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的回憶
1977年中國恢複了停止10年的高考。且不說恢複高考對中國乃至世界經濟發展所起的促進作用,對當時千千萬萬因為教育和就業而憂心忡忡的普通中國老百姓家庭來說,的的確確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從那年開始,每一年的高考都牽動著整個中國,牽動著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的男女老少。‘一人上學,全家光榮’似乎比‘一人參軍,全家光榮’還要光榮還要亮麗。
從我77年考上大學到全家老小相繼離開四川青神,我們家是這個小縣城裏人人羨慕的高考狀元家庭之一, 著實讓老父老母老奶奶風光了十多年。如果沒有77年恢複高考,四個子女的教育和就業會壓得他們一籌 莫 展,哪有機會風光。三十年過去了,九十多歲的奶奶仍然常掛在嘴邊‘我一輩子沒讀過書,可我把我 的四 個孫兒孫女都培養成了大學生’。父親回憶這一輩子的革命生涯,認為他最重要的,最正確的決定不 是參軍入黨打老蔣(鬧革命),而是堅持要我們四姐弟考大學。從沒聽母親對我們四姐弟上大學有過什麽表白, 可每當別人提及她的大學生兒女們,她總是笑在臉上喜在心頭。
一 恢複高考的消息
記得文革以前,縣委,縣武裝部的家屬都住在一塊。我大概6-7歲那年,武裝部韓政委的侄女考上了清華 大學。奶奶象炫耀自己的孫女一樣,眼裏閃著光亮說‘十八歲,多能幹!十八歲就考上了北京的清華’。 從那時起,我似乎就認定了,長大以後也要上大學。後來逐漸長大了,可因為文化大革命,從小認定的目 標越來越渺茫,高中畢業後不管願意不願意大勢所趨上山下鄉插隊務農。盡管在農村時表現也不錯,可每 年推薦上大學都沒我的份,跨入大學校門似乎沒希望了。
1976年,因為母親即走前門又走後門的努力,我從農村回城當了縣郵電局的一名載波機務工人。插隊兩三 年的時間就招工回城,每個月18塊5毛的學徒工資還能補貼一家七口的生活開銷,已經很好了。每天跟電 阻電容電路圖打交道,也使我初中高中所學的電學電路理論學以至用。沒想到的是,這在我後來的高考中 受益匪淺。當時全國的郵電係統搞載波會戰,我們局是試點單位。會戰的技術負責是從上級局派來的學曆 最高的專業人才,前一年郵電學校畢業。大家有什麽技術難題全指望她解決。技術負責挺器重我這個沒學 過郵電專業的高中生,常常和我討論一些技術問題。可惜我所具有的信號電路知識有限得可憐,哪能幫上 她多少忙。她總是說,要是在學校就好了,可以請教老師,到圖書館資料室找答案。每當聽到這一類的 話,我都需要極力克製自己想繼續上學深造的欲望。大學的夢想總是拋之不去,拾之不可。
記不清是77年下半年的什麽時候,從報紙上得知了恢複高考的消息。媽媽拿來了人民日報,師傅拿來了 四川日報,我拿著這些報紙讀了一遍又一遍,最後還是忍不住破例把公家的報紙開了天窗。晚上回家後 又逐字逐句推敲,直到百分之百確信我完全有資格報考才睡覺。第二天一早醒來,覺得天比從前高了, 太陽也更燦爛了,從家到上班的路上,真感到花兒那麽美麗,小草那麽親切,行人都帶著微笑,世界真 美好!一些了解我們的叔叔阿姨對我父母說,這下你們家的孩子們可都有指望遠走高飛了。的確,這話 還真讓他們說準了。
二 複習報名報誌願
恢複高考的信息確實了,我開始準備報名複習,也牽動了我身邊支持我的許許多多人。父親爬上屋子的
頂蓬,翻出積了厚厚塵土的所有課本,筆記本,作業本;母親四處查找有關政治方麵的複習資料;奶奶
也不讓我再幫她做任何家務,把全部下班後的時間都用在複習上;師傅允許我在不影響工作的情況下可
以一個人躲進機房裏靜心複習;局裏唯一的一對大學生夫婦,平時很少和大家來往,也不時到機房來問
我有什麽難題要幫忙的,還告訴我那個優美的,我不認識的符號叫積分符號;為我晚上複習方便,同寢
室的歐陽卷起被卷到別處臨時搭鋪;小女孩春梅是我在局裏的小夥伴,幾乎每天總要找我玩一會兒,因
為我要複習考試,她爸爸媽媽限製她往我那兒跑;我的一個好朋友同事,局裏的秀才,因為當時調回省
城的手續差不多快辦好了,遺憾地放棄了高考,臨走時送我一本影集留念,並在扉頁上寄語‘直掛雲帆
寄滄海,長風破浪會有期’,希望我考上省城的學校,在‘不久的將來相會成都’。
報名高考需要通過個人所在單位同意。我向局裏表示了希望參加高考的願望。有的領導和師父不同意,
說我到局裏才一年就要走,這樣等於浪費了一個招工指標,然後以‘工作第一’,‘技術骨幹’之類的
理由找我談話,希望我放棄高考。我也找理由說我參加高考就是為了去提高專業技術,以後為祖國的郵
電事業作更大的貢獻之類的大話。因為局領導們的意見不統一,於是要我提出書麵申請,交局領導開會
討論。感謝上帝的安排,局長是我父親的戰友,母親也是局裏的官,師父同時也幫我四處打包票,把一
切工作全攬他一人頭上,保證不影響工作。於是局領導的會議以少數服從多數同意了我參加高考。
單位同意後就是報名填誌願了。那年四川的每個考生可以填六個誌願,省內省外各三個。郵電通訊是我
當時的本行,自然要填郵電學院了,北郵南郵重郵都填上了,成都沒有郵電學院,就報了其它學校的通
訊專業,最後省內誌願還差一個,在報紙上公布的學校和專業裏找來找去,不知道填哪個好。記得那天
已進黃昏,我還拿著報紙和筆坐在房簷下,密密麻麻的專業名字已經有些看不清了。不經意看到了‘數
學地質’幾個字列在成都地質學院欄目下的最後一個。‘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口頭禪,讓
我對這幾個字產生了興趣。‘數學地質’,一個是書本上的符號,一個是大山上的石頭,搞不清這個專
業到底幹什麽,不管怎麽,數學兩個字讓我認定這個專業一定很有意思。考慮到當時是先填誌願後考試,
不知道考試成績會怎麽樣,地質學院是培養鑽山溝的人,很辛苦,可能沒什麽人報名,說不定報了個冷
門就考上了!管它什麽大學什麽專業,隻要能上大學就行。於是,成都地質學院數學地質專業就成了我
的最後一個誌願填上了。
三 考試
77年的高考大約是在12月中,正值隆冬,挺冷的。記得我穿著棉衣,外麵罩著一件藍色長褂郵電局工作 服去參加考試的。縣城設立了好幾個考場,我在離單位走路幾分鍾的向陽小學考場。考生來自不同的年 齡和不同的地方,絕大部分是知青,其次是應屆高中生和在校生,再其次就是我們這些城裏工作和待業 的人,有的十幾歲,有的二三十歲。當我卡著時間提前幾分鍾到學校時,沒有聽見任何喧嘩聲,也沒看 見有考生家長的陪護,學校被眾多的考生擠得滿滿的,而又靜悄悄的。這個小學的校長是我同學的母親, 她說當時把學校幾乎所有的房屋都用來作考場了,老師們的辦公室也作考場了,隻有老師們的住房沒有 動用,辦公室的東西全都搬到老師們的寢室或家裏。五十年代初的文化掃盲班也沒有這麽多人,真是史 無前例!
考試總共兩天,第一天考政治語文。其中一道政治題是關於黨的三大法寶,因為不知道是哪三大法寶, 瞎猜了三個。考完回家時,母親早已候在門口了。一問母親,三個答錯了兩個。語文考試中要求默寫毛 主席詩詞《蝶戀花——答李淑一》。感謝我們的作曲家們,把公開發表的毛主席詩詞大都譜寫了優美的 曲子,文革的時候為毛主席詩詞譜寫的歌曲我幾乎都會唱。可想而知,一邊哼著歌曲,一邊寫著答卷, 倒也不緊張。我父親一個戰友的兒子是個運動員,籃球打得很好,對毛主席詩詞從不愛好。奉老爺子的 命令,也參加了考試。他事後告訴我說,隻知道‘中華兒女多奇誌,不愛紅裝愛武裝’是毛主席詩詞, 因此把這兩句寫在了考卷上,其中‘愛武裝’寫成了‘愛五裝’。
第二天上午考數學,下午物理化學合在一塊考。從易到難的考試技巧好像幫了點忙。記得物理的第一題 是要求畫出一光束以450入射的反射角。什麽入射角反射角的,我兩年初中兩年高中,總共上了四年中 學像直升飛機一樣多快好省地拿了個高中畢業證書就下鄉了,壓根就沒有學過光學,哪知道該怎麽畫啊! 最後一題好像占38分,是道大題,需要用全歐姆定律來求電阻值。這倒是我的拿手,我可以輕而易舉地 解這題。於是就把解題順續倒過來,從後往前做。最後,我在入射角反射角這道題上用了不少的時間, 歇力希望爭取可能的每一分。記得妹妹曾在家裏念叨過什麽入射角等於反射角之類的,於是猜測一光束 以450入射,那麽入射角可能就是450,因此反射角可能也是450。參考用鏡子反射太陽光的遊戲,以 450畫了一條反射線,可是900平分出了兩個450角,搞不清楚應該標哪一個角,於是把兩個角都標上 了450,留給評卷老師去定奪吧,反正我也盡力了。給分當然好,不給分也是應該的。今年考不上,明 年還來考。
就這樣,我收起了準考證,兩隻鋼筆,一隻鉛筆,量角器,三角板,離開了考場,結束了牽動我身邊 許多人的77年高考複習和考試。說不清楚當時的心情是輕鬆還是沉重。回家的路上碰到了幾個正準備 倒班的老師父,他們見我回來了,異口同聲問我‘考完了?不考了?’我似乎解脫了似的回答他們說 ‘考完了,再也不考了’。話一出口,就開始後悔了。心裏想,真不該這樣說話不留餘地,萬一這次 沒考上,那明年一定還要考的呀!
四 通知書
記得我們縣裏的第一封錄取通知書是哪個工學院的,繼而每一兩天都會聽說誰誰誰收到錄取通知書了。
我開始納悶,好像我不比他們考得差,為什麽我就沒收到錄取通知書呢?兩個弟弟當時還在上小學和
初中,也每天掛念著通知書。他們那些天常和一群小男孩騎車到北門玩,也順便迎接送錄取通知書的
郵車。一天下午三點左右,他們看見郵車來了,不滿的說‘今天又不知道是哪些龜兒子運氣的要拿通
知書’。盡管如此,還是跟在郵車後麵到了郵電局的郵件分撿處。不到一小時,他們高高興興地拿著
我的錄取通知書一邊跑一邊喊地從郵局回家了。‘成都地質學院數學地質’――就這樣,我夢寐以求
了十幾年的大學夢實現了。
五 入學
1978年早春三月,我啟程離開青神去成都地質學院報到。正好縣農機局有拖拉機空車去成都拉農用物 質,於是我和母親一大早搭乘這趟特別‘包機’進了省城。一百公裏左右的路程,拖拉機在路上‘哚 哚哚’地顛簸了好幾個小時,不時還需要停下來給水箱加水。下午,我們坐的‘包機’開到了地質學 院大校門口。
大校門口掛著大紅的熱烈歡迎新同學的橫幅,老遠就能看見。校門旁邊有專門設置的數個接待站。學
校門前是農田,通往校門的路一邊是水上漂著荷葉的池塘,一邊是豬飼料加工的茅草房,茅草房裏正
在嘭嘭嘭地粉碎著豬飼料,和歡迎新生的鑼鼓一起湊熱鬧。一輛大卡車從火車站載著從全國各地來報
到的新生,在鑼鼓聲中駛進了校園。我們也跟在大卡車的後麵到了新生報到的大樓。卡車停下了,車
廂上的人有從車廂後麵跳下來的,有從側麵翻過車廂擋板,踏著卡車的大輪胎下來的。車上麵的人在
不停地往下遞新生們的行李,被蓋卷、網兜、洗臉盆、箱子、還有扁擔和草席卷。此情此景,真讓人
激動不已,莘莘學子,終於回到了屬於自己的學校和課堂。
回到學校,回到課堂,我幾乎破滅的夢想如今成了現實。入學前,所在單位要填寫政審表,其中一項 是有何特長。我是當時局裏的文藝骨幹,人事部門在那一欄裏準備填上‘文藝唱歌跳舞等’,問我還 有哪些特長需要填上去。為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我希望把一切時間都用在學習上,盡量不 參加與學習無關的活動。於是找了一些歪歪理使人事部門在有何特長一欄內什麽也沒填,保持空白。 自然在入學時本人自己填寫的入學登記表中,有關這方麵的欄目也統統是‘無’。因此心甘情願地把 ‘如花似玉’的青春年華獻給了書本教室和圖書館。
成都地質學院是當時全國三所地質院校之一,麵向全國招生,很多同學都是從外省來的,聽不懂四川 話。開學不久,化學老師抽我回答問題,我站起來用家鄉話滿有信心地回答以後,有人小聲說‘聽不 懂,講的什麽地方的話呀’。老師讓我再重複一遍,我感覺好像有些同學仍然沒聽懂。老師最後笑眯 眯地請我坐下。向毛主席發誓,‘原子核’三個字,我的吐字非常清楚,可課堂上不少人就是不知道 我在講什麽。
從那以後,我開始用以前隻在朗誦表演時才說的普通話。盡管開始和別人交流時覺得有些癟扭,可沒
想到,若幹年以後,不標準的普通話和從來就不會講的英語成了我生活的主要語言。家鄉話已經幾乎
不會講了。夢裏常回故鄉,卻會問自己在講什麽話。英語?普通話?家鄉話?
1977年的小城故事,改變了我的鄉音,改變了我的人生,我離開了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插隊、 工作、生活的小城,到了省城,繼而遠走高飛漫遊地球的東西南北。
1977年,永遠是我一生中最值得回憶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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