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說一生(連環畫)三、能折騰的小姑娘
(2020-07-31 01:21:16)三、能折騰的小姑娘
五十年代初我家搬進了景山後街碾兒胡同的一個四合院裏。我的兒童時代最愉快的記憶全部藏在這個院子裏。
大門洞的右手有一間小房,住著秀蘭一家。
左手四間南房,住著王大娘一家。北房五間,住著房東一家。東屋劉老太和她的兒子住了兩間,還有單獨一小間住著我的堂哥玉海。西屋是小牛一家。北屋的後麵還有一個小屋子還住著墨嘉一家人。
院子的西邊還有一個西院,南屋住的是曹老先生和太太,西屋住著林先生一家人,北屋就是我們家了。
我從小就愛折騰,不過這種折騰往往是和好奇心、求知欲相伴隨的。
院子裏就我家有收音機,北京人叫“話匣子”,是爸爸到派出所開了證明才買來的。每天早上打開收音機聽新聞,西院的鄰居都可以聽見。我很奇怪,一個小小的匣子為什麽能說能唱?南院的大娘說話匣子裏有小人,這更讓我好奇,一天我捅開收音機後麵的遮擋,隻看見一堆落滿灰塵的零件和電線。
家裏的書特別多,多是外文書,是爸爸幾十年來收集的。書架是白茬木包裝箱搭成的。我們就在木箱的包圍中睡覺。媽媽特重視我們的文化教育,她在全國婦聯保衛兒童委員會工作,可以收到全國各地新出版的兒童書籍,每隔一兩天她就借回一批書給我們看。還給我們訂了《小朋友》、《兒童時代》好幾種雜誌。
爸爸的辦公桌上永遠擺放著一疊寫滿譯文的稿紙,有一次我爬上桌子拿起蘸水鋼筆,想學他的樣子寫字,一下子扳倒了墨水瓶,稿紙頓時被染得墨藍,還洇透了好幾張。我知道闖了大禍,立即逃出房屋,到院裏大娘家避難。這些被墨水洇藍的稿紙,是爸爸正在翻譯的阿紮耶夫的《遠離莫斯科的地方》。
爸爸有兩套蘇聯出版的畫冊,十分珍愛,不許我們碰。一次我趁大人不在家偷偷打開畫冊。翻過幾張怡人的畫片,一幅恐怖的畫麵赫然跳入我的眼簾——一個老頭兩眼驚恐絕望,抱著一個滿頭是血的人跪在地上(掉地上那張)。我嚇得尖叫一聲,竄出房間,跑到大娘家躲起來。我長大一些才知道那幅畫是列賓的名作《伊凡雷帝弑子》(也叫《1581年11月16日恐怖的伊凡和他的兒子》)。
一天媽媽從單位借來幾套少數民族的兒童服裝,給我們打扮起來照相。海燕是彝族,克陽是朝鮮族,元元是蒙古族(實際上元元還小,放在托兒所沒接回來,穿蒙族衣服的是別人家的小孩)。我穿得最漂亮,但是誰也說不出是哪一族的服裝。至少我們知道了中國是多民族的國家。
我經常不聽大人“拍花子拐小孩”的告誡,獨自到景山東街的小人書攤租本書看。一天正看得入迷,一個穿著肮髒長袍的老頭向我走來。和大人所描述的拍花子形象一模一樣。他一步一步走近我,我想完了,要跟拍花子走了。
老頭跟我說:“小朋友,不要怕,你知道毛主席嗎?”我點點頭。老頭說:“我是毛主席的老師。”我不相信,如果他是毛主席的老師,為什麽破衣爛衫?我匆匆還了書,落荒而逃。
後來學了課文《我的老師徐特立》,想,也許他真的就是毛主席的老師徐特立呢?
五十年代初期北京市民吃的用的是井水,家家進門擺著一個大水缸。我們胡同每隔一兩天有個駝背的老頭推著一輛木頭水車送水。水車停在門口,取掉水箱上的木塞讓水流進水桶裏,然後駝背老頭挑著水桶給各家的水缸灌滿。我覺得,老頭背上的大鼓包,一定是挑水壓出來的。
老尹推著一輛車賣冰盞。冬天,他的車上裝著一瓶瓶的紅果酪、蜜漬榅桲、海棠蜜餞,紅的粉的橘黃的,色彩誘人,一千元一碗,孩子們買不起。老尹為孩子們帶來了“糊塗糕”,那是煮紅果剩下的渣滓,二百元(二分)一勺,清涼甜酸。每次他來,我一定要買一份。
有一個吹糖人的,用空心麥秸挑起一拖糖稀,邊吹邊捏,幾下子就捏出一隻豬、老鼠、公雞,這些糖稀傑作對我們來說都是極端的奢侈品。吹糖人的也有為小孩子準備的經濟食品——用麥稈挑起一點糖稀,鼓起腮幫子一吹,吹出一個糖氣球,兩百元一個。媽媽禁止我買,說髒,但是隻要吹糖人的來,總能從我這裏賺上兩百元。
胡同裏經常穿梭來往的還有各種工匠磨剪子磨刀的,鋦缸鋦碗的,焊洋鐵壺的,修理雨旱傘的……有一次磨刀人來了,我拿了一把小刀去磨,磨好後磨刀人囑咐我千萬不要碰刀刃。凡是大人叮囑的事,我總是不相信,我用手指一抹刀口,立時一個大口子,鮮血冒出來。
王大娘住在南院,早年守寡,還要獨自侍養公公婆婆和四個孩子。媽媽請她幫我家做些家務和照看我。大娘永遠帶著慈祥寬厚的微笑,她的笑容就成了我撒嬌耍賴的通行證。星期一早上大娘給我穿衣服鞋襪,因為要上托兒所,我心氣不順,蹬著腿嚷嚷:“襪子穿反了。”大娘查查:“沒有反啊。”我說:“左右反了。”大娘笑了:“嗬,襪子還分左右呢。”便給我脫下來重新穿過。
雖然我任性調皮,但是已經把大娘當成了媽媽以外最親近的人,我把她的家當作我的另一個家。看她和麵做窩頭,等到窩頭下屜,滿屋是玉米香味的蒸汽。大娘必定掰給我一塊,加上幾根醬疙瘩絲或者雪裏蕻,別提多香了,可這是大娘家日複一日的飯食。
大娘的婆婆我叫老奶奶。一個晚上父母出去看電影,把我放在大娘家,我看見了老奶小腳的秘密。她揭開一層層的裹腳布,把我嚇得目瞪口呆——腳麵鼓起一個大包,沒有一個腳趾看得出形狀,沒有一個腳趾頭在應有的位置上,你擠我挨湊成一個尖狀物。老奶咧著嘴剪趾甲,她“噝”一聲,我跟著抽一口氣,問:“疼嗎?”老奶說:“造孽呀。”
東屋住著劉老太太和她的兒子劉老師。劉老太脾氣相當古怪,每次我到她家,她就揮舞著菜刀或笤帚把我趕走。我“冒死”闖入她家是為了她的兒子劉老師。劉老師大約二十來歲,麵孔白俊,和小孩子說話時認真地注視著對方,流露著慈藹和善解人意的目光。這種目光時常讓我怦然心動(才六歲左右啊,誰要以為小孩子不懂事,那就錯了)。我渴望多受他一次注目。
院子東南角住著我的堂哥玉海,我叫他二哥。他參加了朝鮮戰爭,1952年因為受傷從朝鮮戰場回來。二哥經常講朝鮮戰場上的事情,見人就撩起褲腿亮出槍傷。他還說親眼看見美國鬼子抓了誌願軍或朝鮮人竟然活活剝皮。我聽了嚇得渾身打顫,那時社會上盛傳要打第三次世界大戰了,而且是原子戰,擔心戰爭爆發成為幼小心靈中唯一的一片陰雲。
二哥經常帶我出去玩,逛前門大柵欄、天橋。我們在天橋一逛就是一天,看耍猴兒的,打把式的,賣狗皮膏藥的,還有變戲法的,披著長袍一打滾就捧出一碗麵條、一缸金魚甚至一隻大缸。然後逛戲園子,嗑著瓜子看《櫃中緣》。跟著二哥我首次接觸了真正的老北京文化。
西屋林家的小女孩叫小乖,比我小一兩歲。有一次我欺負了小乖,小乖媽上門告狀來了。我迅速鑽到八仙桌底下,像狗一樣蹲著,雖無遮攔,卻以為這樣就可以逃脫罪責。小乖媽兩手謙恭地放在胸前,說話非常客氣,聲音也好聽父母道了歉,答應要好好地管教我,她很感激地離開了。
還有一件事我得說說,印象太深了。一天街坊大嬸到大娘家串門,說胡同裏有一家小兩口被煤氣熏死了。大嬸繪聲繪色地說,人死了男的……還在女的……裏麵,分都分不開。我嚇壞了,問大娘他們是壞蛋嗎?大娘含糊其辭地說是。第一次聽到的男女之事就以壞蛋的概念留在腦子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