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故人仙去,人生苦短世事難料;思念永存,心靜如水人淡如菊。
生死離別總是伴隨著每個人的一生,可每經曆一次,都是撕肺的疼、錐心的痛。母親這一生都在經曆告別親人的悲哀、忍受骨肉分離的不幸。往事不堪回首,人生幾多憂愁。有些傷,永遠不會愈合;有些人,永遠不會忘記。
母親四歲時,稚嫩朦朧什麽都不懂,她的父親離家遠走高飛,再也沒有回來看過。六十幾年後,有一位自稱她父親的兒子,從台灣前來認親,她把他拒之門外,她不原諒拋棄過妻兒的男人,即使他是父親,那也不例外。他的兒子,即使與她有一半的血緣關係,那也不認,因為這位父親對她的傷害太深了。
母親十五歲那年,她和舅舅在蔡宅無憂無慮地度過了快樂的童年,都是老外公和老外婆寵愛有加。她萬萬沒想到,可親可敬可尊的老外公患疾不治而逝,她傷心至極,難以言表。在絕別老外公的最後一刻,她第一次感受到失去親人的痛苦。
母親二十幾歲時,遇上五十年代初疾風驟雨的土地改革運動,在短短的一年裏,她失去了四位親人。大舅公被冠上莫須有的罪名被槍斃了,小姨公被活活地打死,隨之而來的是老外婆含恨病故、大舅婆急火攻心而猝死。孕育她從小長大的蔡宅,也毀於一旦,蕩然無存。至親的離去,舊宅的消失,她心中說不出的痛無處訴說,隻能默默地承受著、麵對著,把傷痕深深地埋藏在心裏。
母親三十幾歲時,趕上六十年代初饑荒年間無米下鍋,她已經有我們兄妹四個了,外婆帶著西仁也在我家,每天為了這幾張嘴有糧糊口,她操碎了心。外婆心疼我們,總是把母親留給她的那一份飯菜省給我們吃,自己隻喝點兒稀粥、吃點兒野菜充饑。當時舅舅和舅媽隻有一個孩子,家裏人口少,舅舅想接外婆去他家,也是希望她能有食裹肚,母親就同意了,外婆帶著西仁去了舅舅家。可沒去多久,外婆吃了難以消化的燉牛筋,使她長期饑餓的胃腸道功能失常,患了急性胃腸炎伴休克,幾天後駕鶴西去,享壽六十三歲。母親年紀輕輕就沒了親娘,她無法接受這一事實,哭得死去活來,她後悔讓外婆去了舅舅家。很多年後一提及外婆,她的眼裏總噙著淚水。
母親與小姨婆(外婆的妹妹)很親近,在她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就是小姨婆的小尾巴,兩人形影不離,小姨婆教會她很多東西。後來長大了,常去看望小姨婆,親如母女。六十年代中期那場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簡稱文革)大風暴,席卷了城鎮鄉村每一個角落,小姨婆居住的金李井鄉村也不例外。她被扣上“牛鬼蛇神”、“地富反壞右(黑五類)”的帽子,被村革委會和造反派的人批來鬥去,身心受到極大的摧殘,一病不起,不久與世長辭,終年六十六歲。母親無比悲泣,她感到無助、孤獨、不解而憤慨。
光陰似箭,一轉眼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母親千辛萬苦把我們兄妹四人哺育成人,我們已為人父、為人母,父母已退休走下講台,進入古稀之年,悠閑自得地住在金帶場學校的家中。1994年初我兒子四個月大時,請父母來到北京我的家幫我照顧小孩。父親不習慣北方的冬天,房外太寒冷,他不能每天出去散步;室內太憋屈,為了保暖不開窗戶,他感到呼吸不暢。所以,母親在北京的幾年,父親在開春天氣變暖後來京,與我們同住半年,入秋氣候轉涼時回四川,輪著住在哥哥們的家裏。
1997年的夏天,兒子三歲那年,我們一家三口陪父母回老家探親,到了資中後,父親回金帶場大哥家,我們就住在資中縣城裏郭孃家。母親與郭孃、我和祝一姐有說不完的話。原本打算在老家呆兩周,後來隻住了一周就離開了。這次回來我發現郭孃的身體健康不如從前: 精神不振、麵部浮腫、行動緩慢、飯量很小、尿液渾濁等。待我詳細詢問之後初步印象是:她的腎髒出了問題。
我決定帶郭孃去華西醫院做檢查。我自八十年代末離開華西醫院眼科後,在成都就沒有落腳之處了,兒子的父親為我們聯係到部隊的招待所,一行老小六人住了進去。我們在成都住了一周,每天陪郭孃去華西醫院看醫生、做化驗,終於檢查結果出來了,診斷為腎功能衰竭伴尿毒症。這種情況除了做腎透析,也沒有更好的治療辦法。可是郭孃不願做腎透析治療。無奈,隻有請醫生開了一些保腎的中西藥,又叮囑了一大堆注意事項,然後祝一姐帶著郭孃回資中,我們一家帶著母親回北京了。
至今我還記得母親與郭孃依依不舍的情景。她們都知道要再見上一麵就難了,相互拉著彼此的手。母親對郭孃說:聽醫生的話、按時吃藥、不要太累了、保重身體要緊等。郭孃對母親說:你也不年輕了,除了照顧好女兒、外孫外,也要照顧好自己啊。她們說著說著都流下了眼淚 ...。
同年11月,祝一姐打電話到北京報喪:郭孃走了,享年七十九歲。母親和我都有思想準備,可噩耗傳來,還是讓我們難以接受。我受母親之托,次日就飛回老家奔喪,見郭孃最後一眼,親自送她下葬,入土為安。
郭孃一生沒有生育過兒女,可她養育了三個女兒:大姐、祝一姐和我。她攢有三個金戒指,分別留給我們。我帶回這枚金戒指給母親看,她對我說:把它保存好,這是一個念想,看見它,就會想起郭孃,她永遠活在你的心裏。這枚金戒指我一直珍藏至今。
1999年秋的一天,我下班回家,母親坐在床邊抹眼淚,剛從老家來京不久的父親在旁勸說著,兒子那時隻有四、五歲,他依偎在母親膝下,為她擦淚水。我一問才知道,今天舅舅的小兒子武打來電話說舅舅病故了,那年他七十二歲。
我對舅舅的印象都是兒時的記憶,那時舅舅和舅媽的孩子小,對我們兄妹四人特別好,像他們親生的一樣。每逢寒暑假我們都急著要去舅舅家,在那裏好吃好玩好住。後來我們都長大了,三個哥哥離舅舅家近,常去拜訪,特別是二哥,喜歡與舅舅在一起喝酒。我為了讀書早早離開了家鄉,就很少見到舅舅和舅媽了。
母親與舅舅從小親密無間,也許這姐弟倆自幼沒有父親的庇護,與外婆一起嚐盡世間人情冷暖,懂得珍惜手足之情。後來外婆走了,再後來他倆也老了,他們的晚年多與兒女的生活連在一起,反而來往少了,盡管如此,彼此也牽掛著。
舅舅先逝,母親很難過,我心裏也不好受,那年我正好沒有休年假,就休假一周在家裏陪她。記得母親曾經給我們講家史時,她和舅舅住在蔡宅,由於老外公和老外婆的寵愛,舅舅小時候很淘氣,經常惹是生非,弄得蔡宅雞犬不寧。我求母親再給我講舅舅小時候的惡作劇,她便一個接一個的給我絮絮叨叨那些陳年往事。兒子也拉著母親的手,纏著要聽她講的故事。一周很快就過去了,我的休假也結束了,母親也從痛失手足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日月如梭,一晃眼到了二十一世紀第一個十年。我是2000年6月來美國的,母親和兒子在半年後的2001年初也來到美國。當時父親認為他年事已高,不宜遠行,留在了國內,大哥在金帶場倒店子修了兩層樓的房子,父親就與大哥一家住在一起。
2006年一開春,二哥一家忙碌著,他照常在四川橡膠廠汽車隊上班,二嫂承包廠裏的小賣部到期後不再續約,她與娘家人一起去廣州開餐館。他們的兒子蔚初中畢業後就離開了學校,不願讀書了,喜歡開車當司機,二哥找汽車隊師傅教他,學成後做一位運輸車司機,也算是一個正經的職業。
初春有些寒氣,二哥常感到胸前疼痛,有壓抑感,有時喘不過氣來。一天他順道去了大哥家看望父親,他對他們說了身體不適,他倆一聽,懷疑他得了重病,要他去醫院檢查。他回家後就去了橡膠廠醫院就診,為他看病的醫生不能確診,建議他去離廠最近的簡陽縣醫院檢查。
我很快就知道二哥生病的事,沒有馬上把這個壞消息告訴母親。正好我有一位華西的同學和是簡陽縣醫院的外科醫生,在他的幫助下,對二哥的身體做了全麵的檢查。一周後檢查結果出來了:肺門占位病變,高度懷疑是肺癌。
猶如晴天霹雷砸在我們頭上,誰也沒想到檢查結果是這樣。二嫂急著從廣州趕了回來,陪著二哥入院準備手術。在和的安排下,醫院組織了醫生為二哥做手術,打開胸腔後,馬上取肺腫塊組織做了活檢,發現了癌細胞,肺癌確診無疑。手術進一步探查發現癌組織完全侵犯了肺門和縱隔,無法切除,隻能盡量清掃食道、氣管周圍腫大的淋巴結,手術後保守支持療法。
兩個月後,二哥在四川橡膠廠的家中逝世,年僅五十六歲。想想二哥短暫的一生,真是苦盡甘不甜。他出生於解放初期,童年在各種政治運動中度過,還趕上三年自然災害的饑荒,身體自幼就不強健。青少年時期在打砸搶鬥的文革混沌中成長,還大病一場,差點兒丟了性命。隨著上山下鄉的大潮,在農村消磨了六年的青春, 還患了破傷風,幸虧搶救及時,撿了一條命。由於超齡,恢複高考的好事與他擦肩而過。在我們兄妹四人中,二哥是最聰明的一個。盡管父親是中學數學教師,可我和三哥的數學,都是二哥為我們補習的,後來我們都考上了。他要是參加了高考,肯定能考上一個理工大學,之後一定是一名優秀的工程師。命運多舛,陰差陽錯,他成了一名汽車修理工。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狀元。他熱愛自己的工作,手勤好學,幾年後他的汽車修理技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他是汽車隊年年的先進工作者。好日子沒過兩天,命就沒了。
二哥是父母最孝順的兒子,他總是牽掛著他們的衣食住行。父親的老花眼鏡、母親暖手的熱水袋、還有他們的第一床鴨絨被褥都是二哥買的。二哥進廠早,很快就輪到廠裏買房,他在房產證上寫上父母的名字,父母是他的住房房主,可以永遠住在他家。有了住房後,那時父母已退休,經常接父母去他家住,一住就是半年或一年。
二哥去世後,我一直不敢告訴母親,為人父母最難過的就是白發人送黑發人。那一陣子我很難過,想起當年我考上了醫學院,全家人歡天喜地,特別是二哥,他笑嘻嘻地對大家說:我們家有醫生了,不怕以後生個病鬧個痛的。我是醫生了,卻救不了二哥的命,我真是太沒有用了。
母親心細,看出了我有心事,一天她忍不住問我:“你一定有事瞞著我!是不是在中國的家裏出什麽事了嗎?”
經她一問,我傷心地大哭起來:“媽媽,二哥歿了!”
母親很吃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抽泣著給她講了二哥生病的經過。
她聽完後哭了起來:“我可憐的兒啊,怎麽會得了癌症。”
她一哭我的淚水就止住了,不停地安慰她:“二哥的肺癌發現太晚了,不能手術,癌組織壓迫氣管,他呼吸困難、咳嗽劇烈,接下來的日子相當煎熬,他走了也解脫了。”
母親整整哭了一個星期,嘴上不停地叨叨著二哥坎坷的一生。我勸阻不了她,隻有讓她把心中的悲傷都宣泄出來。此後再提起二哥,她不再哭泣了。
後來蔚想把廠裏的房子賣了,那套房子是二哥留給父母的,不過,父親在大哥家,母親在我家,他們不需要它。母親簽字放棄了房產權,把它留給了蔚,由他處置。
母親在2001年初來美國一年後又回去了,住在大哥家,與父親在一起。在父親上八十歲時,為他做了大壽宴,賓客來了三百多人,連續三天,熱鬧非凡。為了這次壽宴, 大哥專門請人燒製了壽碗,我沒有趕上壽宴的盛大場麵,後來得了兩個壽碗。
母親牽掛著我和兒子,於2004年又來到美國和我們在一起。這次母親離開,父親很難受也很無奈,認為是我把他們分開各自一方,對我一肚子怨氣。為此我深感不安,就為他準備了去成都美國領事館辦理簽證的材料寄回去,由三哥帶他去辦理來美簽證,可是去了兩次,兩次被拒簽。我又準備了美國領事館要求的補充材料寄回去,可父親不願再去看美國領事館大鼻子白人的冷臉了,怎麽勸也不去簽證了。
2006年夏我拿到美國綠卡後隻身回國,當時二哥的骨灰盒存放在殯儀館,我先去拜祭他,然後去了大哥家看望父親。我苦口婆心地勸說他同我一起去美國領事館辦簽證,若拿到簽證,就帶他來美國與母親團聚。父親倔強,就是不去,我毫無辦法,隻有拜托大哥和大嫂細心照顧他,自己無功返回美國。
歲月靜好又過了兩年,2008年剛過了春節,家裏傳來父親病危的消息。我聽後吃了一驚,父親沒有高血壓、冠心病、糖尿病等老年疾病等,有一些小毛病,但並無大礙,怎麽就病危了。我一了解,他是在午飯後大約下午四點左右,坐在高凳子上突然摔在了地上,就不省人事了。大哥輕輕地把他平躺在床上,就不敢動他了。當時三嫂是資中縣醫院的外科護士長,請來了醫生到大哥家來看父親。醫生檢查了父親後,初步診斷是腦溢血,出血量大約三百毫升。如果手術開顱清除溢血,由於他的高齡,治愈成功率很低;當然,靠自身吸收、恢複的可能性也很小。我與大哥和三哥商量之後,決定不給他手術了。
父親平靜地躺了三天後沒有了呼吸和心跳,壽終八十三歲。當時我沒能趕回去,哥嫂們為他舉辦了一個體麵的遺體告別儀式,把骨灰盒存放在殯儀館。半年後我回老家,在哥嫂們的陪同下,安葬了父親。
回美國後我慢慢地把父親的事告訴了母親,她好像有預感,沒有大哭大悲,靜靜地坐在自己的房間裏抹眼淚,嘴裏不停地小聲說著什麽,我仔細地聽著,越聽越不明白,越聽越糊塗,她是在數落父親過去的諸多不好,而不是回憶父親的許多好。她這樣持續了一周,然後再提起父親,她不哭了,淡淡地說一句:走了的人越望越遠,就不指望了。
過了許久,我好奇地問母親:“您在哭訴父親過世時,為什麽全念叨他的不好?”
“他已經不在了,我要是隻想著他的好,會越想越傷心,不能自拔;我要是說他的不好,心裏會好受些。”
我反複琢磨著母親的話,這也許是人排解悲傷的有效之法。
(圖片來源於網絡)
(待續)
(原創發表在:https://mp.weixin.qq.com/s/FSmqortnJmxQ_vGsRX4w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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