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書就是連環畫,上海人習慣叫小人書。這稱呼還蠻形象,上海話把小孩子叫做小人,自然不是君子小人的小人,而是與成年人對應的小孩子。給小孩子看的書就是小人書。小人書圖畫為主,下麵附有文字說明,通常就是幾行字,小學三四年級程度基本可以認得那些文字,連文帶圖,“小人”讀來十分有趣。
我小時候看過不少小人書。記得還沒上學時候,有一次父親回家帶回兩本小人書,一本是《平原遊擊隊》,一本是《戰上海》。那是我關於小人書最早的記憶。那兩本其實不是畫,而是由電影翻製的相片連環畫。那時候這樣的電影連環畫出過許多,還有《地道戰》《地雷戰》等等。《平原遊擊隊》封麵上是遊擊隊長李向陽拿著兩隻駁殼槍的劇照,敞開外衣,裏麵腰上紮根皮帶,八路帽子上訂兩粒鈕扣—— 我一直搞不清楚為啥要有那兩粒扣子?李向陽那時候是家喻戶曉老少鹹宜的銀幕英雄,小孩子玩打仗遊戲常用的台詞就有,繳槍不殺,我是雙槍李向陽。《戰上海》顯得平庸些。二弟拿了那本《平原遊擊隊》,我拿了《戰上海》。我其實也想要那個雙槍李向陽,但父親說哥哥要謙讓弟弟,而且書是可以大家看的,那時候三弟還很小,沒有占有小人書的欲望。我們一個鄰居孩子有本《地道戰》,拿來給我們看,裏麵有一頁是冒充武工隊的漢奸孫進財聽到村外鬼子槍聲,攤開雙手得意忘形地說,啊,我們的大隊人馬來啦。那孩子用小刀把孫進財的兩個眼睛挖掉了,變成兩個黑洞,又塗改文字為,啊,我的眼睛沒啦。看得我們都哈哈大笑。
讀小學後,有個院子裏的孩子借給我看《林海雪原》小人書。那孩子家裏有不少小人書,他是獨子,沒什麽朋友,還常常被大孩子追逐著欺負,總是看到他野兔子似地拚命逃跑的情景,久而久之倒跑成了小飛毛腿,而且對於危險逼近異常警覺,一有風吹草動,耳朵就直愣起來,撒腿狂跑如離弦之箭。他想與我交朋友,就拿《林海雪原》來“收買”我,而且借給我回家看,也不限期歸還。那套小人書很好看,裏麵的小爐匠一撮毛到現在還記得。印象最深的當然是偵查英雄楊子榮。小人書裏的楊子榮有一圈絡腮胡子,後來看京劇《智取威虎山》,裏麵童祥林的楊子榮沒有胡子,兩隻眼角還往上吊,當時覺得很別扭,楊子榮怎麽能夠沒胡子呢?後來知道其實那套小人書裏的絡腮胡楊子榮也不是憑空杜撰的,原來文革前八一廠拍過電影《林海雪原》,裏麵的楊子榮由王潤身扮演,也是一臉絡腮胡。小人書裏的楊子榮與王潤身版的楊子榮是一致的。
進中學後與幾個鐵路新村的同學成了朋友。我那時正癡迷於《三國》《水滸》,有一回無意中聽說其中一個同學陳君家裏有《水滸》小人書,迫不及待去問陳君,心裏擔心陳君未必肯借給我 ,然而陳君十分慷慨,第二天便給我帶來了好幾本《水滸》小人書,讓我拿回家去慢慢看。我對那幾本小人書如獲至寶愛不釋手,下課回家也不出去玩耍,比照著小人書畫了許多水滸人物像,有的還貼到床邊牆上。那幾本《水滸》小人書的開頭都有主要人物肖像,畫得栩栩如生。我最喜歡的是《曾頭市》那一冊,裏麵的霹靂火秦明胡須如刺蝟般紮出,手握一杆狼牙大棒,怒目圓睜威風凜凜,與我想象十分吻合。我將那幾本小人書放在枕頭下邊,睡覺前也不時拿出翻閱一番。
陳君後來幹脆領我去鐵路新村他們家看小人書。他掀起床單,從床下拖出一隻大木箱,打開一看,裏麵滿滿一箱小人書。記得許多是民間故事,《寶蓮燈》《周處除三害》之類的,還有《楊家將》《精忠嶽傳》等等。那些都是文革前的小人書,文革中被當做封資修毒草大多都被銷毀,通常很少看到。陳君父親悄悄為陳君兄妹保留了那些書,但似乎關照過他們不要給外人看。陳君與我像《永不消逝的電波》孫道臨偷發電報似的躲在他家小房間裏埋頭翻看那些小人書,一邊豎起耳朵聽門外動靜,有一回聽到他妹妹在門外邊與人說話邊掏鑰匙準備開門的動靜,陳君打開窗子讓我趕緊跳到他家院子裏溜之大吉。或許正是通過那些小人書,陳君後來與我成了終生好友,我們中學畢業後同去鄉下插隊,後來在同一學校上學工作,同去日本留學。八十年代初兩人一起騎車由嘉興杭州紹興上虞寧波一路到了沈家門普陀山。九十年代中由東京開車經京都大阪神戶福岡一路到了鹿兒島。他的父母妹妹後來都與我十分熟悉,許多年之後,我與他們一家人吃飯時,說起當年去他們家偷看小人書怕被發現跳窗逃走的往事,大家都覺得十分開心好笑。
二弟大約小學四五年級時開始學畫畫,他那時經常臨摹連環畫。進中學後學校常常有學生畫展展示在學校櫥窗裏。二弟的畫也總在其中。他臨摹的三打白骨精許多人看了不相信是一個剛入學的中學生能畫出的,把握十足地說絕對是放大尺描繪出來的,但我自然知道那確實是臨摹出來的,他畫畫連格子都不打。二弟那時陸續收集了不少名家的連環畫,使我也知道了一些名家和他們的作品。丁斌增韓和平的《鐵道遊擊隊》裏的遊擊大隊長老洪帶頂鴨舌帽的精幹形象讓我刻骨銘心,後來看電影,覺得演員曹會渠的老洪盡管也戴頂鴨舌帽,但缺乏精悍,神有些散,不如小人書裏的形象好。此外還知道賀友直華山川等人都是大家。二弟推崇賀友直的《山鄉巨變》,但我是外行,分辨不出繪畫技巧的高低。二弟對於他兒時收集的諸多小人書名著念念不忘,許多年後從加拿大回中國時,在上海家中特地翻找出所剩不多的小人書路遠迢迢帶回加拿大,那些書書頁已經泛黃,紙張怕是也有點老脆易碎了。
八十年代後期我去日本。發現日本人對漫畫情有獨鍾十分愛好。那些漫畫塊頭都比國內的小人書大,但圖文並茂與小人書是一致的。日本漫畫題材廣泛,有一回我在書店裏看到一本《三國誌》畫冊,裏麵的彩色人物畫像十分精美,讓我歎為觀止。而且還有對每個三國英雄人物的智謀武功的詳細分析和評分,讀來引人入勝。日本人十分喜愛《三國誌》,書店裏的書架上總是排列著《三國誌》的翻譯小說,在曆史小說中的引人注目程度絲毫不輸《德川家康》之類的日本本國曆史小說。在日本我還看到過馬克思《資本論》的漫畫,作為淺嚐輒止的《資本論》入門書,或許不無價值。但日本漫畫更多的是純娛樂性質的,日本不少電視連續劇實際上也是由漫畫改編而來的,如《GTO》之類,改編成電視連續劇後,收視頗高,還成就了主演反町隆史成為日本頗具知名度的明星。但我最喜歡的日本漫畫是《蠟筆小新》,那套漫畫前後出了幾十集,不僅在日本無人不知,還火遍台灣甚至大陸。那個主角五歲小男孩小新十分滑稽搞笑,但那些搞笑往往笑完還留有回味,使人想到日常生活中發生在自己和周圍人身邊的事情。我在離開日本來到加拿大後在這裏的圖書館裏還看到有蠟筆小新的漫畫冊,雖然是台灣版的翻譯本,但看到小新的滑稽摸樣依然有一種親切感。《蠟筆小新》的作者臼井儀人2009年在日本登山時失聯過世了,那時正好我在日本,聽到消息很吃驚遺憾。但作者雖然走了,蠟筆小新依然常留人間。
前幾天,微信裏與中學時鐵路新村的幾個兒時朋友不知緣何聊起了小人書,就想起了關於小人書的上述種種往事。我問陳君他家床下的那箱小人書後來的下落,他說數度搬家,後來那些小人書就下落不明了,不無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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