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跑倒計時
太平洋。
輪船上的吳玉章激動莫名。這個後來被尊為“延安五老”之一、創辦了中國人民大學的老員此刻並沒有忘記自己農民的身份。能爭取到留學日本的機會,對他而言可謂欣喜若狂。
農二代吳玉章在船上結識了富二代鄧孝可。
那個年代雖說腐朽,但還是孕育著希望。無論啥二代,都不至於太二,多懷揣著遠大的理想和純粹的追求。
吳玉章與鄧孝可一見如故,相約到日本後一起去拜訪梁啟超。
結果,下船分別後,鄧孝可馬上跑到橫濱拜在梁啟超門下,而吳玉章則加入了同盟會,兩人從此分道揚鑣。
按照階級決定立場的論調,張謇算是鄧孝可這撥人裏的代表。
大生紗廠的創辦和成功在當時引起了軒然大波,文人經商此後不再驚世駭俗,反倒成為常態。
另一個狀元陸潤庠隨即宣布下海;光緒帝師孫家鼐也讓自己的兩個兒子創辦了中國第一家機器麵粉廠。
個人聲望如中天的張謇被商部任命為“頭等顧問官”儼然商界領袖。
不管意見領袖還是別的領袖,心係粉絲才是王道。在這一點上,張謇堪稱模範領袖。
他不好好做生意,卻以推動立憲為己任。寫了封信吹捧袁世凱,說當年在朝鮮時小看了您,現在才發現足下是和大久保利通一樣偉岸的人物。
大久保人稱“東洋俾斯麥”是明治維新的頭號政治家。雖已作古,但在日本的地位比伊藤博文還高。
張謇給大頭戴高帽有兩個目的。第一,希望他扛起體製內立憲派的大旗;第二,跟他們這幫體製外解決了小康問題、謀求政治權利的中產階級合作,共同推手立憲。
袁世凱接信,大喜過望——搞定了張謇,就搞定了體製外的實力派。
他當即回信道:“公鳳學高才,義無多讓。鄙人不,願為前驅。”
大頭言出必行。1905年7月2,同張之和署理兩江總督周馥聯銜奏請慈禧實行立憲政體。
不敢低估天朝無程度的袁世凱給足了清廷緩衝的時間:十二年。
要知道十二年後,十月革命一聲炮響,連馬列主義都送來了。而事實上朝廷的壽隻剩下一半時間,六年。
一個月後,同盟會在東京成立,90%的成員都是留學生。在念完“驅除韃虜,恢複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的誓詞後,孫文一邊同會員握手一邊道賀:“恭喜你,已非清朝人矣!”
散場時,室內木板倒塌,聲如裂帛,孫文開玩笑道:“此乃顛覆清之預兆!”
其實,站在慈禧的角度,立憲未必一無是處。
首先,立憲已成熱點話題,上自勳戚大臣,下逮校舍學子,無不曰“立憲立憲”一唱百和,異口同聲;其次,立憲可以收獲民望,緩解內憂外患,把騎牆派從革命的家門口拉回來;最後,又不是現在立。十二年後慈禧都入土為安了,如果光緒接班,在憲法的限製下,也不可能隨心所地對自己進行身後清算,挫骨揚灰。
這麽一想,慈禧突然覺得立個憲還是很有必要的。
於是,旨在研究各國體製的考察政治館成立,館員多是袁世凱幕中的日本留學生,如章宗祥、曹汝霖。
對立憲的態度,體製內可分為速行、緩行和反對三派。
速行君憲論者多為駐外使臣,如駐法公使孫寶琦、駐俄公使胡惟德,以及謀求擴權的地方督撫,如袁世凱、李經羲;緩行君憲論者成分比較複雜。有純粹為了對抗慶袁集團的,如瞿鴻禨、鐵良;有真心覺得事緩則圓的,如孫家鼐;有深知立憲乃大勢所趨,終不可逆,但美國那邊移民手續還沒辦妥,想拖一拖裝睡的,如陳夔龍。
最二的是反對派,基本集中在都察院,如胡思敬。錢也沒撈著,整天跟看門惡犬似的吠,不僅為群眾所不齒,亦時遭權貴暗地裏笑。
更搞的是,反對派為了論證沒有行憲的必要,把中國硬扯成“立憲之祖國”附會說古代“賢能、惡皆載之於書”是人民有言論自由“謀及庶人,詢於芻蕘(割草打柴之人)”是人民有議政之權。
幸好慈禧不傻,要眼見為實,派出四十人的出洋考察團,以五大臣領隊(載澤、徐世昌、端方、戴鴻慈、紹英)。
鎮國公載澤是慈禧的侄女婿,史稱“幼而通,強於記憶”被太後視為親貴子弟中可以培育的好苗子。
端方(1861—1911)則是庚子後屈指可數的有頭腦的族大員。作為袁世凱的政治密友,他熱心立憲,主張改革,又頗好金石書畫,時人譽之為“有學有術”
在湖南巡撫任上,端方建立了中國最早的省立圖書館——湖南圖書館。為了推動新式教育,還將各府縣送上來的紅包全數退回,命地方用這筆錢選派學生出洋深造,一時傳為美談。
世間恩怨,如絲如繭
沒承想,給五大臣送行的禮炮竟是革命的人炸彈。
9月24,正門車站熱鬧非凡。
上午九點過,五大臣登上了火車。載澤、徐世昌和紹英坐在前麵的車廂,戴鴻慈與端方坐在後麵。他們揮手致意,向送行的人群告別。
火車一聲長嘯,緩緩啟動。
突然,但聞“轟”的一聲巨響,火車被震得左搖又晃。隨即,濃煙和烈焰從車廂中躥出——一顆炸彈爆炸了。
人群作一團,四處逃散。清兵匆忙趕來,登上車廂後發現除紹英傷勢較重外,其餘四人均無大礙。
這是一起精心策劃的暗殺。調查人員在車廂中部發現一具屍體,衣袋裏的名片上寫著“吳樾”二字。
由於離炸彈最近,刺客腹俱裂,手足皆斷,當場身亡。
高言“手持三尺劍,割盡人頭”的吳樾可謂官民反的典型,生生被清政府從知識青年改造成了特攻隊。
走上不歸路的吳樾很快找到了組織:光複會。
這個組織口號響亮(光複漢族,還我河山。以身許國,功成身退),吸引了蔡元培、章太炎、陶成章等一批傑出人才,一些會員後來又加入了同盟會,但整體上看,講求身體力行根本瞧不起演說家孫文。
曆史證明,光複會的確是一所催人成長的大學校,能把文質彬彬的蔡元培也塑造成精通暗殺的“恐怖分子”
他首先想到的是投毒。來一隻貓,喂食自己調製的氰酸。望著四腳朝天的貓,蔡元培覺得氰酸這種體毒藥攜帶不便,打算將之改為固態。
在改進中,又深感其實炸藥更好,威力也大。於是,在女校特別注重講授化學課,因為在他看來,女人實施暗殺比男子更為隱蔽。
組織的洗腦讓吳樾了解到排之道有兩條,暗殺與革命:暗殺為因,革命為果。暗殺雖個人即可為,革命非群力而不效。今之時代,非革命之時代,實暗殺之時代也。
對清廷作出的立憲姿態,吳樾嗤之以鼻,認為不過是苟延殘、粉飾太平罷了。
臨行前,他與同鄉陳獨秀密謀於蕪湖的一座小樓之上,兩人為爭刺殺任務扭成一團。
吳樾:“舍命拚死與艱難締造,哪個更容易?”
陳獨秀:“自是前者易,後者難。”
吳樾:“既如此,我為易,留難者以待君。”
雖說悲壯,但畢竟暗殺未遂。若真能炸死兩個,便可同徐錫麟比肩齊名了。
吳樾之死,幫了袁世凱一個大忙。
趁京師惶恐,慈禧驚懼,大頭順勢而為,提出在中央設立巡警部,建設警察隊伍,加強京畿治安。
慈禧準奏。
於是,以原兵部侍郎徐世昌為部長、趙秉鈞為侍郎的巡警部正式對外辦公。
袁世凱終於擁有了自己的“克格”
爆炸並沒有動搖清廷嚐試憲政的決心。
山東布政使尚其亨和順天府丞(北京行政二把手)李盛鐸代替徐世昌與紹英,考察團分兩路啟程,曆時八個月,走訪十多國。
卻還是對憲政說不出個所以然。
幸虧隨員熊希齡早有預料,抵達日本時,暗中幫五大臣找好了考察報告的手——朝廷欽犯梁啟超和新左派楊度。
被王闓運視為衣缽傳人的楊度少年得誌、聰慧絕倫,首屆經濟特科名列第二,考完便不顧其師勸阻,東渡日本,潛心研究各國憲政。
在東京法政大學,同窗汪衛將楊度介紹給了孫文。
孫幾次想拉他入夥,兩人曾“辯論終”最後楊度道:“我主張君主立憲,事成後,願先生助我。先生號召民族革命,事成後,度當盡棄主張,以助先生。”
為回報孫文的相惜之情,楊度把一個至關重要的人引薦給了他——黃興。
別過革命,楊度跟立憲派領袖梁啟超走到一起,寫下了著名的《湖南少年歌》。其中“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一句廣為傳頌。
不久,《金鐵主義》麵世。金者,對內以工商立國,保護民權;鐵者,對外以軍事強國,鞏固國權。自此,楊度建立起一套完整的思想體係,成為新左的領軍人物。
東京。
熊希齡對楊度說:“五大臣做你的軀殼,你替他們裝進一道靈魂。卷子必須在其回國時到。”
於是,楊度的《實施憲政程序》和梁啟超的《東西各國憲政之比較》新鮮出爐。
與此同時,載澤和伊藤博文進行了一場知無不言的長談,並獲贈簽名版伊著《憲法義解》,成為出訪團裏對憲政最具感認識的大臣。
事實證明,有些話,隻能由皇族來講。
回國後,載澤跪在慈禧麵前,泣血力陳,說立憲利於民,也利於國,卻不利於官。因此,立憲最大的阻力將來自既得利益階層。
見太後頗有所動,載澤趁熱打鐵,鼓吹立憲有三大好:皇位永固、外患漸輕、內可弭。
其實,慈禧更感興趣的是他密折中提到的口惠而實不至的“預備立憲”:今宣布立憲,可以明示宗旨為立憲之預備。至於實行之期,原可寬立年限。
再加上袁世凱的臨門一腳(幾度痛陳“若不及早圖之,國事不堪設想”“官可不做,憲法不能不立”),慈禧終於宣示內外,預備立憲。
在這道由袁世凱草擬、瞿鴻禨潤筆的懿旨中,一句後來傳甚廣的話,揭開了曆史的新紀元:仿行憲政,大權統於朝廷,庶政公諸輿論,以立國家萬年有道之基。
瞿鴻禨發力
五大臣回國才一個月,朝廷便向人類文明的普世價值邁出了可喜的一步,勤勞善良的中國人又開始普天同慶。
張謇在上海發起成立預備立憲公會,梁啟超在日本開設政聞社,一呼百應,群起而效。
《泰晤士報》也不吝讚美:“一個不同以往的中國正出現在東方,人們奔走呼號。改革是一定會到來的!”
大頭卻並不樂觀。
在他看來,君主立憲製必須具備三大要素:憲法、議會和責任內閣。
憲法一經頒布,則垂之萬世,無論君民,皆須遵守;議會監督君主,彈劾內閣,代表民間的製衡力量。
然而,對寫在紙上的規則,國人向來缺乏敬意。可以想見,即使憲法的說辭冠冕堂皇,最後還是會在執行中於空談。
議會就更理想主義了。要讓習慣了絕對權力的天朝官員心甘情願地接受來自議員的質問,而不是將其改造得不倫不類,決非一之功。
因此,眼下操作最強、最有實際意義之事乃是請開責任內閣。
多了“責任”二字,便和早已淪為裝飾的傳統內閣大相徑庭。
說白了,軍機處不過是個秘書班子,唯一的職責便是辦皇帝的旨意。因此,軍機大臣名位雖尊(正一品),反倒不如實權在握的地方督撫有所建樹。
而責任內閣卻大為不同,將權力下移到內閣總理,各部、各省的奏章都在內閣會議上討論,形成決議後呈遞給皇帝批準。
這還是實君立憲,虛君立憲更不給麵子,決議兒不給皇帝看,直接下達,君主成了形式上的象征,比如當代的英國。
可見,奏請開責任內閣完全是與虎謀皮、觸犯逆鱗的高危行為,袁世凱卻難而上,連總理和兩個副總理的人選都想好了(奕劻,瞿鴻禨和徐世昌),何也?
通常的說法是,戊戌年跟皇帝結下的梁子讓袁世凱擔心一旦慈禧殯天、光緒即位,自己將遭遇不測。於是,借責任內閣潛移君權,弭禍於未萌。
倒也不是信口雌黃,畢竟大頭的家信裏就有“若將來皇上獨斷朝政,豈肯忘昔日之仇?則弟之位置必不保”的原話。
問題是,曆史要真如曆史劇一般愛憎分明,於正也不會挨罵了。
袁世凱自保不假,但究其原因,卻是“改良思想深入腦髓,亡清之誌從來不墜”的結果,而非稗官野史演繹的那般兒戲。
胡思敬曾以痛徹心扉的總結“大清之亡,亡在皇綱不振,威柄下移,君主不能專製,而政出多門”反證了大頭在推翻腐朽勢力上所發揮的不可磨滅的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由於瞿鴻禨深藏不,極少公開發表意見,袁世凱竟一直沒能覺察這個潛在的危險。
起初,對這一扶搖直上的禦前新貴,大頭始終熱心結納,還通過徐世昌帶話,想和他結為兄弟。
瞿鴻禨當場拒絕,說自己平生沒有拜把子的習慣。
袁世凱也不惱,在瞿鴻禨的兒子結婚時,讓北洋公所奉送八百金的賀儀。
結果仍遭回絕。
即便如此,大頭也未多想,覺得無非是文人的故作姿態。
其實,他忘了一句老話:會叫的狗不咬人。
官製改革在奕劻、孫家鼐和瞿鴻禨的主持下緊鑼密鼓地籌備起來,編製館也在朗潤園(今北大校園內)掛牌辦公。
十幾個會同協商的編纂官不是軍機大臣,就是各部尚書,隻有袁世凱一個地方督撫,屈居末位。
結果就數他跳得高,嗓門大,力主裁撤軍機處,把責任內閣誇成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可以使君主端拱於上,不勞而治。
瞿鴻禨冷眼旁觀。
作為晚清版海瑞,瞿大人的政見非常純粹:扳倒奕劻,扳倒奕劻,扳倒奕劻…
可撈足了銀子的奕劻不但巋然不動,還借著立憲的東風,成了萬民仰戴的改良旗手、政治明星——恨意盎然的瞿鴻禨隻好找來禦史趙炳麟幫忙。
趙禦史本是鐵杆立憲派,寫過《防論》進呈光緒,呼籲行憲。但共同的敵人讓他選擇跟瞿鴻禨站到一起,反對由慶袁主導的憲政改革。
轉型之複雜再次凸顯:體製的變動,意味著權力的重組與利益的分配,由此引發的劇烈鬥爭,可以讓再崇高的政治理想也瞬間黯然無光。
對憲政的深入研究令趙炳麟的折子招招致命:首先,值此議院尚未成立、行政無以監督之際請開責任內閣,是赤地用“大臣專製”代替“君主專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其次,即便要開,內閣總理也不能兼管陸軍和海軍。政權、兵權不可混合;最後,內閣大臣限定任期,三年一任。再人心所係,萬眾推戴,人民的大救星,國家的及時雨,也不得連任三屆。
句句說到心坎上,慈禧覽奏,若有所思。
政爭朗潤園
朗潤園的秋天風景宜人,祥和幹淨,而在此舉行的史稱“丙午改製”的會議卻刀光劍影。
奕劻先定調子:
立憲有利無弊,是人心所向。若拂民意,是舍安而趨危,避福而就禍。
袁世凱頗有亡清在此一舉之勢,對立憲前麵加的“預備”二字發難道:“等把一切準備好再立憲,恐怕什麽都晚了。”
光緒的親弟弟、榮祿的女婿、後來的攝政王載灃死死地盯著大頭,目光如炬。
孫家鼐和瞿鴻禨相繼發表了一通立憲雖好,但應緩辦的廢話。鐵良坐不住了,對著袁世凱道:“你所謂的立憲,根本就同立憲的宗旨不合。”
於是,爭論的焦點又集中到感話題上:責任內閣和軍機處的存廢。
在場的軍機大臣,除了領班奕劻,全都視大頭為砸其飯碗的災星。
因此,袁世凱絕口不提軍機處,隻說責任內閣“善則歸君,過則歸己”簡直就是埋頭苦幹的勞模,寵辱不驚的典範,自己當“以死相爭”
載灃爆炸了,反相譏道:“讓軍機大臣卷鋪蓋回家?你怎麽不說讓皇上也靠邊站!這樣目無君上的話,也隻有你袁慰庭說得出口!”
“此乃君主立憲國的通例,非在下信口開河。”袁世凱毫不示弱。
“袁慰庭,你——”載灃盛怒之下,竟將間的手拔了出來。
盡管眾人好言相勸,終未釀成惡果,但袁世凱深知,同載灃之間的裂痕,永遠無法彌補了。
朗潤園的劍拔弩張讓大頭目睹了親貴中少壯派的崛起。
但輕言放棄從來就不是袁世凱的風格。他沒有忘記對張謇的允諾,對上天的許諾,對丁戊奇荒中那死去的一個個孩子的鄭重承諾。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在這件關乎中國前途命運的大事上,他打定主意:再難,也要扛起擔子。
於是,袁世凱放言恐嚇這幫喜歡開曆史倒車的太子:“有敢阻撓立憲者,即是吳樾,即是革命。”
的確合乎邏輯。吳樾為了阻礙清廷考察憲政都自爆了,照樣螳臂當車,死了白死。年輕氣盛的親貴,拿個手就想嚇唬見慣了大風大的袁世凱,豈非班門斧?
然而,大頭的反擊卻不能以載灃為靶心,原因很簡單:太子在政治上具有先天優勢,最高領導人不發話,永遠不會垮。
袁世凱隻好將炮口對準鐵良,稱其“攬權欺君”是實施新政的絆腳石。
太子迅速反撲,組織水軍發帖。
有預測未來型:責任內閣將造就一批鼇拜和年羹堯,形成太阿倒持的局麵。
有談古論今型:君主稱孤道寡,昔居其名,今受其實。
再加上袁世凱“遣散宦官”的提議得罪了曾經的政治盟友李蓮英,慶袁集團頓時險象環生。
其實,重用二十出頭的載灃,本身就體現了慈禧對慶袁的防備和製衡。而袁世凱在立憲一事上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熱情,竟連“預備”都等不及,已然突破了自己的底線。
一,大頭入宮參見,慈禧問道:“官製改革,何以久未定稿?”
袁世凱回稟說:“意見分歧,不易一致。”
豈料,慈禧冷笑著來了一句:“怕什麽,你有的是兵,不會殺他們嗎?”
袁世凱一陣眩暈,腿軟得幾乎站不起來。
統治者,像天平,左右搖擺,反複權衡。起了猜忌之心的慈禧拋出一條“五個不準搞”(五不議),規定官製改革中,軍機處、內務府、翰林院和太監事、八旗事不議。
一個月後,奕劻呈上了精心雕琢的改革方案。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頑強的責任內閣。奕劻隻字未提軍機處,隻鉚足了勁誇責任內閣是“采鄰國之良規,複聖明之舊製”
慈禧不聽他忽悠,直接跳到第二項:專職專任。
這也是弊已久的痼疾了。
一方麵都往體製內擠,權貴的七大姑八大姨恨不得全給安排了,結果人浮於事,機關臃腫,一個部有漢尚書兩位、左右侍郎四人,總計六個堂官,出了事都不知道該找誰蓋章。
另一方麵,有能力的人又往死裏用。以袁世凱為例,身上著十幾項兼差,精力不濟的,早就過勞死了,還不算工傷。
所以,專職專任限定了一部一尚書、兩侍郎,實行一長負責製。一把手拍板,一把手擔責。
對此,慈禧欣然批準。
第三項是增改六部,將其擴充為具有現代化功能的十一個部門:外務部、陸軍部(前身兵部)、吏部、法部(前身刑部)、民政部(前身巡警部)、農工商部、度支部(前身戶部)、郵傳部(前身工部)、禮部(合並太常、光祿、鴻臚三寺,專管祭祀)、理藩部(前身理藩院)和學部。
此外,都察院保留,大理寺升格為大理院(最高法院),再加上新設的審計院(最高審計機關)和資政院(最高民意機關,體驗版議會),合稱“四院”
慈禧還是批準。
表麵上看,除了責任內閣,其他兩項都順利通過,貌似也有進步。
實則不然。
袁世凱最初的設想很完備:責任內閣和十一個部共同組成中央職能部門,掌行政權;四院不受內閣節製,大理院掌司法權,資政院掌立法權,都察院和審計院掌監督權。由此四權分立,彼此牽製,盡善盡美。
而現在責任內閣不批,所有部院仍置於軍機處之下,事實上還是君主專製。
更倒行逆施的是,為了削弱慶袁,扶持太子,慈禧借官製改革,默默地將高層大換血,換出了一個漢人隻占不到三分之一席位的反動局麵。
十一個部門,慶袁集團隻撈到三個尚書:外務部(奕劻)、民政部(徐世昌)和農工商部(奕劻長子載振)。而要害的陸軍部,尚書則是鐵良。
袁世凱心有不甘,聯合端方等堅持前議,飛蛾撲火般決絕道:“改旨之旨不下,則不能出京。”
那一刻,以張謇為代表的民間立憲派,無不淚眼蒙矓地望著北京:清立國以來,在造福商民、推動曆史上,能做到袁世凱這種程度的,試問有幾人?
潛馭群臣
慈禧見袁世凱不死心,決定狠狠地敲打一下。
軍機會議上,她將一道參劾“疆臣攬權(袁世凱),庸臣誤國(奕劻)”的折子遍示群臣。
奕劻臉色慘白。
軍機們紛紛叩頭,說聖明無過皇太後,趕緊把袁世凱這個成天想廢軍機處的孽障給革職查辦了吧!
慈禧滿意道:“嗬嗬,這又何必呢?”
然後把折子收了起來,默默離開。
老油條們心領神會,發動言官相彈劾,以均幾十次的狂罵讓大頭體驗了什麽叫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慈禧順勢嚴斥了袁世凱,迫使他恨恨地回到天津。
整個冬天,大頭都宅在家中,拒絕見客。憂讒畏譏的他知雄守雌,試探地上了兩道折子,一封請辭各項兼差,一封主動提出將北洋六鎮中的四鎮劃給陸軍部統轄。
慈禧在其奏折上批了幾句寬慰的話,允其所請。
當晚,袁世凱徹夜無眠。
要知道,以前幾次三番地玩類似的把戲,朝廷死活都不答應,完全一副“離了袁世凱,地球都不轉”的架勢。
辭掉的兼差裏,掌管輪船招商局和中國電報總局的兩項尤其令人眼紅。
兩大國企,是當時造錢速度最快的機器,最早在盛宣懷囊中。
李鴻章死後,失去保護傘的盛宣懷開始感到“懷璧其罪”的壓力。
財政困難的清廷一直在打輪電二局的主意。正巧盛宣懷因其父病逝,必須回鄉丁憂,朝廷便擬派萬年不倒的張翼接管這兩棵搖錢樹,歸入戶部。
盛宣懷困獸猶鬥,找到袁世凱,希望他能代為托管兩局,撐到自己複出時。
雖然二人情不淺,但這個不情之請還是顯得太離奇了。彼時袁世凱剛任直督,正缺錢花,便借機將兩局搶了過來。
其實,輪電都是李鴻章在北洋任上一手創建的,現在重歸北洋,也算合情合理。
但盛宣懷不這麽看。他覺得袁世凱辜負了自己的信任,落井下石,是十足的小人。從此反目成仇,視為政敵。
問題是袁世凱也沒高興幾天。因為在丙午改製中落敗,兩隻下金蛋的便被迫拱手相讓,劃給了郵傳部。
瞿鴻禨見狀,乘勝追擊,想一鼓作氣平慶袁。
善玩平衡的慈禧則不作此想。
她很欣賞袁世凱的辦事能力。地動山搖的清王朝可以少幾個耍筆杆子的,卻離不開大頭的鼎力支持。
因此,即便給了袁世凱一個下馬威,他仍是五年前兩宮回鑾時慈禧口中“母子是賴”的股肱重臣。
為表安撫,慈禧將其長子袁克定從一抓一大把的候補道實授為農工商部參議(相當於改製前的郎中)。
而且,幾乎每都有賞賜,或珍玩、或食物,並命他不必具折謝恩。
袁世凱也時時進貢物品,差役往來傳達,絡得跟一家人似的。
一,慈禧將鹹豐帝用過的犀帶(飾有犀角的帶)扣賞給了大頭。
如此厚愛,自當派專差回禮。
慈禧問專差道:“前幾天給袁世凱的帶扣他喜歡嗎?可有佩戴?”
專差跟隨大頭多年,頗為機警,答道:“大人感激太後的恩典,但因此物係先帝禦用,不敢造次,已釘在帽子上戴著。”
慈禧點頭道:“袁世凱很知禮。”
專差回稟時,大頭驚出一身冷汗,趕緊將帶扣綴於帽上。
由於尺寸過大,很不協調。賓客來訪時,見他佩戴此帽,無不暗自偷笑。
袁世凱算是看明白了,慈禧對自己始終是寓防於用,不能盡信。既如此,何不趁現在形勢有利於己,多做兩筆易?
心念及此,他奏請朝廷:開放邊,設立東三省。
清入關後,將白山黑水的東北平原視作龍興之地,嚴漢人出關(山海關)墾荒和采獵。
於是,洲成了放犯人的蠻荒之地,由幾個將軍駐守治理。
“閉關”在人類環境保護史上是一次大膽的實驗。二百年荒無人煙,使廣袤的土地植被遍布,物產豐盛。
但對於國防事業卻是一場嚴重的災難。
俄戰爭後,袁世凱援引門戶開放政策,在談判桌上寸土必爭,導致日本除了接管原先俄國在南的權利外,沒占到更多的便宜。
軍在戰爭中傷亡幾十萬,以其錙銖必較的傳統,顯然不可能這麽容易就被打發了。
隻是由於國力耗盡,不得不暫且蟄伏。
然而,日本從未停止延伸其觸角,俄國休養生息,也保不準哪天卷土重來,東北必須找到一條標本兼治的辦法。
慈禧接受了袁世凱的提議,宣布東北正式建省,改盛京將軍為東三省總督,奉天、吉林、黑龍江各設一巡撫——如同三沙市的成立,目的是遏阻鄰國瓜分的腳步。
總督人選,善搞平衡的慈禧準備照顧一下慶袁。於是,兩個名字浮上心頭:載振和徐世昌。
當年回鑾,袁世凱力薦徐世昌,乃召見問話。
見其儀表端凝,奏對明晰,慈禧大喜,下朝即對左右道:“像徐世昌這樣的人,足以接替李鴻章了。”
縱使能接替曾國藩,她仍然希望是個人。
可惜,載振爵位雖崇(貝子),但年僅三十,曆練不夠,在中央當個部長已極為勉強,真要出掌一方,恐力有不逮。
更麻煩的是,載振好,是天上人間的貴賓,煙花巷陌的常客。為此,沒少被巡城禦史參劾。
放心不下的慈禧特命載振和徐世昌出關視察,一來做做調研,二來考驗試煉。
結果就試出了事。
丁未政
路過天津時,袁世凱在督署設宴接風,直隸巡警道段芝貴作陪。
通曉語的段道台素善察言觀,俄戰爭時曾被袁世凱派到前線搞地下工作,機智幹練。
因對東北情況熟悉,段芝貴頗想謀任其中一省之封疆,袁世凱也表示願意助力。
可惜,道台和巡撫隔著三級。依照常規,段芝貴必須按部就班地把按察使和布政使當完,才有可能提巡撫。
然而,生在中國,不就是為了體驗走捷徑的樂趣嗎?
席間,笙管齊鳴,絲竹悠揚。以出演《拾玉鐲》等言情戲而聞名的歌楊翠喜嫋嫋而出,顧盼生姿。
楊翠喜的姿,連李叔同(弘一法師)都為之神魂顛倒。眼波轉中,一顰一笑間,竟把閱人無數的載振給看呆了。
段芝貴自然捕捉到了這一細節,下來後立刻趕到大觀園戲館,花一萬多兩白銀替楊翠喜贖身,養在金屋。
待載、徐考察結束,回京再次路過天津時,段芝貴即以翠喜獻上。載振大喜而納之。
三省巡撫的名單,慶袁擬定後,獲得了慈禧的批準。
唐紹儀署理奉天巡撫,朱家寶署理吉林巡撫,段芝貴署理黑龍江巡撫。
上諭一下,舉朝嘩然。
瞿鴻禨陰冷的目光躍過紅牆,望向宮外。
1907年,北京市民發現街頭開始熱賣一份名為《京報》的期刊。
這份類似《參考消息》的小冊子經常刊登一些官場猛料,矛頭大多直指奕劻,甚至公然質問其“當國數年,上答祖宗者何事?仰慰慈聖者何方?”
讀者無不浮想聯翩:這背景得硬到什麽程度,才敢如此抨擊國家領導人?
隻有體製內的略知一二:《京報》負責人汪康年的後台是瞿鴻禨。
打開市場的《京報》狂飆突進,先是痛斥奕劻借過壽大肆斂財,又刊登了趙啟霖披的載振和段芝貴之間不得不說的故事,一時間城風雨。
趙啟霖和另外兩個禦史趙炳麟、江霖好論時政、揚清濁,時人戲稱為“三霖公司”
該公司常年向國有壟斷企業“慶記公司”發起挑戰。而這次在瞿鴻禨的操縱下,更是把段芝貴向載振進獻歌、謀取巡撫之職的獨家內幕抖了出來,不僅扇了奕劻一巴掌,也讓朝廷顏麵無光。
先是慈禧震怒,罷免段芝貴,派載灃和孫家鼐徹查此事。
慶府速度更快,早就秘送楊翠喜回津,把相關人員的證詞串通好,以應付調查。
等“辦案組”進駐天津,一切早已布置就緒,了無痕跡。
孫家鼐隻好出具“事出有因,查無實據”的結案報告。
對這種和稀泥的態度,坊間自然不,但孫家鼐作為鹹豐朝的狀元,工齡五十年,什麽破事爛事沒見過,絕非“昏庸”二字可以概括。
私下裏,他向人解釋道:
今之事,懲治慶王,圈其子,博個輿論欣鼓舞,十分容易。但奕劻是親王,非翁同龢可比,沒有借口令他出京,於是仍可被召見,出入內廷如故。袁世凱控製著北洋,隨時能助奕劻翻盤,更可乘機打排斥異己,試問誰能自保善後?
由此可見,不管你是玩權術比下線,還是秀世故拚無,一切都建立在實力的基礎之上。
趙啟霖因風聞言事被朝廷開缺,慶府也自傷八百——為堵嘵嘵眾口,奕劻讓載振上疏請辭一切職務。
辭呈出自楊士琦之手,可謂生花妙筆:
雖水落石出,聖明無不燭之私;而地厚天高,蹐跼(占據高位)有難安之隱。
素喜各打五十大板的慈禧自然樂得同意,並將東三省總督一職給了徐世昌。
慶袁損失兩大幹將,卻仍無寧。湖北按察使梁鼎芬接過大,繼續開。
梁鼎芬是張之的首席智囊,但這次發作與幕主無關,乃個人行為。
也不奇怪。當年剛考上進士,翰林院編修的位子還沒坐熱,就敢炮轟李鴻章,被慈禧連貶五級,降為太常寺司樂(從九品)。
梁鼎芬覺得身心受到了極大的侮辱,自刻一方“年二十七罷官”的印章,憤而辭官。
最搞笑的是,離京前,梁鼎芬把自己的老婆托付給翁門六子之一的文廷式。
梁、文原本親密無間,由於身材差不多,連衣服都經常換著穿,被大家視作一對好基友。
結果,梁鼎芬走了沒多久,文廷式就跟梁夫人勾搭到一起,滾上了。
更奇葩的是,當外界開始風傳梁鼎芬有功能障礙時,他居然淡定地對朋友道:“有子萬事足,無一身輕。”
頂著綠帽子,梁鼎芬走進了張之的幕府。
有一類人,平裏桀驁不馴,特立獨行,但因找對了能改寫其命運的伯樂,脾相投,專心侍奉,也能青雲直上。
梁鼎芬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張之就喜歡這種四體不勤高談闊論的名士,把新政都交給梁鼎芬辦。
結果辦出一幕幕鬧劇。
以巡警為例。由於沒有統一的標準,梁大人得以發揮其貧乏的想象力,設計出一套驚為天人的製服:紅帽綠。
讓穿著如此行為藝術的一幫人上街執法,不知道的還以為張藝謀在拍《三》——莫非梁大人下的是一盤文化強省的大棋?
然而,就是這麽一個喜歡搞形式主義的空談家,批起袁世凱來卻殺機畢現,可見蓄謀已久:直隸總督袁世凱,少不讀書,專好馳馬試劍,雄才大誌,瞻矚不凡。
上來先誇一誇,搞得跟《清史·袁世凱傳》似的。
接著筆鋒一轉,成了《捌周刊》記者,開八其如何勾結奕劻,將朝廷辦成了“慶記官帽有限責任公司”
當然,梁鼎芬也清楚,不把袁世凱“打造”成威脅慈禧統治的權臣,別說勾結奕劻,便是勾結外星人,也一樣毫發無傷。
於是,開始了其處心積慮的抹黑之旅。
聲名至劣之唐紹儀,膽大無之楊士琦,皆袁世凱之私也。
這就指鹿為馬了。
唐紹儀是人盡皆知的好好先生,還聲名至劣,那可真是洪縣裏無好人了。
至於楊士琦,從未深入了解的梁鼎芬就更沒有發言權了。
作為袁世凱的高級公關,外人都覺得楊士琦不學無術,圓滑多變。
其實,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人。在搞潛規則之餘,不事遊,不苟言笑,終宅在家裏看書,工於詩文,腹經綸,連成天跟袁世凱過不去的民國記者黃遠生,也由衷地稱其為“有哲學思想的官僚”
如果說行賄是一件上不得台麵的俗事,那麽一經楊士琦之手,也變得高妙了許多。
再深入挖掘不難發現,楊士琦的身上體現了中國知識分子對現實深入靈魂的絕望。
梁鼎芬成天罵罵咧咧最多隻是失望,真正的絕望好比愛情已死的甄嬛,笑裏藏刀,橫掃六宮,最終含笑說死雍正。
生活你當氓,一個快樂的氓。
認真你就輸了。
梁鼎芬繼續較真:
漢末曹,一世之雄,當其為漢臣時,有大功於天下,不知篡漢者,也。晉末劉裕,才與埒(liè,相當),當其北伐時,亦有大功於天下,不知篡晉者,裕也。前者微臣來京賜對時,親聞皇太後皇上稱“《資治通鑒》其書甚好,時時閱看。”今此兩朝之事,治興亡,粲然具陳,開卷可得也。
梁鼎芬把袁世凱定位於圖謀篡位的梟雄,方向沒錯,但因用力過度,語不驚人死不休,反而效果不佳。
況且,慶袁是推薦了不少人,但歸結底拍板任用的是慈禧。把這幫人說得如此不堪,等於指著太後的鼻子罵她無識人之明。
因此,罵疏被留中不發。
梁鼎芬方舟子附身,再三再四地上折狂罵,大有不把慶袁拉下馬,這日子就不過了的趨勢。
慈禧煩了,批複道:“沽名釣譽,肆意彈劾,著傳旨申飭。”
保守派有時會玩兒悲壯,以玉石俱焚的姿態來博取同情。
梁鼎芬任武昌知府期間,俄國行將並東北,學生們停課聚會,開展拒俄運動。
對這樣的愛國運動,腦子裏隻有維穩的梁知府竟然大放厥詞道:爾等隻應用功讀書,以圖上進,這些與己無關的事管他作甚?即使把東三省送給俄人,亦無須爾等幹預!
…
岑官屠上京
瞿鴻禨看明白了:這樣搞是搞不垮慶袁的。
他把目光投向了遠方。
兩廣總督岑煊。
作為雲貴總督岑毓英之子,岑煊從小狂傲不羈,是時人口中的“京城三少”之一。
整天傻玩的結果就是成績不好,以至於鄉試時請人捉刀才混了個舉人身份。
岑毓英倒在工作崗位上後,朝廷為表體恤,授予岑煊五品京銜。
混到庚子國變前,外放為甘肅布政使。
機遇來了。
當時,兩宮逃難團坐著清真寺給的大車離開昌平,駛入直隸省宣化府境內。
岑煊得知後,二話不說,帶著兩千兵丁,跋山涉水趕至懷來駕。
狼狽出逃的慈禧見到這支毫無戰鬥力可言,卻足以壯膽增勢的人馬,頓感心安。
岑煊召對車旁,伏地而泣,誓言以死報國。慈禧大為感動,令其護駕。
於是,每至夜闌,慈禧酣睡之際,人們總能看見岑煊帶刀守衛於門外的身影。如此感人的場景,一直持續到鑾駕抵達西安。
更重要的是,岑煊一路都在給逃難團籌措生活必需品,這一臨時的職務叫“督辦糧台”
本來差使是落在懷來縣令吳永身上的,但他無兵無餉,怕把事搞砸了,便通過李蓮英直接麵見慈禧,陳請道:蒙恩派臣為糧台,本應竭犬馬之勞,惟臣官僅知縣,向各省藩司行文催餉,於體製多有不便。現有甘肅藩司岑煊,官職較崇,向各省催餉係屬平行。可否仰懇明降諭旨,派岑煊為督辦糧台,臣改作會辦。
慈禧一邊水煙,一邊道:“你這主意很好,明晨即下旨。”
吳永的動作引起隨駕軍機們的不。須知,四品以下官員根本沒有麵聖的權利,區區一個七品縣令,竟敢繞過軍機大臣,徑直上奏,雖在非常時期,還是掃了大佬們的顏麵。
王文韶就不道:“爾保岑三(岑煊排行老三),亦須向我等商量,哪有徑自陳奏的道理?此人苗尚未退盡(岑母是苗族人),如何能幹此正事?”
王大人多慮了。
岑煊中有細,把後勤工作搞得井井有條,成了慈禧眼中的板誠臣,仕途一路暢通,從巡撫一直做到總督。
每至一地,岑煊都要發起一輪反貪風暴,不吹落幾十頂烏紗,都不想去衙門上班。久之,被老百姓親切地稱呼為“官屠”
岑煊闊少出身,從小便不缺錢,沒有任何經濟問題。由此可見,反腐的決心和主政者的清廉指數成正相關。當然,在暗藏殺機的天朝官場,反腐也是需要技巧的。岑煊的技巧是把美名都落到慈禧頭上,讓草民以為自己是奉旨反貪,兩頭賣好。
慈禧一高興,就把“太子太保”的頭銜賜給他。從此,與袁世凱並稱“晚清兩宮保”
岑宮保最拉風的經曆是在兩廣總督任上。短短三年,彈劾貪官庸官一千多人,圓實現了每一彈…
想當初履新時,出手不凡的廣州米商奉上四十萬兩銀票的見麵禮。
這在當地被稱作“公禮”約定俗成,並不以行賄視之,甚至有“與人計事,以不收公禮為無誠意”的說法。
岑總督卻不吃這套,堅決不收,還把米商罵了個狗血淋頭。
悚然無計的粵商隻道好日子到頭了,個個如臨深淵。不久,卻發現岑官屠隻跟貪官過不去,在庇佑商民方麵,比前幾任做得都好。
當岑煊奉調離粵時,雖已不流行送萬民傘,但含淚相送的廣東商民還是做出了公允的評價:知不收公禮而肯為民辦事者尚有人在。
當然,也有人不服氣,比如海關書吏周榮曜。
晚清的中國特色是吏比官肥,關吏肥上加肥。
周榮曜在粵海關不辱使命地貪了兩百萬兩白銀,要不是碰到岑官屠,熬到安然退休當無懸念。
收到岑煊追拿贓款的公函後,周榮曜趕緊攜巨資進京,活動奕劻。
結果竟被授予三品銜,出使比利時。
岑煊大怒,立參周榮曜貪汙關稅,要求撤職嚴查。
慈禧的過問讓奕劻噤若寒蟬。周榮曜被革職,避居香港。
反擊非常迅猛。
借中英在雲南邊境爆發糾紛之機,奕劻提出,調岑煊為雲貴總督,由袁的周馥接替粵督之職。
岑總督在封疆大吏裏堪稱治能手,幾次妥善地處理過民變。結果政績成了證據,被奕劻拿來論證“戡涉,非岑莫屬”
從最肥的兩廣到最窮的雲貴,岑煊自然不幹。但慈禧擔心時間一長,釀成外患,便準了奕劻的建議。
接到朝旨的岑煊磨蹭到上海,稱病不走了。
拖了半年,慈禧等不及,調鄰省的四川總督錫良去雲貴,而命岑煊赴任川督。
火車行至武漢,幾乎絕望的岑煊意外地收到一封密信。
署名瞿鴻禨。
覽畢,岑官屠臨時決定:不去成都了,帶著屠刀北上。
一天後,岑煊出現在北京,使本已鬥破蒼穹的京師風雲再起。
坊間猜測種種,有說將入軍機,有說要取袁世凱而代之。岑煊置若罔聞,無比淡定,一副“我是來找太後敘舊”的表情。
君臣相見,憶往昔歲月,慈禧唏噓不已,動情道:“我常跟皇帝說,庚子年若無岑煊,我母子焉有今?”
岑煊在一番“久違聖顏,不勝想念”的說辭後,不失時機地提出“臣不勝犬馬戀主之情,願留京給太後當一看家惡犬”
慈禧當即同意,道:“你的事好說,我總不虧負你!”
遂將最令人眼饞的肥缺——郵傳部尚書一職給了岑煊。
瞿岑聯盟,準備就緒。
不辨善惡,尤甚故意為惡
岑煊打出的第一張牌是示好袁世凱。他派人帶厚禮到天津,請教谘詢郵傳事務,還跟大頭借用北洋公所的房屋,完全一副三好學生的模樣。
蛇在咬人前都會縮頭。袁世凱冷笑三聲,陪岑煊演起了對手戲,在回信中胡扯瞎掰,通篇客套:適聞足下北上,聖眷方隆。吾道不孤,令人神往…
弟德薄能鮮,公既推心置腹,敢不效肺腑之誠。倘不棄芻蕘,時通音訊,幸何如之。
許多年後,岑煊在回憶錄中作偽,說自己到京不久,袁世凱為了套近乎曾命袁克定造訪,表示可以將北洋公所的房子讓給他做官邸,被他正氣凜然地拒絕了。
示親善後開始出招。岑煊再次入見,當堂陳奏道:近年親貴權,賄賂公行,以至中外效尤,紀綱掃地,皆因慶親王貪庸誤國,引用非人。若不力圖刷新政治,臣恐人心渙散之,雖勉強維持,亦將回天乏術。
慈禧意調和,問岑煊到京後是否拜訪過奕劻。
岑煊:“未嚐。”
慈禧:“慶王鞠躬盡瘁,而時世之艱遠甚於恭親王時,汝應去見。”
見他默不作聲,慈禧繼續勸道:“爾等同受倚任,為朝廷辦事,宜和衷共濟,何不往謁一談?”
岑煊理直氣壯道:“彼處索取門包,臣無錢備此。縱有錢,也不能作此用途。”
慈禧隻好轉移話題,聊起朝廷最近種種改良舉措。
詎料,岑煊直不楞登地來了一句:“改良是真的還是假的?”
慈禧怒了:“改良還有假的?”
岑煊解釋道:“內而侍郎,外而督撫,皆可用錢買得。政以賄成,醜聲四播。此臣所以說改良是假的。”
慈禧半晌無語。
岑煊繼續添柴加火:“士為四民之首,士心所尚,民皆從之也。臣聽說到東洋的學生已有七八千了,到西洋的想必也有幾千。幾年後,這些人全都畢業回國,眼見政治腐敗如此,必然一唱百和,聲言改革,處處與政府為難,人心離散。真到了那種地步,臣實在愚昧不敢言說了。”
不覺失聲痛哭起來。
眼看國亡無,慈禧也跟著泣道:“我許久沒聽到你的話了,不想政事竟敗壞到如此地步。你問皇上,現在召見臣工,便是知縣也經常蒙召,均勉勵以發其天良。萬不料全無感動!”
岑煊道:“大官守法,小官方能廉潔。奕劻貪鄙,身為元輔,何能更責他人?”
繞了一大圈,還是意在慶王。
其實,岑煊不明白的是,他根本搞不倒奕劻。
首先,血緣再遠(乾隆曾孫),奕劻也是皇族。何況人還同慈禧的親弟弟桂祥結成兒女親家,是太後娘家圈裏的人。疏不間親;其次,親貴裏的少壯派羽翼未豐,沒有能替代奕劻的。而耄耋之年的慈禧,絕不會主動打破穩定的政局;最後,專製政府的首要工作不是反貪,而是維穩。草民的最後一絲幻想是廟堂之上的那個人是不貪的,連岑煊也這麽想。
事實證明是妄想。
晚年的慈禧酷好麻將,奕劻經常派福晉和女兒攜銀票數萬,進宮陪老佛爺打麻將。輸得多了,尚須遣人回家再取…
岑煊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跟巨貪死磕到底,站在《清史稿》的立場,顯然是人臣之楷模。
但從大曆史的角度看,岑煊和瞿鴻禨就是河蟹的兩隻蟹螯,鋒利無比,護其主子。
章太炎早就說過:“但願人多桀紂,不願見堯舜。洲果有聖人,革命難矣。”
也就過過嘴癮罷了。
真正幫人造出桀紂的,是袁世凱;從內部蛀空體製的,是袁世凱;反戈一擊,清室退位,避免哀鴻遍野、山河破碎的,還是袁世凱。
不是章太炎,更不是岑煊。風遺塵整理製作。
深感撼山易,撼慶親王難的岑官屠調整了作戰方案,曲線救國。
第三次麵聖,沒有多餘的廢話,上來就參郵傳部侍郎朱寶奎。
慈禧為難道:“我並非惜一朱寶奎。按理你應該到部後再具折參奏,以免眾議不服。”
岑煊曆數朱寶奎劣跡,傲然道“不能與此輩共事”拒絕到部任職。
慈禧終於還是賣了一個麵子給護駕有功的忠臣,下旨道:據岑煊麵奏,郵傳部侍郎朱寶奎,聲名狼藉,守平常,著即革職。
一個未到任的部長,寥寥數語便參倒了副部長。
舉朝震驚。
朱寶奎此前和岑煊沒有任何集,雖說屬於袁,但袁裏的人多了去了,為何拿他開刀?
原來,朱寶奎當年遊學歸國,一直跟盛宣懷混。因機警靈活,漸受重用,不數年便充任上海電報局總辦。
暖思。撈夠了的朱寶奎看上盛宣懷家的一個婢女,求為妾室。
該女美動人,盛宣懷不舍,二人遂至絕。
朱寶奎懷恨在心,收集了電報係統的種種黑幕,轉投袁世凱門下。
大頭當時正考慮趁盛宣懷回家奔喪,對電報、招商二局下手。有了朱寶奎的黑材料,一道折子便搞定。
盛宣懷懷著深仇大恨,窩在上海,終於等來了岑煊。
岑官屠裝病期間,盛宣懷提著水果登門拜訪。岑說我沒病,都是讓慶袁給氣的。於是勾起了盛宣懷憤怒的往事,開始痛斥賣主求榮的朱寶奎。
兩人一拍即合,決定由岑煊出麵扳倒朱寶奎,在報盛宣懷一箭之仇的同時打慶袁。
科技引領未來
奕劻有些日子沒單獨麵聖了。
今天的主題是:瞿鴻禨和岑煊都是康,整垮微臣和袁世凱的目的是為戊戌翻案。
倒也並非空來風。
幾年前大赦天下,瞿鴻禨請求寬宥康梁;戊戌變法時,岑煊是路人皆知的維新派。
當然,大頭也參加過強學會,但人早就臨陣倒戈,洗清了自己的嫌疑。
奕劻清楚,立場問題雖說屢試不,但目前還隻能在太後心裏種下一顆疑竇,必須窮追猛打,左右開弓。
袁世凱出場。
故技重施,主題嚴肅:維穩。
廣西土豪劉思裕帶頭抗捐,上演群體事件;孫文見有機可乘,在廣東發難呼應。
慈禧的心弦再次緊繃。
袁世凱貌似公允道:“兩廣總督周馥跟臣是姻親,固知其忠誠,但年歲已高,恐無力應對粵。”
接著,把平人選朝素以知兵著稱的岑煊頭上引。
慈禧想到的也是岑煊,但卻不無憂慮地表示其剛從粵督任上下來,怕是不願再任。
袁世凱圖窮匕見道:
君命猶天命,臣子豈有自擇之理?煊久沐慈恩,尤不當如此。
君臣大義是無可辯駁的最高天理,慈禧終於下定決心。
其實,岑煊的孽純屬自找。
剛入京時,光緒還喜歡他,說:“你身體多病,可隨時進見,不用通傳。”
結果岑煊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成天麵聖,搞得光緒煩透了,還不好明說。
一,又請見。光緒崩潰道:“他不是請病假了嗎?怎麽還能遞牌子?”
相信慈禧也有同感。
岑煊的部長才當了二十多天,就不得不滾回廣東。
離京請訓時,還跟唐僧一樣嘮叨。
快被折磨出幻聽的光緒緊急叫停,說自己肚子不舒服,不能久坐。慈禧趁機道:“你趕快赴任,有什麽話上折子。”
岑煊道:“還有一個要麵呈的折子。”
慈禧趕緊道:“拿來慢慢看,你下去吧。”
岑煊回到寓所不久即啟程,神色沮喪。
走到上海,又開始裝病。
可以理解——瞿鴻禨還沒倒,翻盤並非全無可能。
奕劻斬草除,發動禦史狂參岑煊,順便牽扯到盛宣懷。
兩派鬥來鬥去。喜歡玩兒平衡的慈禧決不允許一方獨大,奕劻卻頗有血戰到底之勢,引起了太後的反感。
在一次和瞿鴻禨私聊時,慈禧抱怨道:“他(奕劻)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這幾年我看他也足了,可以休息休息了。”
瞿鴻禨順勢道:“太後聖明,如此正可保全其晚節。”
慈禧:“我自有辦法,你且等等吧。”
瞿鴻禨暗喜,一路哼著小曲兒回家,把奕劻行將罷官的消息告訴給了子。
口風不嚴的瞿閑聊時將此機密擺給了汪康年的老婆聽。
汪康年獲悉後,不知哪筋搭錯,估計是早年被康梁氣壞了腦子,居然轉告給供職於《泰晤士報》的友人。
“奕劻將出軍機”的頭條讓《泰晤士報》當銷量直線上升,英國公使馬上向中方求證消息的真實。
慈禧非常被動,向外界否認澄清的同時,深恨瞿鴻禨政治上的不成。
袁世凱瞅準時機,讓禦史上疏猛攻,指斥瞿鴻禨裏通外國,操縱報館。
最終,瞿大軍機落了個“姑免深究,開缺回籍”的下場。
政局波譎雲詭。奕劻雖說有驚無險,但搞不懂太後究竟鬧哪樣的他還是自請退出軍機處,以為試探。
剛辟過謠,自然隻能降旨慰留。但借此風波,慈禧正好把已曆任健銳營統領、正紅旗都統等要缺的載灃調入軍機處見習,以分奕劻之權。
鬥來鬥去,贏家還是西太後。
如此一波三折的宮鬥劇,起點的大神也未必想得出。岑煊仰天長歎,久久無語。
他認了。
沒有誰會輕易認命,尤其強勢如岑煊者。
然而,人口基數在那兒擺著,再小的概率也足以使各行各業臥虎藏龍、過度競爭,遑論官場這個擠得頭破血的眾爭之地。
岑煊累了,他不想再為看不到一絲希望的朝廷勞心勞力。
此次入京,慈禧給他的感覺是銳氣盡消,敷衍了事,唯求生前不要大,哪管死後洪水滔天。
掌舵的都得過且過,自己還較個什麽真?
岑煊打點行裝,準備南下。
恰在此時,噩耗以上諭的形式傳到。說那個長期請病假的,就是你,別看了。你現在假期已,還沒奏報啟程。兩廣地方要緊,員缺不便久懸——岑煊著即開缺調理,以示體恤。
晴天霹靂。
所有人都覺得沒天理了。
其實還是有的。
那就是科技改變生活。
為了徹底整垮岑煊,苦心孤詣的袁世凱動用了高科技。
具體實施者是PS高手,幕僚蔡乃煌。
蔡乃煌在郵傳部工作,天天跟電報電話等新鮮事物打交道,標準的geek。
領到任務的他找人把岑煊和梁啟超的照片P到了一起。具體接活的,抓破腦袋你也想不到——同盟會的陳少白。
廣東是革命的樂土,而作為慈禧的忠犬,岑煊遭到同盟會的敵視很正常,不願他南下督粵更正常。
科技是第一生產力。
陳少白發揮專業特長,倒岑的同時為孫文賺取了一大筆革命經費。
慈禧對著假照片看了良久,無比傷感,以致淚下,喟然道:岑煊亦通負我,天下事真是不可逆料。罷了,彼負我,我不負彼,準其退休。
收撿好被辜負的真情,岑煊在上海當起了寓公。
福禍,總要有人償報
改革已死,內鬥不休。提醒清朝統治者正坐在火山口上的是安徽的聲。
徐錫麟(1873—1907)的公開身份是安徽巡警道、巡警學堂堂長,秘密身份是光複會骨幹。
因此,其刺殺安徽巡撫恩銘這件事可以理解為“省公安廳廳長手刃了省委書記”
也正因如此,章太炎事後才會說:“安慶(安徽省會)一擊,震動全國。立懦夫之誌,啟義軍之心。”
恩銘的直接上司、兩江總督端方在給袁世凱的信中寫道:“事奇極”
一個四品的道台,潛伏在體製內,殺了一個二品的巡撫——這真的不是在拍《風聲》?
何況,徐錫麟的官還是花巨款買來的;何況,恩銘一直待他不薄。
遺疏中,恩銘向朝廷回顧說,這個殺千刀的是湖南巡撫俞廉三的表侄,推薦給奴才後,見其辦事勤奮,用之不疑。沒承想圖革命,故意捐官,實在是防不勝防。
“故意捐官”是疏中原話,這麽經典的四個字也隻有天朝找得出來。
平心而論,懂得重用嚴複和海歸學子的恩銘屬於體製內的改良派,對徐錫麟的提攜不遺餘力。
為免死不瞑目,斷氣前,他努力回想當發生的一切。
陽光刺眼,熱滾滾,巡警學堂的畢業典禮在一片喧鬧中拉開帷幕。
主席台上,安徽和安慶的政府官員一字排開,正中端坐的是恩銘和安徽布政使馮煦。
鼎沸的人聲逐漸平息。
身穿黑色警服、懸軍刀、鼻上卻架著一副圓框眼鏡的徐錫麟上前呈遞畢業名冊,簡單匯報了一些情況。
然後話鋒一轉道:“報告,今有革命起事!”
這是徐錫麟和同約好的暗號。
恩銘愣了。
幾前,他收到一份端方發來的名單,說上海破獲了一個反革命組織,招出不少同,讓他按圖索驥,逐一抓獲。
徐錫麟看到名單的刹那,驚出一身冷汗。
自己的化名“光漢子”赫然在列。
為防夜長夢多,決定提前舉事。
他和同為光複會會員的秋瑾相約,一在安徽,一在浙江,同時發難,最後會集南京。
一直被蒙在鼓裏的恩銘拍案道:“革命!在哪?”
一個革命用行動回答了他,奮力朝主席台擲出炸彈。
可惜是顆啞彈。
恩銘大驚,急忙起身。
徐錫麟從靴中掏出兩支手,對準恩銘,連七。
由於嚴重近視,除了打中右的一,其餘均非致命。
眾人奪命而逃,恩銘被抬出時淒厲道:“快把就地正法!”
十個小時後,因搶救無效,一命嗚呼。當衛兵將徐錫麟押到馮煦跟前時,百思不得其解的馮大人叱問道:“撫台待你恩重如山,為何行刺?”
徐錫麟道:“恩銘待我,私惠也;我殺恩銘,天下之公義也。”
馮煦無語。
審訊時,徐錫麟對辦案人員誤會他是孫文一頗為不,聲稱同孫文理念不合,稱其不配讓自己去行刺。
他坦陳以滅盡人為宗,殺完恩銘還要再殺端方和鐵良。
臨刑前的例行拍照,徐錫麟曾要求重拍,理由是前一張臉上沒有笑容,不足以傳後世…
行刑過程慘烈無比。
劊子手先持鐵錘將徐錫麟的丸砸爛,然後剖腹挖心。
心髒拿去祭奠恩銘的“在天之靈”後被一幫巡撫衙門的親兵烹下酒…
不久,人稱“鑒湖女俠”的秋瑾也被拿獲,手書“秋風秋雨愁煞人”從容就義。
安慶起義第一次讓清廷產生了“天涯何處不革命”的恐慌。
鐵良遣人赴東京,攜萬金向光複會求和。慈禧也暫停召見內外臣工,添派衛兵和巡警,如臨大敵。
在一封措辭嚴厲的上諭裏,慈禧怒斥地方大員養尊處優,吏治廢弛,以至釀成巨患,規定從即起,凡督撫到任六個月後,轄區出現重案大案的,一律問責。
隱藏在疾言厲背後的,是一顆倦怠已極的心。
以此前途無量之官職,都籠絡不住一個徐錫麟,可見廢科舉的影響已開始發酵。
水落花去也。眾叛親離之憂,四麵楚歌之患,讓風燭殘年的慈禧心灰意懶,得樂且樂。
當奕劻為了俄聯盟、再次圖謀東北這樣緊要的軍國大事請求單獨召見時,慈禧竟不允許,推辭道:“天氣酷熱,王爺宜當節勞。”
奕劻聞言,浩然長歎,愈覺國事不可為。
由此不難理解繼任安徽巡撫的馮煦為何在處理善後事宜時頂住上級壓力,一意寬大,不願多做株連。
安慶的大觀亭上,甚至掛著一副馮煦為徐錫麟撰寫的對聯:來大難,對此茫茫百端集;英靈不昧,鑒茲蹇蹇匪躬愚。
上聯公開感慨清廷不將亡,自己站在徐的墓前,百感集。下聯則希望徐的英靈能夠原諒自己,不過是奉命行事,為清廷盡一愚忠罷了。
體製內的既得利益者們誓將反人類進行到底,主張擴大打擊麵,緝拿。
署理黑龍江巡撫程德全正好相反,警勸清廷“行憲政,融漢,以安天下之心;開國會,導人才,以作徙薪之計”
袁世凱則發了一封遍示直隸的通告,立場罕見地偏左。
在這道詭異的告諭中,袁世凱稱排是狹隘的種族主義,指責革命“不顧鬩牆(兄弟不和)禦侮之義,而以覆宗絕祀為樂”
又讚美天朝“深仁厚澤,史不絕書”“極漢唐以來未有之版圖”——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郭沫若晚年寫的詩。
真實原因,不足為外人道:袁世凱得到可靠消息,慈禧將調自己和張之為軍機大臣。
由從一品升為正一品,位極人臣,對信仰官本位的國人而言,人生的終極追求也不過如此。
但對以亡清為鵠的袁世凱來說,手握兵權的直督,顯然分量更重。
明升暗降是一種信號,大頭必須對慈禧的疑心作出回應,即使老太婆一向疑心病重。
因此,通告既是一種表態(對慈禧),也是諄諄教誨(對百姓),以免直隸像安徽一樣出子,被政敵抓住把柄。
更深層的原因在於,袁世凱相信,公知能倒改良就不錯了,根本亡不了清廷。
不怕走在黑夜裏,就怕心中無陽光
這是一個戾氣越來越重的國家。
公知間的對掐已經從文鬥發展為武鬥。
政聞社在東京舉行成立大典時,同盟會的好打手張繼(曾聲稱“革命之前,必先革革命之命”)率領幾百號徒著家夥前來砸場。
他對著正在演講的梁啟超用語大喊了一聲:“馬鹿(笨蛋)!”眾人便爭先湧上講台,舉起手杖開打。
一直以來,袁世凱都在思考一個問題:天朝究竟是什麽?
對革命來說,很好回答:“天朝嘛,革命的對象。”
但在大頭看來,天朝其實是一個黑。
它噬一切偉大的情懷、崇高的理想,以及所有的憤怒和不屈。
多少反抗者被它融為一體,多少牢客被它點滴磨平。它張開血盆大口,向站在它對立麵的人獰笑,並時不時地氣。
麵對這樣一個怪胎,圍觀、呐喊、暴走、暗殺,終究隻是徒勞,隻是重複二十年前的人們早已重複過的事。
亡清,是一場鬥智鬥勇的持久戰,是比“當湖十局”還精彩的棋局。而你的對手,深不可測,是道策、秀哉、吳清源和李昌鎬的合體,還開了掛,稍有不慎,盤皆輸。
因此,得寸進寸、避首擊尾、偷天換、奪取軍權的“潛革命”才是亡清之正道。
然而,人間正道是滄桑。
1907年9月,袁世凱和張之奉調入京。
繼任直隸總督的是袁世凱的心腹楊士驤。
此人智商不在其弟楊士琦之下,初被李鴻章保薦為直隸通永道(轄永平府和通州、薊州等八縣),追隨袁世凱後,合幕主心理,曾進“隆中對”一則:曾文正(曾國藩)首創湘軍,其後能發揚光大者唯左湘(左宗棠)與李合肥(李鴻章)。湘好說大話而不務實,所以平定新疆、班師回朝後便出兵權,致使昔日縱橫千裏的湘軍成了案頭上的擺設。合肥掌握淮軍,連年事故頻發,於是尚能維持一時。今公繼之而起,若能竭盡全力,擴練新軍,坐擁到底,則朝廷必然望北洋如泰山北鬥。他時同曾、李爭一之短長,南皮(張之)又算得了什麽?
說到了大頭心坎兒上的楊士驤一路高升,成為袁中的頭號人物。
可惜,事實證明,此人善於偽裝,人品嚴重堪憂,是袁世凱用人失察的孤例,大頭後來也被他擺了一道。
上任直督後,楊士驤鬆了口氣,摘下麵具,開始瘋狂地貪汙。
當時,蔡乃煌任津海關道,此乃婦孺皆知的肥缺。
楊士驤召見蔡乃煌時,動輒破口大罵,罵得旁人都看不下去了,猶自喋喋不休。
一天,袁世凱的表弟、張伯駒(民國四公子之一)的老爸張鎮芳私下裏勸楊士驤:“他好歹是個道員,還是給留點麵子吧。”
楊士驤答道:“老同年不知也。小罵則地毯皮貨來矣,大罵則金銀器皿來矣,是以不可不罵。”
如此貪婪之人,卻因懼內,一生不敢納妾,曾撰聯自嘲“到死不聞綺羅香”
楊士驤酷愛戲曲,經常在看戲時釋放壓抑已久的望,跟優伶搞,搞垮了身體,以至於沒幹兩年,便倒在直督任上。
朝廷諡其“文敬”時人譏諷道:“曲文戲文,所以為文;冰敬炭敬,是之為敬。”
1907年的秋天注定是多事之秋。
麵對動不安的社會現實,湖南鄉紳熊範輿率領一幫地方賢達,向朝廷呈遞了全國第一份要求速開國會的民間請願書。
書中心平氣和地教育統治階級,說中國之所以長期解決不了“外憂”究其原因在於沒有除“內患”
而這個內患,就是中國數千年傳承下來的專製政體。它使政府孤立於上,人民漠視於下,如何能夠抵禦外侮?
因此,作為立法機關的國會必須及早成立,監督政府。如此“一人失職,彈劾之書立上;一事失道,質問之聲即起”從而保證“官無屍位,責有專歸”
化解了民眾的怨氣,解除了內患,萬眾一心,外憂自不足慮。
最後,熊範輿還駁斥了甚囂塵上的“民智未開”論——似乎每個時代普及常識的人們都不得不回應這一奇談怪論。
請願書中說,民眾的議會民主知識,有些是“自然發達”但更多情況下是“助長其增高”
立憲各國,隻有英國的國會是由民眾整體素質的提高而自然產生的。其餘無論哪國,初開國會時,老百姓懂個的憲政民主。
由此,熊範輿得出一條震古爍今的結論:開設國會,恰恰是提升民智的重要途徑。
當然,統治階級要故意裝睡的話,就免談了。
不過,在人民漸上升的智商和統治階級每況愈下的道德已成為主要矛盾的晚清,想掩耳盜鈴蒙一天算一天,恐怕越來越難。
修正自己,就是修正世界
民意洶湧。
各地匯往北京的請願書開始像歌詞中所唱的那樣:雪,一片一片一片一片…
肅親王善耆是體製內的改良派,作為民政部尚書,接到這麽多群眾上書,深感壓力山大的他也勸慈禧因勢利導,刷新政治,不然以革命這隻求一死的陣勢,國無寧。
於是,上任軍機大臣兼外務部尚書不到兩天,袁世凱便受到了慈禧的召見。
太後明顯老了。
且心事重重。
她歎息道:“內外困,甚一。有說立憲即可安靖者,有雲立憲必有大者,究竟如何是好?”
袁世凱無語。
眼前的這個女人,他已過招多次。
她到底是誰?
她是鹹豐的寵妃“天地一家”為了利用自己的小叔子奕訢,打破皇族不可入軍機處的成例,又過河拆橋地棄之如敝履,罷免詔書中還錯別字連篇…
也許,隻有權力邏輯方能準確解讀慈禧的行為模式。
無論戊戌政變還是庚子國變,細究之下不難發現,不管什麽變,都是慈禧出於對失去權力的恐懼而做出的烈反彈。
這真是莫大的諷刺和悲哀。
嗜權且對權術爐火純青的慈禧可以維係自己和清廷四十八年而不墜。但在那個轉型的時代,需要的不是巧算計、帝王心術,而是一位偉大的君主來帶領中國走入現代化。
比起還需要倒幕尊王、重樹天皇權威,方能變法維新的日本,清廷完善的皇權保障體係早已由雍正創造出來。
隻可惜攤上了權人慈禧。
這既是愛新覺羅家族的悲劇,更是中國的悲劇。
然而,曆史自有其運行之法則,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隻有順天應人,方能在滄海橫中穎而出,成為千古英雄。
而這個人,此刻正跪在慈禧對麵。
袁世凱對曰:“與其坐以待亡,不如立憲。即使無益,也可避免後悔。”
他早已說破嘴皮,並且清楚:垂暮的朝廷,已沒有能力和膽量來給自己動手術了。
病入膏肓的慈禧飲鴆止渴,繼續玩兒她的禦人之術。
內調張、袁,初衷就是坐山觀虎鬥,可她偏要把戲做足,召見張之的時間罕見的長。
慈禧:“大遠的路,叫你跑來,我也是沒有辦法了。今你軋我,明我軋你。今天你出了個主意,明天他又是另一個主意,把我鬧昏了。叫你來問一問,心裏好有個數。”
張之:“自古人臣不合,最為大害(在君主看來未必)。近互相攻擊,多是自私自利。臣此次到京,願極力調和,總使內外臣工,消除意見。”
慈禧:“現在用人很難,你看能大用者究竟有幾人?”
張之:“此事倉促間不敢妄對。”
慈禧:“徐世昌如何?近來參他的人很多。”
張之:“未始不可用,但太得意,閱曆尚淺。”
慈禧:“岑煊何如?”
張之:“有血、能辦事,但稍嫌急躁。然而當今人才難得,投閑置散,亦殊可惜。”
慈禧:“慶王呢?”
張之:“奕劻閱曆甚深,當有餘。”
其實,用誰都沒用了。
從慈禧開始考慮死後的人事安排,精心布局、揚抑漢的那一刻起,改革便宣告死亡。
隨之而來的,是清廷蛻化成一頭自暴自棄的怪物,以反改革的猙獰麵目示人。
反動案例一:嚴紳商士民議政幹政。
對此,《申報》發文諷刺道:“朝廷已宣布預備立憲,政府非但不引導人民皆有政治思想,反而不準民眾幹預政治,這豈非實行專製?若真想搞專製,不妨明說,何必用專製的手段,肮髒此立憲之美名?”
麵對紙媒的群起而攻之,朝廷的應對簡單暴,即反動案例二:頒布《大清報律》,出版事前審查,壓製言論自由。
一石起千層。
《江漢報》痛罵製定此律的畜生是“憲政之罪人,國民之公敵”;采用北京白話、深受市民喜愛的《正宗愛國報》嘲諷道:“啥叫《報律》呀?簡直的外號兒就叫收拾報館,堵住報館的嘴,不準你說話,就是《報律》的真精神。”
反動案例三,終極反動:公布《欽定憲法大綱》。
當然你會問,這有什麽反動的,還終極反動?
因為憲法和憲法是不一樣的。有的國家,憲法是exe文件,不可更改,可以執行;而有的國家,憲法是txt文件,任意更改,無法執行。
問題最嚴重的是清政府這版,整個一錯漏百出屏碼的pdf文件,既不能執行也不能更改。
用軟件轉碼後發現,整個《大綱》分兩部分。
首先是“君上大權”
通篇都是“議院不得幹預”“不付議院議決”等字眼,結果,皇權比立憲前還大,完全開曆史的倒車,還不帶打燈的。
其次是臣民的權利和義務。
人模狗樣地規定了言論、出版、集會、結社的自由,說得跟真的似的。可惜,所有權利都有一個“法律允許範圍內”的前綴。而所謂的法律都是什麽樣子,看看《大清報律》一清二楚。
也許,這才是最深切的悲哀。
改革已死,隻剩一群饑餓的禿鷲,分食地上腐爛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