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時代(文革間的)北京上訪 - -一個親曆者回憶

本帖於 2020-05-25 11:07:15 時間, 由普通用戶 涯生 編輯
“自由城”就是北京火車站的候車廳,裏麵有廁所、有水,可以洗洗臉和衣服,找機會亦可擦擦身,找個座位打打瞌睡,但要機敏些,警察來查夜,要自覺點離開,裝著上廁所或在門外站一會,待查過後再進去睡。

 

蔡任民是一個普通的教育工作者,卻命途多舛,在“文革”中遭受誣陷迫害被遣送回老家。《海門蔡家》(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是蔡任民的自傳,介紹了家族的風風雨雨和自己的坎坷經曆,展現其矢誌不渝的信仰和堅韌不拔的精神。書中,蔡任民記錄了“文革”後期他赴京上訴,其間,被關、被打、被戲弄,最終回生產隊受批判的遭遇,細節生動,是不可多得的“文革”史料。

 

去中央接待站上訴

 

在莊嚴的首都,舉目無親,晚上就睡在火車站的長板凳上。為了弄清上訴路線,買了張北京地圖,坐在車站廣場的邊角旁。身邊還坐著幾個人,從他們的談話聽來似對北京比較熟悉,經相互詢問,原來都是到北京上訴的。其中有個五十開外的人,衣冠比較端莊,據雲原是某市糧食局的領導老苗,他是個“老上訴”了。苗講,上訴的人要是一點路子沒有,的確是困難重重。我把申訴報告給苗看了,他講隻要實事求是,問題遲早會解決。苗指點我上訴中央教育部、中央公安部、國務院及中共中央辦公廳的路線。還教我,上訴單位的接待官員若當你提出要求在京住宿有困難時,他能安排你到招待所住宿,問題就可望解決。在接待官員詢問時要實事求是,要據理力爭,不要畏懼,赴京上訴就是古時上京城滾釘板告禦狀,要感動“上帝”。還告訴我在京上訴的人很多,留在北京至少在十萬以上,人員比較複雜,你老實易受欺騙,應當格外謹慎,切不能問題未解決加上岔事,那就更麻煩了。

 

按苗指點的上訴單位路線,我在地圖上做好記號,從火車站步行去中共中央辦公廳與國務院辦公室接待站。到了接待站先填表、掛號、等候指名接見。剛要排上號,接待站下班了,要我明天上午早一點去排隊,再聽候接待。天下著雨夾雪,夜晚接待站清理,不準留人。正愁何處夜宿時,聽到同訪者之間在談夜裏回到“自由城”住宿,我就問他們北京的“自由城”在哪裏,要多少錢住一晚?他們笑了起來,知我是“初出茅廬”,告訴我“自由城”就是北京火車站的候車廳,裏麵有廁所、有水,可以洗洗臉和衣服,找機會亦可擦擦身,找個座位打打瞌睡,但要機敏些,警察來查夜,要自覺點離開,裝著上廁所或在門外站一會,待查過後再進去睡。一般一個晚上警察查夜兩次,解放軍巡視時,隻要不鬧事,是不管旅客的。實際上我剛到北京時就已經睡過“自由城”,經他們一點撥,我懂了爭取“自由”的竅門。

 

我跟隨眾上訴友折回“自由城”。候車大廳雖大,但比馬路上要暖和得多了。我似睡非睡地打著瞌睡,大約到午夜,警察來了,在有經驗的“老訴友”暗示下,我到廁所間站了半個小時,又回到老地方。“老友”告訴我,不要老坐在一定座位,大廳有很多區,各區都有警察分管查,要是經常換地方,就能避免警察注意,免惹麻煩。萬一被警察查到,也不要緊張,最多把你趕出候車室,當然做壞事的就不同了。就他們的經驗告訴我,無論什麽時候遇到警察,能避開為好。據雲北京的解放軍巡邏隊對上訴的人很同情。有個上訴友講,一次沒辦法睡在馬路旁雪地上,身上全被雪蓋住了,被解放軍巡邏隊發現,喊醒他,送他到能避風雪的地方休息,還送熱水給他喝。要是那時遇上警察的話,即使不被關起來,亦要送收容所。

 

清晨,我離開“自由城”去中央接待站,九點光景到達,尚未開始接待。按昨天填表的掛號,今天挨到第三個。我默默地坐著,警衛人員叫號,十人一組進門,我被指定由代號為“215”的首長接待。不知“215”首長何許人,也不準知道是何許人,因上訴友告訴我打聽首長姓名地址要當反革命處理。但呼其“215”首長是可以的。警衛員先把我的行李包打開,還檢查全身,然後領我到“215”辦公室。我把上訴報告遞呈給“215”首長,門口有兩個巡回走動的背槍的警衛人員。“215”年紀大約四十開外近五十歲,臉上有股威嚴的正氣。叫我坐下談話,先問我職業、家庭情況,為了何事要赴京上訴,為什麽不向當地報告請地方解決。我一一回答,陳述了我的冤案事實。“215”很仔細地聽,還不時記錄。他突然問我:“你的陳述內容有無假話?”態度十分嚴肅。我回答:“如果我向首長遞呈的書麵報告和口頭報告所陳述的內容中有半句假話,就是欺騙黨中央,願受加倍處罰。”“215”接著講:“你隔兩天後再來找我。”並問我,“來過北京沒有,在北京有無親戚朋友,住在何處?”我如實稟告:“從未來過北京,無親友,亦無住處,昨天住在火車站。”他隨即給我一張住宿登記表,我填好後交給他,他給了我一張住宿證,給我解決三天的食宿,我就住進了中共中央辦公廳信訪站的招待所。第三天我到接待站找“215”,一進門見他的臉色很沉,眼睛也睜得老大,有點怕人,也沒有叫我坐下。我一進門他就大聲叫嚷,說我不老實,說我在“反右”時有問題,沒有交代,是欺騙!我當即亦大聲回答:“這是新的誣陷,製造假材料,欺蒙中央領導、坑害同誌,這種人才是真正的欺騙。‘反右’鬥爭時,我在大學讀書,擔任共青團組織委員,當時學院的大字報都有抄件,分係班組歸類,裝訂成冊歸檔。我是中文係二班,可查核原材料為證。如若我在 ‘大鳴大放’ 中有半句右派言論,甘願受欺騙中央領導的罪名,加倍懲罰!”“215”說:“今天不談了。”我講:“我千裏迢迢冒著生命危險到北京上訴,這是我對黨中央的信賴,中央不管,老百姓含冤負屈到哪裏去訴述,還有什麽出路?古人有屍諫,我就死在這裏,我是受冤屈的、無辜的、清白的,讓血的事實來證明。”“215”的態度有了好轉,說:“不是不管,今天就談到這裏。”他又給我住宿表,又給我解決三天的食宿,要我三天後再找他。他亦即掛電話到我原讀書的大學,按我提供的係、班、組找“鳴放”材料的證據。三天後我按時到“215”辦公室,我一進門他就招呼我坐下,“215”開頭第一句話:“我相信你是老實的。但要以事實為據,上次接見委屈你了。”我笑笑講:“嚴刑逼供,殘酷批鬥,人格任意汙辱,我都經受過。首長為了替含冤負屈的人伸張正義,弄清真實情況是必須的,首長的生氣主要是被我原單位誣陷我的人所提供的假材料欺騙所致,我是理解的。上次我回答首長問話言語生硬處請首長諒解。”“215”對我講:“你的材料我詳細看了,亦與上海、江蘇等有關方麵聯係查核,中央是決策指導機關,具體落實在地方,基層咬牢不放就可能增加落實政策的難度。但那種誣陷不實之詞是不允許的,中央已三令五申要實事求是。隻有實事求是,才能得到正確解決。我已幫你發函給上海市革委會給你落實政策。”“215”把發給上海市革命委員會的信封拿給我,又對我講:“你目前的身份,路上如遇檢查,出示中央函件可放行。有中央給的函件,上海市革會也一定接見你。”他又給了我四天的食宿費用,並囑我第四天來領回上海的火車票。絕處逢生的我,熱淚控製不住直流下來,“謝謝首長!”千言萬語隻能用這四字來表達。

 

去公安部上訴

 

北京是我向往已久的偉大首都,又是曆代古都,名勝古跡萃集的聖地,怎不想看看故宮、天安門、長城……長長見識呢?但我無心觀看,我是拚著命來京告禦狀的。我趁這段時間又上訴中央公安部。我排隊進入公安部接待廳,先填表等候。大廳裏等候的人很多,按省市分區域,我是上海市的站到上海區內。到公安部上訴的一般都是政治和其他刑事犯罪名的人員,我親眼看到有個山西的上訴者,當場被銬起來,押送出去。氣氛非常緊張,喊冤的、打罵哭喊的都有,在這種地方真感到有點不寒而栗。

 

“上海蔡任民!”警衛人員喊到我名字,我隨著他走進指定的接待室。警衛告訴我:“今天首長值班接見你。”據雲接待我的是劉處長。我走到他的辦公桌前,劉處長問我:“這裏是什麽地方?”“全國最高專政機關。”“你來幹什麽!”“我被冠上莫須有的罪名,受到冤屈,請求首長給予伸張正義。”說著我把申訴報告遞上,劉處長很認真地看了報告,還用紅筆畫線圈點。看了足足有二十分鍾,大聲對我講:“報告的內容真實不真實?若有虛假,你看到剛才老山西的榜樣。”我講:“我千裏迢迢冒著生命危險來京上訴,我含冤負屈,請求首長公正判斷,給予落實知識分子的政策。如若我遞呈的報告和口頭陳述的內容有半句假話,甘願加倍嚴處。如若有半句虛假欺騙首長,銬起來也是自作自受。”他又問我“你到北京上訴過什麽單位”,我如實說了中共中央辦公廳與國務院辦公廳信訪接待站。“誰接待你的?”“‘215’首長。”“有函件給你嗎?”“有的。”“拿出來給我看。”我遲疑了一下,他講:“中央的函件我不會扣你的,請放心。”我從棉襖內拿出,雙手抖抖地呈上。我心裏發急,萬一被扣,那就完了。外麵馬路旁的雪尚未融化,天雖冷,但我額上仍沁出汗珠,睜大眼望著劉處長。他閱後仍交還給我,我的心才踏實了。劉處長問我:“你家在土改前有多少土地?”“三千五百步虛地,二百五十步合一畝地,共十三畝土地,土改時我家五口人,每人三畝五分土地,五口人共分到十七畝半土地,除自家十三畝半外是分進四畝土地的中農。我老區1946年土改,我當時十七歲,已參加地方土改工作。”他又問:“你們啟東最大的地主有多少土地。”“我們啟東最大的地主也沒有一個超過千畝的。”他笑了,“你這個富農比地主的土地還多幾倍呢?”“為了羅織罪名故意把‘步’改為‘畝’,單位改了,增加了二百五十倍!”劉處長對我講:“不實之詞害了人,但歸根到底還是要講實事求是的,你回上海市公安局去,由他們給你落實政策。我現給你發個函給上海市局,同時給你一封函件,憑這信函上海市局領導會接待你,給你切實複查落實的。”劉處長風趣地說:“知識分子在目前已不大好當了,反革命分子恐怕更不好當吧!”我講:“說實在的,目前知識分子僅是‘臭老九’,被辱罵而已,不犯法。反革命就不僅是‘臭’的問題,講真話、做實事人家總當你是假的,因為‘反革命’的實質性概念決定了的,三百六十行什麽都好當,‘反革命’ 實在難當呀!”“假的當真的辦更苦透了是嗎?”劉處長講:“赴京上訴的人員,目的請求中央給予解決問題落實政策,要是自作聰明,弄虛作假,不但不能解決問題,還要加上新的罪行,這種人才是真傻瓜。”我接著話題說:“首長明察秋毫實情,非常感激!”最後劉處長講:“你沒有地方住,可住在公安部招待所,這裏很簡單,一人一張板鋪,一條毯子,有火爐。你有困難,食宿都替你解決。”他給了我一份食宿的單子。憑單我去登記領食宿的票證,中午我在公安部用餐,領到兩個玉米饃饃,又叫窩窩頭,一碗菜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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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的上訪比現在還好很多? -大鳴- 給 大鳴 發送悄悄話 大鳴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5/2020 postreply 14:5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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