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引子
二〇一七年七月初,二十幾位在北美的大學同窗及家屬相聚在洛基山上。星空下、篝火旁,我們相互介紹各自畢業後的生活和工作情況。幾十年不見,老同學們熱情洋溢。他們追問我與雪梅相識、相愛的過程,和之後的人生經曆。我被現場氣氛感染,那天晚上說了很多話。後來幾天大家餘興未盡,又拉我倆在多個小圈子裏長談,涉及當年我們交往的更多細節,以及對愛情、婚姻和相關社會問題的看法。在坦誠深入的交流中,一件件塵封的往事重新湧上我的心頭,其中很多內容幾十年來都不曾想起。從洛基山回家的一路上,年輕時的各種畫麵繼續在我頭腦裏翻轉,揮之不去。離那段曆史越遠,就越覺得記憶寶貴。如果不趁早寫下來,恐怕以後會遺忘。於是我下筆寫這篇回憶錄,以紀念雪梅與我的青春和愛情。
二 美好的相識
一九九零年春天的上海,在我眼裏顯得特別美麗。六四事件對我的衝擊,因為一個寬待在校學生的新政策,出人意料地開始減退。之前的一年多時間裏,國家和社會經曆了驚濤駭浪。我的生活和思想也隨著大環境跌宕起伏,人迅速成長和成熟。我看人生和社會的視野變得開闊很多,自信心大漲,覺得經過了鍛煉,無論未來如何變幻,我都能夠應付。並且我有了新的人生信念,不再看重事業成功、提高自己社會地位等世俗目標。
六四後全國大規模抓捕青年學生,造成民怨暗積、國際製裁加劇。當局感到政權不穩,急於甩掉包袱。當時中央命令各級公檢法,除中央電視台曾公開通緝的少數幾位之外,放掉其他所有被拘押或監控的學生。這是內部政策,從沒公布過,但是朋友之間的小道消息既快又準,我們都知道。新政策出台前,警察經常把我關在小黑屋裏,審訊我、逼迫我寫交代材料。我一直擔心隨時被投入監獄。小黑屋之外,我的學籍也成了問題。早在1988年末,交大就正式公布過,我將在1989年秋季免試直讀研究生。但是1989-1990學年過去了大半,研究生院卻一直不允許我注冊。新政策出台後,我的境遇好轉。警察不再找我麻煩了,交大也讓我變成了正式的研究生。我自覺很幸運。但想到還有那麽多沒有學生身份的人身陷囹圄,我的好運又讓我有隱隱的負罪感。我前途茫茫。六四摧毀了原來的人生規劃,但我並不覺得沮喪。相反,這場變故讓我對社會和人生有了新領悟,外加不用坐牢了,所以我心情大好。
我又正常讀書,鍛煉身體,與同學、朋友們聚會了。一年多以來,我的神經高度緊張。現在突然放鬆,我如釋重負,心情特別舒暢,覺得山也俊、水也秀、連空氣都是甜的,馬路上的姑娘們則格外靚麗動人。人失去過自由才知道自由是什麽,才明白在這個國家裏自由是多麽脆弱。重獲自由,我領悟到自由的美好,以及人享有自由時的責任,那就是絕不可愧對寶貴的自由。以前我憧憬愛情,但總有些不知所措,因而自我設限、刻意躲避。被隔離審查期間,局勢如泰山壓頂,我不得不設想自己將在監獄裏度過剩餘的青年時代,不由得悲從中來。現在有幸劫後餘生,我新添了急迫感,要趕緊做那些想做、但還沒做的事,包括戀愛。經曆過磨難以後,我內心比從前篤定許多,膽子也大了。再看過去自己的拘謹,覺得實在狹隘可笑。於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我開始毫無羞恥感地注視校園中的漂亮女生們。而雪梅就是我眼裏最漂亮、最有吸引力的那個。
我和雪梅相識,很大程度上是靠運氣。我們同在交大徐家匯校區好幾年。後來回想,以前應該見過麵,但彼此都沒留給對方什麽印象。那個春天,天公作美,不知道什麽原因,短短幾天內我在校園裏多次遇到她。所謂“遇到”,其實經常隻是“遠遠看到”。當時的經驗是,一個魅力出眾的女生,即使離我50或100米、即使隻出現幾秒鍾,我也能注意到她、感受到她的吸引。這樣幾次“遇到”雪梅後,我就在心裏向往她了,雖然還不知道她名字,也沒有任何行動。
不久後,一個星期五的早晨,天氣清爽宜人。我騎車路過校園中央的紅太陽廣場,遠遠就看到雪梅和一群女生迎麵走來。她比其他幾位高一些,身體朝著我的方向,頭略微偏向一側,正與身邊人說笑,眉目生動傳神。她的長發帶著波浪,被風吹向腦後,絲絲發梢飄散在晨曦中,熠熠生輝,映襯著年輕而嬌好的麵容。她身著短袖襯衫和長裙、腳下高跟鞋,纖細的腰間匝一條很寬的黑皮帶。在明媚的春光下她款款而行,柔軟的衣裙隨風飛舞,貼在身體的一側,勾畫出婀娜的曲線;她裸露的小腿、腳踝和腳背連成一體,白皙修長。…她真是青春逼人啊,就像放射著光芒!我一下子被打動,不敢直視她,卻又無處躲藏。這幅畫麵後來就烙印在我腦海裏。我試過很多次,如果隻憑心中印象為她畫像,我總畫這個形象,因為它在我記憶裏一直鮮活、完整。這麽多年以來,在一個人獨處時,我會偶爾回憶起初識的情景,就會想到她當時的樣子,曾經的怦然心動就會重新襲來,讓我覺得不枉少年一場,覺得自己不配這樣的美,是上天特別眷顧了我。
這群女生裏我認識一兩位,所以在擦肩而過時需要打個招呼。但因為想著雪梅,我心裏緊張,說話時顯得很羞怯、不自然,惹來她們哄然大笑。她們笑我,我就更窘迫,經過她們後不禁暗罵自己沒用,“不就是喜歡個女生嗎?何必藏著掖著,直接去約她出來!”於是我打算繞廣場一周,重新遇到她們,當麵邀請雪梅去晚上的校園舞會。幾分鍾後,我第二次出現在她們的視野裏。可是當看到眾人臉上的驚訝時,我立刻又質疑起剛擬定的計劃,覺得這樣唐突地約請不認識的雪梅、而不約認識的那幾位,可能大家都會尷尬。萬一造成不愉快,本來的好事也會變成壞事。這時我的自行車已經來到她們身邊,在那麽多雙眼睛的注視下,內心的猶豫讓我再次語塞,於是她們又爆笑成一片。我離開後,心意更堅決,一定要約雪梅出來!當天下午,我找到早晨並肩而行的女生中的一位,也是我的好友,請她轉告雪梅我的邀請。傍晚,好友傳話回來,雪梅答應了,我們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
三 感情成長
我和雪梅交往,從相識那天起就很順利。最初她對我的態度是愉快、溫和、但又謹慎的。她從不主動找我,但我很快發現規律,隻要我明確、誠懇地邀請,她總會體麵地答應。於是我想盡辦法,每天找個理由約她出來。我們還不熟,在一起時我怕冷場,自然說得多;而她比較小心,說得少;所以大部分時間我講她聽。記得有個傍晚,在離交大不遠的幽靜小巷裏,我們肩並肩,一邊散步一邊聊天。但實際上還是隻有我說,而且不敢停。她微低著頭、專心聽、卻很少插話,腳步輕盈、但與我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我講著講著就沒話講了,隻好說,“喂,我沒話講啦。”這句特別煞風景,說完後我不知如何繼續。沒想到她馬上柔聲應和,“你講得挺好的,我喜歡聽”。意外被她表揚,刹那間我的情緒重新高昂,又有新話題講了。初識的堅冰就這樣在一次次相處中融化,兩個人都逐漸放鬆。她的話也慢慢多起來,我們交談的內容越來越深廣。
我邀她一起去劃船、溜旱冰、參觀博物館與藝術展、聽外國歌星演唱會、看前衛話劇,等等。當時一般市民對這些活動不太感興趣,門票經常乏人問津,價錢都很便宜,有的甚至免費。我因此挖掘出很多適合窮學生談戀愛的場所。認識雪梅之前,我不喜歡鬧市,又忙於學業和學生活動,所以很少出校園。因為和她到處玩兒,我才真的開始了解上海。讓我意外的是,我挑選的約會地點,每每她也從未光顧過。本以為走出校門後她將盡地主之誼、向我介紹家鄉風景,結果卻是我領著她在都市叢林中穿梭。她從小就是學霸和乖乖女,逛街不是強項。對於我們倆,上海都是個藏著眾多未知的地方。我們共同經曆各種小興奮和小挫折,相處也日趨順暢和融洽。
一天我去她宿舍,正巧她不在,我就坐下來等,有一句沒一句地與她的室友們說閑話。當年一間宿舍要住七八個人。一位室友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我說,“你知道嗎?雪梅最近心情特別好,經常在半夜裏笑出聲來!”然後她繪聲繪色地講起故事,說有一次雪梅笑得尤其活靈活現,她摸著黑問雪梅怎麽了,結果發現雪梅是睡著的、根本沒醒!在場的其他女生本來都在興致盎然地旁聽,現在終於找到機會參與,紛紛嬉笑附和,說對!這種事發生過好幾次,我們都可以作證!其中一位趁勢揶揄和總結,“雪梅肯定在做夢,夢見自己在約會!”於是滿室歡笑。聽到這兒我心裏一振,“原來不隻我一頭熱!”那時我已經對雪梅情有獨鍾。但越如此,我就越惴惴不安,覺得猜不透她心思。室友們的玩笑話一下子抹掉了我隱藏已久的忐忑。“她也喜歡和我在一起!”我非常高興,自信心大增。
我表白心意
時間緩緩流過,我倆逐漸變得親近。人們都說“距離產生美”,但是我越接近雪梅就越覺得她美。在草地上漫步時我牽著她的手、在舞池中我擁她入懷、在不經意間我們對視,隻要看到她、觸摸到她,我就不禁內心蕩漾。曾有過數不清的瞬間,我被她洋溢的少女之美暗暗震撼。她耳鬢邊輕柔的發絲、發絲下溫潤如玉的肌膚、她頎長滑嫩的手臂、她身體側影的曲線、她亭亭的腰肢、轉身時她飛揚的秀發與裙擺、當然還有她的百樣笑容,都讓我心醉神馳。她就像一朵盛開的花,每一個角度、每一個局部都蘊藏著獨到的絢麗。她美得讓我經常心不由己地自慚形穢,我怎麽可能配得上人家?但是我察覺到她回望我時目光裏的熱情。她在無聲地鼓勵著我,這個印象支撐著我脆弱、敏感的信心。記得有幾次她改換了衣著風格或發型,然後悄悄告訴我,她選的是她猜我會喜歡的樣子,讓我既意外又感動。她開始對我敞開心扉,讓我明白了她對愛情的渴望。原來她的內心那麽火熱!於是我也更加敢於釋放自己一直扼阻的激情。
有雪梅相伴的日子真是美好啊!因為戀愛,我每天精神亢奮,甚至有了暈眩感,經常覺得眼前的一切都不太真實。“前不久我還在擔心要坐牢,怎麽一轉眼我就每天與心愛的姑娘廝守在一起,登上了愛情的雲端?我有何德何能,憑什麽得到這麽好的運氣?”一次約會的尾聲,花前月下我們四目相交,我突然多了一份勇氣,脫口而出,“我愛你”。我表白,歸根結底是因為不勝感情,但那個時機卻是即興的選擇。早知道最後需要說出這句話,並且我應該比她先說,但真要說出來還需要瞬時的激情衝破習以為常的怯懦。那天我全無預謀,話說出口自己也嚇了一跳,“這麽重的話怎麽就這樣說出去了?”我心裏惶惶。好在她聽到後非常歡喜,笑靨如花。她的反應令我欣慰,我偷偷把懸著的心放下。把她送回家以後,我騎著自行車在後半夜空蕩無人的馬路上狂奔,整個人依然興奮不已,回味著剛才發生的一切,漸漸地心裏卻升起一份狐疑,“為什麽她沒說她也愛我呢?…”
我的幾位好友得知我談戀愛了,就攛掇我把雪梅帶來與大家見麵,於是我請雪梅一起參加他們的聚會。因為她還沒有與我挑明關係,所以引見她時我隻能簡單地說,“這是雪梅”。即刻,一絲失望、還有一點氣惱,在她笑容裏一閃而過。別人大概不會察覺她這麽細微的表情波動,但是我注意到了。我正在追求她,需要揣摩她的心理,所以留心她每一笑每一顰。大家寒暄完,她把我拉到一旁,以戀愛中的公主姿態,嬉戲裏帶著嬌嗔地下達指示,“以後你介紹我的時候,可以說我是你的女朋友!”我立刻心領神會,她終於承認了我們是男女朋友!我心裏竊喜,連連點頭稱是。
但她還是沒有說愛我,並且我逐漸看懂那並非無心之舉、而是她刻意而為。她竟然是故意的!這讓我更疑惑。那時我知道戀愛中女生考察男生,要比男生考察女生時間長,但不知道要長很多倍。我曾忍不住問她,“你是我的女朋友,為什麽從來不說愛我?”她隻回答說還沒準備好。我傻乎乎地追問,“你是不是不愛我?”她說,“那也不是”。於是我的理工男腦袋被攪亂了,不明就裏。之後我們繼續黏在一起,我已舍不下她,但我不時陷入自問,“她並沒愛上我,我卻總感覺我們相愛,是我自作多情嗎?”我想不明白,心裏找不到錨點,七上八下。她察覺到我的迷茫,但不為所動,依然不說愛。
她慎重決定
一天我們歡歡喜喜地在淮海路上逛街。她依在我身邊,雙手緊拽著我一側的胳膊。我隨意間轉頭,瞥見她興奮的臉,腦海裏突然冒出熟悉的懷疑,“瞧她多高興!每次看到她這樣,我就覺得她愛我,但這是假象!她明確告訴我她並沒愛上我,即使她稱我為男朋友,我們也隻是普通朋友!”這種思想一出現,我立刻感覺自己是個白癡,“這麽簡單的事兒,我怎麽拎不清、還要繼續騙自己呢?”於是身邊的一切驟然失去意義,我變得意興闌珊。聯想到自從認識她,我與朋友們聚會少了、不再經常打球、對學業也不如從前上心,我自責為什麽沉溺於表麵的浪漫,難道因為迷戀她,我就自欺欺人地認為她也愛我嗎?
那天約會罕見地早早收場。我們回到學校,在校園裏的岔路口道別。我盡力擺出輕鬆的樣子說,“我們天天在一起,我的功課和科研都落下了,很多事情等著做,所以今後一段時間我們就不見麵了,過了這陣兒我去找你,可以嗎?”說話時我已感覺到空氣中漂浮著一絲尷尬,但她沒有表現出什麽特別,隻微笑中平靜地回答,“嗯,可以。”然後轉身離去。當她走到拐角處、馬上就要從我視野裏消失的那個瞬間,我看到她本來挺拔的肩頭突然一墜,但我沒懂那代表什麽。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呆在宿舍裏,端坐在書桌前,強迫自己認真工作,心裏卻一片空蕩蕩。以前我總盼望趕快完成手裏的活兒,然後就去找她,所以幹勁十足,工作效率也高。但那天的每一分鍾都變成漫無目標的煎熬。大概在這個時候我有點清醒了,自問是否對她太過生硬?本來都是我巴結她,現在我不去找她,會不會讓關係變冷、我們由此就不了了之地分手了?不過我轉念又想,我們並沒鬧矛盾,說好我忙完工作後就去找她,按這個保證做就好,不需要自己嚇唬自己。到時候如果她真的不理睬我,就證明她對我沒興趣,分手就是遲早的事,我也隻得接受。第三天下午,我一個人在宿舍裏,突然有人敲門,我以為是室友回來,起身打開門,門前站著的卻是光彩照人、穿著高跟鞋、束腰長裙、長發披肩、臉上帶著迷人笑容的她!我頓時喜出望外,手舞足蹈地歡迎。什麽“忙於工作、不想被打擾”之類的話,都被我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我們一起度過了愉快的後半天。臨近午夜,我送她回家,在她家樓下的單元門口告別。在暗淡的月光與街燈之下她對我說,那天我講出不想見麵了,她以為我要分手,所以過去兩天裏她非常難過,一直反思自己到底哪裏做錯了。試想過各種可能,卻還是找不到答案。思想鬥爭很長時間、內心反覆好幾次後,她才鼓起勇氣來找我。說話間她變得傷感,聲音裏帶著哽咽,頹喪地倚在門邊。我很驚訝,覺得眼前的她與平時判若兩人。她無意間卸下了女生都有的那層驕傲外殼。為了不讓眼淚落下來,她側仰著臉,睜大雙眼。我看見她的瞳孔浸在淚水裏,在昏暗中折射著遠處的光,晶瑩剔透。我就覺得從中窺視到她的內心,感受到她的真情義,於是一陣心疼加歉疚,暗暗罵自己為什麽當時說出那種話,害得她受這麽大委屈?趁她稍一停頓,我趕緊說你誤解我了,我是怕你不喜歡我,我從來沒想過要分手!
這場小風波前後隻有兩天,但我的心理起了變化。一方麵,我實在地知道了自己是多麽離不開她,所以再不敢提什麽“不見麵”之類的話,連想都不敢想。另一方麵,我也知道她很在乎我,非常害怕失去我。我們肯定不隻是普通朋友。這個新認知衝淡了我頭腦裏的疑問和焦慮,但並未根除。她愛我嗎?這個最關鍵的問題還是沒答案。風波之後我們和好如初,共度過許多浪漫時光,彼此都說過情真意切的話。可是當我再次告訴她我愛她時,她卻回答,“不要再逼我了!”讓我錯愕。她堅持不言愛,而且比以前更明確。我搞不懂如果女生離不開男生,分開一天就憂鬱哀傷,非常害怕失去他,這個女生算不算已經愛上這個男生?我本以為算,但她的堅持讓我不再確定。她的心思我猜不透,她的愛情我搞不懂!
不過,戀愛的甜蜜很容易讓人忽略其他。我主動不再深想,因為潛意識裏知道,想多了會導致我心灰意冷、兩人又衝突、彼此又疏遠。我絕不想再陷入那種境地,心理上也承受不了。我們依舊每天興高采烈地約會,她繼續不承認愛我,但我們誰也離不開誰。我把疑問都深埋腦後,防止它們在不經意間冒出頭,幹擾我的思想與言行。然後我在心裏“假設”她愛我,就像我愛她一樣,即使證據不足。這麽想幫助我維持了起碼的心理平衡,我們的相處也沒再翻車。
又過了個把月,一天早晨她像往常一樣來宿舍找我。之前沒什麽預兆或特別的事,她兀然地第一次對我說了“我愛你”。告白時她一改平日的嬌柔甜美,雙目圓睜,直盯著我,字字句句都帶著嚴肅。我被突如其來的氣氛鎮住,望著她不敢吭聲。她開始傾述接受我的心路曆程、過去的感情波折留給她的心得與教訓等。她越說越激動,從眼圈發紅逐漸到淚水不斷湧出。她說她相信如果愛就要愛一輩子。但在年少不懂愛時,她對別人說過愛,不久後就失望,隻得食言。她不想重複過去的錯誤,所以絕不再輕言愛。她說今天之前她對我緘口不提愛字,因為還沒有下定決心,怕說出後將來又不得不反悔。現在她想清楚了,並做了最後決定。她愛我,要與我永遠在一起,誓將我們的愛情進行到底,不怕任何困難。她要我完全信任她、今後把她當作我的一部分。
在那一刻,我的世界變了!有她為伴,我知道我將不再孤獨。六四後長期壓在我心頭的那些憂慮,一下子都變得微不足道。我感覺豁然開朗。她的話帶來光,照亮我心中的未來。
我們開心,就是因為在一起
就這樣,在雙方共同嗬護下,我和雪梅的戀情迅速成長。隻短短數月,我們就從陌路變成親密情侶。當時交大男生嚴重過剩,女生嚴重稀缺。我隻是一個普通交大男生,在偌大的校園裏挑了最喜歡的女生,結果她不但沒拒絕我,還真與我鄭重其事地談戀愛,全心愛我、溫柔待我。想想看,那對我是多大的快事啊!多年後朋友們還記得,當時我興奮上頭,經常傻乎乎地勸他們也趕緊找女朋友。我們本科畢業還不到一年,幾位關係好的男同學都沒談戀愛。我們平時無話不談。我對他們感歎,愛情太美好了!可惜我以前不知道。假如我知道,大概早就談戀愛了。我希望他們也盡快享受我正在享受的快樂。
幾乎每次約會,我和雪梅都流連忘返,直到深夜才不得不準備告別。然後我送她到宿舍樓下或家門外,看著她依依不舍地走進房間,我就立即開始盼望和計劃下一次見麵。隻要我們在一起,不管做什麽事都開心。我們開心,其實隻是因為在一起,做什麽並不重要。比如她至今牢記的一次,我們參觀香山路上的孫中山與宋慶齡故居。當年那裏遊人稀少,遠不像後來的擁擠。孫宅在鬧市中取靜,溫馨舒適。裝飾完全美國化,絕大部分用品是西洋貨,精致又實用。屋外還有小花園和網球場。展區裏隻有我倆,外加一位百無聊賴的管理員。我們徜徉其中,睹物思人,感受曆史。參觀結束,我們意猶未盡,管理員便建議去看看宋慶齡陵園,就是原來的萬國公墓,離交大校園不遠。於是我們再奔到陵園,先在大廳裏瀏覽圖片展,然後走出房間,走進肅穆的陵園深處。四周鬆柏翠綠,靜謐安詳。我倆手拉著手,在下午溫暖的陽光下,流連於中外名人們的墓碑之間,閱讀碑文,懷古傷今。後來談及此事,我們都覺得好笑。在一座座墳堆旁邊約會,我們還好不愜意。
最開始我追求雪梅,算是被她容貌吸引,但相識後我很快就迷戀她整個人。她誠實。生活中很多人為麵子、或一時方便而撒小謊,她完全沒有這樣的習慣,在這點上我們很投緣。她聰明,懂大義,講道理。她愛笑,也愛哭。她溫柔、細致,經常在點滴處為我著想,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溫馨。有過一兩次,我們在重要的事情上有誤解,兩個人都很心痛。但認真解釋後,誤會與隔閡就煙消雲散了。我們相見恨晚,都很珍視對方,所以從來不吵架,也沒有一般戀人之間常見的、莫名其妙的小別扭。關於這一點,我本來並不自知,覺得理所當然,不承想鬧出笑話。
一次我們去外地旅行,在當地找到已經工作的老同學,也是一對戀人。他們住單身宿舍,正好有空床位,就好心地請我們同住。之後幾天,我們四人一起遊玩,形影不離。但他倆有時會突然互相不講話了,延續幾個小時或半天,我也沒看出什麽原由。因為沒有類似經曆,我就想當然地以為他們在玩兒幼稚的戀愛遊戲,就是假裝生氣、等對方來哄。於是我借此開玩笑,拿他們尋開心。幾天後我們告別時,那位女生看我的眼神裏隱含一股惡毒,而我心裏坦蕩蕩,也沒往深處想。多年之後同學聚會,談及這次旅行,我才想通事情的前因後果。當時這對朋友在鬧別扭,戀情陷入小危機,心裏不好過,而我在那種時候取笑他們,觸及他們痛處,所以他們有點怨恨我。因為我和雪梅從不鬧別扭,所以在當年我全然不懂這種戀人之間的小摩擦、小矛盾。與他們在一起的那幾天,是我第一次近距離觀察別人戀愛,造成判斷出錯,把他們鬧別扭當成了調情。懇請他們原諒我的無心之過。
現在回頭看,當年我隻知道自己喜歡雪梅,就不顧深淺地追求她。在相識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連她的基本情況都不甚了解。我不感興趣她的家庭背景、畢業分配、社會關係等,怕這些身外之物給我們添亂,幹擾剛起步的愛情。那個時期的我蔑視人情世故,很多觀念脫離現實,言談舉止也缺乏圓通。我的不諳世事曾有很多機會在兩人之間引起尷尬或不快,但她包容了我,而且做得含而不露,讓我們的關係起步得平順、愉快。如果她像我一樣不成熟,我們不會相處得那麽好。她很早就在內心接受了我,所以言行溫柔得體,鼓舞我在愛情之路上滿懷激情地向前衝。
我們戀愛,身邊老師和同學們都知道。實際上,我們的事跡在學校裏造成了小小的轟動,隻因為一位各方麵條件都沒缺陷的上海女生,和一位不太可能留在上海的外地男生一本正經地談戀愛,這件簡單的事超出很多人的想象。他們不相信我和雪梅會長久,即使當我們麵也不掩飾,包括多位真誠為我們好、希望我們免受傷害的朋友。但我沒往心裏去。雖然經常有同學抱怨上海人排外,我卻還沒見識過排外的殘忍,也不了解上海人排外背後的苦衷,就覺得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在愛情麵前不值一提。經過六四後我天不怕地不怕,外加向來對他人心態遲鈍,所以對大家投來的懷疑目光,我視而不見,毫不在意。
與她家人的最初接觸
戀愛中有很多趣事,比如我第一次知道雪梅父親身份的經過。那時我們已經熱戀幾個月了,天天在一起。一個早晨,雪梅匆匆來我宿舍,說要改變當天的計劃,因為她父親要與她一起去見係裏的老師,討論她的畢業分配問題。我說,“你去陪父親吧,他來一次不容易,你多陪他在校園裏看看”。雪梅說,“不用,他的辦公室離係辦不遠,他是交大教授…”寥寥幾句之後她就轉身離開。我被撂了下來,意外有了一段空白時間,就禁不住胡思亂想,越想越擔心。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父親在交大,而且是個教授。她模糊的描述又讓我以為是我們係的教授。我認識我們係所有教授,他們也都認識我。我當時想,我不小心找了誰家女兒呀?難道這幾個月以來她父親一直在暗中觀察我?我有點毛骨悚然。幾個小時以後她回來,講清楚來龍去脈。原來她父親是其他係的,我才放了心。
那時我很少接觸到未來丈母娘。一個周末上午,陽光燦爛,我去家裏找雪梅,卻發現她家大門緊鎖,鄰居說他們都去逛南京路了。她家離南京路很近,步行隻需幾分鍾,又是那麽多人在一起,不可能走遠。於是我奔到南京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到他們。然後我和美麗時尚、花枝招展的雪梅手挽手走在前麵,其他人走在後麵,一大家子繼續掃了半條街。回到她家,其他人追上我倆。雪梅媽剛進門就拉住雪梅嘀嘀咕咕,然後宣布全家馬上再出門,要為我買一條新褲子。我偷偷問雪梅為什麽?原來在南京路上,他們走在我倆後麵,都看到我外褲的屁股上有個很大的破洞,感覺太不像話!那時期我衣服褲子上大大小小的洞都“貨真價實”,來自日常磨損,與後來才時髦的“破洞潮款”無關。聽完雪梅的話我就想,一個母親看到自己青春漂亮的女兒找了這麽個男朋友,怎麽可能不心急、質疑女兒的眼光?
還有第一次去她家吃飯。那時我年輕、胃口好,學校裏夥食卻很差,所以我經常處在半饑餓狀態。上海人家的飯鍋和碗碟在我眼裏都很小,雪梅家也不例外。大概那天我特別餓,餓得有點頭腦短路,忘了場合。在餐桌上我和平常一樣狼吞虎咽,飛速吃完第一碗,再盛第二碗,又盛第三碗…,也沒觀察身邊形勢,很快就清空了飯鍋。不巧的是,雪梅爸也要添飯,驚訝地發現鍋是空的。他一時搞不清情況,就在廚房裏大聲發問。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禮數失當,趕緊硬著頭皮解釋,暗地裏罵自己簡直沒長腦袋。當時真是一身狼狽、滿心尷尬。後來家裏人還會當笑話提及此事。雪梅媽總會強調那個被我清空的飯鍋有多麽幹淨,連一粒米都不剩,害得雪梅爸以為找錯了鍋。雪梅妹妹則會說,在一旁看我吃飯的速度,驚得她咽不下飯。
被眾人矚目
那個時代,少量大學生開始自由戀愛,但幾十年養成的“無產階級革命傳統”還是主流,社會依然嚴重缺乏浪漫愛情。即使在上海這樣的超級城市,公共場所裏的情侶們也遠比現在拘謹,輕鬆愉快的很鮮見。所以我的一個突出記憶就是,我和雪梅經常被眾人矚目,受到特別對待。這類例子發生在馬路上、居民小區裏、公交車上、商店裏、博物館裏、火車上、話劇院裏、音樂廳裏,等等各種地方。
一個夏日的夜晚,在交大校門外的華山路上,街燈斑斕,人影攢動。我們從一間小店裏走出來,我先她一步,找到自己的破自行車,跨坐在上麵,然後脫掉T恤衫,捋成一股繩,搭在肩上,赤著膊等待她追上來。我的做派大概符合那個年代一般市民對交大男生的典型印象,就是外表不修邊幅、內心不知天高地厚。雪梅則是上海灘時尚女生打扮,流行的短袖襯衫加束腰短裙,衣料與做工都很考究。她的頭發紮成馬尾,配花式發卡,馬尾末端與劉海都燙成俏麗的卷發,整個人看上去既簡潔又精致。她高高興興地從我背後快步趕來,側坐到自行車後架上,再攬腰抱住我。按今天標準,這隻是一幅很平常的情侶畫麵,可是當時旁邊有人突然用普通話大喊一聲,“瀟灑!”我們嚇了一跳,尋聲望去,喊話的竟然是個警察,而且離我們隻有幾米遠!三人麵麵相覷,又都迅速把目光移開。我們怕他找麻煩,因為這些警察躲在校門附近的暗處,就是為抓騎車帶人的學生,然後罰款。那位警察情不自禁地喊出心聲,又被我們聽見,可能感到不好意思,也馬上把臉扭到別處,不再看我們。我載著雪梅快速蹬車離開,他也沒追上來。
下麵這件小趣事反映當時社會諸多方麵。我把它寫出來,希望帶給讀者一些感性認識,了解那個時代年輕人談戀愛時麵對的大環境。有一天我去雪梅家,走在小區裏,瞥見她家對麵樓露天走廊上聚集幾個少年,正手握當時流行的蘇聯軍用高倍望遠鏡朝我的方向看。我也沒在意。進家門後與雪梅在一起,我忽轉頭,透過敞開的窗戶又看到那幾個孩子,竟然還在用望遠鏡向我們張望。我告訴雪梅,她說這幫孩子最近經常這樣,她早就發現,但沒法阻止。目前情況還可忍受,如果太過份,就得找他們父母,好在父母輩都是同事。我問,他們為什麽這樣做?她說整個小區都知道我們在談戀愛。鄰居們好奇,長輩們常在她父母麵前旁敲側擊,打探我的背景。調皮的男孩們就幹這類事。
我有點驚訝。平時我來雪梅家,都是接了她就走,很少滯留小區,隔壁樓的人怎麽會注意到?雪梅說因為我頻繁打來電話。那個年代,郵電係統根本不為私人提供電話服務,一般家庭沒有電話。上海比較先進,一些住宅小區配備公用電話,由專人看管,全小區共享。雪梅家所在小區裏住幾百戶,隻有一部公用電話。每次我來電,門房就跑到她家樓下,對著窗戶大聲喊,“雪梅電話!”或“姓駱的等你回電!” 自從我倆相識,小區裏數她電話最多。她的名字和我的姓氏屢屢響徹樓宇之間,所以大家都知道我們在“軋朋友”。
這件事之後我開始留意,多次發現小區裏的孩子們用望遠鏡窺視我們,包括我們在室內時。我們作態回望,他們就鼠逃鳥散,其實也沒做什麽壞事,他們還是很靦腆。對比如今,在任何城市的街頭,旁若無人示愛的年輕人比比皆是,無人在意。而當年在全國最洋氣的上海市中心地段,在那麽大一片住宅小區裏,一對情侶隻是頻繁出現在公共視野裏,舉止態度自由自在,少了那個時代特有的遮遮掩掩,就顯得格外高調,讓眾人覺得稀奇,並招來少年人競相觀摩。想想看,真是恍如隔世。
千裏迢迢去看望她
雪梅畢業後在一家工程設計院工作,她的同事們很快就都知道我的存在。設計院在馬尾新港接到項目,她擔任工程監理,需要在那兒常駐幾個月。馬尾新港在福州鄉下,距離市區很遠,當時剛開始建設。雪梅離開上海後,思念的情緒就在我心裏點滴累積,暗暗地聚水成淵,讓我難以自拔。我的宿舍隻住兩個人。一天晚上,室友通宵錄製英文磁帶,燈光和噪音讓我無法入睡,就一直與他閑聊。話題轉到雪梅,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我要去看她,哪怕需要逃幾天課!室友聽到後立即拍手叫好,並興奮地幫我計劃。那個年代南方鐵路不發達,去福州的火車一票難求,室友就建議我坐海輪。打定主意後,我倆索性不睡了,天還未亮就趕到外灘十六鋪碼頭排隊等票。運氣還算好,我買到當天早班船票,然後揮別室友,登上南下的客輪。
那時沒有手機或網絡,打長途電話也很不方便,我又是臨時決定,所以不可能事先通知雪梅。在東海上航行了一天一夜後,我在馬尾老客運港下船,然後再轉赴新港。當時新港還是個亂哄哄的大工地,周邊十分荒涼,裏麵駐紮著各種工程單位,臨時工棚橫七豎八。我邊走邊打聽,找到設計院的駐地。雪梅見到我當然驚喜過望,轉身把我介紹給領導和同事們。他們聽說我來訪的原由和過程後,眼神裏跳出驚訝和抑製不住的讚許。“雪梅的男朋友從上海追到馬尾來了!”一下子成了整個工地的小新聞。大概荒郊野外的工程現場裏很少有年輕漂亮的女生,雪梅的一舉一動都備受周圍人關注。後來幾天我呆在巨大的新港區裏,每當夕陽西下,我倆就沿海邊散步。一路上遇到的人大多與她半生不熟,卻每每投來友好的目光,有的還主動與我們打招呼和攀談。我們很感激大家的善意。
回上海時,雪梅送我到老客運港。那裏設施簡陋破敗,等船的人都呆在碼頭前小廣場上。所謂“廣場”,其實就是一塊光禿禿的空地。人們或坐或倚在各自行李旁邊,懶洋洋地無所事事。他們有的像貧苦農民,有的看似基層幹部,但最多的是穿色彩鮮亮的港杉、又因舟車勞頓而顯得不夠整潔、身邊堆放大量包裹、說著我聽不懂的福建方言的小生意人。我和雪梅佇立在廣場當中,馬上就要分離,心裏泛起一陣淒涼。兩人相視無言,依依不舍,就情不自禁地擁抱親吻。其實很克製,纏綿的時間也不很長,但我一抬頭,發現整個廣場上的人都在默默地看著我們!他們稀稀落落,從近排到遠,直到廣場盡頭。他們臉上的表情都類似,我卻難以名狀。好奇?羨慕?厭憎?或什麽都不是,全是我心虛臆想?總之那個場景突兀離奇,我又是個容易害羞的人,所以一直記得。
在我即將畢業的那個時期,關於雪梅是否應該甩了我,成了她同事們聚餐和打麻將時的熱門話題。那時上海處於大開放初期,製度已經鬆動,國營單位開始自主賺錢,但政策限製獎金發放,於是公款吃喝盛行,各單位以此變相提高員工待遇。雪梅所在設計院每周聚餐好幾次,所有人都參與,飯前飯後還要打麻將。說起來令人難以置信,設計院上下都好奇雪梅的戀愛,因為他們知道我是外地人,又預計我畢業後將離開上海,就覺得我倆根本沒可能。在當時和之後二十多年裏,我都沒意識到他們如此了解我的處境。隻為寫這篇回憶錄,我才想明白過去很多事。在飯桌或麻將桌上,大庭廣眾之下,設計院大領導和資深高工們經常帶頭調侃,拿我倆必然要分手的話題開玩笑,害得雪梅又笑又惱,卻百口難辯。她隔壁辦公室有位很年輕的女同事,曾在馬尾工地上見過我,多次在這種情況下站出來,以局外人身份大聲幫雪梅反擊,堅決為我說好話,比如說我當年千裏迢迢去看望雪梅,證明我對雪梅真心好等。我聽說後,心裏一直感激這位小女生。
我感到她依戀我
在遇到雪梅之前,我從來不太把自己當回事。但戀愛久了,我發現我在她眼裏越來越重要,最後成了她生活的中心。她評價我遠好過我眼裏的自己。我的很多缺點在她看來都不是缺點,而是我的與眾不同。可以說,她接納我超過我接納自己。她沉浸在愛情裏,淋漓盡致地揮灑自我。我們每天在一起,她玩啊笑啊、哭啊鬧啊,如醉如癡,仿佛不用光最後一丁點精神與力氣,那天就不能算結束。不但我、她身邊很多人都注意到,她變得喜歡大笑,笑起來無所顧忌。但是如果我稍微委屈了她,比如約會時遲到幾分鍾,她就會生氣落淚;我解釋一下、哄她幾句,她又破涕而笑,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她對我每一言每一行都敏感,情緒經常在一天之內翻轉好幾次。我能夠感覺到她心態裏的絲絲癲狂。她自己也知道,曾多次對我說起,因為我們在一起,她變得什麽都不怕,有生以來從沒像現在這樣大膽。戀愛使人亢奮,在這點上我倆都一樣。
她開始盼望結婚,憧憬我們未來的家庭生活。因為我,她生活中的方方麵麵都在悄然改變,大到人生計劃,小到習慣用詞和語氣,再到穿衣打扮、待人接物的方式等。她全方位積極適應我,有些是她故意,有些更像潛意識使然。在這個階段,她愛我這件事,在我眼裏變得特別真切。雖然愛是抽象的,但在此時仿佛肉眼可見、觸手可及,在她每個眼神裏、每次舉手投足之間。即使在她因小事生我氣、默默流淚時,我都能感到她心裏全是我、希望與我心貼心。
她依戀我、需要我,這給我鼓舞,也讓我感到沉甸甸的責任。約會後我都要送她回家,所以我們經常乘夜班公交車。老式汽車不比現在,稍微跑快些就稀裏嘩啦到處震響;車內密封性也差,座椅上總有一層浮塵。深夜裏車上沒幾個人,但我們習慣站著。我拉牢車頂扶手,她則一路雙臂環抱我。偶爾要與我說話,她上身後傾,卷曲的長發就像瀑布般垂落在身後,這個畫麵還在我眼前。但大部分時間裏她都紮在我懷裏,頭埋在我胸前,眼睛或睜或閉,一聲不響,自在到旁若無人,透露熱戀中女生特有的驕蠻。我當然喜歡她與我親近,但在公共場合如此,在當時還少見。車上時而有人側目,我隱隱有點難為情,她卻大大方方,完全不以為意。不過,其他乘客投來的目光裏還是善意占主流。
她盡情享受著戀愛裏的一切,包括享受做被寵的女朋友。在她認為女朋友應該做的事情上,她都貼心照顧我,比如決定我日常穿著,主宰我所有購物,有時為我洗衣服等。但在她認為男朋友應該負責的方麵,她不由分說全推給我,當仁不讓。這既包括在公交車上自己不握扶手、專要靠在我身上等小事,也包括讓我規劃我們的未來等大事。夜車上兩人默不作聲時,很多次我看著懷裏心愛的她,就會想到以後怎麽辦?她的存在促使我嚴肅對待畢業後的事業,因為情況變了,我的前途現在關係到我們兩個人。
難忘當年情懷
記憶裏還有很多難忘的戀愛片段,這裏篇幅所限,不可能全寫出來。對於我們自己,在每次這樣的經曆中,兩個人內心的互動與交融比引人入勝的情節更重要。有一件很小的往事,我卻一直記得自己當時的內心感觸,就選它作本節最後的故事。
畢業前一個傍晚,我騎車載著雪梅從徐家匯回到學校。落日的餘暉灑在綠色的大草坪和磚紅色的屋舍上。一眼望去,看不到什麽人,校園顯得寬廣靜美。我心血來潮,對身後的雪梅說,“我試試雙手都不扶車把,可以嗎?”她說,“好!”我便展開雙臂,兩隻手都懸在空中,讓自行車靠慣性保持方向。之後我馬上想到,她側身坐在車後架上,視線被我擋住,如果不慎摔倒就很容易受傷。於是我提高了警惕,但表麵上還若無其事、繼續說笑,雙手也繼續留在空中。我們的自行車沿著大草坪、從老圖書館滑行到體育館,然後右轉到校長辦公廳,再左轉到包兆龍圖書館。直到周圍行人多起來我才重新握住車把。這一路上,她的手臂一直攬著我的腰、人緊貼我的後背。我清晰地感覺到她自始至終都很放鬆,沒有絲毫慌亂緊張。那時我一下子意識到,她早已習慣了無保留地信任我。
在相識之初她也曾戒備我,肯定是在戀愛中的某個時刻,她悄悄卸下提防,在心裏把自己托付給了我。可我當時不知道,之後也沒太注意。我騎在車上,腦海裏掃過兩年來我們在一起的種種片段,試圖找到她信任我的起始點。但轉念之間我就想通了,曆史過程已不重要,最寶貴的是我們現在心心相印。於是我的思緒又跳回現實,感覺到脊背處她的體溫,心裏湧出深深感歎,讓我後來幾十年不忘。與心愛的人這樣相偎相守、被她愛著、給她依靠,我多麽幸運,生活多麽美好!真希望時光在此停下,讓眼前的晚霞、寧靜的校園、還有兩情相許的我和她都恒久長存。我暗下決心要捍衛這份美,再多困難也不退縮,絕不背棄心中的愛,不辜負她一往深情。
幾句不得不說的話
那是一個剛從封閉走向開放的年代,遠不及現在開明和包容。在戀愛期間我們遇到很多原來不曾接觸過、或沒有注意到的社會現象。當時還有很多人和規則莫名其妙地敵視男女之愛,不可理喻到偏執的程度。扭曲的社會狀態,造成廣泛的性壓抑和人們對愛情的缺乏理解,所以極端和變態行為屢見不鮮,在公共場所也時有發生,有些甚至涉嫌犯罪。但社會缺乏恰當的應對機製或氛圍。出了事,人們或假裝沒看見,或經常處置失當。除了愉快有趣的故事,我們也遇見過一些負麵的人和事,這裏就不詳述了。
四 關於我們
我和雪梅相識相戀的最初兩年充滿甜蜜與美好,讓我永遠難忘。但是隨著我畢業臨近,我們開始麵對生活的挑戰,愛情將經受一係列考驗。為了讓讀者能夠理解我們後來的各項抉擇,這節將離開故事的時間順序,介紹我們各自的成長過程,以及為人處世與對待愛情的基本原則。
我的背景
我生長在吉林,父母都是大學老師。國內大學本質上是機關單位,氣氛類似官場。混得好的人都是官本位人格。他們迎合權力,關注利益,認定說實話和堅持原則就是傻,但絕不明說。他們沒有多少心思專研學術,專業能力最多隻是麵上光。我父親曾因為出身問題受壓製,但在專業裏奮發圖強,找到人生意義與樂趣。我小時候視他為偶像,喜歡物理和數學。高中時的一天,我突然意識到牛頓三大定理可以完全解釋物質宇宙,於是覺得看透了世界,從此每天想著各種抽象數理理論,並試圖用類似邏輯方式理解人和社會。當時我聽見鄰居中那些書記和院長們每天談論單位分房子、漲工資、評職稱、誰和誰的曆史仇恨和現今矛盾等,就覺得他們的思想和生活都鬱悶乏味,遠不如探究宇宙和社會的道理那樣有趣和予人希望。
很早我就發覺自己與環境隔閡,不適應社會。別人夢想當官、崇拜位高權重的人、注重收入和住房等好處,我卻對這些東西提不起興趣,更喜歡思考一些旁人眼裏沒用、甚至危險的事情。從家鄉來到上海,我本以為交大同學都是各地讀書最好的,大概也沉溺於追尋世界本質,看淡世俗利益,結果卻出乎意料。絕大部分同學的目標就是將來進好單位、升遷等,和我家鄰居們類似。優秀的男生們努力讓自己變得成熟和圓通,經意或不經意間為成功忽視原則。比如很多人熱衷練習“會說話”,就是在恰當的時候說恰當的話,但他們的目的總是利益最大化,不是真實或良心。女生們則預計這樣的男生將來在社會上混得好,青睞他們,看不起隻會讀書的人。我也欣賞成熟的同學,但逐漸認識到自己和他們不一樣。我為看清事物背後的道理而欣喜,相對不願意為成功放棄原則。這個處世態度是我參加六四運動的重要原因。同學們說我是書呆子,我逐漸認同這個標簽,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但我也知道自己屬於非主流,不容易找到人生知音,所以我非常慶幸遇到雪梅。
在雪梅之前我沒談過戀愛,隻有幾次沒什麽行動的單相思。印象最深的一次發生在高中一年級。當時我13、4歲,在班裏學習成績最好,人卻很不成熟,著名地散漫頑皮。那年過了一小半,班上轉來一位女同學。我覺得她美若天仙,對她朝思暮想,卻從來沒表白過,甚至沒有與她交談過。那是我第一次折服於女生的美,卻也懂了自卑,覺得自己不夠好,配不上人家。一個學期後,這位女生突然消失,不再來上學,從此不知所蹤。回頭看,這場暗戀對我影響很大。我覺得它非常美好,卻有一個關鍵缺憾,就是那個女生沒有像我愛她那樣愛上我。從此之後,我有了愛情的概念,且隻憧憬一個模式,就是我還那樣真心愛慕對方,對方也以類似方式愛我。這套想法幼稚但嚴格,它要求兩個人都有愛、並且愛情裏不參雜其他考慮。
有些中學同學婚戀早。印象中那些女生大多本分,結婚時對男方要求也樸素,比如索要一些常用家具和電器等,男方大都能承受。但我還是覺得她們有點庸俗。我曾幻想交大同學都是最優秀的,追求愛情時應該不屑於世俗考慮。但是入校後我發現,自己的預想又與現實相距甚遠。大學女生聰明能幹,讓我佩服。但是在談戀愛時,她們同樣注重物質條件,隻是比中學女生要的更多、更貴、更精細而已。最讓我私下裏失望的是,大學女生好像隻期待從婚戀中得到好處,鮮有人勇敢追求愛、甘願為愛情犧牲和付出,在這點上還不如中學女生。比如我從未聽說哪個女生為愛情放棄大城市戶口去小地方,卻經常有女生為了出國等目的,突然甩掉熱戀中的男友,迅速嫁給不熟悉的人。男生靠婚戀得到好處的機會遠不如女生多,但是當少數男生麵對這類機會時,也高比例地為現實利益背棄愛情。身邊發生這類事時,其他人等閑視之,我卻暗自吃驚,覺得如此婚戀還算什麽愛情?我還偷偷替這些同學惋惜,覺得他們那麽優秀,如果換個想法,真心追求愛情,青春時代本可以更美好。
總之,我這個小城市來的青年,憤世嫉俗,在很多方麵與上海格格不入。關於愛情,我看到太多市儈,心裏抵製,拒絕融入,執拗地堅持自己少年時代形成的簡單觀念。
我觀察到的雪梅
對待愛情,雪梅有很多不同凡響之處。第一,當時社會還有文革時期殘留下來的偏執與狹隘,浪漫愛情處處受限製和被壓抑。在那種大環境下,多數女大學生對愛情理解不深,婚戀想法要麽沿襲世俗觀念、物質市儈,要麽受瓊瑤、三毛等流行作家影響,幼稚得不切實際。而雪梅較早就懂得愛情與婚姻至關重要,不把戀愛當遊戲,不把自己當小女孩。她積極準備自己,期盼愛情早日到來。
雪梅思考最多、最深的問題就是婚戀。一般大學生麵對的其他重要事項,包括功課、未來就業、出國留學、社團活動等,在她眼裏都次要。她對六四運動也敬而遠之,不怎麽了解。我們相識時她正麵臨本科畢業分配,她態度稀鬆平常,不太當回事。在那個年代,畢業分配無疑是大學四年裏最重要的關節,經常決定人的一生。我看慣了校園裏企圖心強的女生,在畢業分配期間,為得到理想工作崗位,利用各種關係、使盡所有手段,所以看到雪梅的雲淡風輕,我還有點詫異。
雪梅有才情,關於愛情她見解深刻獨到,不時有精辟之言。記得在1990年,我們剛相識不久,恰逢錢鍾書開始流行。有次幾個同學在我宿舍裏七嘴八舌地討論《圍城》,雪梅也在場。話題大概就是唐小姐、孫小姐、博士蘇小姐等,各自的特點和笑話,以及方鴻漸應該選擇誰、如何處理與潛在情敵們的關係之類。雪梅一直微笑傾聽,卻不太說話。大家散夥後我問她,“你怎麽看《圍城》?”她想想說,“這些故事都是男作家寫的,他們其實不太懂女生怎麽想”。我聞之一怔,要聽其詳。她便解釋了一番,其間講道,“每個故事裏都隱藏著作者本人。他把自己寫得最可愛,而把更帥、更有學問、更有錢、或官位更高的男生都寫得惹人厭煩,目的是勸女生們隻愛作者自己、不要愛他的競爭對手們。寫書的人在現實中敗給人家,想在自己編的故事裏贏回來”。她隻隨口議論,我卻有茅塞頓開的感覺。後來讀小說或看電影時,我經常想到她這段話。
第二,當時全國都崇洋,上海最甚,出國成風潮。在國內,大城市的生活條件遠比小地方好,所以女大學生們經常要求婚戀對象要麽馬上出國、要麽能落戶大城市。上海籍女生的門檻更高,自覺條件好的要求婚後就出國,一般人也要求男方必須有上海戶口。但在我們初識的時候雪梅就明確表示,她不把出國或戶口作為戀愛先決條件。這在當時極少見,在上海籍女生裏聞所未聞。不了解那個時代的人可能不懂她的態度多麽不尋常。當時上海人普遍把離開上海、去國內其他地方看成人生災難,連去北京也不行。
雪梅的婚戀觀是慢慢形成的。剛進大學時她和其他新生一樣懵懂。四年中同學們逐漸成熟,理解了生活的不易、以及出國、戶口、好工作等對人有多重要。於是很多女生暗下決心,要利用最美好的年華,找到前途穩妥、能帶自己出國或留在大城市的結婚對象。但雪梅不落俗套,內心對真愛的崇尚越來越明確,最後認定愛情最重要、高過社會上流行的那些婚配條件。她曾告訴我,在我之前她交往過外地男生,被周圍人視為出格,她卻不以為然。她解釋自己想法的形成過程。大學期間她去福州親戚家度長假,住在福州和上海的親人們都告訴她上海比福州好,但是熟悉後她覺得福州也挺好。她對我說,“我也知道上海比福州好,但如果為了與相愛的人在一起,我必須搬到福州,也沒什麽大不了。搞不懂為什麽那麽多上海女生害怕嫁到外地去”。
她的態度是那種年輕女生特有的、已領會愛情的美好、又未被生活打敗過、所以絕不想妥協的勇往直前。她父母感覺她不合常規,為她擔心;提醒她,又覺得她沒聽進去。其實她聰明且早熟,聽懂了父母的意思,也完全理解他們為什麽那麽想,但不同意。有些人天生具有洞察力,很小就能看穿成年人的世界,包括父母的心理,她就是那種人。她認為婚戀中對方人好最重要,拘泥於戶口等條件會讓自己選擇變窄,可能錯過好的愛人,得不償失。她還覺得奇怪,為什麽其他女生看不懂這麽簡單的道理呢?我們相遇時,她想法已固定。我就是她愛情觀成熟的結果和受益人。戀愛期間她一再對我申明,她不在乎別人怎麽看,也不會盲從父母意見,隻要我們相愛,她願意隨我去任何地方。現在回想,我覺得她真了不起!
那個時代沒有互聯網、手機等,陌生男女相識機會很少。希望自由戀愛、不想依靠他人做媒的人,隻能在日常生活中尋找戀人,不可避免地受雙方社交範圍限製。我和雪梅都是學生氣很重的人,平時沒有呼朋喚友的習慣,各自身邊隻有三五個關係好的同學。我從沒戀愛過,又有點孤僻。第一次邀約她時,我知道她是上海人,大概因為在注意到她之後,我偶爾聽到她講上海話。但我完全不知道她的戀愛史,更不可能了解她的愛情觀念,不知道她接受、或不接受外地男友。我其實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那時的我既不理解、也瞧不起狹隘的地域觀念,覺得所有人都應該對排外思想嗤之以鼻。我有這麽多來自外界與自身的局限,但第一次戀愛就找到內心世界如此獨特的她,算得上冥冥中的奇跡。
第三,那個年代的女生普遍對男人缺乏深刻理解,看不太懂現實中不同男人之間內在品性的區別。當時的知識女性主流與官方口徑一致,都推崇和宣揚“女人要自立自強”、“絕不像攀援的淩霄花”。媒體上和校園裏沒人敢公開講女生未來要相夫教子,男人對她們非常重要,所以她們需要懂男人。大多數交大女生理所當然地認為,生活中事業最重要、愛情要為事業讓路,因為事業經常決定人的收入、社會地位、居住地、社交圈等;這些東西是愛情的基礎,先把它們安排好,女生自然嫁得好。人如果這樣想,很難不輕視愛情。少數有多人追求的女生、或在婚戀方麵特別精明的女生,經常也隻關注婚戀對象的社會背景和工作前途,算計他能否幫自己出國、留在大城市等,相對不重視他的品質德行、或雙方感情的質量。但雪梅青春意氣,內心不容流俗雜念,仿佛與身邊環境絕緣。她祈盼愛情、輕視利益、又有一些戀愛經驗,所以相較於同齡人,她更看得清不同追求者的情義和人品的差異、以及自己對每個追求者感覺的不同。她依據這些很多女生看不懂、或認為次要的區別,而不是對方物質條件的好壞,果斷篩選追求者。
雪梅很知道自己要找什麽樣的愛人,並決心做未來夫婿的忠貞伴侶,所以她不因有多個男生追求而享受做萬人迷,始終清高、持重地對待愛情。相識後不久我就看到她堅定而友好地拒絕其他追求者。在我們戀愛期間,她身邊還不時出現對她表白的男生,她都處理得及時得體,事後再當趣聞講給我聽。嬉笑之餘,這也在客觀上告誡我要珍惜她。根據我對這些競爭對手的點滴了解,他們的人品、家庭出身、教育程度、職業和收入等都沒有明顯缺點。一般女大學生把他們中任何一位作為男朋友帶回家,大概都能輕易讓父母滿意。雪梅有很多選擇,而我在當時不能為她帶來什麽現實好處,前途又包藏巨大風險,她卻全心全意接受我,以作我的女朋友為傲,心無旁騖。我看在眼裏,自然更加信任她。
現在寫下這段文字,我又不禁暗自感動。那時我各方麵都不順,前途一片灰暗。她完全知曉,卻淡然處之,潛心陶醉在愛情裏,透露出內在的純真。在那個人人精於算計的環境裏,她把愛情當作信仰,不染俗塵,真是靈氣超凡。就像《聊齋》裏天女墜入人間、愛慕落魄書生,她也是突然掉進我的生活,也有點不食人間煙火,既同我花好月圓,又伴我患難與共。記得一次我在她麵前感慨,自己就是個不合時宜的書呆子、孤獨寂寞,而她像從畫裏走下來的仙女,匿跡於芸芸眾生之間,專為配我渡人寰。她聽後眉開眼笑,用手指著我,嬌嗔地說,“那你為什麽不早點來找我?害得我苦等這麽久!”她忠於愛情、為愛淡泊功利,對於我們堅持攜手不分開至關重要。
第四,雪梅外表現代時尚,內心卻非常傳統。相識後不久,我們閑談中講到三口百惠婚後隱退的故事。三口百惠是那個年代紅遍東亞的青春偶像,我倆都喜歡。在妙齡年華、演藝事業處於巔峰時,她與三浦友和完婚,隨即宣布引退,回歸家庭做全職主婦。雪梅說,“日本女演員與華人女演員很不一樣。華人女演員經常是因為自己紅不起來或過氣了,才結婚生子,求得後半生安穩。她們覺得做明星比結婚更重要。而日本女演員常把家庭看得高過事業,演戲隻是利用婚前空擋時間,結婚後就以家庭為主,無論多紅都舍得放棄事業。”我聽得一愣一愣的。這類問題從沒進過我腦袋,我全無概念,驚訝於雪梅怎麽想得這麽深遠?但我也感到了她話裏隱含的、對三口百惠驚世抉擇的褒揚。
我們確立戀人關係之後,雪梅很嚴肅地對我說,她的理想是做全職太太。因為愛她,我立刻應允,但心裏很驚訝,不懂她為什麽這麽想,也不知道那樣的家庭生活將是什麽樣子。我們雙方家人和親密朋友裏都沒有不工作的婦女。在我家鄉,女人們吵架時罵對方是“家庭婦女”,就是嘲笑她沒見識。除了雪梅,我沒聽說過其他交大女生希望做家庭婦女。我向往愛情,但對婚姻想得很少。也許因為身邊女生都很能幹,我心中模糊、但唯一的夫妻相處模式是“男女平等,每個人都有事業,比翼齊飛”。我對雪梅要做全職太太的疑惑,持續了很多年,直到她真的成了全職太太。
最後,在戀愛方麵雪梅遠比我成熟。記得在相識幾個月後,她有了重大發現,就在兩人嬉鬧時調侃我說,“我現在才知道你的底細,竟然真的連一個前女友都沒有!剛開始時我還挺緊張,以為你身邊會有其他女生惦記,我還得過關斬將,結果根本就沒人和我搶!”然後她故作誇張地大聲歎息,“哎!可惜我有那麽多談戀愛的高級技巧,在你身上都用不出來,全浪費了!”說完她前仰後合地爆笑。旁邊的我也跟著她嗤嗤地笑,一半是被她逗的,一半是自嘲。
在我們交往的大部分時間裏,我都沉醉在戀情中,全無心思顧及其他。她比我清醒,沒有完全忘記現實和長遠。現在回想,當年她拉我到她家裏吃飯、去見她父母和家族長輩等,都是因為她認為我倆的關係已經發展到嚴肅的程度、正在邁向婚姻,所以需要通告他們。而我混混沌沌,對於將來的結婚、她家人的心態、以及婚姻會帶來的各種人際關係改變等,既缺乏理解,又懶得去想。即便見過她所有重要親戚,我依然不知深淺。
不過,隨著我們互相了解不斷加深,一個近似直覺的判斷在我頭腦裏越來越清晰。我們愛情甜美並不是因為我性情浪漫、天生吸引女生、條件出眾、或情場手段高明等——這些我都不是——而是因為她為愛情準備得充分,早下定決心要全心全意對待愛人,並且預想好怎樣經營二人世界。在我們的故事裏,我是男主角、她是女主角,但她同時也是總導演。她心裏早有一套關於我倆的“劇本”,而我沒有,隻甘心情願聽她安排。我想法簡單,無知也無畏。單純的心態讓我眼裏隻有她,這份專注又讓我發現她心裏隱藏的火焰。她感覺我懂她、並真心喜歡她,所以特別珍惜我。我被她接納,享受她所有的好,自知幸運。但我也看懂,即使沒有我,她也能找到不錯的愛人,她照樣將是好女友、好太太,生活依然會很幸福。而我陽春白雪、落落寡合,如果失去她,就再難找到另一個人填補她的空缺,我的愛情就將荒蕪,我的青春就將留白。
我們的異與同
很多人認為,婚姻幸福需要夫妻有相似的成長環境、生活習慣、婚姻觀念等,但我和雪梅在這些方麵差別明顯。我從兩千多公裏外的東北來上海求學,而她從小到大的生活圈隻有方圓數公裏,都在上海的兩個區之內。認識她之前我對上海話一竅不通,現在也隻能聽懂日常對話,但不會說,害得她平時沒有機會講上海話,遇到家鄉人時經常需要先適應幾秒鍾才能開口。我們的飲食、作息、興趣愛好、與人相處的風格等,都很不一樣。關於婚戀的想法,我們的差異就更大了。對於戀愛,我隻有青春的熱情和書呆子式的思考。對於婚姻,年輕時我沒有深想過,隻模糊地以為那應該是愛情的延伸、夫妻應該平等。雪梅則很早就對未來的婚姻和家庭有全麵構想,並且堅定要求男主外、女主內。
但是我們有個根本的相同點,我們都排斥當時盛行於世的、基於物質條件的婚戀,崇尚真心的愛情,並準備為之奮鬥與付出。六四後我看淡功利,人生中第一次認真尋找愛人。那時雪梅風華正茂、青春綻放,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眼睛。她也正熱切地等待一個真心愛她、並值得她愛的人。相遇前,我們都在尋找,她比我找得更辛苦。相遇後,我們都希望用自己的真誠換取對方的真誠。比如在交往初期,我刻意不想知道她的未來工作、家庭背景等,就是為了向自己、也向她證明,我的行為跟隨內心,不受世俗利益驅動。她也不斷向我保證,願意婚後跟我去任何地方,絕不像當時的很多女生那樣,把上海戶口看得比愛人更重要。我們對愛情相似的理解,使得彼此心有靈犀。
那個年代和現在沒法比,社會還沒有完全從幾十年的封閉和僵化中走出來。戶口、國家幹部身份、畢業分配等事項,對人的一生還有決定性影響。如果我倆不想放棄愛情、不想違背自己做人的原則,就不得不衝撞這些現實中的藩籬。從旁觀者的角度看,我們麵臨巨大阻礙,結局很可能是悲劇。
五 麵對困難
盼望結婚
回到故事的時間順序。
我讀研究生二年級時,雪梅工作上了軌道,我們談到結婚。最初隻是話趕話。那時我思路渾沌,閑聊時沒用腦袋,說了幾句輕蔑婚姻的話,沒想到她聽後很不高興,我趕緊解釋,於是話題開啟。之後日子裏兩人越談越深,越談越嚴肅。我逐漸看懂我們的不同。婚姻美滿是她人生大目標。她覺得隻有結婚了,屬於自己的生活才真正開始;結婚最重要,戀愛隻是過渡,目的是結婚。我曾向往戀愛,覺得戀愛不可或缺,但從沒向往過結婚,沒覺得這輩子一定要結婚。在那個年紀,婚姻對於我是一件模糊且遙遠的事,我沒深想過,但也不抗拒,隻是不懂它重要。一番溝通之後,我理解了她。我愛她,她愛我;她願意,我就願意。於是我去係辦詢問結婚手續。
在那個年代,結婚首先需要向單位申請,獲得批準並拿到單位蓋章的介紹信後,才可以去政府的婚姻登記處辦手續。在交大開結婚介紹信需要多層審批,係裏是第一步。係辦告訴我,當時計劃生育政策很嚴格,結婚需要“晚婚證明”,單位評比要看晚婚比例,所以想結婚的年輕人要排隊等待名額。我的歲數離晚婚標準很遠,又是學生,根本排不上。但他們也告訴我,在畢業分配中的某一步後,我結婚就不占學校名額了,到時候係裏可以考慮我。
我沒辦出結婚介紹信,回來告訴雪梅。她卻拿到了她那份,並且還在幾位同事麵前歡喜地宣布過。滿心期待遭遇一瓢冷水,她非常傷心失望,我把原由全講清楚也沒用。她斷定如果我真有決心就有辦法,所謂辦不出介紹信,隻是我不想結婚的借口。而我認為自己前途不定,結婚可能讓她受傷,推遲也是留給她多一層保護,不算壞事。我輕描淡寫,她情緒激動,我們都沒有很好地理解對方。在雞同鴨講中我隨口說,“現在不結婚也好,我們還可以再想想”。她聽見後出離憤怒,哭訴隻因為她對我太好,造成我不知珍惜、想找借口逃婚、對愛情不真心,等等。
其實我們還很年輕,都不需要著急結婚。這點我懂,她也很清楚。隻是她理所當然地認為,好的戀愛之後就必須結婚,不然就證明感情不真。雖然還沒到那個地步,但在當時我就看清,如果她發現我確實不想結婚,我們在她眼裏就是個錯誤,她就要放棄。這場風波後的第二天或第三天,我去她家找她,赫然發現她身邊有一位新追求者。我知道事出誤解,倒也不在乎。之後我竭力解釋,她逐漸冷靜,我們和好。但在那幾天裏她非常痛心,後來一直不能忘懷。這麽多年裏我們有幾次不小心再提及,都勾起她綿綿舊恨。我從沒有不想與她結婚,但無論我怎麽解釋,都不能徹底打消她的懷疑。這大概是她平生對我埋怨最深的一件事。
現在寫下這段插曲,我問自己為什麽在當時,或事後,都沒有因為她有新追求者而生出嫉妒心?於是回憶起很多細節。那時我們正熱戀。我那麽愛她,為她我什麽都願意。她同樣為愛癡狂,心裏隻有我。我們沒有實質矛盾。隻是我看出她離不開我,她也知道我看出她離不開我,於是本能地有了不安全感。她懷疑自己從最初被追求的優勢降格到了害怕被甩的劣勢、我可以依仗她愛我而輕視她。聽我說想推遲結婚,她以為懷疑被證實,因此覺得有必要示威,向我也向她自己證明,沒有我她照樣活得好、她並不是非我不嫁。故意安排我撞見那個男生,就是她給我的下馬威。我看到他們在一起的瞬間就領會到她這層心理。她要泄憤,她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愛上別人,所以我絲毫沒有猜疑。
還記得當時的滑稽情景。我進房間時他們正熱絡地討論什麽事,嘰嘰喳喳地說著上海話,我沒聽懂,也不感興趣。他們看到我,都客氣地打個招呼,我也客氣地點頭回應。然後他們繼續,不再理睬我。我在角落裏找個位置坐下,默默等待,與他們保持距離。過了一會兒,他們講到某個話題,翻開一本書,指指點點,兩人頭湊在一起。完全出於巧合,我發誓不是故意,正好這時我嗓子發癢,想忍但沒忍住,幹咳了一聲。咳嗽時我就緊張,知道他們肯定會誤會,以為我小心眼、看不得他們挨得近。果不其然,一聽到我咳嗽,他們瞬間彼此彈開。我暗地裏很難為情,覺得自己破壞了和諧氣氛,不好意思正眼看他們,也不知道他們中誰首先反應。之後三人都變得有點不自在。沒過多久,男生客氣地告辭。我和雪梅也客氣地起立、一同送他出門,這場室內情景戲終於落幕。從此我再沒見過或聽說過這個男生,大概被雪梅勸退。這麽多年以來,她從未對我解釋過這件事,我也從未問起,覺得不值一提,所以至今我對這位競爭對手的背景一無所知。
我們第一次試圖結婚就這樣沒成功。我不覺得是大事,但過程中雪梅的表現讓我吃驚。一直都是我追她。我早已習慣性地以為,在感情上我比她熱烈、我急她不急,沒想到這次她比我更急。她對我倆關係的態度遠比我之前想象的嚴肅,讓我受寵若驚。自那以後,我們都盼望盡快結婚,但是我還心存隱憂,怕她不理解我的狀況,急著結婚是頭腦發熱。我六四後被警察關小黑屋、在學校裏挨整等事,都發生在相識之前,她沒有與我共同經曆。雖然我們時常談及我的處境和未來困難,但我還是怕她不懂。她人生一直很順。我怕真麵對逆境時,她的想法會變。
危機浮現
時間來到1992年春天,我進入碩士畢業分配季。曾經捉摸不透的未來,這時陡然變成眼前現實。預想過的各種問題集中爆發,形勢壓抑,讓人透不過氣來。首先,我和雪梅都發覺我幾乎不可能留在上海,離別就在眼前。早在六四之後的大規模整肅時期,同樣被公安重點審查的朋友們就流傳,中央已下達內部指示,要求各大學在畢業分配時把六四活躍學生排除出國家重要部門、高校、和北京、上海等關鍵大城市。雖然無法知道這個指示的詳細內容,但在多個場合、通過各種渠道,我收到一些零星信息,顯示交大不想給我留滬指標。當時我們知道我很難留在上海,但還心存一線希望,拚命爭取。現在回頭看,其實學校根本不可能讓我留在上海。
其次,我夢想留學,但覺得遙不可及。我倆都有很多同學已在北美。得知他們學業和事業順利,我出國的願望就更強烈。但六四後第一年,秋後算賬如火如荼,運動中活躍同學不可能出國。再以後,政府對這些人出國的態度與政策一直是黑箱,老百姓無從知曉。根據曆史經驗,我認為自己拿不到護照。因為在1986年也發生過學生民主運動,期間活躍的交大同學和青年教師一直被禁止出國。另外,在1990和91年,政府收緊了留學政策,要求每個出國學生支付數萬元“培養費”。在那個年代的內地,每月一二百元的工資就算很高,一般家庭根本付不起那麽重的罰款。總之在畢業時,留學顯得太渺茫,我無從下手。
當時我的主要考慮是,一方麵我崇尚自由民主思想,憎惡政府在六四中的殘暴行為,所以鄙視所有體製內職業道路。另一方麵,我要和雪梅在一起,成家立業,讓她過得好。綜合內外因素,我把目光投向當時的幾個經濟特區,包括深圳、珠海、海南等地。六四之後,政治氣候大幅左轉,運動中活躍同學普遍被打入另冊,人生和事業遭遇阻力。其中一些人為躲避迫害,跑到剛興起不久、政府管製力相對弱、但前途撲朔迷離的特區,在那裏的私營或外資企業裏尋求發展。官方一直嚴禁我們互相聯係,早期為防我們串供,後來為防我們串連。為避免給彼此造成麻煩,我們基本不通話或通信,但我還是聽到一些他們的消息,知道特區遠比內地自由開放,所以早有未來去特區的念頭。到我畢業時,在特區找工作變得更常見,我的總體想法也成型,準備畢業後把戶口和人事關係隨便放在什麽地方,然後南下特區。自己先立足,再接雪梅來相聚。
我們曾多次討論上述計劃,她態度幹脆利落,表示完全可以接受。但我還是半信半疑,覺得她這樣說是因為愛我,想表達願意跟我到任何地方的決心,不代表她仔細思考過後果。連我都看不清計劃的很多關鍵細節,更何況她了。臨近畢業,我發現這個計劃充滿風險,要實現它很不容易。即使順利,我們也要分離很長時間,她要單獨、長期地麵對諸多困難。那時我知道的交大校園情侶們,如果畢業時人分兩地,斷掉的基本上是百分之百。那個年代不比現在,分配到不同地方的兩個人,經常幾十年也不能調動到一起。我可能落腳的東北、廣東、海南等地,都離上海很遠。1990年代初的通訊和交通還很落後,也昂貴。相隔幾千裏的兩個人,每年隻有春節時才可能團聚幾天。見麵那麽少,要保持感情都很難,家庭生活就完全談不上了。熟悉我們的老師和同學們早就提醒過我這些風險。隨著畢業日期逼近,我也逐漸看清形勢,看懂我和雪梅的關係正麵臨巨大威脅。“她還會繼續接受我嗎?”是我躲不開的焦慮。我們分手突然變成了實實在在的可能。
鼓起勇氣求婚
麵對人生關口時,與事先預想時,人的感受很不同,即使曾完整預想過眼前局麵。在我畢業分配期間,我職業前途的局限、出國的障礙、我與雪梅未來的兩地分居、她將獨自承受的壓力,等等問題一下子變得真切可觸,我倆都體會到。了解我們的人也看得清楚,我在劫難逃、她處境很好。如果她現在選擇分手,就不會跟我倒黴。身邊很多人暗示,有的甚至明說,我倆的結局已經揭曉,我的問題造成我們戀愛不靠譜,我給她帶來了嚴重的、她原本不需要麵對的困局。幾位親近的朋友也流露出悲觀,好心地警告我說,如果我離開上海,我和雪梅也就斷了。大家的意見都很中肯,我完全理解,於是歉疚感在心裏洶湧。我不想成為愛人的累贅。
當年我主動參加六四,早知道要付出代價,所以根本不怕眼前困難。我也沒什麽好辦法,就是拒絕服輸,認定以後總有新機會,辦法一定會比困難多。對於自己的未來,我內心絕決;但關於雪梅,我信心坍塌。從她的角度看形勢,她為什麽還願意和我結婚呢?我回答不出來。在我知曉的所有校園情侶裏,女生在類似情況下都退縮了。更何況雪梅甩過外地男友,她說那是因為沒有愛。平時我有自信心,願意相信她,不會多想。但危機之下我自信心驟降,疑心浮起,“她也可以甩了我,然後對別人說因為我們沒有愛情了…”。
我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湧現出各種分手場麵,想象她可能提出的具體理由。比如她可以心平氣和地對我說,前途太艱難,我們連個實在方案都沒有,還談什麽結婚?再比如,她擺出無辜受害者的姿態,怪罪我以前誤導她。六四後我蔑視未來困難,平素輕鬆自信,客觀上讓她以為我胸有成竹。但如今事到臨頭,我一籌莫展。她可以指責我太虛狂、眼高手低、不足以擔起家庭責任,然後理直氣壯地對我說再見,等等。
我自知無權把我倆的關係視作理所當然,覺得我們應該重新溝通。既是商量下一步怎麽辦,也是給她一個和平、安全的場合表達想法。如果她願意,可以利用這個機會體麵地離開我。作為原則,我不想強求、也不想乞求她,而希望兩個人把重要問題都擺在台麵上,她撇開所有外界影響,包括不被我的想法擠壓,自己思考,獨立做決定,然後親口告訴我。於是我認真地擬定了幾條要點,準備與她開誠布公地談一次。
那是個周末,午後我們去我宿舍。宿舍樓是當時少見的高層建築,電梯恰好故障,爬樓梯時我們一邊說閑話一邊喘粗氣。樓道裏沒有其他人,隻有我倆的回音隆隆。我看她很放鬆、心情也好,就對自己說,別再拖延了,就在今天吧!進了房間,室友不在,室內陰暗狹小。透過窗戶,居高臨下,可以看到地麵上屋頂與樹冠鱗次櫛比,車輛和行人緩緩移動,渺小且無聲。這僻靜的氛圍正適合交談。
我本想說,如以前所料,困難很多;我們講好的計劃太籠統,兩地分居後她將麵對巨大壓力;但是,這個計劃還有可能成功,我們還有希望;所以我想法沒變,不想分手,還打算結婚。但如果她想分手,就請直接說出來,不要礙於情麵藏在心裏,也不要害怕別人的眼光或閑言。那樣的話,我會理解和接受,以後還會心存友誼。當時校園裏流傳著男生在分手後死纏女生的故事,所以為了讓她感到安全,也為了我的自尊,我還計劃說,我們要分就分得徹底,事後都不要聯係對方,避免折磨、耽誤彼此…。
可是真的兩個人麵對麵,我眼睛看著她,張口說話了,心裏卻變得慌張。我突然害怕她真說要分手,所以語無倫次,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麽。直到今天,我還能完整列出當年預備的談話要點,卻從來不知道其中哪些我說出去了,哪些並沒有,隻在心裏練習過很多遍。她聽著我顛三倒四的敘述,很快就聽懂了話題的嚴肅,也感覺到我語氣裏的不自信。她本來輕鬆的神情變得凝重,整個人都沉靜下來。我繼續講,她默默地聽,並找位子坐下,頭自然低垂,後來越垂越低,低得讓我完全看不見她表情。我心裏就更沒底,人變得更慌,思路也更混亂,最後亂到斷了線,不知道下句該說什麽,於是兩個人陷入沉默。寂靜中我胸口怦怦的心跳帶動整個身體震顫,努力壓製也無濟於事。片刻之後,她意識到我停了,抬起頭直視我,臉上竟掛滿淚水,但神態很鎮定。我記得她說,“不嫁你,我嫁誰?我們現在就去領結婚證!”
…
很多年以後的一個中午,在紐約唐人街一間小飯館裏,我獨自坐在角落裏用餐。遠處鬧市傳來縹緲的歌聲,“…愛真的需要勇氣…終於做了這個決定,別人怎麽說我都不理…我願意天涯海角都隨你去,最怕你忽然說要放棄…隻要你一個眼神肯定,我的愛就有意義…”。聲音忽隱忽現,歌詞循環往複。那是某個店鋪在播放一位女歌手的唱片。我從沒聽過這首歌,卻無意中聽懂了它的意思。我的心境猛地被拉回到當年求婚的情景,好像我又與雪梅麵對麵,她正在安靜地聽我說話,她的下一個反應將決定我得到、或永久失去我唯一盼望的未來,我的心髒又像當年那樣狂跳。在求婚前我已做了思想準備,以為可以應付她任何決定。如果她拒絕,我計劃理智地接受,平靜地離開。沒料到,在等待她回答時我緊張得不能自持。眼睛看著她讓我頭腦變得清澈,仿佛看到了失去她以後我將多麽失望、生活將多麽空虛。感謝她答應我,讓我避免了餘生綿綿無絕期的遺憾與傷心!感謝她的堅定和勇敢!感謝上天讓我遇到她!
領證結婚
申請結婚的過程,讓我們體驗到這個社會怎樣欺壓小民。獲得係裏批準後,我還需要交大研究生院出具的結婚介紹信。那裏的工作人員早知道我,辦理時百般刁難。比如他們要求我和雪梅共同簽字,保證結婚後不要求交大給我留滬指標。後來得知,按照當時的內部規定和慣例,配偶在上海的畢業生享有留滬優先權,交大要特別把我排除出這項待遇。按法律,他人不可以為結婚設置額外條件,學校規章裏當然沒有這種要求,也沒有聽說過類似先例。何況雪梅不隸屬交大,交大根本無權要求她簽字。但是國內的機關隻服從權力,不在乎什麽道理、常識、或法律。在他們眼裏,如果你被權力敵視,又沒有背景或關係,他們就會用各種手段卡你,不讓你好受。交大把我歸類為“有政治問題的學生”,又認定我沒有反擊能力、弱勢可欺,所以毫不心慈手軟。我們沒有辦法,最後隻好屈辱地簽了字。我永遠不會忘記簽字時雪梅臉上的憤怒與委屈。她內心高傲,為愛情不惜違逆她敬愛的父母,卻因為要與我結婚,不得不在心懷歹意的小官吏麵前低頭。在國內的製度下,即使在結婚這樣純粹私人事務上,平頭百姓也被隨意欺負,沒有保護自己正當權利的機製或手段。
結婚那天是個平常日子,雪梅上班,我上課和做科研。我們約好午休時碰頭,然後一起去領結婚證。婚姻登記處裏混亂嘈雜,要結婚的人排成長隊,輪到我們時已比預想晚很多。記得為製作結婚證,經辦人向我們索要合影照片。我們說沒準備,她很驚訝。不知是她特別通融、還是政策本來允許,她把我倆的單人照並在一起貼在了結婚證上。辦完手續後,我和雪梅本想一起吃頓飯慶祝,卻發現午休時間早過了。我們下午都有工作安排,於是隻好匆匆揮別,連飯也沒吃。雪梅先騎車離去。我站在喧囂的街頭,透過熙熙攘攘的車輛與行人之間的縫隙,看著她纖弱的背影漸行漸遠,最後淹沒在自行車洪流中,心裏不禁湧起一股溫暖,感歎從此以後她在哪兒我的家就在哪兒。
我們既沒有機會、也沒有心情享受新婚之喜,因為麵臨的困難真切而急迫。從個人角度看,結婚把我們拴在一起,隻增加了負擔,卻沒有回報。她在上海的安定生活因此受到威脅;我也有了掣肘,人生選擇驟然變窄。對於眼下一無所有、未來前途不定、必須靠奮鬥才能生存的青年,這種負擔顯得特別沉重,在很多人眼裏是不可承受之重。那麽多校園情侶在畢業前分手,就是為躲避這種負擔。在領證前夕,我打電話給父母,但語焉不詳。太多事情不確定,我心裏一團麻,沒多少話可講。除此之外,我們沒告訴其他親友,也沒有任何儀式,氣氛淒涼。我們連“覺得自己在勇敢捍衛愛情”的驕傲感都沒有。而堅決要結婚,隻因為兩個人都不敢違背初心,都舍不得眼前人。
匆匆結婚後,我頓覺要為兩個人負責,心態與想法和以前大不同。雖然知道單靠自己、不利用雪梅家的戶口和關係,我不太可能留在上海,但還是死馬當活馬醫,拚命努力了一番。在當年體製下,學生找工作主要取決於社會背景和關係,比如戶口原籍在什麽地方、父母在什麽單位工作、認識什麽人、勢力有多大、自己或父母與學校裏管分配的老師關係如何等,個人能力和學習成績用處不大。我的導師資曆較深,在交大裏說話有些分量,曾試圖幫我留校做教員,努力了數月卻不成。校方給他的解釋是,“不允許六四領頭同學留校,是中央的決定,學校無法改變”。我的幾位上海同學也幫我聯係他們所在單位,但那些單位一聽說我沒有留滬指標,就沒下文了。
我花了幾個星期去深圳、珠海、和海南找工作,在那裏的私營和外資企業裏遇到過一些機會。那些公司不要求新員工有本地戶口、或遷入人事關係等,對我來說是好消息。但他們也不幫新人解決這些問題。如果我要入職,就必須自己事先安排好所有相關事宜。比如按當時製度,內地人進入特區需要“邊防證”。一般新畢業生隻能先把戶口與人事關係放在原籍,然後在原籍申請。
隨著離校日期一天天逼近,形勢逐漸明朗,我找工作的所有努力都沒產生實質結果,交大將把我退回吉林。我焦急、落魄,周圍人都看得到。當時有個小插曲。我的導師一直關心我,如家族長輩對待孩子。雖然他也無能為力,但怕我悲觀泄氣,特地把我叫到麵前,推心置腹地問我對未來人生有什麽打算?我說我也說不準,因為太多事懸而未決,“但有一點肯定,我下半輩子要和雪梅在一起。無論遭遇什麽,我都要做到這點”。他聽後一怔,沒說話,但眼睛裏靈光一閃。我當時沒多想,後來憶起,覺得我的話太像愛情宣言,在那個情景下講,有點突兀。我向來信任老師,所以說話不設防,脫口講出正在想的事,全沒考慮時間與場合。
雪梅父母錯愕
雪梅父母不知道我們領證結婚,但密切關注我的畢業分配。最開始他們隻是觀望;遲遲沒聽說我有接受單位,他們變得憂心,然後焦急;最後得知我要回吉林,他們轉為憤怒,憤怒我既然不能留在上海,為什麽還要和雪梅談戀愛?他們要求她與我分手。其實我理解並同情他們。如果我姐妹處在雪梅的境地,我父母的反應也會類似。
整個戀愛期間,她父母一直不了解我的詳情,因為她不願多說,怕他們瞎操心、幹涉我倆的事。她父母自然對我有很多疑慮。首先,他們非常害怕她嫁到外地,所以擔心我畢業後離開上海。但她父親多年指導研究生,知道一般交大研究生畢業後留上海並不很難。其次,他們害怕我玩弄感情,傷害她。在他們看來,她過分投入這場戀愛,簡直神魂顛倒、喪失理智。他們擔心我是那種特別會討女生歡心的男生,外在浪漫熱情、關鍵時刻卻不把女生當回事,所以總提醒她要謹慎、與我保持足夠距離。比如她媽經常罵她,說別人家女孩談戀愛時都很矜持,隻有她不然,每次接到我電話,馬上放下手中一切,什麽都不顧就衝出家門。好在她心思堅定,不容任何人對我們的關係置喙,父母也不行。其實他們錯估了我,也錯估了雪梅。在我倆之間她從不是弱者。她對我始終真心一片,但如果她想玩弄我,論思想深度和戀愛經驗,她都綽綽有餘,很可能手到擒來。而我即使想騙她,也沒那個能力。
現在回想,雪梅在認識我之初就看清我很可能將離開上海,也懂得如果她父母發現這點,絕不會允許她與我戀愛。所以她雖然很早就喜歡我,但遲遲不能下決心。父母在她心目中太重要。她需要時間確認、再確認自己的意願,然後凝聚內心力量,想好總體應對思路。選擇我就代表她將不得不與父母衝突。而我不懂人情世故,不體會她這層心思。在這方麵我頭腦簡單,她也知道我頭腦簡單,即使她與我商量,我也幫不了她,還可能造成誤解,給她添亂,所以她一直沒對我詳細談她父母的態度,隻說她家的事她負責,我不用管,也無需擔心。在我們戀愛期間,她一直瞞著我單獨應付父母壓力,真難為了她!
總之,在我畢業分配之前,對她父母我倆都絕口不談我未來去向。我倒從沒想隱瞞或誤導他們,隻是像沒那回事一樣。在讀研究生的兩年半裏,除了最後一兩個月,我確實沒花什麽心思在分配問題上。那時的我少年不識愁滋味,懶得想這類事,也不知如何想,傻傻地樂觀。她父母看到我們輕鬆快樂,就誤以為我倆已靠自己安排妥當、我留上海不成問題。她曾甩掉不能留在上海的外地男友,她父母見證了全過程,所以對她比較放心,覺得她足夠成熟,在關鍵時刻和關鍵大事上不糊塗。他們沒發現我品行上的大毛病,又看到她與我戀愛時那麽開心,就沒狠下心來阻止我們交往。但我分配去向揭曉,我將回原籍吉林,她父母驚愕,懊悔當初管得太少,態度於是急轉直下,開始強勢介入,全力壓迫她與我分手。
患難顯真情
在我畢業分配期間,我和雪梅共同麵對接踵而來的各種壞消息。我拚命找工作,用忙碌驅散所有憂愁。但她沒有類似條件。各種困難和壓力滲入她每日生活,趕不走,也躲不開,所以更煩心。父母不理解最折磨她。他們為她擔憂,心急上火,天天找她吵架。雪梅本性溫柔隨和,從小尊重父母,隻在與我戀愛這件事上如此強硬,讓父母大為意外,覺得模範女兒怎麽在終身大事上如此糊塗?頑固得無可救藥,叛逆大爆炸了!他們每次談話都談不攏,她父母既生氣又焦慮。爭執愈演愈烈,原本和睦的一家人變得水火不容,讓雪梅心無寧日。
分配方案確定後,我第一次去她家就撞見吵架。那天我敲門,她妹妹開門。我看見雪梅正在哭,她父母眼裏也閃著淚光。全家人都陰沉著臉,沒人搭理我。之後其他人躲到隔壁房間,隻剩下我和雪梅。她坐在書桌前、身體伏在桌麵上、頭深埋在臂彎裏,也不抬頭看我。我在她旁邊坐下,看不到她的臉,但能聽到她低聲啜泣,看見她脊背不停抽搐。我們一動不動地呆著,沒人想打破沉寂。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5分鍾、10分鍾、半小時…,慢慢地她哭聲漸沒,屋裏變得鴉雀無聲,雖然每個人都知道全家人都在幾步之間。於是一股壓抑的氛圍開始滋生,像一團擴張的毒氣,逐漸蔓延到每個角落,然後逼近我,爬上我身體,沁入我每個毛孔,將我死死纏住。其情也哀,即使在今天我都不能狠下心來詳細追憶…。後來我幾次去她家,氣氛都大同小異。
在單位裏雪梅也事事不順心。文革之後,由於工農兵大學生集體性欠缺專業能力,全國科技單位都出現人才斷層。她所在的設計院也如此,專業骨幹嚴重老化,單位於是在新大學畢業生裏物色有潛力的人,重點培養,逐步委以大任。論工作能力和學曆背景,雪梅都是同儕中的佼佼者,本應入選。但領導們風聞我可能離開上海,就認為從長遠計她會跳槽。領導的疑慮讓她錯失了很多重要機會。另外,結婚後她自動參加單位裏排隊分房。單位按各項指標給排隊者打分數。因為我沒有上海戶口,她的分數就特別低,實際上等於沒了希望。類似的事情還有不少。雖然她不太在乎單位裏的榮辱,但是挫折感積少成多,也讓人難受。
我們剛結婚就要分離,而且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相聚,這讓雪梅的心情極度低迷。我記得很多次,她一大早跑來找我,見麵就開始流眼淚,告訴我她整夜未眠。我們單獨在一起時,她會莫名地陷入思緒,然後對著我潸然淚下。我安慰幾句,她就數落一通在家裏和單位裏的各種委屈。但她從不埋怨我。她從沒有因為我不能留在上海而怪罪我,雖然我倆都知道那才是她所有問題的根源。我曾問她,“你怎麽不怨我?”她回答,“我怎麽可能怨你?我永遠都不會怨你。”語氣裏帶著淒楚。我無言以對,暗自柔腸百結。她懂得我的處境,但拋開所有顧慮,把命運鎖在我身上。與此人生抉擇相對應,她全盤接受我,拒絕任何瞻前顧後。我對我們的長遠計劃倔強地抱持信心,但我的頑強不能平息她父母的憤怒與擔憂,也不能幫她解決眼前堆積起來的現實問題。她也懂,所以哭了、發泄一下內心抑鬱,然後還得回到現實。
她真的流了很多淚啊!那段時期哭是她的常態。她在我麵前徹底無助地哭,哭累了,再抹掉眼淚,把勇敢的麵具擺在臉上,重新投入那個她必須單獨麵對的灰暗、冰冷的小世界。這個場景一遍遍重演,“燃燒”這個詞就不斷跳進我腦海。我覺得她整個人都在“燃燒”。愛情中的女人,旁人很容易看出來。那時的雪梅,眼神裏充滿對我的期許,舉止中透露著內心的義無反顧。身處逆境,她整個人都換了樣子,初識時的輕鬆嬌媚變成了傾心之後的棄世絕塵和成熟的柔情。她在愛情中燃燒著自己,在巨大的壓力下信任著前途渺茫的我,堅守著兩情初相許時她立下的錚錚誓言,絲毫不動搖。
周圍人的態度
可能出於天生個性,我通常不太注意、也不太在乎別人如何看我。但那個時期的幾件小事還是留給我清晰記憶。在領證結婚前,一次為聯係工作單位,我去係裏開證明。當時我們係原有辦公樓正在翻修,包括係辦、黨辦、後勤等多個部門都集中在一個木板搭建的兩層臨時建築中辦公。六四前我曾是學生幹部,與係裏各路老師都相熟。在樓下時我就聽到幾位管行政與政工的中年女教師正在熱烈爭論。其中一位高聲說,“像TA那樣的個人條件、家庭條件,在上海灘上什麽樣的對象找不到?不要太容易呦!…”她們從來熱衷婚戀話題,當時幾個人各不相讓,你一句我一句,但我隻聽清這寥寥幾段。為找工作我心亂如麻,自顧不暇,沒精力多理睬。
上樓後我找到主管老師。辦完手續,她隨口問道,“你和雪梅現在怎麽樣了?她父母什麽態度?”我沒話可說,又不能不回答,就胡亂支吾幾句。她聽出我有難處,貼心地提醒我,“可能她父母隻是不滿意你家條件”。我原本心不在焉,突然被她的話衝撞,詫異之中以為她說我父母社會地位不夠高,就不得要領地反駁。她聽後笑笑,沒再說什麽。我走出門,涼風吹來,馬上明白過來。在我進房間之前,她們其實正在談論我和雪梅,她們口中那個TA是雪梅。老師說雪梅父母不滿意我家,是指我家不在上海。她以為我懂這層意思,不必直說,隻需點到為止,所以沒講出“戶口”二字,沒想到我不僅沒聽懂,還誤解到離譜的程度。
後來我開結婚證明,又由這幾位女老師經手。辦手續時,辦公室裏所有人都很客氣,笑嘻嘻地對我問東問西。我則匆匆忙忙,沒來得及體會一下她們的心思。現在回憶,其實她們的想法都寫在臉上,從沒掩飾過,我卻視而不見。領證幾天後,一次我與雪梅走在校園裏,迎麵遇到那位主管教師。她停下來關切地問我們正式領證了嗎?我說領了。她再轉過頭,眼睛盯著雪梅。雪梅又說了一遍,“對,領證了”,還高高興興地講起過程。這時我看老師臉上的笑容迅速凝固,變成驚訝。其實“驚訝”已不貼切,至少可以說是“驚恐”。在那個瞬間,她的神情異乎尋常,臉都有點變形。我很難精準描述,但印象深刻。
寫這篇文章時,我回憶起這個片段,才想通其中意義。這些老師對學生的權力與信息優勢都非常大。她們經手我的結婚申請,參與決定我的畢業分配,參與調查我的六四經曆,負責執行學校對我的不公開政策,撰寫我的人事檔案,等等。她們全麵了解我的情況,社會閱曆又深厚,因此從來沒相信過我的結婚計劃,都認為我異想天開、一廂情願。雪梅怎麽可能同意?即使雪梅一時衝動,在最後關頭雪梅父母也不會答應。所以聽到我倆真領證了,老師大吃一驚。不過在當時,片刻之間她就調整好自己,連聲祝賀我們,並從口袋裏掏出兩張電影票,說就算送給我們的結婚禮物。那是美國片《人鬼情未了》(Ghost),在最時髦的上海影城裏放映,看過後我和雪梅都很喜歡,感謝老師!
本文初稿最先在熟人中傳開,有位在美國的老朋友通過電話與我長談。當年他在交大作青年教師,也在談戀愛,同時努力出國。我們曾經很熟,常促膝交流,話題主要圍繞留學。偶爾涉及彼此的女朋友時,自然說到雪梅,但都是泛泛而談,印象裏從沒深入討論過。到美國後我們各奔東西,幾十年沒聯係。電話中他講到,當年我和雪梅在校園裏很惹人注目,很多青年教師在私下裏議論我倆的事。大家普遍認為外地人找上海人,最大好處是方便畢業後留上海,他們認為我找雪梅肯定也出於這個目的。他還坦承,他自己就曾這麽想。
我聽後震驚。一是像他那樣熟悉的朋友,算是見證了我和雪梅戀愛結婚的全過程,對我們的誤解竟然也如此深。這刺激了我。我原以為自己想法簡單,周圍人一眼看穿,甚至覺得他們與我思路一樣;現在卻發現他們徹底想歪了,如果我不說出來、不說清楚,他們將永遠誤解我們。後來我決定改寫初稿,從側重故事情節、轉為側重我們的心態和觀念,這通對話是重要誘因之一。
二是我總覺得當年是人生低穀期。我不斷挨整,別說還手之力、就連招架之功都沒有。作為我的伴侶,雪梅也遭受牽連,無法身局事外。沒想到因為我倆同入同出、親密無間,招來不少陌生人的目光,讓不喜張揚、總想躲在人堆中的兩個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聲名遠播。眾人的關注往往隱含一份羨慕、甚至嫉妒。這提醒我,那段歲月並不像我習慣性認為的那麽糟糕,因為愛情美好,足以抵消惡劣時運,而且綽綽有餘。我不應該身在福中不知福,更沒理由顧影自憐。
“你們怎麽想的?”
在我麵臨畢業分配時,我和雪梅得到身邊老師與同學們的真誠關心,我們都非常感激。他們很聰明,看得懂社會裏的利益遊戲,並主動幫我們分析形勢。在他們看來,我倆做著明顯的、不可理喻的傻事。比如很多人為我們想到一條出路,就是在我還有交大學生身份時,我們結婚,然後把我的戶口遷入雪梅家,從上海集體戶口換成上海個人戶口,畢業時我就可以按上海戶口身份找工作。所以他們本以為畢業前我倆匆忙結婚,就是為了在畢業分配時我可以利用她家戶口與關係留在上海。但我們根本沒那麽做。於是就有多位朋友在不同場合詰問我們,“你們到底怎麽想的?”
a.“何必不利用雪梅家的戶口和關係?”
我從沒想過求助於雪梅家。記憶裏,在她父母麵前,我連一個字都沒提過我的畢業分配。心裏的高傲不允許我走這條“庸俗”之路。我不容分說的態度也擋住了雪梅的嘴。在我分配結果揭曉之後,她父母不斷勸她和我分手。經過無數次嚴肅談心和激烈爭吵之後,他們逐漸看清她堅信與我的愛情。在他們眼裏,她冥頑不化,傻得就像俗套小說裏被花心男騙的癡情小女生,即使講明可怕後果她也不為所動。於是他們開始在她麵前質疑我的誠意,核心說辭是我不認真,沒真想和她長久,回老家後就不會再來上海,所以她千萬不要為我耽誤青春。他們依據的理由就是,如果我真想與雪梅組建家庭,早就求他們幫助留在上海了。我沒那樣做,就反證我不認真。
很熟的朋友進一步問我,“你為內心驕傲拒絕向嶽父母求助。這種驕傲有意義嗎?是不是太幼稚?”大家都懂,內心驕傲屬虛空、個人前途才實實在在,為前者犧牲後者是犯傻。但這種驕傲是我人格的一部分,在我眼裏很實在,所以我從來看得重,甘願為之“買單”。在整件事裏真讓人驚訝的是雪梅允許我這樣做,並與我一起買單。
具體講,當時我有多個理由不求助嶽父母。首先,我有少年人的“愛情潔癖”。我需要向自己證明,我愛雪梅完全出自內心、不沾染任何利欲。我隻要她,不要她身外任何東西。如果依靠她父母獲得對一生都重要的畢業後第一份工作,我以後可能長期質疑自己的初衷。再者,如果借助她家戶口和關係留在上海,我很可能進入傳統國營單位。經過六四以後,我心裏排斥那些工作。最後、大概也是根本,我希望保持初心、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我厭惡公家單位裏的官場氣氛,並一直探求不一樣的人生。那時南方經濟特區出現不久,為我提供了實踐想法的機會。即使風險很大,我也要全力試一試。我當時覺得隻有堅持理想,我才能繼續尊重自己,才配得上雪梅給予我的真摯愛情。
b.“雪梅為什麽堅持嫁外地人?”
周圍人問雪梅,“你這樣自身條件和家境的上海女生根本不愁嫁,何必一定要嫁外地人?不但陷自己一生於風險之中,也讓父母擔驚受怕,讓全家矛盾重重,何苦呢?”雪梅從來向往愛情,愛情是她人格的核心。她覺得自己能為愛情做任何事,所以配得上最美好的愛情。這是她自尊和自信的基礎。因為我們相愛,所以她就嫁給我,即使我是外地人,即使她父母不同意,因為她覺得,為了真愛,她能承受一般上海姑娘承受不起的困難。現在困難如期而至,如果她不能堅守本心,就得向世俗投降,落入被人安排的、讓她感到窒息的生活方式裏。那樣的話,她做人的原則就會被破壞,理想就會泯滅,自尊和自信也就被摧毀了,所以她堅決不放棄與我的愛情。
我對雪梅的理解和信任也經曆了一個由淺入深的過程。剛進入畢業季時,我不敢指望她眼見我沉淪還堅定不移。說白了,我的畢業分配就是我不斷挨整的過程。那些管得到我的人和政策,構成了一架無形的“台虎鉗”,把我牢牢夾在中間。有段時間幾乎天天有壞消息,我們一起感受台虎鉗一點點被擰緊。壓力之下我不想放棄,但暗地裏害怕她心生退意。“如果她提分手,我扛得住嗎?”我經常自問。被這樣患得患失的情緒占據,我沒有勇氣與她談及結婚,也無法冷靜體察她的心理。多年以後我才懂,她當時比我更害怕。她早在私下裏做了莊嚴的決定,餘生要與我在一起。女生心有所許之後,最怕男生軟弱薄情。她看清我麵臨的困難,擔心我畏懼退縮,放棄她、逃回老家,再按當時校園情侶分手後的俗套,在父母撮合下迅速找個門當戶對的本地姑娘結婚。那樣的話,她人生中最大的賭注就將落空,她將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所以她也害怕提結婚的事。結婚於是成了我們之間的敏感話題。
我們都猜疑了對方,在那種環境下也在所難免。我們還沒有共同經曆過風雨,卻都見過很多校園情侶畢業來時各自飛。從前我們曾討論過這個現象,還一同感歎,戀人之間總是更深情的那個更被動、隻因情深就置自己於不利地位,唯一解決辦法就是兩個人都深情。在我畢業分配時,我倆從各自角度出發,都暗地裏下決心,無論分配結果如何,自己絕不放棄愛情,但都擔心對方挺不住、壓力之下選擇逃跑。最後我開口求婚,打破僵局。她思想上的大石頭落了地,心花怒放。但她也很清楚,自己一句簡短的同意之後,我的困難也成了她的困難,她從此踏上前途茫茫的不歸路。在接受我求婚時,這些強烈而複雜的情感交織在一起,讓她激動、落淚。
危難之中見人心。在畢業造成的困境中我看清雪梅的情義,被她折服,從此死心塌地地愛她並信任她。人的靈魂在平日裏都深藏不露,他人很難知曉。但有些靈魂如此美麗,有朝一日當它顯露真容時,就連身邊最熟悉的人也被震撼。
c.“雪梅喜歡你是因為門當戶對!”
大多數人理解為什麽我愛雪梅,但很多人不理解為什麽雪梅愛我。從我們年輕時到現在,都有一些很熟悉的人認為,她喜歡我主要因為我們都出身於高級知識分子家庭。他們堅信愛情需要門當戶對,就把這個觀念套用在我們身上。
我從小在大學校園裏長大,對教授兒女群體有切身認識。與外人想象的相反,他們中的主流看不起書呆子、最崇拜“社會人”。他們一輩子觀察父母,發現當父母還心存對學術的尊重時,就會在單位裏做傻事、說傻話、得罪那些得罪不起的人,造成評不上學術職稱、行政職位得不到提拔、工資漲得慢、房子分得小等,嚴重的還會在政治上犯錯誤,挨整、被打倒,然後全家跟著倒黴。同時他們看到父母同事中那些成功的人,不但包括書記、校長、主任等官員,也包括院士、著名學者、教授、專家、總工等學術和業務職位上的人,之所以得到高大上的位子,關鍵不在學問好,而是因為他們政治嗅覺靈敏、見風使舵及時、懂人情世故、會搞關係、會把假話說得冠冕堂皇等。
單說教授家女兒們,與所有女生一樣,都需要嫁得好才能一輩子過得好,當然就需要在年輕時找到未來最可能成功的男生做老公。她們根據從小了解的父母輩經驗,夢想自己的如意郎君像爸爸一樣聰明、一樣有高學曆、一樣畢業於名牌大學,但不要像爸爸那樣迂腐,也就是要比爸爸靈活,更會見風使舵、搞關係、說假話等。所以她們在尋覓戀人時青睞同學中的社會人,例如學生幹部、甚至校園混混,但堅決不要書呆子。當然,並非所有教授家女兒都如此,但這種人比例奇高,例外都算鳳毛麟角。
過去幾十年的曆史證明,教授家女兒們的想法是對的。離開學校後,社會人類型的同學明顯更成功,而書呆子升不上去。例外隻在國外。在西方發達國家的中國留學生中,書呆子類型平均比社會人類型更成功一些,主要因為前者在數理、工程等領域能力紮實,而後者在國內練就的那套欺騙人、敷衍事的手段在國外沒大用。但是大多數教授家女兒們不出國、或在國外呆過幾年後又海歸中國,發生在國外的事對她們來說相對不重要。所以總體講,女生為了物質生活好,找社會人做老公確實優於找書呆子。這就是為什麽文革之後幾代教授家女兒們都偏愛社會人,瞧不上書呆子。
倒不是說重視物質生活的教授家女兒們都不願嫁給書呆子。書呆子也有一些優點,比如“老實”,這在追求安穩的女生眼裏很重要。但是,即使嫁給了書呆子,她們也把書呆子視為第二或第三選擇,不是最優,不是夢想,當然也就不是真愛。而青年時代的我向往愛情,要求我愛對方、對方也真心愛我。所以這類願意接受書呆子的女生即使有,在我眼裏也與不存在一樣。
大家都生活在同一個世界裏、麵對同一個現實,所以很多男生們懂得和理解女生不喜歡書呆子的心理。記得上大學時,宿舍裏幾位與我關係要好的同學感歎我書呆子氣太重、擔心我以後找不到女朋友,就看似開玩笑、實際上很真心地替我出主意,建議我找個農村姑娘。他們都知道我父親是教授,但沒人建議我去找個教授女兒,因為都覺得教授女兒肯定精明、不會喜歡我,隻有在農村姑娘中還可能找到不知算計、喜歡像我這樣好讀書的人。
我也覺得自己不適合精於算計的女生。我來自中小城市,我母親就曾是農村姑娘。我覺得來自農村或小地方的女生親切,但很快發現她們中的主流也喜歡社會人、不喜歡書呆子。原因很簡單。能考入交大的女生,基本都來自各地精英階層,父母在政府機關或公營企事業單位裏工作。那些地方與我熟悉的大學類似,成功者也必須見風使舵、會說假話。堅持原則、說真話的人也隻有倒黴。這其實是中國社會的本質,哪兒都一樣。於是我逐漸懂了,女生是否出身知識分子家庭、或來自大城市還是農村,都不重要。
我和雪梅確實來自大學教授家庭,但我們都是教授兒女中的異類。我們也看到其他人看到的社會現象,但在相識前我們都已與主流分道揚鑣。六四後我明確決定,為了良知和真實,寧願一輩子做個普通人,不求聞達。她也很早想好要嫁給愛情,因此跳出了流行的世俗思維。可見,“因為雪梅出身教授家庭,所以喜歡我”的說法不對。應該說,雖然雪梅出身教授家庭,但還是真心喜歡我。我們也許門當戶對,但那不是我們相愛的原因。
d.“雪梅是否被愛情衝昏了頭?”
一些人評論雪梅,“愛情中的女人智商變低。她大概昏了頭,沒看清現實,才接受了你們的超級裸婚”。其實,“愛情中女人智商降低”之類流行觀念,本來就似是而非,更不適用於那個年代的交大女生。她們是同齡人裏的佼佼者,普遍精明幹練,包括對待婚戀。我從未見過哪個女生在結婚時“被愛情衝昏頭腦”而忘記現實。這樣的人即使有也極少。倒常有人“被現實得失衝昏頭腦”而忘記愛情。在我們戀愛期間,我也曾擔心雪梅想結婚是感情衝動。但在共同經曆了風風雨雨、近距離觀察她思考和做決定之後,我就懂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
雪梅與我結合,是她完成了一個女生對於自己終身大事應該有的、謹慎而全麵的思考後主動做出的人生抉擇。但對於婚後物質生活,她隻要求過得去。我畢業後一年左右,我們在上海團圓,第一次籌劃小家庭。她要求我去找我們自己的住處,因為她父母不接受我,我們不可能依靠他們。至於居住條件,她隻有一個硬性要求,就是有獨立衛生間,不需要與他人共用,其他方麵她都可以商量。她當時對婚姻的想法,也是對我的物質要求,就這麽簡單:有工作、再加一個獨立小公寓。她都沒想過擁有自己的住房,可以租住就滿足了。當然她也盼望我成功,而且越成功越好。一次我們逛街,她感歎道,“真想有朝一日買東西不用看標價呀!”她隻隨口一說,後來就忘了,但我一直記得。不過落實到具體,她從沒要求我發大財、做大官,最多希望在遙遠的將來,有了孩子之後,我們可以搬進一套兩室一廳。
婚戀中雪梅雖不追求利益最大化,但對感情要求很高。認識我時,她思想已成熟,婚戀觀通透,又知道追求者們在排隊,所以懷揣受歡迎女生都有的驕傲。她曾因各種原因拒絕過多位優秀男生,如果她認為我對她的感情不可靠,或者我的物質條件惡劣到讓婚後生活難以為繼,我相信她也會拒絕我。在大約兩年的戀愛期間,我們多次深入談及我的處境。她有自己的見地,我們商量後一起製定了未來計劃。所以在決定結婚時,她全麵了解我,看清了當時能看清的所有重要方麵。她選擇我不是一時糊塗,而是以雙方愛情為出發點,認真評估現實後得出結論,隻要我們同心就可以戰勝困難。基於這樣的愛心、信心與決心,她才答應嫁給我。冰雪聰明的她,不可能盲目、衝動地結婚。
那時我倆的頭腦都非常清晰,可以說異常清晰。我們都考慮到眼前的形勢、未來的多種可能、以及做人和對待愛情的原則等。當時的思考是立體的、全方位的。為了捍衛愛情、保護對方,我們自然而然就想得特別多。有人說,“愛情中的人都糊塗”,或“如果頭腦清楚就不是真愛”。我覺得他們要麽沒有真的經曆過愛情,要麽沒有準確道出自己在愛情中的心態。愛情不是傻瓜的專利,與理性並不矛盾。事關自己與心上人的一輩子,我們怎麽可能不認真對待?
我處於人生低穀,雪梅卻願意嫁給我,因為她希望我們變成一家人,從此同舟共濟。所有心懷愛情的人都希望與對方親密無間、兩個人變成一個命運共同體。他們獻出自己的忠誠,期盼對方明了自己的真心、並以同樣的忠誠回報。雪梅要與我同進退,榮辱與共。她覺得,如果因為我未來有風險,她就等等看看、推遲結婚,那麽我們還怎麽算一家人?她希望自己永遠有資格對我說,“麵對任何困難,我都和你站在一起,從來沒有動搖過!”這就是她在愛情裏的自尊,也是她始終恪守的原則。
在決定命運的關鍵時刻,她把命運賭在愛情上,踐行自己的人生信念。很多熟悉我們的人見證了她鋼鐵般的堅定,因此對她肅然起敬。在我眼裏,她本是位嬌柔的江南女生,卻在危難之際用行動展現出真的勇氣。與這樣的心上人為伴,我怎麽可能在人生戰場上退縮或懈怠?她忘我、無畏的愛情是我灰暗生活中的光明,警示我不可因為連續的挫折而氣餒、也不要被眼前的逆境壓低視野,時刻鞭策我朝心中理想砥礪前行。
e.“你畢業時前途不定,結婚是否對雪梅不夠負責?”
我也非常嚴肅地規劃我們的未來。我希望畢業前結婚,因為不然的話我和雪梅就永遠斷了。我求婚時大約是浦東新區成立前的半年到一年,上海還禁錮於舊的計劃經濟體製,遠不像一兩年後那麽開放。比如買食物還需要糧票,其他一些生活必需品也需要票證,隻有本地人可以按戶口定期領取,外地人沒資格。我們無法預知後來的社會變化,當時認為,如果我在沒有戶口的情況下硬著頭皮留在上海,不但無法發展事業,生存都成問題。她嫁給我,是希望我前程遠大,而不要我成為廢物。所以為了我們共同的未來,畢業後我隻能離開上海。另外,上海是我參與的民主運動被鎮壓,我和朋友們被關小黑屋、並在政治上挨整,我在讀書期間和畢業分配中被欺負的地方。排除雪梅的因素,在感情上我也不留戀這座城市。
作為原則,我和雪梅都認為應該依據愛情的程度,而不是任何其他考慮,決定是否結婚。我們也都清楚,如果在一起時愛情都沒有強大到讓我們結婚,以後天各一方,愛情就更難增長到結婚的程度了。所以如果要結婚,我畢業前就是最好的機會。在這個時候如果任何一方選擇不結婚,就是用行動承認,我們還沒有相愛到要終生相守的地步,以後就沒有必要、也沒有內在動力為重聚而奮鬥了。那麽畢業時的離別就將是永遠的分手,我們憧憬的共同未來,連同曾經的浪漫甜蜜、海誓山盟,都將灰飛煙滅,化成過眼雲煙。我絕對不想要那樣的結局,所以決定求婚。
另一方麵,麵對非常不確定的前途,我敢於結婚、把雪梅的一生與我的命運掛鉤,是因為我們一起審視過最壞的情況。婚後我肯定會為家庭而勤奮努力。就算運氣不好,所有瞄準更高目標的嚐試都失敗,在沒有大災大病的情況下,最壞的結局也隻是我在深圳、海南等地為外資或私企打工,成為一個沒有當地戶口的小白領。也許工作會辛苦繁忙、生活中會有不方便和不如意,但是可以預見,我的事業在幾年內能走上正軌。根據當時經濟特區裏碩士畢業生的一般薪資和福利水平,我們計算,即使雪梅不工作,我也能為家庭提供正常所需,並且我們的生活水平將遠好於大多數上海市民,也好過我們雙方父母在年輕時的情況。所以雪梅認定,即使這種不理想的情況出現,等到我們的工作和生活穩定了,她自己和她父母都不會覺得她的日子不堪忍受。考慮了在悲觀前景下自己和父母的感受,雪梅和我都覺得我們可以承受這樣的風險。於是我們結婚了。
兩個一無所有的青年就這樣走到一起。我們擁有類似的驕傲,追求共同的信念,在扭曲和市儈的社會裏,用行動互相鼓勵,奮力探尋自己的道路。1990年春天的那個早晨,雪梅在我眼裏是個魅力四射的漂亮女生。兩年後我離開交大時,經曆了共同的磨難,我們已經成為心心相印的愛人、和在人世間打拚的堅定夥伴。
六 探索前程
分離、輾轉
畢業後我回到吉林,隨即一頭病倒。其實在上海時我身體已經出了問題,症狀包括乏力、昏睡、低燒不退、臉部與身體多處浮腫等。也去過幾家醫院,但醫生們都沒說出個所以然,隻賣給我一堆沒啥療效的中西藥。我至今不知道是什麽病,但覺得病因應該是畢業季裏高強度地折騰和焦慮、我心理壓力過大。現在人都知道抑鬱症、恐慌症等精神科疾病,但那個年代的人還沒聽說過,連醫生也不懂。我倒從不覺得自己抑鬱或恐慌了,當時隻是鐵了心腸向前衝,不把自己當病人,也沒那個條件。為找工作,我每天忙於聯係各種單位和人,想辦法躲避學校在明裏暗裏設置的障礙,還要與雪梅一起招架她父母的怒火。形勢緊迫,時間不夠用,我不可能顧惜身體,隻得硬撐。回到我父母身邊後,生活一下子變得安逸,緊繃的神經自動放鬆,於是病情馬上洶湧起來。
我臥床不起大約半年後才逐漸恢複。在孤單寂寞的養病期間,對千裏之外雪梅的思念尤其強烈,占據我每天大段時間。在上海辭行的情景一直曆曆在目。她眼神裏透著決然,盯著我說,“你決定了以後呆在什麽地方,就替我也在那兒找份工作…”。但隻寥寥幾句,她就崩潰了,雙手緊抓住我,頭埋在我胸口,嚶嚶抽泣。見她淒淒切切,我當然揪心,盡量安慰她。她再一字一句地說,“如果你以後甩了我,我就殺了你!”在吉林的日日夜夜裏,這些記憶常縈繞在我心頭。多年以後我們又談及此事,她矢口否認曾經說過“殺”字,認為自己可能說了“絕不饒你”,但我記憶清晰。
政治上挨整,當然就要承受各種打壓。整我的人目的明確且毒辣,就是要“歸零”我的人生,抹掉我所有成就。我被丟回原籍,同時被排除出原來的專業領域。我住在父母家,周邊環境和每天見到的人都與兒時一樣。在交大學習了六年半的專業知識,剛出校門就沒用了。身處曾經的人生起點,我心不在焉地應付工作,深知自己的前途不在其中。現實的不遂人願屬意料之中,我倒不在乎。人在低穀,最需要關心的是以後怎麽辦。我審視社會大局與自己的處境,試圖確立切實可行的目標,然後為之努力。腦海裏雪梅凝望的目光提醒我不可鬆懈,要為我們共同的未來而拚搏。
在上海讀書的那些年,我遠離父母,他們對我的情況隻略知大概。我回到家,交流變多,他們開始為我想辦法。經曆過那麽多政治運動,他們深知六四的陰影將長期籠罩我,我在國內的前途暗淡,最好的出路是留學。於是借助關係,他們幫我申請到護照,讓我驚喜。後來聽體製內明白人分析,當時中央麵對的壓力史無前例,權力合法性受到挑戰,非常心虛,所以處理六四後續問題的方式與以前很不同。他們認為,六四分子們離開中國最好,既可削弱國內暗藏的政治反對力量,也可減輕國際輿論的持續抨擊。拿到護照後,我和雪梅商量,我們大改計劃,出國留學成為新目標,不再考慮南方特區。當時東北還大體保持1970年代的蘇聯式體製,社會僵化、信息閉塞。我在家鄉得不到留學必需的信息,於是決定去北京。
選擇北京而非上海有兩大原因。一是雪梅還需要和父母溝通,讓他們接受我們的婚事。如果我這時回去,可能讓事情變得更複雜。二是我計劃短期內不工作,沒有收入。如果我回到上海,勢必在很多方麵依賴雪梅。她的煩心事已經夠多了,我不想給她添加新問題。我到北京後,得到姐姐一家和父輩朋友的幫助,住在清華校園裏,學習和生活流連於清華與北大兩校之間。當時沒有手機或網絡,長途電話很昂貴、也不方便。雪梅和我主要靠書信聯係。她的來信既盛載濃濃的相思,也不可避免地談及與父母的衝突。她告訴我一件事,現在說起來像個笑話,當時對她卻是一場災難。
我們申請結婚時,雪梅瞞著家裏,偷偷拿出戶口本,所以她父母一直不知道我們結婚了。我離開上海前,他們天天罵她執迷不悟。我回吉林後,他們也許覺得我們分開了,關係會自然變冷,年輕的女兒將慢慢回心轉意,所以心情稍微放鬆,吵架變成冷戰。後來有一天,管計劃生育的街道幹部上門,要求育齡婦女登記。一家人以為街道搞錯了雪梅媽媽的年歲。街道人員回去複查,確認信息來自婚姻登記部門,計生檢查的對象是雪梅,不是雪梅媽,於是家裏就“雷電交加”了。她父母震驚、傷心。我不在,他們的怒火就都衝向雪梅。那時我們偶爾打長途電話,每次通話她都哭。這件事以後,她每封信都講到家裏的戰爭。
我在北京新東方培訓班學了幾個月外語,一天雪梅突然從上海來北京找我。重逢帶來的短暫喜悅過後,我們談起她在上海的各種問題,包括她父母的擔憂和家裏的矛盾。當時全國都沒有租房市場,上海單位一般不為本地單身員工提供宿舍,所以上海大學生工作後普遍與父母同住,雪梅也如此。家裏狹小的空間、周而複始的爭吵、以及吵架之間的冷戰,讓所有人都抑鬱哀傷。她對著我一邊講一邊哭,梨花帶雨。滿肚子的委屈終於等到傾吐機會,她卸下了在外人麵前必須維持的堅強。我看她柔弱無助,宛如撲火的飛蛾,既心疼又自責。與父母衝突到如此程度,她覺得這世上隻剩我還可以信賴和依靠。人都有極限,她承受這麽大壓力,還要堅持多久?麵對困難時兩個人應該在一起,於是我們計劃我回上海。她父母已經知道我們結婚了,不需再瞞。她的收入一直在增長,那時已相對很高,可以支持我學外語。把她送上回滬的列車之後,我花一兩個星期收尾在北京的事務,隨即匆匆奔赴上海。
上海團圓
在上海,我去前進培訓學校學外語,參加各種考試,然後申請美國大學博士階段全額獎學金。第一次失敗,總結經驗後再申請…。同時我開始工作賺錢。六四事件後,美國帶領西方陣營製裁中國,上海外資大舉撤出,經濟蕭條。1991年6月,老布什政府釋出緩解信號,美國開始逐步取消製裁。1992年1月,鄧小平南巡,中國經濟重新開放。上海是這輪開放的最前沿,外國投資逐漸回流。我剛到上海時,就業市場低落。我從國企臨時工打字員做起,做過多份工作,還曾被不法公司騙過,經受社會曆練。後來,上海的外資企業越來越多,對高學曆年輕人需求強勁,我的機會大增。經過幾次跳槽,我成了外企白領,工作非常忙,但人很充實。總之,我和雪梅又聚在一起,很幸福。我們都有很好的工作,對未來充滿希望。
我剛到上海時,她與父母的關係還延續著因我而起的高度緊張。她是父母的驕傲,承載著他們的希望。父母為她一輩子的平安與幸福著想,嚴重懷疑我能給她什麽美好未來,怨恨我搶走寶貝女兒,看到我時擺不出笑臉。天下父母都覺得自己孩子最好,沒人配得上。我父母也一樣。為避免不必要的矛盾,我盡量不讓雙方長輩接觸,但我家還是對我在她家的遭遇有所察覺,難免有點忿忿不平。我向我家人解釋,她家的反應也屬人之常情,我能應付,不用為我擔心。好在雪梅很堅定,她父母的態度並不影響我們夫妻感情。說到底,大家都為雪梅好,目標一致。
我的歸來逼得她全家麵對現實,她與父母的長期冷戰結束,雙方又開始交流,但分歧依舊。雪梅經常對他們抗議,“我們已經結婚了!生米成了熟飯,你們再反對也沒用,還不如早點接受”。她父母則每每回嗆,“走著瞧,有你哭的那天!像你這樣不聽父母勸、與外地人結婚、後來後悔的上海人,我們又不是沒見過!最後他們還不是哭哭啼啼跑回家,央求父母想辦法幫他們回城?”從1970年代到此時的1990年代初,散落在全國各地的上海人瘋狂要求回家鄉,其中包括百萬知青,也包括建國後服從組織安排、離開上海支援內地的人,數量比知青還多。所有這些人,外加他們的配偶和子女,總數幾百萬,都想擠進已經人滿為患的上海。那個年代,如果沒有國家調令,一般老百姓想把外地戶口換成上海戶口,勢比上青天。即使千方百計搞到調令、或叫“回滬指標”,要在上海得到住房也難乎其難。其中很多人為回城、或為城裏一小塊棲身地,不得不采取各種極端手段,遊走於道德和人倫的邊緣。他們的故事經常是人生苦情戲和家庭恩仇錄,是上海人躲不開的現實和抹不掉的記憶,幾乎每個家庭都有這樣的親戚,雪梅家也不例外。她父母深知其中艱辛,所以非常恐懼雪梅哪天以愛情為名,宣布跟我離開上海去外地。他們把我看成災星,很排斥我。好在我不需要經常見到他們。有時必須去她家,實在躲不開她父母,我就全程跟在她身後。她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像個機器人。
後來我在外資企業裏工作,工資在一般人眼裏出奇地高。第一次發工資,我們頓感有錢了,馬上想到給她父母買台剛上市的日本進口錄放機。這在當時很時髦、也很昂貴。記得我倆把新錄像機帶到她家,我不好意思說話,雪梅把機器交在父母手裏,臉上全是驕傲的笑容。她父母默默收下,卻還是高興不起來。
我原本一個人借住在留校同學的宿舍裏。當時上海大開放剛開始,很多交大往屆畢業生從外地回滬找工作,像我一樣求助於老熟人,借住在校內各個宿舍裏。但校方很快就得知我回來了,界定為嚴重的政治不穩定因素,上下都很緊張,堅決攆我走。於是我在朋友和同學的幫助下,租到市區內樓房公寓,有獨立衛生間和廚房。雖然是私下租賃,沒有成文合同,隨時可能被要求搬家,但論居住條件,在當時的上海算非常好,在同齡人中絕對是上乘。我們有了住房,雪梅搬出父母家與我同住。幫她搬家時,我看見她父母眼裏充滿淚水,就聯想到我姐姐出嫁時我父母的樣子。他們都覺得女兒從此離開自己,卻前途未卜,放心不下。我內心很同情嶽父母,但他們仇視我,我找不到機會表達。
數月後一個周末,嶽父母突然要來我們的小家看看。當時我們住在虹橋路,離交大校園不算遠。房子是標準的單臥室套間,在六層住宅樓的第四層,鄰居們安靜和平,小區裏幹幹淨淨,周邊環境也很好。他們進屋後,嶽母四下觀察,看看衛生間和廚房,再走上露天陽台,倚著扶手向下張望。傍晚時分的街景一片祥和。她沒說什麽,但臉上露出明顯的驚訝。女兒居住條件遠好過她預想。當時我正準備換工作,屋裏散放著各種相關資料。她看到了就問,沒戶口的人在上海怎麽找工作?我指給她看《新民晚報》上各種外資企業的招聘廣告,說我就按上麵的地址寄簡曆和申請書。她瞪大眼睛說,“就這麽簡單?”我說,“是,就這麽簡單”。他們那代人上大學後就進入國家編製,從此工作全由國家安排。在他們頭腦裏,工作變動都聽組織的,涉及人事檔案、組織關係、政審、戶口、糧油關係、住房分配等,手續繁雜,個人有願望也沒用。在市場上自由找工作如同天方夜譚。當時上海剛開啟市場經濟,市民們既期待又陌生。後來我聽嶽母在親戚麵前講到我們,說我在報紙上找工作,自己租房,不靠單位或父母,“就像外國電影裏那樣”。說話時她口氣裏帶著稀奇,也帶著老一輩對年輕人擁有這麽多新自由和新機會的羨慕。
再往後,我工作步入正軌,留學計劃也穩步推進。嶽父母看到隧道前方的一點光明,對我的態度逐漸變好。他們設家宴,正式接受我這個毛腳女婿。飯桌上嶽父與我碰杯對飲。他平時很少喝酒,卻意外發現我比他喝得還少。他說你別拘束,今天敞開喝。我說我不會喝酒。他笑著說,“東北人怎麽可能不會喝酒?我們是一家人了,你不用在我麵前裝”。雪梅趕緊替我說話,“他真不喝酒,不是裝!”於是全家人爭相插話,七嘴八舌,每個人都發表一通關於男人喝酒是好還是不好的意見。席間熱熱鬧鬧,其樂融融。
又有一天,嶽父母特意把我們召到家裏,拿出一張萬元存折,誠懇地說這是給我們的結婚禮物。一萬元在當時算很大一筆錢,對於國營單位職工家庭,更是如此。我嚇了一跳,連忙擺手回絕。嶽父母始料未及,雪梅也一時不知所措。我說現在有外資企業,我賺錢機會多,我和雪梅不缺錢,所以不想花老一代人省吃儉用多年才攢下來的錢。四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推讓,嶽父母漸漸動了感情,都流下淚來。我也很感動,領會到他們多麽在乎雪梅。可憐天下父母心!我們最後也沒收下這筆錢。
嶽父母接受了我,家裏氣氛大幅緩解,但他們的疑慮遠未消除,隻不過被暫時遮掩起來。我不在場時,嶽母有時拿雪梅開玩笑,說她嫁了個盲流。“盲流”是“盲目流動人口”的簡稱,指建國後每次鬧饑荒時流竄到城鎮找飯吃的農民,特點是沒有當地戶口。在1960和70年代,上海遠比其他地方富裕,街上經常能看到逃荒的農民,所以這個名詞曾很流行,但在90年代已基本被遺忘。可憐嶽母不得不又想起。因為我沒有上海戶口,嶽父母覺得雪梅未來風險還是太大,一直無法安心。
生活點滴
回憶在上海謀生的那幾年,除了不停的忙碌和折騰,我馬上就想到幾件令人啞然失笑的軼事。計劃生育在當時屬國家大事,女職工都需要定期檢查身體。有次我陪雪梅去醫院做體檢。候診的人很多,都湧在看診室門口。每個病人問診時間很短,看診室的門基本保持開著,室內隻有一道屏風擋住外邊人的視線。那個年代的醫療條件就是如此。我們排隊時,周圍人竊竊私語,說今天當班的幾位中年女護士對未婚先孕的女生有成見,做檢查或手術時故意下手很重,讓人很疼,並且態度刻薄。我們身邊的幾位女生聽到後就麵露畏怯和遲疑,大概她們是來墮胎的未婚青年。輪到雪梅走進看診室,護士們繼續一貫的口氣,左一聲“小姑娘”、右一聲“小姑娘”地招呼,態度跋扈。隨後我和周圍人都聽到,雪梅高聲反嗆說,“我不是小姑娘!是人家老婆!已經結婚了!”那幾個護士被噎得一下子沒了氣焰,聲調立刻降低很多。檢查完,雪梅出來,緊挽住我的手臂,一邊數落剛才的經過,一邊拉著我昂首闊步地走出醫院。候診的那些女生們紛紛轉過頭來,目送我們離開,讚賞的表情寫在臉上,仿佛雪梅也為她們出了一口惡氣。
我曾就職於美資高科技公司,出差頻繁。公司做派美國化,員工待遇在當時算非常好。比如我們出差去外地,如果能乘飛機就不坐火車,並且往往入住當地最高檔的酒店。我經常周一出差,周三回上海,隔一夜再出差,周末回來,一個星期坐四次飛機。在飛機上,隻要空閑,經常有空姐與我聊天,讓枯燥的旅程變得有趣一些。有時幾個空姐圍著我抱怨工作如何辛苦,有時一位空姐與我暢談生活經曆等。
有次我在飛機上遇到一位空姐。她對我在交大的經曆特別好奇,問了很多關於校園生活的事。她原來就讀於上海一所重點高中,1990年代初期畢業,品學兼優,被保送交大,但同時也入選空姐。當時空姐是時髦行業,受社會熱捧,招聘過程在電視上播放,錄取率極低,比交大錄取率還低。於是她與父母一起決定放棄交大,選擇做空姐。我雖然沒說出口,但暗自為她惋惜。如果她當初選擇上大學,青春年華會更加多彩,眼界也會更開闊。即使喜歡做空姐,大學畢業後還可以爭取。但是當時很多市民看待讀大學,隻盤算畢業後的工資待遇等,實在太狹隘。她也沒明說,但眼神裏流露出遺憾。我猜是我的語氣或表情暴露了我的想法,她察覺後產生共鳴。
因為習以為常,在後來很多年裏我都想當然地以為坐飛機都是這樣,工作間隙中的空姐們會自然與你搭訕、談天說地。二十多年後我又在國內坐飛機,發現空姐們對乘客待搭不理,職業化的微笑背後藏著冷淡。最開始我還有點不習慣,後來想明白了。當年坐得起飛機的人很少,像我這樣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就更少。由於工作需要,我們出差時必須西裝革履。大概那些空姐把我看成稀有的青年才俊,所以特別友好。
婆媳之緣
在上海的工作和生活都安穩後,我和雪梅趁春節假期回東北省親。自從離家上大學,我習慣於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不願讓父母摻和。認識雪梅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沒告訴父母。直到我們討論結婚了,我才簡短地對父母說,“我有一個很要好的女朋友”。沒想到幾天後母親通知我,她馬上要來上海出差。我那時不懂拳拳父母心,還以為隻是巧合。多年以後我有了孩子,偶爾回憶當年,一下子悟到母親那時的心情,便去詢問家人,原來她當年來上海就是為了見雪梅。
那時我讀研究生二年級。母親到了上海,我帶雪梅去拜見。但她們相處時間終究短,不可能深入了解,母親拿不準我倆的感情程度。她曆來覺得我最優秀,但六四以後她一直為我憂心忡忡。知道我有女朋友,她的擔憂又增加一項內容。她擔憂我在交大挨整、畢業分配差、以後工作不順、懷才不遇、愛情也保不住。她預測我即將遭受一連串打擊,懷疑我能否扛得住這麽沉重的人生挫折。但在我麵前她還是以激勵為主。她對我說,“你在交大讀研究生,還談著戀愛,有什麽好抱怨的?”離開上海時她私下對我說,她身邊有很多漂亮能幹的姑娘。言外之意,讓我放寬心,不要太在乎;如果和雪梅不成,她還能為我另外物色到好媳婦。母親在給我打預防針,讓我以後被甩時不要太傷心。她當然偏心,高估了她兒子在婚戀市場上的吸引力,尤其輕視了兒子頭上的六四帽子對潛在親家的心理衝擊。可惜那個年紀的我對待父母的話,經常左耳進右耳出,不往心裏去。這次我也一如既往地頑固和木訥,擺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所以她說了也是白說。現在回想,父母為我擔驚受怕,我卻不體諒,慚愧!
再後我畢業,回到吉林,剛進家門,母親就問,“你和雪梅怎麽樣了?”我說,“結婚了。”她再問,“什麽叫‘結婚了’?”我說,“隻是領證了,還沒辦婚禮。”然後三言兩語講個大概。我強調沒辦婚禮,是怕她罵我連結婚都沒讓父母參與。父母經常責備我與家裏聯係太少,我不想又被罵。聽完我的話,母親沒吱聲,但過一會兒突然說,“這樣也好,領了證,兩個人互相猜疑就少了,分開後都可以更安心。”其實在領證之前我告訴過父母,但說得太簡略,造成他們半信半疑,覺得不像是真的。領證之後,我在上海忙得焦頭爛額,沒機會、也沒心情向他們詳細匯報。他們一直收不到後續信息,又不了解雪梅,自然懷疑我們關係生變。顯而易見的可能包括雪梅在最後關頭退卻、我們沒結成婚,或領證後我真要離開上海、雪梅父母壓迫她反悔、我們剛結婚就要離婚。我父母覺得無論哪種情況出現,對我都是巨大打擊,所以不敢問我最新情況,怕戳到我痛處。這又是一件本不必讓他們擔心的事!
按常理,我回到吉林後,我家應該為我們操辦婚禮。但是我“六四領頭學生”的名聲,比我人更早回到了家鄉。東北遠比上海左。當時各單位還在“肅清六四餘毒”,稍有職務和地位的人都對六四非常敏感。我父母的鄰居和同事們經曆過文革,對政治問題都是驚弓之鳥,心有餘悸。如果請他們參加一個六四分子的婚禮,他們即使不明說什麽,內心也會有顧慮和負擔。我家不想讓朋友和熟人們為難,我和雪梅也理解大環境。我倆本來就對這種儀式興致索然,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對請客擺酒席等更是排斥。所以我們最後沒辦婚禮,雪梅也就一直沒機會來吉林。這次春節省親是她第一次到我家。
在吉林,滿眼的冰天雪地讓雪梅欣喜不已。於是我帶她去登山,遠眺一望無際的雪原;再到鬆花江畔,體驗夢幻般的霧凇世界。短暫的塞外假期給她留下深刻印象。比如為了禦寒,東北房屋的密閉性都較好,再加上地廣人稀,所以室內噪音很少。我們在家裏住了幾天以後,聽覺就變得很敏銳。有時挪動身體,衣物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也會顯得很響,讓在擁擠和喧囂中長大的她感覺新奇。在居家日常中,她主動陪我媽幹家務,又與我姐妹有聊不完的話。她一心一意想做個好太太、好兒媳,性格簡單真實,讓人一眼望到底,所以很快我家人就喜歡上她。尤其我母親,對她態度大變,從心底裏接受了這個遠方來的兒媳婦。
探親結束,全家人到火車站為我們送行。在候車室裏,父親對我諄諄叮囑,我垂手肅聽。母親則把雪梅拉到一旁說悄悄話。我在遠處聽到母親對雪梅說,“我就這麽一個兒子,以後就交給你了…”;雪梅則對母親保證,一定把我“照顧好”,讓母親放心雲雲。我不禁暗地裏發笑。當然感激她們關心我,但她們怎麽把我看成孩童?在火車上,雪梅認真地對我說,她很喜歡我母親,也和我母親很合得來。為了強調,她列舉了一長串具體理由和事例。可惜聽了她一席話,我竟然無感。很多年以後我才理解,她非常重視與我家人的第一次相聚,在吉林待人處事都很用心、很努力。但我視而不見,沒有體會她的心境,也不懂得自己的媳婦和自己的母親關係融洽是多麽可貴。現在回想,覺得自己很傻、但很幸運。
愛情在那時的上海
a.租房之所見
一九九零年代初期,外資企業把西方高工資引入上海,強烈吸引青年專業人員,推動科技領域就業市場水漲船高。公家單位因此普遍經曆嚴重人才流失,隻得大幅提高年輕工程師們的待遇,先大量發放獎金,隨後逐步增加基本工資。我和雪梅的收入都快速增長,不久遠超一般市民,於是我們開始花高價租房,後來又更換過兩次。在找房過程中的見聞對我觸動很大,影響了我對上海的看法。
當時的住房製度還沿襲毛澤東時代,私人沒有房屋所有權。上海市區內所有住宅樓房都屬於公家單位。它們把房子分配給員工,收取極低的租金。理論上公有住房不能轉租,所以不存在合法的租房市場,但有規模很小的黑市。少數大膽的公有住房持有者,在黑市上高價轉租公房,換取現金,以彌補公家單位的低工資。而政府正在醞釀房地產市場化,所以默許了黑市。在那個時代,上海住房極端緊缺,我們不可能從公家得到房子,隻得求助黑市。朋友們告訴我,上海市唯一有點規模的租房市場在長寧區政府門前,於是我經常去那個地方逛。時間久了,我對市場的了解也多起來。
黑市上的絕大多數買方是上海本地人,因為結婚或兄弟分家等原因需要租房。我也遇到過一些特例,比如一位漂亮的上海女生嫁給了一位來自台灣的無業殘疾人,台灣人的父母出錢為他們在上海租房。當時在一般市民眼裏,每個台灣人都是富翁。這個女孩說話聲音總是很大,行為高調,臉上掛著成功者的驕傲。另一位上海本地女士,在外地當兵時嫁給了一位來自上海郊縣的軍官。兩人同時退伍,各回各的原籍。但當時郊縣條件遠比市區差,女方不願去,男方就放棄政府分配的工作,來上海自謀職業,於是需要租房。這位退伍女兵怨氣很大,逢人就講上海女人嫁給外地人的艱苦。與我們情況最接近的是一對北方小夫妻。他們本是同學,剛剛從北京的某個大學畢業。女生是北京人,男生是大連人。男生沒辦法留在北京,於是雙方父母托關係,為他們爭取到同來上海的名額。在上海,他們不能在單位宿舍裏同居,所以要租房。
我本以為在租房市場上會有很多處境像我和雪梅的年輕夫妻,就是外地男青年,從上海的大學畢業,又在上海的外資企業裏工作,與上海本地女生戀愛結婚。按當時的製度,他們和我們麵臨同樣問題,就是男方沒有上海戶口,夫妻不能從公家單位得到住房,也需要來黑市租房。我很想結識他們。人在孤獨中打拚,就渴望有境遇相似的朋友,可以交流經驗、互相借鑒。但是在那個市場上努力尋找數月,我竟然沒有遇到一例!雖然一個人的觀察總有局限性,但這個結果還是震撼了我。一個1200萬人口的超大城市,有幾十、甚至上百所高等院校,學生來自全國各地,又有成千上萬家外資企業,雇傭著大批持外地戶口的優秀男青年,但我竟然找不到一對外地男與上海女!聯想在學校和工作中的所見所聞,我認識到這是普遍現象。
天然的愛情不可能拘泥於出生地或戶籍。肯定有很多外地戶口男和上海本地女內心相愛,但是他們都選擇了放棄。他們的愛情敗給了戶口及相關考慮,全軍覆沒。當時一個年輕外企雇員的收入經常十數倍於一般市民。就算在婚姻中追求物質好處,上海女生與這批精英外地男生絕緣,也明顯不劃算。在那時的上海,排外與歧視已經極端到非理性的程度。我不禁感慨,這座城市太市儈、這裏的愛情太懦弱!
b.不付出真心,怎配得到真心?
一方麵我喜歡上海,因為雪梅是上海人、我們在上海度過了美好的青春年華、很多親人朋友還在上海。另一方麵,我厭惡當時上海的狹隘排外。近距離觀察這座城市多年,結果我對它愛厭交織。記得剛到交大時,我曾驚豔於江南女生的溫柔婉約。呆久了才發現,校園裏聚居著上萬名優秀男女青年,卻鮮見勇敢的愛情。與任何地方的青年一樣,上海青年也盼望得到真愛,就是希望對方愛自己的人、而不是自己的物質條件,但他們經常為自己的婚戀對象預設了嚴苛的門坎。比如在交大校園裏,絕大多數上海籍女生公開和明確地拒絕與任何不能馬上出國、也沒有上海戶口的男生交往。我理解出國和留滬等對人的一生影響巨大,但也無可否認,這些女生把物質條件放在了真情之上。人與人相處要將心比心,你希望別人怎樣待你,你就要怎樣待人。這樣的女生憑什麽指望有人真心愛她、把她的人看得比她的物質條件更重要?當她老了、醜了,或她的男人官位變高、賺錢變多、遇到更年輕漂亮的女人,她憑什麽要求男人不拋棄她?不付出真心,就不配得到真心。
撇開道德,單講人的自然感情,女生專注利益,即使漂亮、讀書好,也很難獲得真愛。比如當時交大上海籍男女同學之間並沒有戶口障礙,卻也極少發生真摯的愛情故事。就是因為他們都很聰明,又互相知根知底,很容易看懂對方內心冰冷的算計,於是心還未熱就先涼了,很難產生愛情。要想獲得真愛,就要愛情至上,不能利益至上。利益至上,就扼殺了愛情。其實這個道理很簡單,不但適用於女生、也適用於男生,既適用於上海籍同學、也適用於外地同學。真的把它講出來,大多數人也認同。但是在麵對現實情況時,太多人選擇以利益為重,拋棄愛情。其中少數人在戀愛或結婚之後為了利益背叛愛情,他們對不起愛人。更多人出於功利考慮,不敢追求心中的愛情,甚至不敢承認自己有愛情。他們沒傷害到別人,但傷害了自己,錯失了難能可貴的愛情機緣。青春不再時他們回首往事,心中的遺憾自己最清楚。
傳統愛情有一些基本特點,就是在平常接觸中,男生被女生的美貌和人品打動,真心喜愛她,主動追求她。女生則早早準備好自己,留給潛在追求者們足夠機會。如果在相互了解後發現男生確實愛自己、自己也愛對方,女生也要勇敢地獻出自己的真情。可惜在當年的上海,由於人們過於強調婚戀裏的利益得失,這種古今中外都通用、簡單美好的愛情,在現實中少之又少,近乎絕跡。
c.難尋為愛勇敢的人
在我熟悉的其他環境裏,大多數人也把婚戀與物質利益聯係在一起。比如在東北,在有一官半職的人家之間,子女聯姻經常首先考慮家族利益。在農村和城市中下層,談婚論嫁有時像賣女兒。但總有一些與眾不同的人,有的出於青年人火熱的天性、有的因為對社會無知所以無畏,敢於衝破世俗常規,拋開功利顧慮,追求真心愛情。雖然他們人數很少,結局也經常不好,但是大眾還會私下追捧他們的事跡。他們為愛情而勇敢的故事,即使是悲劇,也為沉悶的社會帶來些許光明,讓芸芸眾生感受到一絲因愛而來的生機與希望。
然而在上海生活那麽多年,我卻沒有遇到類似的、拒絕向世俗低頭的少數人群體,即使在精英知識分子雲集的象牙塔裏也沒有。這個城市裏的人似乎都甘願屈從環境,懦弱地把自己的心靈鎖在物質利益的條條框框裏,看到天然的愛情被擠壓成醜陋的畸形,也不知掙紮反抗,其中包括身居文化氣氛濃厚的名牌大學、處於青春勃發年紀的大學生和青年知識分子們。這些天之驕子和驕女們具有得天獨厚的客觀條件追求浪漫精神,也最應該摒棄低級趣味。但他們如此市儈,真讓人覺得可驚可歎、也可惜可憐。大概因為被鐵腕統治了幾十年,本來既精明、又積極進取的上海人已變得卑屈馴服,向上的精神被閹割,隻剩下猥瑣的精明。他們專注小利,卻無視大義,丟掉了“為愛勇敢”的人性之光。
我長期寓居校園,了解社會較晚,但是看懂後我強烈排斥它,不像很多同齡人那樣選擇改變自己去適應它。我不願曲意迎合,社會當然不歡迎我,不會為我留下多少生存空間。看清了自己與環境方枘圓鑿,我離開上海、出國留學的決心就更堅定,雪梅的人品在我心目中也顯得更可貴了。
七 家庭生活
初到美國
在國內打拚幾年後,我獲得全額獎學金,來到美國讀博士。不久後雪梅也順利抵美,與我團聚。從未跨出過國門的兩個人,一夕之間飛到地球另一邊,按理說應該感到強烈隔膜,但我們卻很適應,很快就安居樂業了。我又回到校園,潛下心來做學術。她則地做起了自由自在的家庭女主人,積極出門交朋友、練習英文、做短工等,每天都有新見聞,回來後興奮地與我分享。我們初到美國,生活既緊張又愉快,兩個人都情緒高昂。
經曆中美兩個社會,我們體會到天壤之別。在這個新世界,我們不再忌憚那個從來沒見過、卻無處不在的六四黑名單,也不再害怕被政治迫害,或被“內部監視、控製使用”了。身為老百姓,我們不再被官員們欺壓和蔑視,不再擔心戶口、人事檔案、糧油關係、單位介紹信、晚婚證明、準生證、獨生子女證明、孩子上學資格,等等。我們不再又要花高價、又要偷偷摸摸在黑市上“違法”租房,也不再揣摩單位領導的心思,乞求他發“善心”分配給我們住房…。這類區別還有很多,數不勝數。
在上海準備留學時,朋友們私下交流為什麽要出國。一位交大同學充滿感情地引用《詩經》中一段話,“三歲貫汝,莫我肯顧。逝將去汝,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意思是,我供養你,你卻不為我著想。我發誓離開你,去那美好的地方。那個美好的地方,才是我的安身之地。這幾句詩講出了沒有被奴化的中華遠古先民,在麵對統治者壓迫時,內心懷有的威武不屈。我和雪梅在國內摸索多年,試圖尋找未來人生之路,逐漸看懂自己在社會大局中的位置。我們前途道路上那些重大障礙,其實都是掌權者故意設置、並且堅決不想改變的。他們要維持金字塔形絕對極權製度,讓最頂端的少數人可以永遠壓迫其餘絕大多數人。出於這個目的,他們極端仇視“人人生而平等”的理念,把中國人分成等級、一層壓一層,並血腥鎮壓六四學生運動。所以中國才有嚴苛的戶口製度、官本位文化、以及體製內待遇碾壓體製外等現象,14億人中至少13億是受害者,缺乏基本自由與權利,永遠被欺壓。如果年輕人想有所成就,就必須依附權力,幫助掌權的小集團欺壓老百姓。任何人愛這個國家,即使發現它的症結所在、願意貢獻自己的力量幫助它進步,也沒有機會改變現狀。認清這個大局後,我們既不想同流合汙,也不想碌碌無為,所以不惜背井離鄉,來到美國。
在美國,身上的重重枷鎖終於解除,我們自由了!我平時沒日沒夜地工作。到了周末和假期,我和雪梅駕車去各地旅行,探索我們的新大陸。在緬因州,我們去看浩瀚、蒼涼的大海。在佐治亞,我們探訪《飄》的故鄉。曾經深夜在西弗吉尼亞開車,幾個小時不見人煙,四周也沒有其他車輛,好像這個世界隻剩下我們倆。清晨在俄亥俄,我們無意中駛入一個大峽穀。左邊是深不見底的懸崖,右邊是險峻的高山,直插雲霄。高速公路就是懸崖和高山之間的一條線,畫了一個巨大的、逆時針的弧形,從眼前延伸到遠方,盡頭消失在天邊飄渺的山與山之間。霞光從左側照進來,把天空、山峰、峽穀、以及之中的草地和樹林都染成一片火紅。我們的車飛馳,而這幅壯麗的峽穀風光畫就緩緩地變換著角度,超長時間占據我們的視野,至今記憶猶新。我們的車曾拋錨在弗吉尼亞鄉野,一位警察和幾位普通人主動幫助我們,他們的熱心與平等相待讓我們感激。在賓夕法尼亞州首府,在莊嚴、宏偉的州議會大廳裏,我們現場觀看議員們議事。在華盛頓特區,我們駐足於林肯紀念堂巨大的內牆碑文前,默讀《葛底斯堡演說》,感懷“民有、民治、民享”的精神。在紐約州開夜車,我們在高速路上一片遠離城市、無人看管的泊車區短暫休息,偶然一抬頭,看到深邃、璀璨的銀河從宏大的天穹的一邊抹向另一邊。億萬顆星星,好像各個清晰可見,都在無聲地看著我們。我們也默默地、許久地回望它們,心裏激蕩著敬畏和感動…。
那時我們年輕,精力旺盛,又沒有負擔。雖然舉目無親,但擺脫了在國內的各種煩惱,心情舒暢,滿懷希望。後來有了孩子,這樣逍遙快活的生活就結束了。但剛到美國那段時間裏的多彩經曆、以及對新家園的美好初印象,我們永遠不會忘記!
孩子們來了
在美國讀博士總是時間漫長。最開始,我的專業偏工科,後來轉為商科。期間我們先有了寶貝的大女兒,之後發現我倆都喜歡孩子,於是又多了兒子們。在短時間內我們從兩個無牽無掛的青年變成了一個忙碌、沉重的大家庭。總的來講,在美國的最初幾年裏,為了學業和撫養孩子,我們麵對的壓力和平日的繁忙程度都遠比在中國時高,但是生活環境卻變得平安祥和很多。回想那段時期我們的家庭生活,記憶裏既有輕鬆好笑的故事,也有辛勞拚搏的片段。
生活美好,時間就過得快。在那段如水流過的歲月裏,最幸福的事莫過於家裏有嬰兒降生。每次雪梅生孩子,我都在她身邊。看到新生兒從她身體裏出來的那一刻,總讓我不禁感慨,這是多麽偉大的事!隻有雪梅能做,而我不可能,所以我理應在其他方麵補償。孩子們的到來逐漸改變了我的很多想法,把我原本簡陋的婚戀觀從雲裏霧裏拉回到現實。首先,雪梅生了孩子還要養孩子,需要在家務上花很多時間和精力,所以我就應該承擔賺錢養家的責任。我開始理解她“男主外、女主內”的想法。再者,有了孩子之後,我不得不承認錢在生活裏的必要性,不那麽鄙視錢了。第三,因為養育孩子需要很多物質條件,所以未來母親要求孩子父親能賺錢,就合情合理。我開始反省自己原來的憤世嫉俗,並慢慢理解,隻要理順優先等級、不把物質條件看得高過真情,女方在婚戀中考慮男方的物質條件,也是正當的。
雪梅第二次懷孕時,我們的心態遠比第一次放鬆。懷上好幾個月了,她才去醫院做常規胎檢。檢查室裏,護士用超聲波掃描儀察看她腹中的胎兒。隨著掃描探頭的移動,顯示屏上的胎兒形象也跟著變化。我坐在護士旁邊,眼睛一直盯著屏幕。待產的父母都有一種隱蔽心理,就是特別害怕未出生的孩子有缺陷。這時屏幕上出現兩個大圓圈。我問這是什麽?護士故意拉長聲調說,“這是兩個腦袋”。在那一瞬間,我被嚇得心突然往下沉,全身的冷汗一下子湧出來。我以為胎兒是畸形,有兩個腦袋!那個護士繼續認真地看著屏幕,又過了漫長的幾秒鍾,她轉過頭來,帶著誇張的笑容對我說,“恭喜你!這是雙胞胎,是兩個兒子!”我這才慢慢緩過神來,由悲變喜。
因為是雙胞胎,所以生產時的陣仗特別大。醫生和護士們都很重視,照顧得無可挑剔。生孩子時,所有媽媽都是孤單的英雄,竭盡全力與天地獨鬥。而爸爸最多是個有心無力的助手。雪梅這一次生兩個孩子,掙紮與叫喊也是別人的兩倍。生時,她聲嘶力竭;之後,筋疲力盡。我忙前忙後,但深感自己沒什麽關鍵作用。全部忙完,已經是後半夜。兩個寶寶被安置到育嬰室。雪梅早已累得昏睡,被推到一間單人病房裏休息。我則坐在她床頭的小茶幾旁,借著昏暗的燈光,在手提電腦上趕寫論文。讀博士期間,各種嚴格的項目截止日期一個接一個,我必須分秒必爭。
淩晨時分,萬籟俱寂。她朦朧中睜開眼睛,環顧四周。看到我,便朝我伸出一隻手。我趕緊也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回應了一個虛弱、但驕傲的微笑,然後稍微伸展一下筋骨,翻身朝向我,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又睡著了,疲倦得什麽也沒說。可她的手還抓著我的手,一直不肯鬆開,仿佛要用手心裏的熱度向我傳遞她此時的萬千心緒。她頭發散亂,都結成了綹;臉上浮腫未消,還帶著明顯的汗痕。那都是因為生產時她出了很多汗,全身浸在汗水裏,後來自然晾幹的結果。我立在床邊,在靜默無聲中端詳著安然睡去的她,憐愛與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久久不散。
很多人說,女人生孩子會變醜、影響夫妻感情。甚至有些太太因此不敢生孩子。其實那都是幼稚、偏駁的想法。孕育小生命確實需要媽媽做出巨大犧牲。每次生育都在雪梅身上留下痕跡,消磨掉一層她原本明豔的青春光芒,但那都抵不過孩子帶給她的喜悅和由衷的滿足。我也會默默地感動,覺得我們的生命因孩子而交融和延續、家庭有了新希望、平日的辛勞也更有意義。在我心目中,生養孩子是雪梅無私的奉獻。她把生命的一部分贈予我們的下一代,為全家點亮了未來,厥功至偉。
容貌與愛情
自從1990年春天的那場邂逅,我一直獨愛雪梅。我就是個平常人,認識她之前也傾慕過其他女生,而且喜歡某個人一段時間後就會失去興趣,很難長情。即使現在,馬路上遇到漂亮女人,我有時還會禁不住側目。但一晃幾十年了,我還專情於雪梅,而且不覺得這是難事。我從沒覺得哪個女人比她好,是她的好把我變得專情和長情,雖然在外人眼裏她也是個普通人。年輕時我就聽說“婚姻有七年之癢”、“結了婚的男人都覺得別人老婆比自己的好”等不上台麵的夫妻格言。當年不理解,還以為自己太年輕、不懂老夫老妻之間的相看兩厭。但是結婚這麽多年後我依然沒體會到。與上麵俗套理論相反,我作為過來人的心得是,如果你認真對待人生就不難發現,那個與你相愛的女人最美、最好。她的其他方麵,包括容貌,都遠沒有她愛你重要。
早在戀愛期間,具體講,在我對雪梅表白之後、她說她愛我之前,有一次她一本正經地對我談起她認為的、自己外貌上的缺點。大概她正在嚴肅考慮是否把我升格成她一輩子的“真命天子”,所以想得長遠,要把醜話都說在前麵,防止我現在“情人眼裏出西施”,未來卻發現她的不足,然後心中的美麗幻影破滅,埋怨反悔。她詳細羅列了自己最不自信的幾個長相特點,甚至還講到女人老了都會變胖,她可能也一樣等。總之,她給我打了很多“預防針”。聽完她一席話,我心裏挺高興,因為她是我還沒追到手的女神,女神竟然這麽謙卑,主動承認自己有缺點,拉近了我們的距離。至於她說的那些具體方麵,我並不是眼瞎沒看見,而是看到了但不覺得是缺點。有些我還認為是優點,增加了她的魅力。說到底,我已經愛上她,就自然接受她的全部,根本沒有不喜歡她的任何部分。
多年以後,嶽父母曾與我嚴肅討論生育對雪梅容貌的影響。生孩子前,她對父母說過她想做全職太太,但他們沒當真,以為她隻是太忙太累、隨口抱怨而已。生孩子後,她想法更明確,開始盤算回歸家庭的具體步驟。嶽父母得知後非常詫異,完全不理解,堅決反對。他們三人長談,可誰也說服不了誰。嶽父母心急,覺得根子肯定在我。東北人名聲在外,大男子主義嚴重。他們認為我教唆了雪梅,所以她才不想工作。我向他們解釋,雪梅要做全職太太,全是她自己的主意,我也不完全理解,但我聽她的。這種討論斷斷續續好幾年。我們逐漸明白,她父母強烈希望她事業有成、經濟獨立,不辜負他們多年培養,在家裏也有地位。他們認為關鍵問題是雪梅要生幾個孩子。孩子少,她就不好意思不上班;孩子多,她做家庭主婦的可能性就變高。於是他們勸我們不再要孩子,勸不動雪梅,就來勸我。他們的核心說辭是,“孩子多,女人就老得快。到時候雪梅老了、醜了,你也不喜歡,甚至會嫌棄。”
生孩子真的讓雪梅變老變醜嗎?我開始留意,發現她確實變化明顯。有時我從某個角度看她,會突然有陌生感,覺得眼前不是那個與我在校園裏熱戀的女生,仿佛換了個人。那時我們都三十歲出頭。她少了學生時代的纖細嬌柔,多了成熟女子的圓潤和曲線美。好多次我一邊看著她忙裏忙外、一邊暗自感歎,“都生了三個孩子,她怎麽還這麽好看!”我的自卑感又作祟,怕配不上她。生養孩子和操持家務,讓她滿頭烏絲裏生出少許白發, 如凝脂的皮膚也有了不易察覺的皺紋。但她精神飽滿,目光明亮,常常笑容燦爛,感染身邊人。所謂相由心生。我們家庭平順,她在心底裏感到滿足。生育的確加速她脫離少女形象,但也讓她生命力噴薄,賦予她少婦才有的雍容豔麗。她依然非常美,隻是美得與以前略有不同。我依然愛她,隻要她不與我吵架或耍脾氣,她有皺紋我也覺得可愛,她有白發我也覺得嫵媚。她這樣改變,我沒什麽不喜歡,她也無所遺憾。
產婦心理會隨身體變化而變化,雪梅偶爾也有容貌焦慮。她還自嘲,“一孕傻三年”,覺得生育後頭腦變慢。新媽媽都容易情緒波動,擔心自己魅力不再。但我感到她全心全意愛我和孩子們,所以我愛她有增無減,她不需要瞎擔心。我不敢斷言女人的青春與美貌完全不影響夫妻感情,但是可以肯定地說,在我心目中,她的容顏改變、韶華漸逝,都遠比不上她對家人的真情重要。這個結論並不來自艱深的分析,而是我切身體會。比如她懷雙胞胎時,肚子特別大,好像馬上要爆裂,整個身體都失去了正常比例。我看到,心裏就被柔軟的感情占據,其中既有愛又有敬。她也察覺到我態度的微妙變化,所以特別自豪,舉手投足像個女王。我確實不再像熱戀時那樣,看到她飄逸的發梢也會目眩魂搖,但我對她有了新的崇敬感,那是以前沒有過的。總之,她因懷孕和生育而身體變形,並沒引起我嫌棄,反而使我更愛她。我把這些感受講給她聽,幫助她遠離無謂的自哀自憐。
人們常把愛情與女人容貌聯係在一起,不言而喻地假設年輕漂亮是愛情的源泉。其實妻子生養孩子、照顧家庭,也可以激發丈夫的愛情,就像男人辛苦養家可以激發妻子愛他一樣。但人們很少談論這後一種愛情,倒是經常渲染女人由於生孩子和為家庭操勞,變得人老珠黃,失去男人歡心。一種觀念廣為流傳,並不代表它正確。在人生的每個階段,我都覺得雪梅好看,包括生育前後。這大概有兩方麵原因。一是生養孩子讓她精神煥發、身體壯碩。健康與好心情讓人好看。二是她左右我心中“好看”的標準。我的美醜標準不是固定的,經常她是什麽樣兒我就喜歡什麽樣兒。
愛情是一種連鎖反應。我感到雪梅愛我,我自然更愛她;她領會到,又變得更愛我。就這樣,愛情激發愛情。感情之外的任何因素,包括容貌,在這個過程中都次要。與流行觀念或嶽父母的警告不同,我不覺得生育讓雪梅變醜。其實愛一個女人與覺得她美是一回事,但美與長相漂亮不是一回事,美不止於漂亮。雪梅富有個性的美吸引我。不但在她生育期如此,後來孩子們長大、我們青春不再時也一樣。她真心待我、努力持家,用心程度近乎完滿,其他女人就沒可能讓我覺得比她美,於是我這個俗人也做到了專情和長情。
夫妻磨合
但在孩子小、生活壓力大的時候,我們也有過一場感情危機。事後看,結局有驚無險,不算大事;但在當時我感覺很嚴重,因為我倆的感情基礎被動搖。那時雙胞胎兒子不滿周歲,大女兒兩歲多;雪梅已修完碩士課程,正在工作;我還在讀博士;嶽父母住在我們家。我們雙方父母都多次來過美國,為家裏帶來天倫之樂。他們幫助照顧孩子,大幅減輕我們的負擔。我的研究課題進入深水區,看不清前景。每天早晨起床後,我都快速完成洗漱和早餐,然後趕赴辦公室。中午和晚上回家吃幾口飯,馬上再去工作,直到午夜才回家。雪梅工作很好,當然責任也重,所以心理和我一樣緊張,但不像我那樣沒日沒夜地加班。在晚上和周末,長輩們需要休息,雪梅接手孩子。如果我在家,當然也幫忙,但我很少在家。每天夜裏,總是一個兒子先哭,另一個兒子隨即附和,然後大女兒加入。他們的哭聲此起彼伏,催人抓狂。我們從睡夢中爬起來,安撫孩子、檢查尿片、換尿片、熱奶、喂奶、拍背、等孩子打嗝、再哄他們一一睡著…。這個過程每夜至少一次,經常兩三次。從兒子們出生到一歲半,我和雪梅就沒睡過完整的一夜。
雪梅是三個嬰兒的媽媽,又要應付繁忙的專業工作。在巨大的壓力下,她開始焦慮,擔心生活裏的方方麵麵。後來她回憶,覺得自己得了“產後抑鬱症”,但在當年,我們連這個名詞都沒聽說過。另外,有了孩子後,雪梅心態變化很大。她時刻掛念小寶寶們,我不再是她關切的重點。她開始頻繁對我抱怨、發小脾氣。雖然嘴裏講的都是一些日常瑣事,比如我家務做得太少之類,但是那種語氣和表情,總讓我覺得她對我整個人都不滿意。我不知所措,試圖多幫她,但不得要領,效果不彰。
有一天她又發牢騷,大意是我不關心家、對她幫助不夠等,然後語氣嚴肅地說,“以前我什麽事都相信你,現在我不相信你了!”她一字一句,清晰冷靜;我感覺一陣冰涼掠過心頭。感情永遠需要雙方共同維持,任何一方停止信任,愛之火就會熄滅。從戀愛時期到兒子們出生之前,每次我們遇到困難,她都百分百支持我。她的堅定信任一直是我內心的巨大動力。而眼前她說出不再相信我,難道她頂不住壓力、要放棄我們都在為之奮鬥的未來?如果她真的沒了信心、撤回對我的托付、不愛我了,那麽我們多年以來為彼此做的犧牲、連同這個家,就不再有意義。
現在回想,生活壓力和產後抑鬱在當時疊加在一起,讓雪梅處於崩潰邊緣。在她心目中,我是家庭頂梁柱。但在最需要我的時候,她卻發現我沒啥用。那時養家靠她,因為她的工資遠高過我的獎學金;照顧家和孩子更靠她,我的貢獻有限。嶽父母與我們同住,目睹我們的狀況。當年她不聽他們勸阻嫁給我,他們曾長期敵視我。隨時間推移,這種隔膜已經減弱,但還沒有完全消除。現在他們心疼她,埋怨我,自然不方便當我麵講,就經常單獨找她表達意見。父母都為自己的孩子著想。他們怕她吃虧,是人之常情,沒什麽不對。她平時有主見,能夠恰當理解他們的話。但在那個時期,抑鬱造成她心理失衡,他們的話讓她更急躁,對我的怨氣也就更大。
工作讓雪梅每天忙碌不堪;回到家裏,尿片和奶瓶又沒完沒了。她累得喘不過氣來,卻逃無可逃,心裏既委屈又無奈,於是不時陷入狂想,覺得我們就要支撐不下去了。外在困難屬不可避免,我們正努力克服。如果她內心冷靜、我們肯於拚搏,完全可以挺過去,就像出國前我們戰勝過很多困難一樣。關鍵是她的心理。麵對抑鬱的折磨,她孤立無援。我是她最親近的人,她雜七雜八的抱怨和偶爾的口不擇言,本質上都是向我求救。但是我的心思全在緊張的學業上,沒有及時體察她的煎熬,甚至懷疑她是否還愛我。這是我的不對,說來慚愧。
自從她說不相信我之後,我心裏一直冷颼颼。幾天後的一個晚上,難得有機會,我們安頓孩子們睡下,交代好父母,然後出門散步。途中為了打破尷尬,我隨口說,“假如今天才相識,我們還會喜歡上對方嗎?”這本是沒話找話的即興玩笑,說完了卻發現它暴露了我的隱憂。那一刻,氣氛一下子凝重起來,我們都沉默了。四周夜色蒼茫,那句話仿佛就掛在我們眼前的空氣中,想躲也躲不開,想甩也甩不掉。兩個人再找不到話可說,隻能靜悄悄地走在空蕩蕩、陰森森的林間小路上。回想以前感情好時,我們在一起做什麽都高興;現在有了裂痕,即使雙方肩並肩也無話可說,近在咫尺也感覺遙遠。記憶裏當時月光清冷,成排的參天大樹在夜風中搖曳,蕭瑟之聲如潮水拍岸,一浪接一浪,肅煞迫人。
又過了一兩天,她特意安排我們的二人時間,開場就說,“我想通了,夫妻感情最重要,以後不再懷疑這、擔心那了,著急也沒用”。然後她談到父母。他們對美國了解有限,對我們應該如何處理工作與家務的想法經常不現實。她已與他們說過,以後不要總在她麵前講我的不是。她又總結自己的心得,說以後自己要有主見,不應該心太急、聽風就是雨等。她的言語對我總有巨大威力。這次溝通以後,我們之間積蓄了幾個月的隔閡、以及幾天以來已變得無法掩蓋的嫌隙,一下子都消融殆盡。其後幾年,我忙於學業與工作,家務方麵也努力,但不敢講有多大進步。她肩上工作和家庭兩副擔子一直不能減輕,但她咬牙堅持下來,並且基本不懷疑埋怨我了。即使偶爾情緒低落,她也不像以前那樣全歸罪於我。每次想起那段重壓下的日子,我都佩服她、感激她。
戀愛並不因為結婚而終止。每當麵對生活中的艱難險阻,兩個人都會重新審視彼此之間的關係,並從愛情裏汲取力量。愛有多深,就願意為對方、為家庭使出多少力氣,付出多少代價。在我們共同生活的每個關鍵時刻,她都毫無保留地奉獻,這次危機也一樣。經過一番波折與溝通之後,她再次選擇竭盡全力,自我犧牲。她說出不再相信我之後的那幾個日夜裏,我對婚姻的信心降到曆史最低點,至今記憶猶新。但是她很快改變態度,重新振作起來,又挑起家庭女主人的擔子。我看到了,被她感召,信心回歸,我們之間的理解和信任也更進一步。這種二人相互促進、感情得以升華的過程,結婚前如此,結婚後也一樣。
多年以後我們才知道產後抑鬱是一種病。我問她,“當年我那麽沒用,你是否想過離婚?”她說曾想過“死了算了”,但沒想過分手。我嚇一跳,第一次知道她想過死,原來她的抑鬱曾那麽嚴重!她完全靠自己恢複,我沒幫她什麽,深感歉疚。另外,我們可以直截了當地談論離婚、死亡等陰暗話題,因為早有共識,誠實是我們之間的基本原則。我倆都不喜歡遮遮掩掩,也都受不了對方遮遮掩掩。相識後不久,我們曾談到對彼此的要求。她說不許我“欲擒故縱”,就是希望我表裏如一,愛她就要表達出來,不要讓她猜。如果我疏遠她,她就離開我。她不想靠猜來維持我們的關係。我對她的要求是,“如果哪天想分手,無論什麽原因,都請直接告訴我,不用怕我受不了”。我同樣也期盼她有事直說、永遠不欺騙我。即使以替我著想、為我好為借口,我也不要。
我們最嚴重的吵架也發生在那個時期。結婚這麽多年裏,我們吵架次數不多,總共三五次。每次都由小事引起。最長的,幾個小時也就過去了。這個“史上最嚴重”發生在大女兒大約三歲、兒子們大約一歲半的時候。當時全家一起吃晚飯,但女兒哭鬧著不吃。雪梅本來在給兒子們喂飯,就撇下小的,轉身照顧大的。我覺得女兒在胡鬧,大人不理睬才對,不應該縱容她。於是我們就吵起來了,聲音很大。過了個吧小時,我首先投降。她矜持了一會兒也就沒事了。這樣的大聲吵架,後來還有一兩次,都在孩子們很小的時候,但都沒有那次激烈。表麵上,兩個人因為孩子、家務等吵架,但實際上我們並不在乎那些瑣事。吵架的真正原因是兩個人都極端忙碌,有時心力憔悴,按捺不住煩躁情緒。
孩子們三、四歲之後,吃喝拉撒睡大致能自理,我和雪梅還是很忙,但心情舒緩很多,脾氣也自然好轉。她時而還會有小性子。我看到她臉色陰沉,就會嘻嘻哈哈、哄她以自保。反過來當我意見堅定、情緒激烈的時候,絕大多數情況下她都不吭聲,等待我的茶壺風暴自然消退。我們沒有實質矛盾,又都心存戒備、不想讓小摩擦升級,所以就吵不起來了。美國有句形容老夫老妻相處狀態的流行話,“從沒想過離婚,但想過謀殺”,意思是兩人長期在一起,即使互相絕對忠誠,有時也會意見不同、矛盾激化,恨到想殺了對方。但我從沒有過那樣的心理經曆。
雪梅持家
雪梅連續生了三個孩子,並在同一時期完成碩士課程,在競爭激烈的就業市場上找到高科技專業工作,在公司裏成為技術能手。我博士畢業後到紐約工作,隻在周末回家。她與孩子們留在原地。從周一到周五,她又要工作、又要獨自照顧三個幼兒,生活異常緊張,每天都是一場戰鬥,但她樣樣事都做得好。漸漸地,她的事跡傳開。在那個小城的中國人之間,她的故事成了口口相傳的佳話,她成了大家談論的模範太太。每個周末我們都帶孩子們出去玩。在馬路上、商場裏、或聚會中,總有或認識、或不認識的人主動和我們打招呼,詢問雪梅如何應付了如此繁重、讓常人覺得不可思議的生活安排?我們則有一說一地回答。他們聽完後都會祝福我們,誇孩子們可愛,讚歎雪梅真能幹!
學校裏有孩子的學生不多,大家關係很好,經常聚會。一次我們家辦派對,來了一屋子人。我看到一對夫妻默不作聲呆在角落裏,就走過去打招呼。那位太太是雪梅的朋友,我見過很多次,卻不熟。她老公更隻是點頭之交。這位太太抬頭看見我,就毫無鋪陳地、很大聲地說,“我老公天天在家裏拿我和你家雪梅比較,說我笨,不像雪梅,又能生孩子、照顧家,又能上班賺錢!”說話時她的眼睛直盯著我,故意避開身邊的老公。她的聲音清脆,語氣嚴肅,帶著明顯的怨氣和抗議。房間裏的人大概都聽清了,但都假裝沒聽見。她老公先是一怔,然後麵紅耳赤,尷尬地陪著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有我,沒心沒肺地大笑不止。
另一次鄰居聚會,一位太太特意找到我,不服氣地對我說,她照顧一個孩子比雪梅照顧三個孩子更辛苦。她是雪梅的朋友、全職主婦,有一個女兒,剛剛蹣跚學步。她父母與她同住,幫助照顧孩子和家務。但她還是很忙,並且逢人就曆數做新媽媽的各種辛苦。她和我理論,三個孩子可以一起玩,不需要媽媽時刻參與,所以媽媽可以抽空休息;而一個孩子隻能和媽媽玩,永遠需要媽媽,媽媽就隻得一直忙碌。我以前就聽說過她常在熟人麵前拿自己與雪梅比較,就對她說,“我可以幫你解決這個問題。以後我每天早晨把兩個孩子送到你家,讓你幫我照顧。這樣雪梅就隻看管一個孩子,像你現在一樣累;而你每天都有三個孩子一起玩,就像雪梅現在一樣輕鬆了”。她聽到後立刻心領神會,笑而不語。從此以後,我再沒聽說她與雪梅攀比。
談到家庭生活,很多人都好奇有關錢的問題。我和雪梅都來自1970、80年代清貧的中國知識分子家庭。按美國標準,我們都算非常節儉。也許繼承了父母的思維,我賺錢的目的從來不是奢華享受,而是希望生活裏沒有錢的壓力、思想不被錢困擾、然後可以自由地做喜歡的事。我讀博士期間,雪梅自費讀碩士,孩子們又相繼出生,我的獎學金就顯得太微薄了。那幾年是我們最缺錢的時候。身邊麵對類似情形的其他留學生,有從中國來的、也有從其他國家來的,好意告訴我們,他們享用了美國的社會救濟,並建議我們也申請。但我們一直沒行動。
一天我們帶孩子在鄰居家裏玩,突然需要換尿片,卻發現忘了帶。女主人隨手送給我們十件裝一大包。我們要付錢給她,她說不用,尿片來自社會救濟,是免費的。她隻有一個孩子,就申請到這份救濟。她告訴我們美國政府很慷慨,救濟計劃裏各種嬰幼兒用品都免費,每個孩子定期定額領取,她家孩子根本用不完。
當時我和雪梅處處省錢,但不敢在孩子身上省。每個月家裏花在奶粉、嬰兒罐裝水果、尿片等育兒消耗品上的錢都數倍於我們大人們的生活費,是一筆沉重的開銷。記得我們還認真算過,孩子換一次尿片的成本,包括尿不濕、濕巾紙、爽身粉等,大約0.3美金,每個孩子每天要換5、6次,三個孩子一天大約5美元。當時官方匯率是8.3,實際匯率更高。孩子們拉屎拉尿,一天就要40多人民幣。我在中國讀研究生時,每月生活費才80元。而拉屎拉尿的相關費用還隻是育兒總花銷的一小部分。那時我們實在缺錢,必須精打細算。鄰居講的社會救濟就顯得特別誘人。
那天吃晚飯時,隔著餐桌我問雪梅,“我們要不要考慮社會救濟?”她抬眼與我對視,還沒開口,我們就從彼此眼神裏看懂了對方的心思,前後不到五秒鍾。我們都藏著一份自尊,以獨立為傲,不想依靠他人或政府。當然,孩子們的福祉高過這份自尊。如果他們的生命或健康受到威脅,我們大概會放低自己、申請救濟。但當時情況還遠沒到那個地步,所以我們決定不伸出乞求之手。
那時雪梅操持家務、管錢,我配合她,我們用各種辦法開源節流。比如她的碩士班規定,一個學期內修三門或更多課,學費都一樣,於是她就同時選很多課。雖然很忙很累,但可以提前畢業,節省學費。這期間雙方父母幫我們看孩子,對我們非常重要。我們向信用卡公司借了一部分錢,又得到一點父母的資助,最後有驚無險地度過了那個時期。因為養成了節省的習慣,再加上美國的高工資,所以她工作後,我們的財務收支立刻平衡。我工作後,我們再沒感到過錢不夠用。她繼續主管家務和錢,我樂得遠離這些事。說來有趣,我的專業是商科,工作中天天和錢打交道,生活裏卻很排斥錢。
工作幾年後,我的級別和作用都大幅升高。一次我出差去見幾位重要客戶,由兩位做銷售的同事陪同,從紐約出發,經停多個美國大城市。路上尋開心,他們開始講自己老婆的笑話。一位說,他太太不久前買了一輛豪華車,但是莫名其妙地不喜歡,所以剛剛又買了一輛更貴的。另一位緊接著說,他請太太安排年度家庭休假,結果太太背著他自己做主,與幾位閨蜜家庭合夥,租下一個埃及小島,來回都租用私人飛機。我在旁邊聽著,與他們一起嬉笑,心裏卻很受觸動。相比之下,雪梅太節省了,從不主動要求奢華。我平時想不到給她買貴重禮物,於是暗自決定要改變。
途經西雅圖,白天忙完公事,晚上難得空閑。同事們推薦了一家歐洲名牌店,於是我就跑進去逛,心態有點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很快我被幾位美女售貨員圍住,接受關於奢侈品的“速成教育”。她們認真講解了一個多小時以後,我為雪梅選了一個天價女式包。出差歸來回到家,把包獻上,沒有料到,雪梅覺得它沒用、又貴,堅決要我退掉。我再三請求她收下,也曾提議去換別的牌子或款式,她卻心意已決,毫無商量餘地。其實我理解她。她並不怕花大錢。以前買更貴的東西,她都幹淨利落。她不同意買這個包,因為覺得這是亂花錢。她認真做家庭女主人,並有一整套自己的標準。而這套標準裏包含“不亂花錢”。
我回到公司上班,那兩位同事問起雪梅是否喜歡那個包。我說退了。他們再問,是不是雪梅覺得它還不夠高檔?我就講了經過。他們聽後大驚失色,連聲感歎,“Saint!(聖人)”、“Angel!(天使)”。之後,這件事很快在公司裏傳開,變得人人皆知。不久後公司年終聚會,這兩位同事偕同他們的夫人,一起跑到我和雪梅麵前,嚴肅求證“天價包事件”的來龍去脈。兩個男人先發問,兩個女人豎著耳朵聽,然後女人們插嘴補充問題。聽到雪梅親口逐一確認事件的所有關鍵點之後,兩位太太的神情變得嚴肅和若有所思。調查完畢、他們起身離開時,兩位男士似笑非笑地斜覷著自己的太太,仿佛在說,“看看別人家的太太!”兩位女士則凝視著雪梅,眼神裏全是敬意。
終於回歸家庭
在我讀博士期間,雪梅在父母麵前表露出回歸家庭的願望,招來他們堅決反對。為解除她的後顧之憂、確保她專心學業和事業,他們提出多幫我們照顧孩子。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我們非常感激!我當然早知道她要做全職主婦,也一直為之努力。但我的獎學金太少,短期內承擔不起,於是她隻得在父母監督下讀碩士和工作。按理,她是否回歸家庭,我應該參與決定。但他們一家三口討論時我插不上話,實際上成了旁觀者。
作為原則,我總支持雪梅,但並不真理解她為什麽一定要做家庭主婦。她父母的反對促使我重新審視她的想法是否合理,於是我開始觀察周圍人。一些外國同學的太太不工作,家庭過得似乎也很好,但他們的文化和處境與我們不可比。在所有中國留學生家庭裏,都是夫妻雙雙拚命找工作。因為大家首先麵對移民問題。夫妻二人都有雇主、同時申請居留身份,成功率遠高於一個人申請。其次,當年留學生都很窮,獎學金又不足以養家,太太的收入就顯得重要。隻要還沒有孩子,或孩子稍大些、可以上幼兒園了,中國留學生的太太們都渴望工作。其中一些長期找不到工作,實際上就是家庭婦女,但因此更努力找工作,絕不放棄。總之沒誰主動回歸家庭。
沒有可參考的例子,我有點茫然。平均下來,我們每年都能遇到一兩對同學夫婦。因為彼此相熟,聚會時我常發問,“雪梅不想上班,想做家庭主婦,你們怎麽看?”幾乎所有人第一次聽說時都驚得目瞪口呆,表示不可思議。雪梅於是解釋,比如講,“我與公司老板無親無故,他們本質上隻是利用員工。我為啥要把最好的時間和精力都獻給他們?不如留給自己家人…”。這時對方太太就會很感興趣,與雪梅貼心長談。一位交大女生事後總結,“我從來沒想過不工作,因為身邊沒榜樣,我們也沒那個條件,想也沒用。但聽雪梅這麽一解釋,我覺得做家庭主婦也很好”。這個說法很具代表性,其他多人反應類似。這些反饋讓我逐漸認清,別家太太不做家庭婦女,主要因為沒條件,或沒深想過。她們並沒發現我不知道的、做家庭婦女的重大缺憾。雪梅要回歸家庭,不是她想歪了,而是因為她想得比別人更深。我不再為她的計劃不安,雖然還是不完全理解。我也不需要完全理解。無論什麽事,隻要她真想要,又沒有重大不妥,我都支持她。
我工作後,家裏收入有了保障。又過了兩年,小女兒出生,雪梅順勢不再工作。這距離她第一次告訴我她夢想做家庭主婦已經十幾年了,我們終於實現了她少女時代的願望!在同一時期我籌備創業。我所在的行業競爭極端激烈,我必須投入全部時間和精力才有機會。於是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一間公寓,平時每天工作到半夜,隻在周末回家。雪梅則承擔起全部家務,包括照顧四個孩子。每個周日晚上我離家去公司,因為有她做後盾,我才可能安心。周五下班後我回家,但每每從周四開始,我整個人就莫名地喜悅,仿佛有音樂在耳畔暗暗演奏。那時我真正體會到雪梅回歸家庭對於我和孩子們的意義。因為她全職在家,孩子們才享受到良好的生活質量,我才有創業成功的可能。她讓我們忙碌的每一天都充滿溫馨。在我上班、三個大孩子上學時,我們都盼望回到她身邊,因為她就代表我們共同的家。
我心目中的雪梅
我在紐約工作時,同事和朋友中有很多優秀單身青年,有男有女,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他們名校畢業、聰明能幹,都是高薪專業精英,卻經常抱怨愛情難尋。我比他們大不了幾歲,有一個大家庭,在他們眼裏有點另類,所以在一起吃午飯、或下班後聚會時,他們常與我討論婚戀問題。有些女生問,怎麽做才能找到男朋友?我總回答說,這看似玄妙,其實很簡單。你要留長發,穿高跟鞋、束腰長裙,不要戴眼鏡。在天氣好的時候,比如春秋季刮微風的日子裏,你要經常在環境優美的地方走動,比如在大學校園裏或草坪旁,臉上要帶著自然和自信的笑容。你這樣做,就自然有男生主動追求你。我說得一本正經,聽者中有人認真追問,也有人哈哈大笑;有人覺得是好主意,也有人懷疑。現在回想,我的建議太過具體,有點滑稽。
與雪梅相識,對我一生意義重大,記憶與體會滲入潛意識,常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她對我的關鍵作用,很多隻有我清楚,外人看不見。比如從十幾歲起,我不時陷入高強度冥想,有時想著數學或物理問題,有時想著人生與社會等,可以晝夜不停,連續幾天,讓我筋疲力盡,卻又無法自拔。情況嚴重時,我覺得自己落入了孤獨的深井,越來越遠離身邊人群與現實,仿佛就要與他們脫鉤,滑向黑暗的井底。在遇到雪梅之前,這類負麵心理影響到我生活中很多事。家人與朋友不可能理解,也不可能幫我。但與雪梅相愛後,即使在我們相距遙遠時,我也覺得她離我很近。隻要我找她,她總在那兒;隻要我伸手,就可以夠到她;如果我用眼神探求,她就會投回懂我的目光。於是我有了一位可以信賴的伴侶,也就有了一條與外部世界聯係的救命通道。她對我非常重要。有了她,我才逃離近似病態的孤獨感。
因為我在紐約,我和雪梅平日分居兩地,都非常忙。周末在一起,還要奔波於孩子們的各種活動之間,仿佛每時每刻都被具體事務占據。無論麵對麵還是在電話裏,我們的交談總是關於眼前迫切的現實問題,語氣永遠急促。生活壓力下,我們不再有機會經常談心,也沒有多少時間留給彼此。但是,也許她都不知道,在夜深人靜、憑窗仰望月空的時候,或者在開車往返兩地的途中,我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過往的點點滴滴。比如答應我求婚時她激動、堅定的淚眼,在北京重逢時她的喜悅,大女兒出生時她驕傲的笑容,等等。但我回想最多的還是初識的情景。她燦爛地微笑,衣裙飄逸,風采照人。在我回憶的畫麵裏,她周圍的人與物都淡去,隻剩下她走在藍天和大地之間,天地成了她的舞台,她就是我的女主角。這樣的思緒提醒我勞碌的意義和家庭的源頭。我們每天忙於工作和孩子,但是我們在一起不隻是為工作和孩子,而是因為我們相愛,因為她是我心中的最美。
這麽多年以來,我們遇到過很多來自上海的朋友,有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也有在上海長期生活過的外地人。初次見麵時總要互相介紹。當聽說我不是上海人、我們也不是因為要出國才結婚時,他們經常驚訝。有些人會禮貌地旁敲側擊,問雪梅家在上海哪個區?讀的是哪所中學?父母做什麽工作?等等。他們無非好奇,雪梅是“正牌”上海女生嗎?是不是有什麽隱藏的困難,才不得不嫁給一個外地人?因為我經曆過多次類似場景,所以總在剛開始時就領會他們的目的,但還得像背台詞似的一一回答他們那些表麵問題,“…靜安區、育才、交大教授…”,然後看著他們的表情由驚訝變得更驚訝,我就覺得有點滑稽,但還要控製住自己的表情,不讓他們察覺我看穿了他們的心思,避免他們尷尬。他們都是很好的人,是上海人中的佼佼者,也是我們的朋友。他們都這樣,我就感慨,上海人婚戀中的地域觀念這麽重,雪梅選擇嫁給我,真不容易!我慶幸自己遇到了一顆為愛勇敢的靈魂。
感悟夫妻關係
追求愛永遠沒有止境。我和雪梅都努力愛對方,也都相信對方愛自己。這種愛情裏的對等,就是最根本意義上的夫妻平等。年輕時我模糊地以為夫妻平等就是“夫妻一樣”,丈夫和妻子都有職業、都照顧家,在工作和生活的各個方麵都不分主次。我倆的婚姻觀念本來差別很大,但因為愛她,我聽從了她的安排。現在回頭看,如果她當初沒那麽堅持,按照我的粗淺想法,我們很可能會與其他同學一樣,選擇夫妻都工作。那樣的話,我們就不太可能生養四個孩子,孩子們年幼時得到的關懷和照顧會大幅減少,我的事業也會更多地被家事拖累。事實證明她要求的“男主外、女主內”符合我們的實際,遠比我的構想更合理和有效。
很多知識女性認為婚姻不太可靠,自己一定要保持經濟獨立,以備不測。或即使一輩子婚姻完整,她們看到夫妻間總存在相互抗衡的一麵,覺得有份工作能讓自己在二人關係中更有底氣。雪梅不那麽想。她年輕時的工作收入高、又很體麵,她卻主動放棄了。我們當時的前途並不確定,她卻讓全家都依賴我一個人,因此把我推成一家之主。實質上,她賭的是婚姻永不失敗、夫妻永遠同心。與我在一起,她沒為自己留後路,選擇完全信任我。
《聖經》說,“你們作丈夫的,要愛你們的妻子,正如基督愛教會,為教會舍己”。《聖經》又說,“你們作妻子的,當順服自己的丈夫,如同順服主”、“丈夫是妻子的頭”。年輕時我以為這些話違悖夫妻平等原則,但長期家庭生活經驗加深了我的理解。《聖經》把夫妻比作基督與教會。基督愛教會,教會愛基督,二者之間有最完美的愛。《聖經》對夫妻相愛的要求之高,令人生畏,也常令我慚愧。如果一對夫妻像《聖經》說的那樣彼此相愛,他們就真正平等了,因為夫妻平等的基礎,也是婚姻美滿的根本,就是愛,而不是社會地位、賺錢能力、或其他功利因素。《聖經》承認男女有別,推崇丈夫領導家庭、妻子跟隨丈夫。其中的領導和跟隨隻是責任和分工不同,不代表人格有高下。在我熟悉的家人和朋友裏,大多數女人把家庭看得最重要,通過支持丈夫和養育孩子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與這樣的女人相配,男人必須掙錢養家,保護家人,領導全家。雪梅要求我主外、她主內,但無論在思想上還是在實際生活中,我們並沒有因此產生高低貴賤之分。
其實除了要求“我愛雪梅,雪梅愛我”之外,我對婚姻沒什麽特別堅持的觀念。在這方麵我很少費心思,因為她思考得比我多、比我深,我聽她的就可以了。我倆的相處、以及我們整個家庭的運作,從來都以她的想法為準。
八 結束語
這就是我和雪梅從相識,到最小的孩子出生,那十幾年青春歲月的概況。剛下筆時,我隻想記錄在洛基山上談到和想起的一些好笑往事。之後把初稿拿給朋友們看,沒想到他們反應熱烈,遠超我預期。在感慨人生與愛情滄海桑田的同時,他們提出很多新問題,探究我倆當年經曆與思想裏的方方麵麵,讓我感到文章原有構思太簡略,情節欠缺連貫性和邏輯性。於是我開始修改,添加兩人相識、相愛、結婚、生子等過程中的關鍵事件,並著重介紹我們麵對的大問題、各自的想法與選擇、以及事後的反思。寫多了,想到的就更多,但篇幅已經很長,我隻得匆匆收筆。在埋頭寫作時,我一直覺得是在把我們的故事寫給心中那些親切和熟悉的人們。
首先,我要寫給我和雪梅的交大同學們。在國內時,我們相識、戀愛、職場打拚、最後出國等,每一步都得到同學們的幫助。比如我第一次邀約雪梅,就是請一位共同好友牽線。剛戀愛時,兩邊同學分別為我們打探消息、出主意、分析形勢等,幫我們克服最初的陌生感。畢業季我找工作,多位同學幫我聯係他們自己的單位。剛從北京回到上海時,我借住在同學的宿舍裏。後來我需要租房,同學利用社會關係幫我尋找房源。出國前我缺美元,同學幫忙去黑市換…。每當我和雪梅想起這些老同學,就覺得很溫暖、很感激,覺得我們和他們密不可分。
客觀地講,當年同學們祝福我和雪梅,但也懷疑我們是否能長久,因為他們在那時就預見到我們後來遇到的各種困難,並且他們見過或聽說過太多校園情侶在與我們類似的處境下選擇分手。後來我和雪梅真的結婚生子、生活美滿,出乎很多人意料,所以大家自然好奇我們的經曆。畢業後幾十年裏每一次同學聚會,都有人問起我們的愛情與奮鬥史。這次洛基山聚會也不例外。我把回憶寫出來,就是對親愛的同學們做出交待,並衷心感謝大家的幫助和祝福!
人們總把“困難”和“痛苦”聯係在一起,覺得外部困難就會帶來內心痛苦。當年那些在畢業時選擇分手的校園情侶們,就是害怕未來的困難會讓自己痛苦,所以主動放棄。我和雪梅的感受卻不同。如周圍人所料,我們婚戀遭遇一連串困難,比如父母反對、兩地分居、沒有戶口等。困難給了我們很大壓力,但愛情帶來甜蜜與希望。二者相抵,困難與壓力就不算什麽了。即使在最艱難的時候,我們的幸福也遠比痛苦多。
回想當年,我們被自己愛的人愛著,滿懷希望地拚搏。我們運氣比較好,最後算是心想事成。但是任何人在愛情與奮鬥中度過青年時代,即使後來失敗了,也不算虛度光陰,也會青春無悔。艱難可能挾帶痛苦,但也是讓人生精彩的機會。逆境中我和雪梅從愛情裏汲取勇氣和力量,各司其責,努力打拚。肩並肩的奮鬥讓我們更加了解、信任彼此,我們因此變得更親密,愛情也更牢固。我把這些經曆講出來,就是為了佐證愛情不僅美麗,而且可以釋放人自己都不知道的潛能,幫助人衝破看似堅不可摧的險阻。隻要雙方都獻出真心,困難與挫折也無力泯滅希望。隻要同心協力,無論是否終成眷屬、是否萬事如意,相愛的兩個人也可以一路快樂。所以愛情值得被信賴,應該被追隨!
第二,我要寫給雪梅的家人、朋友、和過去的同學、同事們。在育才中學、交大和美國的碩士班裏,她都學業優秀、樂於助人,被老師和同學們喜歡。她在中國和美國都做過工程師,因為能力強、做事又好又快,受到老板和同事們尊重和歡迎。她父母和親友們本來期望她以事業為重。在得知她做全職太太後,他們曾驚訝和不理解。其實無論照顧家庭還是出外工作,做得好的人都應該受到大家尊重和鼓勵。雪梅把家和孩子們照顧得很好,我們很幸福。她的成就不遜於任何上班的人,值得家人朋友為她驕傲。
年輕時,男生和女生都忙於學業和工作,區別不明顯。但中年後結局揭曉,絕大多數女生還是選擇以家庭為重,事業次之。無論家庭型還是事業型的女人,都有自己的信念和理想,都經曆奮鬥和磨練,都品嚐過失敗的酸楚和成功的喜悅。但前者經常默默無聞,而後者有更多機會被外界了解。原因很簡單,賢妻良母們把主要精力給了家庭。如果家人都不說,外界就無從知道她們的故事。在共同生活中,我目睹雪梅對愛情的忠貞、在重大抉擇中體現的高貴品質、麵對艱險時的掙紮、心想事成時的喜悅等。在很多時候我是唯一見證人。與那些事業成功的女生一樣,她的人生也波瀾壯闊、可歌可泣。如果說出來,也可以激勵人,對社會有益。所以我要為她寫這篇傳記,以告慰所有關心她的人。
第三,我要寫給我們的四個孩子、以及家族裏其他晚輩。人受教育多了,經常以為好的決策都基於清晰冷靜的對比和選擇,包括戀愛和婚姻,其實不然。冷靜思考固然必要,但人生重大決策更多基於信念,而不是瞻前顧後、權衡利弊。尤其在年輕時,你還沒什麽經驗,未來又很不確定,決策信息無可避免地匱乏,即使你想冷靜全麵地分析和對比之後再做選擇,你也做不到。比如畢業分配時我拒絕尋求嶽父母幫助留在上海,對後續事態影響巨大。但我當時並沒對此深思熟慮,隻是為了保持內心幹淨。類似地,雪梅為我拒絕其他更穩妥的追求者,也不是因為她看清我更有前途,而是因為她堅信要愛就愛一輩子,絕不為了利益更換愛人。
對於忠於愛情的人,愛情是一種信仰。相識後不久我就發現,在雪梅溫柔的外表下麵蘊藏著一股狂熱。她忠於愛情的方式經常是“燃燒”自己。看到自己的努力與犧牲讓愛情之火越燒越旺,她由衷地感到滿足。在我們共同生活的幾十年裏,她一直保持著這種熱忱。看懂這點之後我覺得,她這樣追求愛情,與先哲們曆盡千辛萬苦追求真理與正義,本質一樣。他們都全身心朝自己認定的崇高目標奮鬥,在奉獻中快樂。他們的滿足感源於給予,不源於索取。這其實就是基督的精神。它是卓越人生的真諦,也是愛情的真諦。勇敢追求愛情也是偉業,勇敢追求愛情的人也是英雄。
愛情是人生終極目的之一,不但獨立於財富、地位、名聲等世俗目標,也獨立於婚姻與家庭。愛情經常導致幸福的婚姻和家庭,但那隻是愛情的副產品、不是目的。愛情的目的就是愛情本身。假如我和雪梅在一起後發現彼此不適合、分手了,或願上天永遠禁止,在未來某個時刻我們感情破裂、婚姻失敗了,是否就證明我們年輕時的愛情錯了、曾經的奮鬥與犧牲都白費了呢?不是的!因為愛情在當時就賦予我們靈魂上的滿足,激勵了我們,讓我們平凡的生命迸發出異彩。
在我們身處困境、需要審視內心、凝聚力量時,雪梅曾多次在我麵前自我刨析,比如在上海她父母要求我們分手時,或在美國她被產後抑鬱症折磨、覺得生活難以為繼時。她說我是她在最好的年華、選擇最多時的自主決定,不是父母替她選的,也不是受環境、年齡等因素逼迫下的不得已。在最渴望愛情的年紀,有機會拋開一切,投入一場純美愛情,然後與愛人終成眷屬,在愛情中度過餘生,她認為這就是夢想成真,為此所有艱難都值得,所有不眠之夜、擔憂、和眼淚都不算什麽。無論最終結果如何,她都無怨無悔。作為她最親密的人,我的理解是,她最重視的愛情“回報”,包括幸福感、對未來的信心、對生活的駕馭感等,都在她內心、在當下,而愛情的外在或未來好處都隻是錦上添花、相對不重要。
每個人都可以擁有精彩愛情,關鍵在於他能否聽懂來自心底的召喚,勇敢追求愛,抵禦各種現實誘惑等。可惜太多人認為愛情隻是獲得某種“長遠幸福”的手段,不理解愛情的目的就是愛情本身。他們貶低了高貴的愛情,也為犧牲愛情、換取地位財富等世俗好處找到借口。那些東西可能讓生活更舒適,但無法彌補愛情的缺失。年輕時我見過很多人選擇為利益婚戀,不敢追求真心愛情,或者對已經開始的戀愛,甚至婚姻,失去信心,輕易放棄。近年來我又遇到他們,已是中年、事業有成、家庭完整,但還暗地裏惦記著年輕時沒開始、或沒有進行到底的愛情。他們心中的遺憾溢於言表。
愛情並不高深複雜,年輕人無需羨慕前輩的經曆,因為愛情也會從你心裏自然生長出來。我和雪梅的關係比較傳統。年輕一代的處境與我們不同,愛的表現形式也可能不一樣。其實每一對戀人的相處與處世方式,都是他們在現實中靠自己一點一滴創造出來的。隻要雙方都真心,愛情就會美好,具體形式不重要。現在很多孩子受流行風潮影響,以為用一百隻蠟燭、一千朵玫瑰就能製造出浪漫、在大庭廣眾之下不怕難為情地示愛就是勇敢,這種想法太膚淺。浪漫源於兩人心心相印。你真心愛對方、並感覺到對方也真心愛你,你們在一起做什麽都會覺得浪漫。麵對困難、逼迫、誘惑,你們不為所動,依然堅守忠誠,才是真的勇敢。
所有人都應該珍視愛情,想做賢妻良母的女生尤其如此,因為愛情經常是她們生命中最偉大、最美麗、和最重要的事,直接關係到她們全身心的努力是否值得,以及一輩子過得是否有意義。
很多男人相信,甚至一些女人也認同,愛情是性欲的衍生品,那是荒謬的。愛情裏有性,但是愛情並不從屬於性。愛超越性,遠比性珍貴,也遠更難得。在追求性滿足的道路上孜孜不倦的人,不會因此獲得愛情。奉行這種觀念的人是緣木求魚。
最後,我要寫給雪梅和我自己。這是個前所未有的機會,讓我全麵回顧青年時代,並厘清一路走來雪梅曾為我放棄的其他人生選項,發現為了愛她如此堅定,為了我和我們的家,她甘願付出了那麽多!年輕時我熱烈地愛她,卻不太會從她的角度想問題,造成對她理解不足。現在回頭審視,我獲得很多新領悟,在更深層次上重新發現她待我始終如一。她做人心如明鏡,從來什麽都懂。關於我前途裏的重大風險,她與她父母旁觀者明,有些地方比我想得還透徹。但她依然選擇了我,並且義無反顧,斷了自己所有後路,包括不得不與她父母衝突。她對我的情義從沒打過折扣,可謂真愛不相欺。認識到這點,我又被深深震撼,內心又為她激蕩。大愛不言謝,但願我配得上她,但願通過努力,我能幫助她過上她想要的生活,或至少不留大遺憾。
在回憶和落筆的過程中,當年種種或甜蜜、或艱苦的場景又回到我腦海裏,自己也被感動。我們這樣一對平凡夫妻也經曆過那麽多波折與拚搏!眼下我們生活平靜,不再麵對嚴重威脅或困難,山盟海誓自然而然變成了柴米油鹽。希望這篇文章能促使我們重溫對愛情的執著。遙想當年,無論在幸福的熱戀中、還是在艱難的逆境裏,我們都堅信、守護了彼此。今後我們還要互相勉勵,切莫在安逸中淡忘了承諾,謹防瑣事磨損掉感情。過去的愛情是未來愛情的基礎,但不是保證。我們還要在每日生活中互相珍惜、互相成就,讓共同的人生之路繼續精彩,並充滿意義。
今年是我們結婚二十五周年,這篇回憶也是我送給雪梅的銀婚禮物。
【正文完】
初稿成於二零一七年七月下旬,後來熱心讀者們提出很多問題,並給予真誠的建議和批評,於是文章又有了多處添加和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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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應讀者
文章發出幾個星期以來,在各種場合、通過不同渠道,我陸續收到很多讀者感言,絕大多數發自肺腑,讓我心暖。感謝大家!原以為文章中有太多關於交大、上海、和上世紀80、90年代的元素,很多讀者不熟悉,會有隔膜感。現在看來這種擔心不必要,真心的愛情故事有足夠力量穿透那些屏障,讓不同時空中的人心產生共鳴。
論教育背景,我本是理科生,重邏輯輕感情,近數字遠筆墨。我之前從沒寫過情感類文章,這篇源起偶然,是被朋友們刨根問底後的自然天成。落基山聚會時,同學們問我和雪梅相知相戀的過程,態度認真,觸及關鍵細節、以及我們當時的深層思想。最開始我有點驚訝,但仔細品味後就明白了,很多同齡人在反思人生與愛情,那些尖銳的問題就來自這類反思。思考的人經常希望與別人交流,了解別人的經驗,作為審視自己和理解社會的參考。在聚會中,大家把我和雪梅當作了這樣的“別人”。
年輕時,同學們憧憬美好愛情。但經過或平淡、或起伏的半生,看到太多愛情輸給利益考慮、或在平淡中消磨殆盡,於是很多人暗自灰心氣餒,甚至懷疑真愛是否存在。聚會時朋友們推敲、甚至質疑我們的故事,因為心裏有一個更大、更根本的疑問,就是在我們年輕時那個真實環境裏,一份簡單真心的愛情,能否戰勝嚴苛的戶口製度、畢業分配、兩地分居、父母反對、出國潮等強大現實障礙,使有情人終成眷屬,並帶來一生幸福?我的回答是,“隻要堅持就可能!”我希望所有人都不放棄對愛情的信心。這個宗旨、外加同學們懇切的態度和充滿洞察力的問題,促使我嚴肅回憶幾十年前的經曆和想法,然後認真組織語言,把我們的故事講清楚,並在後續討論中盡可能理解每個提問者、有針對性地回答。這樣深入交流後,文章就水到渠成了。希望它能拋磚引玉,為嚴肅的讀者提供思考時的借鑒。
私下裏,失戀或離婚的人更願意傾述,幸福的人相對沉默。在流行影視和文學作品裏,絕大多數美滿的愛情故事幼稚虛假,比如瓊瑤的很多作品。而愛情悲劇經常更寫實、讓人信服,比如1990年代風靡上海灘的《孽債》。這造成很多成年人因為很少見證真實可信的愛情成功故事,所以不太相信愛情,覺得“軟”的愛情不如“硬”的物質條件可靠。他們於是堂而皇之地宣揚似是而非的婚戀觀念,比如門當戶對、城市人不要配農村人、大城市人不要找外地人等。這些論調可能傷害不經事的青年。年輕時就對愛情沒有信心的人,不太可能勇敢追求愛情。少年人內心對真愛的天然渴望,如果被市儈觀念泯滅,即使愛情機緣就在眼前,他們也會無視,或不知珍惜。每每聽到這類誤導人的觀點,我總不以為然,但也沒有能力或願望逐一反駁。我所能做的就是把親身經曆寫出來,讓讀者看到一份簡單、真心的愛情如何激勵兩個平凡的人奮發向上,克服各種阻礙,人生過得滿足且有意義。
在寫作過程中,我收到很多上海朋友的意見、建議和鼓勵,對文章很有幫助,我非常感激。但是由於文中批評當年上海的社會風氣,一些上海讀者表示難以接受。他們人數雖少,但態度明確、且反映一股社會思潮,讓我感到有必要進一步澄清。我在上海生活多年,內心喜愛這座城市,自視為半個上海人。我批評上海,不是為醜化它,而是替當年的上海青年惋惜。這裏講的上海人並不都土生土長,也包括從外地來滬、並接受此地流行思想的很多朋友。上海是西風東漸的橋頭堡,在經濟和思想領域引領全國,吸引各地優秀青年雲集於此。上海青年,尤其是上海頂尖大學裏的莘莘學子們,具有得天獨厚的客觀條件去追求自由美好的愛情。但是他們中太多人相信了功利婚戀觀,包括狹隘的地域觀念,作繭自縛、畫地為牢,讓自己錯失愛情機會。我看懂了,不禁為他們唏噓,於是直抒己見,希望能幫助他們看清一些人生道理。
幾十年來,文學作品、電影、電視劇等,一邊倒地負麵描寫那個時期的上海人。大家熟知的藝術形象,比如《渴望》裏的王滬生、《芳華》中的林丁丁、《孽債》裏為回城而拋妻棄子、或拋夫棄女的上海知青群體、以及眾多電視連續劇裏的上海人,都是為利益背叛愛情的刻薄角色。《芳華》的作者嚴歌苓,本身就是上海出生的女生,她筆下與她同齡的上海女孩同樣也是無情無義的物質女。我和朋友曾逐一回憶廣泛流傳的、反映我們這代人青春年華的文藝作品,竟然都沒有找到不懼困難、堅定捍衛愛情的上海人角色。雪梅是標準的上海姑娘,文中故事都是我們親身經曆。這篇為她寫的傳記,刻畫她對愛情的忠貞和勇敢,實際上反駁了流行文藝裏大量存在的、對上海人的習慣性偏見。
我在文章中探討上海人的地域觀念,並批評當年上海的排外,其實是同學和讀者們推動的結果。在落基山上第一次講我們的故事,我本沒在意我是外地人、雪梅是上海人這件事。但在私下交流時,同學們最關注的就是外地人與上海人的婚配,最熱烈的爭論也圍繞地域與戶口等問題,讓我始料未及。後來在各種場合與讀者交流,類似情況又出現。年輕時我和雪梅經曆那麽多波折,當然真切體會過社會上強烈的地域意識。但在我倆之間、以及我的思想裏,地域從不是大事。雪梅在交往之初就跨過了這道門檻,從此再未回頭。我倆都理所當然地認為愛就愛了,不管對方來自什麽地方。在海外生活的幾十年裏,地域更不是問題,我們早已淡忘。現在突然發現大家依然那麽重視它,並且想法與我們差別巨大,讓我覺得應該認真對待。
有讀者反應,文章裏議論太多,讓人不能痛快地欣賞愛情故事。這是我故意為之。我不想把我們的故事寫成通俗言情小說,而希望為嚴肅思考人生和愛情的讀者提供一個真實、完整的案例。最初,我在聚會中的口頭敘述、以及本文的早期版本都隻講情節、很少議論。但是朋友們聽過或讀後,討論的話題迅速深入,很快就上升到人生哲學與世界觀的高度。他們提問的焦點包括,當年我和雪梅是否有隱藏的、更關鍵的功利目的?我們一見鍾情是屬於精神層次、還是因為雪梅“有一副漂亮的物質皮囊”?女人不工作、不掙錢,家庭地位會不會降低?愛情的源頭是內苯乙胺、多巴胺、或人體裏其他化學物質嗎?等等。我理解這些提問者,因為我思考時也遇到過類似問題。但是大家討論的抽象程度之高、議題深化速度之快,還是出乎我預料。大概參加討論的讀者們都聰明博學,對愛情、人生、和社會思考得已經很深,不屑於言情小說式的膚淺浪漫。
這些討論也暴露,即使在背景相似的同學中,深層次思想觀念依然存在巨大差別。中年後回頭看,這種不同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們人生和愛情經曆的不同。但在平時,即使關係親密的朋友之間也極少談及這類話題。現在大家因為我的文章而開始深入交流,我備感榮幸。記得在學校時,有的同學讀瓊瑤、三毛等言情作家的作品,被感動得激情滿懷,但是後來麵對自己的婚戀時,想法和行為照舊遵循現實考慮,背棄浪漫精神。究其原因,那些作品為了商業目的,著重煽情,卻思想淺薄,不足以幫助人應對真實的生活。我不希望自己的文章也那樣,隻感動人、卻不為人帶來實在改善。我的讀者已提出深刻問題,我就應該以誠相待,完整透徹地回答。所以我努力把當年的形勢全景、我們的想法、以及後來的反思都講出來。也許文字會因此變得抽象一些、閱讀時會多一份沉重,但這樣寫對態度認真的讀者更有用,所以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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