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采菊東籬下
經過這次浩劫,整個黔南地區損失慘重,很多地方一片焦土,又有大批老百姓流離失所,加上廣西那邊來的難民數高達50萬。還好是冬季,沒有發生大規模瘟疫流行病。紅十字會、戰時服務工作隊、國際協濟會、貴州各界人士慰問團過來賑災,在各處設難民接待站,為過境軍隊、難民安排住宿分發糧食,救治傷病人員。葉宜蘭一直參加紅會的診治病人的工作,病人大部分是凍傷、跌打傷、腸胃不好、發熱等。救助人員每天可以得到分發的大米做口糧。隻到春節過後她自己的診所才又開門。
貴州本來就是個窮省,往年糧食都不夠吃,現在又多了這麽多難民和軍隊,哪裏供應得來,於是米價飛漲,其他物質簡直就等於沒有,有錢也沒東西買。葉宜蘭診治病人多半都不收錢,因為他們根本就沒錢。藥也極其缺少,葉宜蘭隻好更多的用針灸。眼看一點積蓄都花光了,肚子裏的孩子也越來越大了。
正在發愁的時候,山上苗寨的族長生病了,請她上山去醫治。她一看是腸熱證,西醫叫傷寒,並不難治。但當時買不到什麽藥品,葉宜蘭帶他家閨女去山上尋草藥,教她煎藥,不久族長病好了。他以前也看到葉宜蘭給別人治病,這次自己親生經曆,如獲至寶,向葉宜蘭提出,負責給他們全族人看病,族裏就負責全包了她們母子幾人的生活。
下司苗寨是一個很大的寨子,竹子的、木頭的吊腳樓,依山而建,這裏有會說漢語叫熟苗人,也有很多是不會說漢語的,叫生苗。 他們都很淳樸,對“葉先生”十分尊敬。苗人都很吃苦耐勞,男的會打獵,女的會織布,在山上開梯田種稻穀、煙葉、油菜等,除了鹽巴要下山買,基本上生活都是自給自足。苗人無論男女都喜歡載歌載舞,還會吹蘆笙笛子,碰到節日,全寨子的人聚在一起燃篝火,唱歌跳舞,生活雖然清苦但他們從不報怨。村子裏有人生病就來請葉宜蘭上山,平常族長安排人送來米油蔬菜鹽巴,女人們自己織的布,男人們打來的山雞野豬,還有釣到的魚,總之有什麽都會送給葉先生一份。葉宜蘭從不計較,有什麽就吃什麽,和兩個孩子倒也生活無憂。
孩子快要出世了,葉宜蘭終於有時間閑下來了。回想離開武漢這八年來,總在奔波中渡過,同學少年同窗共讀的日子恍如隔世。離開武漢時,葉宜蘭帶了一些書,除了醫書外,就是自己最喜歡的《紅樓夢》和唐詩宋詞。夜裏,孩子們都入睡了,葉宜蘭習慣性地在昏暗的桐油燈下翻開書。這一夜,她做了一個夢,夢見熙熙攘攘的碼頭上她焦急地擠上一條船,船老板卻攔住她,要她背出《虞美人》才能上船。她脫口而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醒來時,葉宜蘭回想了半天,其實她以前並不喜歡這個亡國的李後主的詞的,沒想到夜半夢中,居然能一字不差地念出來。
一個下午,日本投降的消息傳來,全鎮的人都欣喜若狂地湧上街頭,歡呼聲、鞭炮聲響個不停一直到晚上。葉宜蘭摸著肚子說,孩子,你真是個福星啊。九月份一個女孩順利地出世了。這對張繼良來說是第八個孩子,孩子出生時他並不在身邊。葉宜蘭是自己接生的。
張繼良再來時看到母女倆也很高興,兩人商量著給女孩取名培瑜。可他也有些萎靡不振心不在焉。他說,抗戰勝利了,炮校肯定是要搬回南京的,隻是不知道會有些什麽變故。能有什麽變故呢?葉宜蘭想不到。張繼良興致不是太高,簡單地說了一下,在受降時,各地各派軍隊就相互打架,淪陷區更是加上共產黨,各自出動爭奪日軍的武器物資占領地盤,後麵不會太平。
到了1946年的4月,張繼良再次露麵時,竟帶著行李來了,他說炮校馬上搬回南京,他不走了,就跟她一起。葉宜蘭吃了一驚,她也知道最近幾年他不是很得誌,這麽多年過去了,仍然是個中校,他可算正兒八經的黃埔五期生,因為1926年中央軍校本部從廣州遷到武漢時,炮科五期學員也一起遷來與武漢分校的學員合並了。現在他的好多同學都是將官了,比他晚很多的黃埔十幾期生,也大把人是中校了。當然人家是在前線拿命拚出來的,不像他在後方,舒舒服服地過了這麽多年。 但葉宜蘭也沒料到他會辭職。他卻說,現在內戰一觸即發,當兵的生不由己,不如退了過個安生日子。
抗戰勝利後,經過多年戰爭的人民當然是渴望和平,各黨派於1946年1月在重慶召開了“政治協商會議”,協商建立民主政府。可是協商來協商去沒個結果,在東北國共兩軍不時擦槍走火,國統區人民又生活困難,據說南京城裏每天都有人上街抗議,學生、商人、退伍軍人、民主人士,各行各業,天怨人怒。國民黨內部的主戰派早已按耐不住了,隻是礙於美國人馬歇爾將軍的”軍事調停”,表麵還在裝模作樣籌備“國大會議”,其實早已在東北華北中原調兵遣將了。張繼良說還不如在這僻靜之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戰爭的陰雲遠在千裏之外,貴州的春天草飛鶯長,野花盛開,清水江裏船隻又來來往往。張繼良愛帶著孩子去河邊釣魚,葉宜蘭學會了做麻江最出名的“酸湯魚”,黃昏時圍坐在小桌邊,孩子們搶著吃又酸又辣的魚,兩人相視一笑,有種“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的悠然。
清水江畔的下司
沒過多久,葉宜蘭就發現張繼良竟然在抽鴉片。國民黨軍隊裏,以前確實有人抽大煙,後來從上到下管得越來越嚴,就好了很多。沒想到張繼良竟然染上了煙癮。可能也是因為這,他無法在軍校呆下去,發現了可是要軍法論處的。葉宜蘭頓時心涼了,苦勸一陣,最後直接趕他走,她對他說,我瞧不起這樣的男人。 態度堅決,以至於張繼良也無法再呆下去了。他也自知不能這樣下去,想起少年時打倒軍閥建設新民主國家的將軍夢已經煙消雲散,但堂堂七尺男兒,至少也不能讓妻子瞧不起要妻子養活吧。
張繼良去貴陽謀職了。有人介紹黃安老鄉鄭鎮漢,是私立豫章中學的校長,張繼良就去那當了個教務主任。鄭校長是個嚴謹修身治學的人,在他的規勸和幫助下,張繼良戒掉了煙癮。他覺得寧靜的學校真是個好地方,葉宜蘭也能當老師,何不叫她也來呢?鄭鎮漢一聽也很讚同,學校正缺生物老師,當即叫張繼良去接葉老師過來。
再回到下司,第四個孩子已經出世了,取名培銘。張繼良說昭弟姐姐已經帶著五個孩子和癱瘓的侄子張培琴回武漢了,他會把黃安老家的田地都交給她,他們一家子生活也有了著落。他苦苦央求葉宜蘭跟她一起去貴陽,一家人在一起開始新生活。葉宜蘭動心了。培瑾已經到了上學的年紀,葉宜蘭也想念城裏的學校了。
告別苗寨的族長和老鄉時,全寨子的人擠到身邊,依依不舍地拉著孩子們的手,送上各種土特產,有臘豬腳野雞,有臘染布,和她的家當一起堆滿了敞篷車。有一個大嫂趕做了一個背孩子的布兜,臘染的藍布,背帶和背篼上都繡著雲錦紋的花,一看就是花了很多功夫的。葉宜蘭背上培銘上了車,看著老鄉們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盡頭,眼淚忍不住流下來。在漫長的戰亂中,她幾乎都沒有流過淚。
這是1947年的初夏,她35歲,離初來黔南避難已經八年,她也由一個單身的姑娘成了四個孩子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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