格丘山:張瑜,一個我懷念的共產黨老幹部

來源: 天愚 2020-09-18 07:53:0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3474 bytes)

格丘山:張瑜,一個我懷念的共產黨老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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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瑜

 

我已經近八十歲,到了人生古來稀的年齡,隨時都會離開世界。可是我還有這麽多的事情要告訴大家(注意不是故事,更不是中國作家胡編小說),有時我真怕突然離開世界,將這些事情,這些話都帶走了。其中張瑜就是我擔心會被帶走的一個。他是共產黨的一個老幹部,共產黨人,中國文人不是將他們描寫成窮凶極惡,貪婪成性的惡魔,就是將他們塑造成大公無私,刻苦耐勞,為人民服務的老黃牛。他們到底是什麽人?高尚或者卑劣?富有人性還是殘暴不仁?

我能與共產黨幹部有零距離的接觸,實在要歸功我的勞改,否則我也就是無數在上海長大的洋場遺少中的一個,有著他們的一切特點,精明,頭腦靈活,勞改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改變了我的一生,我的家庭,我的婚姻,和我的個性。我以極其沉重的代價作為學費,深刻的上了這個中國社會大學,學到了書本和中國大學學不到的真正知識,知道了中國曆史讀不到的故事。至今我還享受著這個大學給我的可貴的精神財富,同時也繼續在為它付出代價。很多人不明白,認為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為什麽它還在傷害你呢﹖所謂勞改處分能夠對一個人的直接傷害,無論從時間上,物質上和精神上看都是有限的,而且以後是可以通過努力改變的,但是由勞改副作用帶來的結果,譬如婚姻和孩子,會終身跟隨你,不可逆轉,也無法改變。

可是動起筆寫這個題目,才知道不好寫,我要是實事求是寫,海外民主人士可能會因為我美化共產黨要砸爛我的狗頭,或者給我套上特務的帽子,而共產黨也不會滿意,且不說我過去寫了那麽多文章揭他們短,他們已經惱羞成怒到連我當過反動學生都不承認,去北京上訪也不承認,找過石油部,北京市委也不承認,統統說是我瞎編的,這裏寫的共產黨老幹部他們也不會領情,不夠高大,一點沒有他們豢養文人寫的他們讀起來舒服,簡直跟普通老百姓沒有什麽區別,所以我會兩頭不討好。

不過我最怕的還不是民主黨和共產黨,我最怕的是共產黨毛澤東當政時期的要求進步的分子,共產黨發財時要愛國的僑胞,和海外的極端民主分子,我生活在中國人中多年,已經深知中國人中的極端分子比真正的共產黨分子和真正的民主分子要可怕得多,他們總是將當時的主流思想推高到人人自危的恐怖狀態,搞到人人都必須講假話的高度才能及格,才能避免被定成反黨分子,或者反民主分子,特務,才能不被謾罵侮辱。如果我們認定講假話,不誠實是我們這個民族的基本特征的話,那麽其中不少人就是被這些人嚇出來的。

想來想去,如果我為了討好民主派,將張瑜寫得十惡不赦,我太對不起這位在勞改時善待我的前輩了,如果我去討好共產黨,將張瑜寫得跟他們傳記裏的共產黨一個樣,他們也不會見我的情,他們有那麽多人怕馬屁,多我這個也不稀奇。所以我決定按照實際情況寫,想想到我這個年齡,不應該太怕了,別人怎麽認為於我有多大關係?就算罵我,我入了土也聽不到了,何必不將想講的話都講完再走,所以我決定寫真正的張瑜,他曾經以父輩的慈祥對待過我,他雖然也有著普通中國人有的種種缺點,看到漂亮女人就會心動,也喜歡享受特權,但是他有人性,至誠至性,而且有同情心。我寫張瑜,最重要的一點是我喜歡這個,尊敬這個真正的活生生的張瑜,超過那些小說中電影中聖人化了的假共產黨員。

張瑜參加革命很早,他當過一個延安中央級人物林楓的通訊員,是真正的紅小鬼。他在勞動時經常給我回憶延安的事情,那些事情,經張瑜講出來,真實得就像每天吃飯一樣,因為張瑜是用那種講家常事,講回憶,帶著好笑的口吻講出來的,不帶一點政治色彩,既不神化,也不妖魔它,他隻是在講他以前的一件事,像吃飯睡覺那樣平常。

例如,他講到在黨校學習的時候,突然人都被集中到大操場上,操場的周圍架起了機槍,對每個人開始搜身,張瑜說他嚇壞了,他懷裏正揣著丁玲的三八節有感,他將那個文章拿出來疊起來,壓到腳底下,幸好,查的人沒有讓他移步,張瑜沒有說查到會怎麽辦,他說這一切,都是將這些事作為應該發生的有些好笑的事說的,他根本不想這些事對不對,好不好。他也談到抓特務,叫做搶救運動,每個人都要交代,交代得愈多愈大愈好,結果差不多每個人都變成了特務被鬥,等到鬥完了,運動結束了,再給每個人平反,這還不算,還讓被定成特務的人出氣,叫泄氣卸包袱,輕裝上陣。張瑜說的時候,常常學那些人說話的口氣,非常生動。張瑜還講了很多延安的俗事,黨校做飯都用那種特別大的鍋,有一次一個老鼠掉到粥鍋裏去了,撈出來後,不知是不是應該還給大家喝,當時物資很緊張,請示了一個蠻大的官後決定保密給大家喝。後來這個人被定成了特務,最後又平反了。張瑜也給我講了很多閻錫山的事情,他對閻錫山非常佩服,說閻錫山完全學共產黨,我們有什麽,他們就有什麽,他們也注重部隊思想教育,守太原市閻錫山將棺材放在太原城上,意思是人與城同存亡,太原攻得非常艱難,最後城破,閻錫山逃到台灣去了。

張瑜對我說了很多毛澤東的事情,那時候劉少奇還沒有打倒,他對劉少奇非常敬佩,他說連毛澤東非常敬佩劉少奇,毛常說,三天不學習,趕不上劉少奇,他說的時候學著毛澤東的腔調,我至今記憶猶深。張給我說的事中我印象比較深的還有關於張國燾的事情,張國燾叛變後,他的妻子還在延安。毛澤東找他妻子談話,問她怎麽辦,毛說如果願意留在這裏沒有問題,如果她願意去找張國燾,我也可以安排送你到重慶去。張國燾妻子想了半天說,我還是遵照中國人傳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去找張國燾吧。毛澤東鬆了一口氣,這正是他希望的,他說,那很好,我這就安排,你去了後給張國燾帶句話,不該說的不要說,否則我們總能找到他。這句話確實非常厲害,張國燾當年地位在毛澤東之上,知道太多了。毛澤東這句話封住了他的口幾十年。

張瑜給我講的事情很多,可惜年久了,我大多記不得了,他對我講這些事時哪裏有一點將我當成反動學生的樣子,對他來說,他見的事太多了,他連問我為什麽會打成反動學生都懶得問,共產黨怎麽搞運動,沒有人比他更明白了,一說起我的事,他就是感概,用一種憐惜的口吻拖著長調說:
“出師未捷身先死,這麽年輕啊!這麽年輕啊!”他真的非常難過。

我最感動的張瑜是對我的真誠,別人對我講話,對我最好的人也就是隻要好好改造自己,將來還會有前途的,或者你表現不錯,不要灰心,我一點也不歧視你們這些人等等,而張瑜從來不對我講這些話,他完全將我當作與他平等的人對待,交談時非常誠懇,加上他年紀比我大得多,對我的態度總有一種長輩對後輩的關心和恩愛。有一次,他非常嚴肅的對我說,我想告訴你,我是因為什麽問題被下放的,否則外麵的傳說會使你誤解。我非常吃驚,這是完全沒有必要的,我隻是一個來改造的反動學生,而他是黨員,是共產黨的處級幹部。這說明他非常看重我們的友情,如果這能叫做友情的話,或者更確切地叫做親情,因為他對我確實表現了一種父輩的慈祥,我深深感動。我常常問自己,我如果處於他的地位,我能夠對一個勞動改造的人這樣平等,這樣真誠嗎?我認為我做不到。

張瑜說:他原來是十四級幹部,玉門市的公安局長和組織部長,那時的地委書記是劉長亮。他並不是自己犯錯誤被處分的,他的錯誤是他在蘭州開會時看中了一個人,這個人能說會道,能力非常強,他費了很大力氣將這個人調到了玉門市,並加以重用,這個人來了後,貪汙了很多錢,而且生活腐化,搞了很多女人,被逮捕法辦。然後追責任到張瑜身上,張瑜被撤去職務,降到十九級,開除黨籍,處分後,張瑜蹲到地上哭了起來,幾十年的革命經曆,全成泡沫。這時劉長亮走過來安慰他,說不要難過,是重了一點,等機會吧。所以張瑜對劉長亮印象很好。我沒有告訴張瑜,就是這同一個劉長亮,調到北京石油學院當書記後,不懂業務,大搞政治運動,石油學院成為北京所有大學中唯一一個在六五年抓了十一個反動學生的大學。連當時北京市大學部部長宋碩都覺得多了,不肯批,但是劉長亮堅持一個不減。

二年後在複查案情時,張瑜被恢複黨籍,調整到十七級。後來六零年左右,張瑜成為第一批去大慶油田建油田的元老,他分工管理生活,是當時管理生活的主要領導。幾年後他就被下放到農場來了,而這次下放沒有什麽原因,他沒有再犯什麽錯誤。

我相信張瑜告訴我的話都是真實的,張瑜有著西北人那種純樸和耿直,不是那種耍詭計搞陰謀的人。記得我們在抬麻袋時,王百川故意逗他,說他手上戴的瑞士羅馬表是假貨,我不知道為什麽共產黨老幹部都非常重視有一塊瑞士表,這可能是延安的風氣,張瑜一生氣將表摘了下來,向地上用力扔去,讓王百川去撿起來看看是真是假,王百川樂壞了,到處當笑話講,可見張瑜之性格。

張瑜不知道的是他在大慶已經有了新對頭,我從王奎選背後講這些下放幹部的話中,聽出來大慶的上層有人將張瑜視作眼中釘,隻要有運動,一定會以他的曆史問題來鬥他。我覺得以張瑜這樣直率的脾氣,在解放後的官場中很難生存。果然文化大革命一開始的第一階段,劉少奇主持運動,抓反革命時,他就被拋出來了,大字報上除了他的老問題外,還將同情包庇反動學生也加上去了,說他在黨支部會上公開為反動學生叫冤。我是純然被作為打張瑜的炮彈發出去的,沒有人來找我的麻煩,在我離開農場時張瑜才告訴我,他曾經在隊部的黨員會議上提出要以治病救人的態度來管理XX,XX還很年輕,不能那麽凶惡,將他嚇的可憐兮兮。隊指導員邵蘭新聽了他的話很不舒服,在會上爭論起來了,但是張瑜在以前從來沒有告訴過我這件事,一直等到我調離農場時才告訴我。到了劉少奇被打倒,革命委員會成立後,清理階級隊伍時,張瑜又被作為混入黨內的壞人揪出來了,在丘德功被打死的那個鬥爭會上,張瑜被打得更凶,隻是張瑜的身體比丘德功好,挺過來了。

張瑜身上有一種堅韌,共產黨叫做革命樂觀主義,作為一個有著很長革命曆史的老幹部,又曾為比較高位置,現在落到這種處境,我很少看到他有愁眉苦臉時候,更沒有見過他表示不滿意。不過在地裏一個人的時候,他常常唱蘇武牧羊;

蘇武,留胡節不辱。
雪地又冰天,
羈留十九年。
渴飲雪,
饑吞氈,
夜幕也無邊。
心存漢社稷,
旄落猶未還。
曆盡難中難,
心如鐵石堅。
夜在塞上時聽笳聲,
入耳慟心酸。

轉眼北風吹,
(蘇武牧羊久不歸)
群雁漢關飛。
(家書欲寄誰)
白發娘,
望兒歸。
紅妝守空幃。
三更同入夢,
兩地誰夢誰?
任海枯石爛,
大節定不虧。
能使匈奴心驚膽破,
共服漢德威。

他唱的是中國古調,就像古代讀書人讀書那樣的長調,每一句聽起來都差不多,但是歌聲淒涼,催人淚下。

我曾經去過張瑜家中,他的妻子楊軍,看上去應該是知識分子,身材嬌小,能夠看出原來長得不錯,但是現在滿麵皺紋,那種愁容已經埋沒了臉上其它的所有神態。他有三個孩子,比車啟軻孩子大,在十歲到十五歲之間。五個人擠在一間房子中,一個大炕占了半個房間麵積,今天我回憶起那個住所,我為中國上一代人流淚,他們曾經熬過的日子和艱難是今天和將來的中國人無法想象和理解的。

張瑜是一個好父親,就在那種處境下,他還想給孩子帶來一些可能樂趣。農場除了冬天周末有一天休息外,整個播種到秋收期沒有休息日。後來文化革命爆發後,比較鬆了,偶爾會有休息,但是張瑜又被鬥了,可是我記得有一天,我們確實出去玩了,張瑜帶著三個孩子加上我。對於農場的我們,對於張瑜的處境,對於我的反動學生身份,這次出遊是何等的珍貴和奇異,以至於五十年後的今天我不得不去寫它們。這一定是在劉少奇被打倒,農場革命委員會成立,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之前的這一段時間,這是一段真正自由的時候,完全沒有人管了,上班靠群眾組織在指揮,有時間就可能拿到一個休息日。就在那時候張瑜組織了一次旅遊。旅遊對於那個時代的人是個陌生概念,我不知張瑜怎麽想起它的,可能是內心對於孩子的歉疚,那個時代,不但物質生活艱苦,而且運動不斷,孩子生活在比大人還殘忍的恐懼之中,張瑜想給孩子一些快樂,就想起了出遊,我被邀請與他們一起去。那是怎麽一次奇特的出遊啊?我們沒有目的地,沒有車,背著一點吃的幹饅頭,拿著幾根用樹枝做的魚杆,這種簡陋的魚杆如能釣上魚,那一定是笨的不能再笨的魚,為了加強出遊氣氛,張瑜還讓孩子戴上了不必要的草帽,對於北大荒的太陽,草帽實在是多餘的,所以這是一個真正催人淚下的出遊,我們這群催人淚下的人帶著催人淚下的東西走在催人淚下的旅途上,最可憐的是我們離開農場的時候,隊部那兩隻沒有主人的催人淚下的狗,也自動地跟著我們參加了我們這些淒慘人的旅行,這一對世界上命運最悲慘的兩隻狗,那天是那麽高興,在我們前麵跑著,跳著,一會兒又跑回我們的身邊,搖著尾巴,轉一個圈子,又向前衝了出去。

我們穿過悶熱的櫟樹林,走到長達幾公裏的看起來非常壯烈的火山溶岩上,眺望格丘山和其他十一個火山的姿影,北大荒的天空永遠空氣潔淨,蔚藍得透明,白雲在天上浮遊,最後我們到了一個小小的水池,在那裏釣了半天魚。當然是毫無所獲。孩子們非常高興,這可能是他們童少年唯一的一次歡樂。他們看不到的是在不遠的將來,烏雲已經滾滾,他們的父親,將被一群豺狼按在地上用棍子,皮鞭毒打。

張瑜還帶著共產黨老區與群眾很容易融合的品質,我與他一起去到農村,他走到老鄉門口,隨便的蹲下,就與老鄉聊起收成,聊起土地,聊起家裏的情況,很快就變得非常親熱了。在這個時候張瑜總是有意無意的說出幾句他早期參加革命的事情,然後老鄉們會假裝驚奇,啊,原來是老革命,張瑜就會謙虛的說幾句客氣話。張瑜也像所有的共產黨幹部和複員軍人一樣,特別愛唱革命歌曲,唱起來非常投入,我與張瑜在隊部一起唱革命歌曲時,他都是聲振屋瓦的在唱,有時唱完了,還會認真的來糾正我哪個地方唱得不對,其實他的糾正都是不按樂譜來的,他根本不懂樂譜。每逢這時,我就連連稱是。這些複員軍人和幹部特別愛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每當唱到不要調戲婦女們的時候,他們就相互在那裏擠眼睛,或者怪笑。張瑜也像所有的軍人一樣看到漂亮女人就亢奮,但是他不像複員軍人那樣成天開黃色玩笑,黃色玩笑在中國農村,農場,複員軍人中是非常主要的生活內容,它很容易將人拉近。共產黨的軍人幹部大部分來自農村,你在農村生活過一段時候就明白軍隊中這種作風的來源。

我曾經想過如果張瑜官複原職,放到今天的社會中,會不會貪汙呢?會不會搞小三呢? 我認為會的。我認為在中國這個地方以這個標準去選擇好人,是要失望的,一個看到漂亮女人不動心的男人,不是有病,就是在壓製自己,隻要女人這關把不住,那麽貪汙是必然的。所以如果以這兩條標準來決定好壞人,那麽就成了自由選擇,也就是你願意選誰當壞人就是誰,結果變成了政治鬥爭的工具。中國古時候,朱元璋那樣殘忍的殺貪官,都沒有能製止貪汙。不但共產黨貪汙,換老百姓上去也會貪汙,將現在的海外民運分子弄回去當官,也照樣貪汙,貪汙腐化這個問題在亞洲除了日本外,都無可避免,隻能以製度來約束,而非可以以道德來評論。而且製度也不一定能有用,美國最近這幾任總統下的精英和權貴有多少被中共腐化了,大家有目共睹。至於女人問題那就比貪汙更是人性問題了。我喜歡張瑜,並不是因為在這兩個問題上他比其他共產黨員強,比其他中國人強,比民運分子強,而是他的真直,他的個性和他對人的同情心,這一點使我今天回憶起他來就無限雋念。

我與張瑜在一起生活的八年中難忘的回憶太多了,北大荒除了冷,風景是非常美麗的,北大荒的天空碧藍,潔淨,像晶瑩的寶石,天空的白雲如一條條白色的綢緞,野地裏開滿各種顏色的野花,鵪鶉在地裏飛來飛去,北大荒有一種芍藥花,白色,開得非常大,堪與牡丹比美。但是北大荒的植物生長期特別短,所以生命在這個環境中為了生存,沒有時間去醞釀和慢慢吐芽放苞,而是一下子爆發出來的。春天的時候,差不多在一兩天中所有的植物都綠了,再過幾天就開花,然後到秋天的時候也在一兩天中所有的葉子都掉完,唯有櫟樹的葉子變成火紅,然後變成枯黃色整個冬天不掉。冬天是非常冷的,我們有時還得到地裏去幹活,這時人在地裏活動還好一些,如果坐在鐵牛上,盡管一人挨著一人,還凍得發抖,看著張瑜的胡子眉毛上凍成冰花,我的眼鏡上出現冰花凍得看不到了,鼻子凍得痛,我覺得我的血管快要不流了,那種冷的感覺不經過的人是無法知道的。有一個東北農民到我們農場偷糧食,被抓住了,工人將他五花大綁,用鐵牛送到總部保衛科,路上隻半小時,這個人的胳膊因為不能活動血液凍住了,必須送醫院,然後截去了,由此可見北大荒之冷,暴風雪來時,如果找不到房子,在外麵十分鍾就會被凍死。

記得有一次在地裏幹活,天氣特別好,突然從天邊升起了烏雲,這塊烏雲特別的黑,對比於我們這裏的陽光明媚就像地獄壓過來了,我有些害怕,烏雲愈升愈高,升到三分之一的天空,天地已經暗下來了,這時來了一陣狂風,風是向我們這邊吹的,可是烏雲卻向天邊慢慢退回去了,天又漸漸亮了起來,烏雲最後退到了地平線上,我以為沒有事了。誰知道過了一會兒地平線上又變成漆黑一片,退去的烏雲又重新向我們這邊推過來,很快到了我們頭頂,那個黑的程度堪比黑夜,可以看到星星,大家都看著康隊長希望他下收工令,可是他就不開口,這時猛然天空刮起了狂風,將人都能吹動,然後傾盆大雨倒下來了,全天墨黑,我們都像電影裏逃命的國民黨兵那樣向家狂奔,不一會兒水就沒到我的膝蓋,我嚇壞了,這時我看到張瑜在我前麵奔,他一邊奔,一邊嘴裏叫著,他叫的不是恐懼,他叫的是一種好似感到好玩,老天你怎麽會這麽厲害呢的一種藐視,這可能正是我與張瑜區別的一種象征,如果這個可怕的暴風雨是這個時代的象征,那麽我在這個暴風雨中的樣子就是我麵對這個恐怖的時代的精神狀態,而張瑜麵對著這暴風雨的樣子,就像他背負著比我更複雜更多的各種苦難和冤屈,但他無怨無懼。

我是一九七二年離開農場的,那時他還在災難之中,他默默的送給我一張照片,認真的在照片的背麵寫上他的名字,像很多共產黨老幹部一樣,文化不高,但字都寫得非常漂亮。臨別時,他對我說,我是清白的,你將來會看到的。

是的,從延安開始,他就在經曆共產黨的運動,後來不都還原沒有事了嗎,他講起那些曆史的時候隻是以一種好笑的口吻講,現在不過是再加上一段新的經曆罷了。

毛澤東死後,我在大慶碰到到了張瑜,他已經退休了,搬到了大慶,得到了很好的安排,他似乎很高興他的生活,對一切都很滿意。那次會麵他很驚奇我還不知道邵蘭新死的事情,他給我詳細地描寫了邵蘭新死的過程。他講這個故事,與他以前講延安故事用的是同一種口吻,好像這一切都是在鬧著玩似的,無怨無悔,但是他講邵蘭新故事時卻多了一種幸災樂禍,這是我在以前聽他故事時沒有聽到過的。

在國外的環境中我常常回憶起張瑜,我感謝他在我蒙難的時期,將我當作一個人來尊重,而這一條反過來我是做不到的,在中國這一個國家,這應該是被人最值得懷念的品質。

所有跟帖: 

寫得很好,令人身臨其境。應該是一個係列中的一篇,請把其他的也轉來。 -borisg- 給 borisg 發送悄悄話 boris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18/2020 postreply 08:25:43

此人寫的東西不知道有多少是可信的 -老子就不信邪- 給 老子就不信邪 發送悄悄話 老子就不信邪 的博客首頁 (171 bytes) () 09/18/2020 postreply 08:29:44

寫的真實。太實在的人在共產黨裏也是受氣。那一代人還講就仁義,現在的官就是匪。 -一唯- 給 一唯 發送悄悄話 一唯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18/2020 postreply 17:56:38

超級好文 -海澱網友- 給 海澱網友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18/2020 postreply 20: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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