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帖者的按語:在林琳被害之後,陳逸飛曾經組織募捐支助林的太太。募捐的金額很少,最後陳自己的錢占了募捐款的絕大絕大部分。現在陳逸飛也已去世好多年了,可是陳的老派滬上風範卻依然留在人們的心裏
追思丨畫家林琳:被浙江美院開除,被紐約黑人殺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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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曆
本文作者
李其容,1946年生於南京,1966年畢業於杭州浙大附中高中。1970年回老家湖北應城插隊並任民辦初中教師,後轉為公辦教師在應城楊河中學任教。1972年因不與父親劃清界限被迫害逃回杭州成了黑戶。1978年轉回戶口,到浙江美術學院圖書館工作。
原題
被美國黑人混混殺死的
中國美院畢業生:林琳
作者:李其容
林琳的作品
毋庸諱言,2008年這次美院校慶八十年的慶典主題是張揚文革後的七七、七八屆。也難怪,因為眼下學院的業務領導清一色是那兩屆的學生,而學院現在在國際上較有聲望的藝術家,大抵也是那兩屆的學生。
學院美術館底層幽幽的燈光下,被隔成走廊一樣的“展廳”兩邊的牆上,各自掛著一排放大了的“證件照”,照片上那一個個稚氣未消的腦袋,讓我回想起1970年代末校園裏那些躊躇滿誌的學生,未來的藝術家。
中間為林琳
突然,一個腦袋讓我嘴角的微笑消失。沉痛,從心底處溢了上來。我辨出了,這是林琳,是形象永遠定格、永遠不會變化的林琳,而他的同學們在三十年後的今天,早已變成腦滿腸肥的中年人。
林琳死了已有十七年了。
同為美院畢業生的朱葉青(他比林琳低一屆),是林琳的朋友,在林琳被害後的數年內寫過幾篇紀念林琳的文章。我手頭有他贈給我的兩篇,分別載於1994年的雜誌《鍾山》和2005年三聯版的文集《那年那天》中。現在,我將這兩篇文章的有關章節編撰成下麵的短文,以讓讀者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1991年8月的一天,在紐約的街頭,一個美國黑人槍殺了林琳……那黑人槍殺林琳的理由是因為根本沒有理由。
林琳的死與警察沒能提供一個合法畫畫環境有關係。街頭畫畫應該是很正常的一個藝術環境。警察去了,他們就跑到時代廣場。時代廣場相對來說就比較亂,更危險,因為這是一個更大的遊客區,所以警察就更驅逐他們……警察來了就抓人,但是第二天就放人,因為這是不允許抓的。他們抓人有抓人的理由,說你們是非法經營,要收費。但是律師說是不能抓的,因為藝術家有自己表達的權利。所以老是抓進來就放出去,抓進來就放出去,大家也都習慣了。警察一來大家就跑了。
一個黑人,完全是在社會的底層,毫無教育的一個人,莫名其妙地晚上去時代廣場尋歡,聊天,吃完了肯德基,看見有幾個中國人畫畫,覺得很無聊就把雞骨頭往他們腦袋上一放——這是一個惡作劇……然後呢,林琳的老婆在一邊看著很生氣,就把可口可樂往他身上一灑,黑人就和他老婆之間發生了口角……林琳看見自己的老婆受到侮辱的時候肯定要站起來,就上前去推搡兩把,然後就坐在那兒畫畫……黑人走了,可能過了兩三分鍾又回來了,走到林琳跟前,什麽話也沒有說,砰,一下。
打死林琳的凶手被判了七年,1991年9月14日《參考消息》刊登了林琳遇害的消息,標題是《中國旅美藝術家的夢想已化為泡影》。
林琳的人體油畫習作
在七七、七八級學生中,林琳是全校師生公認的頂尖的高材生……但他不是作為一名優秀的畢業生離開學校的,在僅差27天就畢業的日子裏,他被學院開除了。其開除的理由就是判定林琳的腦細胞裏含有一些外國人的藝術思潮。
林琳被浙美開除的理由是畢業創作不及格。人們或許以為他的藝術探索觸犯了什麽,其實非也,他被開除實在與藝術無甚關係。當時浙美校領導竭力鼓勵學生們百花齊放,即在藝術創作上盡情開放,但是過不了多久,中國開始了反精神汙染運動,並點了浙江美院的名。於是,林琳被開除了。
林琳畢業創作,畫了上海閣樓。
閣樓有一扇小窗,窗下是床,床前有一雙拖鞋。牆角有一架鋼琴,一個女人。女人表情呆滯,坐在鋼琴前,形象些微變形,脖子很粗,有點像馬蒂斯、畢加索畫風。
畫麵色調灰暗,靜謐如死,畫的題目《我們的生活比蜜甜》。
如果拿這幅畫和近年的藝術避孕套藝術乳罩藝術露陰癖相比較,理當屬於現實主義作品,然而我至今都不能明白,林琳的這幅作品怎麽就觸怒了他的導師呢?
……當時他們七七級油畫班同學都下到各地工廠、農村去體驗生活,林琳就在杭州、學校裏呆著,不去體驗什麽。
我(朱葉青)問他為什麽不去。他說:“我現在就在生活。”
他又說:“如果按照毛主席階級劃分論,我就算是小資產階級。如果我這個小資產階級去農村呆上一個月、兩個月,然後畫一些反映工農兵的作品來,在我是畫不出來的,一個小資產階級怎麽會在一二個月內就轉變為無產階級呢?”他說這不能叫創作,而是浮光掠影。“所以我隻能畫我自己的生活,假如我是小資產階級,那麽我僅僅就畫小資產階級的生活,畫出這樣生活才有可能是真實的。”
這哪裏是在畫畫,完全是為了表明一種形象,以一種決不妥協的態度、帶有挑釁的姿勢,表述了自身的精神形象:我就以這種姿態來堅持我的信念。
林琳畫了上海閣樓,畫了閣樓後,他就被趕出了教室。
如今,藝術流派已經五花八門,甚至,反藝術、反人類的藝術作品,時有出現。回想二十年前的藝術家們,當時的創作環境,以及由於認識局限而派生出的是非恩怨等等,能夠說些什麽?若是歸納為一句話,這句話一定不是“遺憾”,而是真真切切的“悲哀”。
在一個受到曆史局限的時期,有人突兀地走到藝術表現形式之極限,藝術標準在哪裏?人們將如何來對待你的藝術思考?
時代,如果確實存在這麽一個東西的話,我隻能遺憾地說“時代委實是進步了”,起碼,我們對待藝術創造的態度多少有些寬容了。
《席方平》(林琳三年級創作)
林琳多蹇的命途始於這幅《席方平》。
《席方平》是中國古典文學名著《聊齋誌異》中一個有名的故事,主人公席方平魂赴冥府為父伸冤,結果被冥王自上而下鋸成兩半。林琳所畫的就是身體被鋸成兩半的席方平。
應該如何對待一個年輕學生積極獨立思考勇於創新的精神?這個問題在今天也很少聽人談起,似乎已有公論,理當支持。但在當時,《席方平》卻使得一些人渾身癢癢……如芒刺在脊背在眼睛。
為什麽他們不能容忍《席方平》呢?因為林琳的畫筆避開了列賓、蘇裏柯夫的褐色而展現了血淋淋的血色,表現了他所深刻理解的中華民族文化裏的苦難;他隻是想要超越,起碼要超越他那年輕的生命。我特別強調一點,在林琳畫中並不具備那些複雜的“政治因素”。
……在批判會(上),結果他們找到了一個非常非常美妙的反對《席方平》的借口——藝術應該含蓄。
我和林琳有過交往,但不深。好像他到我家來過兩次。第一次為什麽來,不記得了,但那時的他狂妄,我有印象。記得他講到他一次到劉海粟先生家去,正好有人請劉海粟先生到酒家吃飯,劉海粟先生便讓在座的這些小朋友也一道過去。林琳有些怯場,不敢去,怕請客者多破費。豈料劉海粟先生不以為然地說:“去!——我送的一張畫,抵得上他請的多少頓呢!”當時林琳說這話的表情,大有劉海粟老先生的傲然。
林琳第二次是被洪惠鎮帶得來的,是被開除後。這次林琳的表情要謙和得多了,然而我看到他的這種“謙和”,心裏卻在痛:一個年輕人,一個藝術家的鋒芒就這麽被打掉了。
這是我2008年6月的博文,本準備過幾天發給“新三屆”,想起不久前一位名叫坎迪斯·歐文斯(Candace Owens)的美國黑人女政治活動家發布視頻表示,死去的弗洛伊德不配被人當成英雄,不由得令我拾起林琳被害的記憶。
現在登上,還作為我對林琳的悼念。
順便說一下,林琳被開除是他得罪了他的指導教師王流秋。王流秋是剛解放就來這個美院的畫家,是延安魯藝來的畫家。其實在藝術思想上他也屬於離經叛道的,為此當了二十年的“右派”還入獄多年。
浙江美院這幾個延安來的畫家很有“特點”:自己可以保持自己的想法,但不許別人有想法,非常跋扈。當年他們以《講話》為尚方寶劍,打壓國畫,甚至壓製國畫大師潘天壽。文革後他們被平反,卻又打壓與他們藝術觀點不同的師生……
又:流秋的發音和流球十分相似,後者在青島人口中就是地痞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