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崢: 第六章 戊戌反政變 (1)

說大人者,藐之、怒之、利之

  1898年1月2,河將結凍。

  同樣凍結的還有康有為的心。準備回家過年的他行李都上車了,翁同龢來了一出“蕭何追韓信”終於留住了康長素。

  很難想象如此感人的一幕會發生在兩個自視甚高的人之間,但翁同龢這麽一路趕來,腦海中浮現的是海關總稅務司司長赫德剛剛發表過的一番肺腑之言:一切取決於將來能實實在在地做些什麽。如果決心從明天開始就正經著手改革,今天的損失是無關緊要的。否則不過是向狼群投擲的一片片,使它們暫時追不上來,直到把馬累死為止。

  南海的盛名早就簡在帝心,加上翁同龢的力薦,求治心切的光緒當即準備召見。

  奕訢扯住了龍袍:使不得。

  清製四品以上官員皇帝才能召見,康有為一個六品的工部主事,不在此列。當然,以奕訢之開明,攔下光緒顯然不是為了遵循祖製,而是出於保護。

  鑒於不康有為的人俯拾皆是,奕訢的顧慮決非庸人自擾。

  TVB老戲骨許紹雄的高祖(爺爺的爺爺)、時任工部尚書的許應騤就極端厭惡康有為,千方百計地阻撓他覲見光緒。

  可以理解。遠仇不論,誰當領導也受不了一個上班比上網還隨的下屬。

  多年的鬥爭經驗讓奕訢比慈禧還了解慈禧,故當光緒試圖用督辦軍務處來架空軍機處時,第一個想到的組閣人選便是這個已經遠離政壇多年的伯父。

  奕訢同情且支持光緒,他的辦法是先用總理衙門擋一下,找康有為問話。這樣不會給反對派留下把柄,而由自己坐鎮的總署,李鴻章素來認同改良,翁同龢、張蔭桓和廖壽恒都是光緒一夥兒的,剩下的奕劻和榮祿勢單力孤,影響有限。

  1月24,總理衙門,康有為的口秀。

  榮祿:“祖宗之法不能變。”

  康有為:“祖宗之法是用來治理祖宗留下的土地的,土地都守不住了,還談什麽祖宗之法?就說這個辦外的衙門,也不是祖宗之法中所有的,因時製宜而已。”

  廖壽恒問該當如何變法。

  康有為:“應以修改法律、官製為先。”

  李鴻章:“是把六部都裁撤,規章製度全部廢棄嗎?”

  康有為:“當今列國紛爭,已不再是大一統的世界,而法律和官製卻仍沿襲大一統時代的,殊不知弱亡中國的全是這些東西。即使一時不能徹底廢除,也應斟酌改訂,為新政掃清障礙。”

  翁同龢問籌款之方。

  康有為:“日本銀行的紙幣、法國的印花稅、印度的土地稅,以中國之大,隻要變更製度,收入可相當於今天的十倍。”

  接著分門別類地陳說學校、農商、工礦、鐵路、郵政、結社、海軍和陸軍的改革方法,把榮祿憋得中途離場。

  最後呈上新作《日本變政考》和《俄彼得變政記》以供采鑒。

  當晚,翁同龢在記中用兩個字形容康有為白天的表現:狂甚。

  從這一刻起,翁師傅便再也跟不上年輕皇帝狂奔的步伐了。

  不能把光緒的渴求急變解讀為孟,確實是因為陛下跪了太多的廢柴。

  由於各部的族主事大多目不識丁,沒有外放和升遷的機會,朝廷往往讓熬了多年的主事去當禦史,以示優待。

  結果直接拉低了都察院的官均文化水平。

  甲午戰爭正酣時,一早朝,國子監祭酒、甲骨文發現者王懿榮在午門外和同僚論及軍事,歎息道:“事急矣!非起檀道濟為大將不可。”

  檀道濟是南北朝時宋朝的名將,王懿榮以此指代左宗棠的愛將、常年衛戍新疆的甘軍首領董福祥。誰知一個禦史聞言湊了過來,問“檀道濟”三個字怎麽寫。

  王懿榮鄙視地看了他一眼,隨手一寫。

  禦史樂顛兒樂顛兒地跑回家,第二天光緒便接到一封奏疏,上書:請迅速起用檀道濟…

  正氣得悶,又收到一折:

  日本東北有兩大國,曰緬甸、曰趾(越南),壤地大於日本數倍,日本畏之如虎,請遣一善辯大臣前往,與該兩國訂約,共擊日本,必可得之。

  …

  由此不難想見光緒在讀到言之有物煽動強的康著時心澎湃的場景。

  同樣激動的還有慈禧,捧著康著《波蘭分滅記》,她淚如雨下。

  戊戌年的所作所為再次印證了慈禧的立場:要改革,但不能威脅到自身的權力和人的統治。因此,她對光緒說:“不燒祖宗牌位,不剪發辮,你便放手去做,我不管。”

  問題是康有為見光緒不斷催要自己的論著,索來他個“小變不如全變,緩變不如驟變”在《上清帝第六書》中拋出兩顆重磅炸彈:廢八股和開製度局。

  一個從廣度(士林)一個從深度(高層)上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個幹幹淨淨。

  製度局是從日本引進的“舶來品”康有為的設計,刀刀在割慈禧的臠(luán)。

  由皇帝主持的中央製度局下設十二專局(法律局、稅計局、學校局、農商局、工務局、礦政局、鐵路局、郵政局、造幣局、遊曆局、社會局、武備局),地方“道”一級設新政局、縣一級設民政局,徹底架空從軍機處、六部到地方道縣的各級官員。

  直到此時,戴在康有為臉上比川劇變臉還多的層層麵具才全部揭開:既不是推翻君主的革命,也不是要求議會的改良派,更不是遵從孔孟的傳統士大夫,而是迷信權力、取翁同龢而代之的法家梟雄。

  即將登頂成功的康有為臨風而立,俯瞰眾生,一副憂國憂民的表情,滄桑道:中國惟以君權治天下而已,若雷厲風行,三月而規模成,三年而成效著。

  翁同龢的底線

  翁同龢馬上意識到危險近在咫尺。

  雖然慈禧可以開明到給光緒請英文教師,但權力紅線決不能碰,一旦變法滑向爭的歧途,則再無回頭是岸的機會。屆時,作為帝領袖、康有為的介紹人,翁同龢將首當其衝。

  讀過《新學偽經考》後,翁同龢開始從內心深處排斥康有為,稱他為“經家一野狐”

  而在對比了公開發行和進呈光緒兩版立論截然相反的《孔子改製考》後,翁同龢對康有為的人品產生了嚴重的懷疑。

  開議會還是開製度局,二者所走的道路可謂南轅北轍。一個伸張民權,一個鞏固君權。

  對康有為在戊戌年之前與之後都大談議會和憲政,唯獨戊戌年間猛烈反對的行徑,同盟會骨幹胡漢民犀利地指出:前時因官職不高,或因立憲條陳,被一封禦旨個貴族議員當,豈不榮耀?及特旨召見,自以為指可以大用,變法之際要用他多少條陳,作為新政要人,何患不得大位?萬一他把握政府的權柄,卻被議院監督住,豈不是好些不便?

  康有為也明白,朝秦暮楚貽人口實,便在後刊印的《戊戌奏稿》中大肆篡改曆史真相。

  以《上清帝第六書》為例。原折中對製度局的定位是“將舊製新政,斟酌其宜”偽折中卻變成了“商榷新政,草定憲法”

  不僅如此,偽折還摻入了一大段原折中根本沒有提及的對西方政治體製的描述:“泰西論政,皆言三權。有議政之官,有行政之官,有司法之官。三權立然後政體備…”

  多少政客,以為惡行隻要做得足夠隱秘,便能逃脫曆史的審判。殊不知在時光的沉澱下,善惡皆暴無遺。

  認清康有為廬山真麵目的翁同龢急踩刹車,在光緒又一次向他索要康著時說“與康不往來”

  光緒嚇了一跳,追問其故,翁同龢答以“此人居心叵測”

  皇帝當場發:居心叵測你引薦給我?

  他強忍怒火,讓翁同龢傳知張蔭桓——繞開你總行了吧?

  不料翁仍然拒絕,反問道:“張某進見,何不麵諭?”

  這就有點為老不尊了。

  四十歲的年齡差距,代溝深到足以使情同父子變成形同路人。

  瓜分危機讓翁同龢的思想漸趨變革,甚至一度想全權委托漢納來練兵,但觀其一生,對洋人的排斥與仇視是深入骨髓的。

  在他筆下,英使巴夏禮“囁嚅(niè rú,吐吐)浮偽,最可惡”使鹽田三郎“陋而狡”隻有美國公使楊約翰“尚敦篤”曾紀澤同外賓周旋則是“作夷語,啁啾(鳥叫)不已”

  不僅如此,翁同龢還把一次外活動寫成“正午各國公使來拜(不書“來訪”)。一群鵝鴨雜遝(tà,雜亂)而已”把聚會結束寫成“公使退,餘等一哄而散”

  這樣一個把同洋人打交道比作“處豺狼虎豹叢中”的老頭,與光緒的矛盾則更像是兩個時代的差異。

  其集中爆發點在於外禮儀。

  第二次鴉片戰爭後,列強陸續向清廷派駐公使。圍繞使節見清帝時的禮儀,中外展開了艱難而曲折的談判,終於在同治十二年(1873)以清政府的屈服而告終。

  當年二月,同治親政。六月,西方五國公使以鞠躬而非跪拜之禮在中南海紫光閣覲見皇帝。

  1898年,麵對牆倒眾人推的局麵,光緒忍辱負重,穩步改進外禮節,捭使同國際接軌。

  四月,德國亨利親王訪京,光緒準其乘轎入東華門,擬在毓慶宮接見。而剛經曆了膠州危機,受夠了德國鳥氣的翁同龢則表示強烈反對。

  同月,在接受俄使的國書時,光緒不再命旁側的奕劻轉呈,而是令其直接上丹陛放到自己案前。

  如此僭禮之行,既不和總理衙門商量,也不跟奕劻打招呼,偏偏隻張蔭桓一人事先知曉,這不能不讓翁同龢對張的用心產生懷疑。

  恰好徐桐參張蔭桓“唯利是圖”光緒讓翁同龢出麵力保,翁堅拒。兩人相持不下,爭執劇烈。

  真正致命的打擊是奕訢的臨終遺言。

  慈禧和光緒探視病危的奕訢,在問及可堪重用的朝臣時,他推薦了四個人:李鴻章、張之、榮祿和裕祿。

  光緒試探地提了下翁同龢,奕訢條件反般垂死病中驚坐起,把多年來對翁阻撓洋務、盲目主戰的積怨瞬間爆發:“聚九州之鐵不能鑄此彌天大錯!”

  五月,奕訢去世,光緒正式向慈禧攤牌。

  兩人做了一筆政治易:慈禧默許光緒變法,光緒則將翁同龢炒魷魚並裁撤督辦軍務處。

  使慈禧決意搞掉翁同龢的是軍機大臣剛毅(1837—1900)。

  此人之反動舉世罕見,曾有“漢人一強,人必亡”“寧贈友邦,毋與家奴”等語錄傳世,囂張跋扈。坊間傳曰:自言自語剛樞密,獨斷獨行翁相公。

  剛樞密決非《走向共和》裏俗無知的形象,心思細密的他曾為慶賀太後大壽特意製作了十二麵鏤花雕飾的精美鐵屏風。

  問題是中外饋獻堆積如山,慈禧早已麻木,任何奇技巧都不起她半點興趣。為了引人注目,剛毅狂灑銀子,買通太監,將屏風放在內宮太後的必經之處,果然引起了慈禧的注意,下命將之移置寢宮…

  奕訢死後留下的權力真空促使剛毅剛猛起來。他串通李蓮英在慈禧麵前各種構陷,終於拱翻了翁同龢。

  宦海衝

  1898年6月11,光緒頒布《定國是詔》,拉開了戊戌變法的大幕。

  兩天後,署理禮部侍郎徐致靖保奏康有為、張元濟、黃遵憲、譚嗣同、梁啟超為“通達時務之材”光緒意召見,翁同龢再次虛與委蛇。

  也是最後一次了。

  6月15,翁同龢的生日。

  淩晨1點,窗外下起了綿綿細雨“喜而不寐”的翁同龢索起了個大早,向空叩頭後入宮。

  宦官傳旨讓翁勿入,而令和他一道前來的同事進見。

  等了一個小時,同事出來告退,宦官宣讀聖旨:翁同龢著即開缺回籍。

  罪狀有兩條。

  第一,近來辦事多不允協;第二,喜怒見於辭,漸攬權情狀。

  一代書法大家翁同龢從此告別了政壇。

  曾幾何時,他因平反楊乃武與小白菜的冤案聞名於世,以為能大展宏圖,再造玄黃。現在想來,上天早就用一件事提醒了他:其實,你什麽也做不了。

  那是一次針對洋行的借款。戶部一位下屬悄悄告訴翁同龢,說經辦此事的人吃了不小的回扣。

  翁同龢然大怒,當即奏明光緒,要求嚴查分食回扣者,以肅朝綱。

  誰知第二天入見時,光緒無奈地搖了搖頭:“昨之事不必追究了。”

  這才知道,原來慈禧也收了回扣。

  翁同龢愀然無語。

  此番失勢,他才真正體會到了官場對出局者的冷漠。無人替他說話,無人為之送行。轉道天津時,終於收到一封語帶寬慰的信和一張價值不菲的銀票,竟是同他不算親密的袁世凱在人情涼薄之際送來的溫暖。

  翁同龢老淚縱橫。他退還了銀票,留下了信。

  曆史在這一天轉折。

  洋務運動以來,晚清統治者不得不麵對的一個現實是,既要重用李鴻章等幹才,又要防止其坐大。

  甲午之後,以北洋為代表的地方勢力宣告破滅,如何“再造中央”成為核心的國家議題。

  讓人充了想象的一種可能是光緒樹立權威,實現真正意義上的親政,而主導這一偉大使命的卻是差強人意的翁同龢。

  但無論如何,平穩掌舵的政治經驗是年輕進的康所無法比擬的。因此,翁去康來所造成的代際斷裂使清廷這艘大船頓時驚濤駭起來。

  與翁同龢開缺同時頒布的還有兩條諭令:一、王文韶調北京補翁留下的軍機大臣、總署大臣和戶部尚書之缺,榮祿接替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二、今後新任二品以上大員必須往太後處謝恩。

  可見,為了能自主經營,光緒跟慈禧簽了霸王合同。

  第二條不消說。而第一條,督辦軍務處撤銷後,小站新軍直接隸屬北洋大臣。把後門神榮祿放到這個位置用意不言自明。

  調整後的軍機處,剛毅繼續剛著,裕祿態度不明朗,王文韶打醬油,錢應溥老邁、常年病休,剩下一個支持變法的廖壽恒孤掌難鳴。

  光緒最大的敗筆在囿於成見,不肯起用李鴻章。

  外靠總署,內政看軍機。李鴻章曾私下對人說,康有為廢八股是幹了他想幹而不敢幹的事。

  的確,三十年前他就認為士大夫“所用非所學,所學非所用”多次上疏,虛虛實實地試探朝廷廢八股的可能,結果遭來一片“用夷變夏”的唾罵。

  時過境遷。把這樣一個奕訢推薦、慈禧倚重的人從總署大臣調任軍機領班,既不會遭遇阻力,又為變法上了一道保險。

  結果卻是,中樞大換屆,李鴻章隻得了一枚勳章、一份太後賞賜的食物以資鼓勵。

  6月16,頤和園仁壽殿。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康有為受光緒召見。

  同在園中的還有前來領旨謝恩的榮祿和李鴻章。

  朝房內,康有為與榮祿狹路相逢。後者輕慢道:“以夫子之才,也會有補救時局的辦法?”

  康答以非變法不可。

  榮祿鄙薄道:“早就知道法當變,但是一兩百年的成法,是一早上就能變過來的?”

  康有為大怒,忿然道:“殺兩個一二品的大員,法即變矣!”

  榮祿尋思著沒得勢你就狂成這樣,真要大權在握,還不得血海飄香?

  入見慈禧時,李鴻章在場。榮祿力言康有為敗壞朝綱,皇上若過於聽信,必有害大事。

  怕分量不夠,又看著李鴻章,說李相經曆的事多,當為太後言之。

  李鴻章當即叩頭,稱皇太後聖明,然後跪在那紋絲不動。

  慈禧歎了口氣道:“兒子大了,哪裏認得娘?其實我不管倒好。你做總督,但憑知道的做吧。”

  李鴻章退下後神色大變,轉告康有為,提醒他小心。

  光緒的召見持續了兩個小時。康忽悠成功地使皇帝相信:變法不必罷免大臣,專用小臣即可。大臣無辦事之勞,無丟官之慮,怨恨的言論自會平息。

  一廂情願罷了。

  幾天後,上諭授康有為總理衙門章京上行走,正五品。

  行走者,有事則行,無事則走也,大大低於康的預期。梁啟超評道:“總署行走,可笑之至。”

  好在給了個專折奏事之權,不用再靠他人轉呈。

  緊接著,被康有為稱為“掃雲霧而見青天”的廢八股提上了議事程。

  命下之,卻根本不像他所忽悠的“聲雷動”而是引發了比禽感還廣泛的恐慌。

  當時會試舉人集於京師者近萬,這幫人聚餐時隻有一個話題,就是問候康有為家的女親屬。

  同樣憤怒的還有翰林院的知識分子,因為有傳言說該院也要削減編製——鐵飯碗不鐵了。

  連李鴻章都憂慮康有為的人身安全,讓於式枚上門勸他雇傭保鏢,以防被刺。

  從蒲鬆齡到吳敬梓,恨八股的可謂人生代代無窮已,之所以江月年年隻相似,蓋因沒有更好的替代方案。

  康有為改八股為策論並不新鮮,卻因主觀太強,給閱卷造成了嚴重的困難。浙江學政陳學棻很傻很天真,據實上奏,光緒批了一句“既然不會看策論,便不要視學了”當即免職。

  來到天朝,氓和騙子的樂土

  這就讓反對派兔死狐悲了。

  已遷禮部尚書的許應騤主抓教育,百般阻撓,禦史楊深秀和宋伯魯在康有為的授意下參其“迂謬”光緒又準備罷一個。

  剛毅替之求情,不許。又請求“令其申辯”勉強答應。

  許應騤連夜走訪求教,剛毅傳了一損招。

  在上疏自辯的同時,許應騤大肆攻訐康有為。反正康的爛事奇貨可居,不愁沒人轉發。

  剛毅則趁勢跑到慈禧那煽風點火,終使對許應騤的處分沒了下文。

  八股好歹艱難地被廢,製度局則涉及到砸飯碗,還一砸一大片,怎麽看都感覺離成功隔著千山暮雪。

  而且,由於變法被拖上了爭的軌道,一些原先支持康的改良派也紛紛卻步甚至倒戈。

  康有為毫不在意。難得吃定了皇帝,過把癮就死也值,繼續推波助瀾:“皇上不想變法圖強則已,若想,第一件事就是開製度局。”

  少了奕訢和翁同龢的減速,光緒無所顧忌,把康有為的提案相比於軍機處較開明的總理衙門討論。

  誰知奕劻不敢做主,更不敢久拖不決,隻好去找慈禧定調子。

  慈禧向他底:不可行之事,隻管駁議。

  於是,總理衙門出爐了一份針對康有為的批駁報告,徹底否定了製度局。

  光緒拍案而起:“汝等一事不辦乎?重議!”

  奕劻當時就震驚了。

  隻好請外援分擔風險,要求皇帝簡派軍機大臣一道來討論。

  這招狠就狠在,軍機處除了廖壽恒,個個跟康有為有仇。連王文韶這種原本誰都不得罪的醬油男也緊握雙拳站了出來,畢竟製度局一開軍機處就廢了——沒了醬油瓶還打個錘子醬油?

  但光緒不得不同意。多年來,各地督撫養成了一切唯直隸總督馬首是瞻的習慣。榮祿不動,除了大右派陳寶箴外,誰也不敢妄動。

  於是,總署接到一封同意所請卻綿裏藏針的聖旨:切實籌議,不得空言搪

  值此危急存亡之秋,原本最好窩裏鬥的軍機大臣們手拉手心連心,團結在一起,準備抗“開製度局”之旨。

  王文韶咳嗽了一聲,反對道:小心狗急跳牆,得皇上用大殺器。

  指的是光緒獨有的終極技能——明發上諭。一旦發動,將繞開軍機處,由內閣擬旨,昭告天下,付之於世。屆時,一切將覆水難收。

  以光緒從小就喜怒無常,動不動便拍碎玻璃自殘的缺陷型人格來看,並非沒可能。

  眾人如夢初醒,齊刷刷地看著王文韶。

  王大人隻拋出一個字:磨。

  你不是要設法律局嗎?那我先從各部調司員修改律例;你不是要一體士民皆可上書嗎?那我改為職官本部衙門,士民遞都察院。

  總之大事辦小,聲東擊西,各種磨洋工。

  強催之下總算開了個農工商局。從名字不難看出,被磨怕了的光緒把原十二專局裏的農商局和工務局給合並了。

  許應騤也沒閑著,發動水軍造謠。

  謠言起於康有為的異想天開:把全國的寺廟都改為學堂。

  本來就很誇張,在許應騤的演繹下,更成了一部摻雜著宗教元素的政治陰謀片:康有為進獻藥水,光緒服用後情大變,急躁異常,開始在宮中設禮拜堂,並加入了天主教。

  雖說比《等待戈多》還荒誕,但聯係到讓皇帝改國號“大清”為“中華”之類的狂暴舉動康有為沒少幹,群眾也就相信了。

  混亂使康內部產生了分歧。沈曾植深憂變法會因康有為的魯莽而滅裂;張元濟和梁啟超都勸他急勇退;其弟康廣仁更是寫信抱怨道:規模太大,誌氣太銳,包攬太多,同誌太孤,而上又無權,安能有成?

  康有為成了活靶子,破鼓萬人捶。

  對真正的改良派而言,這其實是一件好事。

  比如太仆寺少卿(最高管馬機構的二把手,正四品)岑煊(1861—1933)就從不參與爭吵,而是瞅準鷸蚌相爭的時機,上了一道裁並官署的奏折。

  覽奏後,光緒讓李鴻章擬了一個黑名單,上榜的統統撤銷,一口氣裁了光祿寺(宴饗)、鴻臚寺(賓)、太常寺(祭祀)、大理寺以及湖北、雲南、廣東三省的巡撫等閑衙冗職。

  當然,不明真相的反對派又把賬算到康有為頭上。

  一次炒了近萬人,朝野震駭,頗有官不聊生之感。外媒的評價是:在中國政界掀起了一場革命。

  當廖壽恒找到康有為,請他諫阻光緒以平息朝局震時發現,原來康聖人並不介意替人背黑鍋,還火上添油地說:“不裁則已,要裁就全裁。”

  禮部主事王照嗅到一條破冰之路:與其讓反對派跑去依仗慈禧,形成一股龐大的勢力,不如主動把變法的美名讓給太後。慈禧好名,向來喜談改革,如此則皇上的誌向得以施展而頑固卻失其憑恃。

  康有為當場反對,說太後撤簾已久,不容再出掌朝政。且清朝祖製,大臣不許言及宮闈,犯者死罪。

  這會兒搬出祖製了,原來祖製是用來人的。

  王照不理,直接上疏道:“請皇上奉太後遊日本,知其崛興之由。然後奉太後之意,曉諭臣民,以變風氣。”

  結果引爆了定時炸彈。

  作為禮部堂官,代呈本部官員的上奏原屬許應騤分內之責,他卻把王照的折子了一個月,直到當事人問起,才以“日本素多刺客,不便出訪”為由敷衍。

  兩人旋即破口對罵,咆哮公堂。王照指責許應騤違抗皇上廣開言路的旨意,威脅說要請都察院代遞。許應騤見不住,隻好呈遞,但附奏說:“請聖駕遊外洋,安知不是包藏禍心?”

  光緒當場暴怒,一氣之下把禮部兩個尚書(一一漢)四個侍郎,共計六個堂官全部免職。

  此舉有利有弊。利在以儆效尤,弊在殃及無辜。尚書懷塔布就親身體驗了一把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此人幾乎從不上班,王照的折子一個字都沒見過。結果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被革職了。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王照,被光緒讚為“勇猛可嘉”後賞三品頂戴。

  徐致靖也去掉了“署理”正式成為禮部侍郎。

  同時,任命譚嗣同、楊銳、林旭和劉光第為正四品的軍機章京,徹底向世人宣布:我說了算。

  楊銳和劉光第均非康,而是張之推薦給光緒的維新人才。林旭舉人出身,年紀最輕(二十三歲),卻最積極。

  四人的超擢,讓無緣再見光緒的康有為大吐酸水:爾等事實上已位居相位,但沒有威儀,望之不似宰相。

  騙中騙

  罷免禮部六堂官雖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一時間言路大開,但由於事先並未向慈禧請示,實際上已經違反契約。

  加之懷塔布的老婆也不是省油的燈,常年侍奉太後宴遊,進頤和園跟進自己家似的。一番哭訴下來(挑撥說皇帝要盡除人),慈禧有了新的想法。

  於是,便上演了“有困難找榮祿”的遊戲。

  之所以找榮祿,看看北洋大臣此時的軍權就明白了:董福祥的甘軍、宋慶的毅軍、聶士成的武毅軍和袁世凱的新建陸軍。

  國防力量的全部精銳。

  先是懷塔布夜訪天津找榮祿,接著是保守派筆杆子楊崇伊找榮祿,都與請慈禧出山訓政有關。前者征詢意見,後者試探口風。

  楊崇伊的兒子娶了李鴻章的孫女(李經方之女),本是親家。但當他糾合了一眾保守派準備奏請太後訓政,以疏示李鴻章時,李不肯簽名。

  很快,楊崇伊們又放出一條謠言,說慈禧與榮祿密謀,將借9月天津閱兵,行廢立之大事。

  如此荒誕的場麵便是拍《光緒王朝》也會因為場麵大、調度難、耗資巨而被投資方砍掉。胡漢民後來就嘲諷道:太後真要害皇帝,一服砒霜也就夠了。當著六飛出狩的季節,千軍萬馬的場所,拿光緒殺了,這叫做什麽玩意?

  之所以越傳越神,連光緒都緊張地表示“誓死不去天津”蓋因保守派怨念太深,做夢都夢到類似的場景,聚到一起更是言之鑿鑿指天誓,就差直接說“老佛爺親口告訴我的”

  康有為則是緊張之中透著興奮:終於找到無與倫比的統戰理由了——救駕。

  當然,以他一貫的思維方式,光救駕是不夠的,要以攻為守——清君側。

  在康有為看來,榮祿是指望不上的,染指軍隊的希望隻好寄托在思想開明、支持過強學會的聶士成和袁世凱身上。

  聶士成時任直隸提督,跟王照是把兄弟。

  康有為的計劃是:讓徐致靖勸王照去找聶士成,先征得他的同意,然後召其入覲,授以直隸總督,取代榮祿。

  第一步就卡住。

  王照堅持認為慈禧和光緒純屬家務之爭,本可調和。結果被康有為搞成了爭,現在還想挑起戰爭,簡直喪盡天良,當場予以拒絕。

  徐致靖擺出一副過來人的姿態訓斥說:“你受皇上大恩,不趁此圖報,卻為身家性命考慮,於心能安嗎?”

  王照反駁道:“拉皇上去冒險,心更不安。我王照絕不做範雎。”

  無奈之下,康有為把寶押到了袁大頭頭上。

  徐致靖的侄兒徐仁祿被派往小站試探袁世凱的態度。

  按理說大頭對徐致靖很有好感,畢竟人曾上奏保薦過自己:(袁世凱練兵)賞罰至公,號令嚴肅,一舉足則萬足齊發,一舉則萬同聲。行若奔濤,立如植木。

  但徐仁祿上來就按康有為的授意挑唆道:“我同卓如(梁啟超)、複生(譚嗣同)屢次向皇上舉薦你,皇上告訴我等,榮祿說你跋扈不可大用。不知公因何事與他不和?”

  離間計一眼便被識破,袁世凱故作驚悟道:“之前翁常想增加我的兵額,榮祿說不能放任漢人坐擁兵權。常說曾、左也是漢人,如何不能統率大兵?可榮祿到底還是不肯增啊!”見徐仁祿信以為真,便將計就計向他抱怨所練之兵僅隻七千,力量單薄,稱“假使西方兵力是我的一倍,與之作戰,可以獲勝;是我的兩倍,也可獲勝;若數十倍於我,唯有捐軀效命而已”

  言訖,潸然淚下。

  對康有為師心自用、名為變法實為奪權的改革,袁世凱不以為然。

  很好理解。即便改成了,也跟他亡清的夙願沒半錢關係,甚至可能背道而馳。

  但和康有為不同的是,大頭絕不會輕易得罪任何官場中人,畢竟這裏是中國。

  更不要說皇帝身邊的紅人了。

  於是就有了康有為起草,以徐致靖的名義上奏的薦章。

  在表揚了一通袁大頭的好人好事後替他要官(給予封疆大吏的位置,或改授六部堂官之職,使之獨當一麵)。

  光緒對袁世凱一直頗有好感,便於當詔大頭來京陛見。

  王照聽說後大驚失,跑去質問徐致靖。徐支支吾吾道:“召袁入京,為的是抵禦外侮。”

  這可真是塵歸塵土歸土,你當我是二百五?

  一旦光緒染指軍隊,勢態必將失控。

  問題是在老男孩康有為看來,青春就是瘋狂地奔跑然後華麗地跌倒,誰也擋不住他一路狂奔的熱情。

  於是便有了移花接木的懋勤殿。

  此殿作為皇帝的書房,名字比較古典(懋學勤政)。康有為覺得“製度局”三個字太洋氣,招來許多不必要的非議,幹脆暗度陳倉,指使譚嗣同攛掇光緒開懋勤殿。

  當然,簡單暴地指責康有為換湯不換藥也是不負責任的。事實上從製度局到懋勤殿,人著實加了一劑猛藥——聘請外國政治家進入朝廷決策層共議改革。並提出兩個人選:剛剛下野的伊藤博文和常年旅中的李提摩太。

  搬洋救兵確實打中了慈禧的七寸,卻也將帝後之爭推向了你死我活的邊緣。

  9月11,伊藤博文抵達天津,以私人身份訪華。

  這立刻“坐實”了一則傳言:伊藤被康有為勾引而來,將任軍機大臣。

  傳言是如此深入官心,以致不少進京陛見的督撫大員幸災樂禍地對軍機章京們說:“諸公好好侍奉新堂官吧。”

  榮祿在北洋醫院設宴伊藤。

  席間,袁世凱注意到榮祿始終拉長著個臉,沒等散席便借口有事告辭。

  同一時間,武藝高強的湖南大俠、唐才常和譚嗣同的拜把兄弟畢永年低調抵京。

  教唆犯

  9月13,王照正與徐致靖參酌奏稿,康有為興高采烈地跑進來,道:“譚複生請皇上開懋勤殿,用顧問十人,業已商定,請你倆分薦此十人。”

  王照:“我今天要上個折子,沒時間。”

  康有為:“皇上今晚就要看,你的折子擱一,明天再上有什麽關係?”

  王照不得已,乃與徐致靖分頭繕寫薦折。

  與此同時,心懷忐忑的袁世凱攜徐世昌進京覲見,在法華寺住下。

  同一趟列車上還坐著伊藤博文和一個神秘的乘客——張翼。

  此行張翼帶著榮祿寫給奕劻的密信,中心思想八個字:太後訓政,此其時也。

  9月14是光緒例行去頤和園向慈禧請安的日子。

  一直挨到玉瀾堂酒宴,見慈禧興致不錯,光緒終於鼓足勇氣提出開懋勤殿之事。

  史載“太後不答,神色異常”

  站在慈禧的立場,擅罷禮部六堂官已是對其權力的否定。而同意開懋勤殿,更是將她和皇帝的權力關係來個一百八十度顛倒。

  於是,積怒瞬間爆發。

  爭吵中,慈禧放出狠話:“若再越出權限,則皇位不能保。”

  光緒慌了。

  恭王已死,慶王疏遠,對李鴻章又放不下成見,這才發現想調停都沒有合適的人選。

  隨駕值班的楊銳尚算老成,早年被張之譽為“當代蘇軾”頗為倚重。光緒隻好讓他擬了一道密詔,內稱自己思盡變舊法,盡黜昏庸之人,但恨權力不足。果真如此,則帝位恐將不保。因此,讓軍機四章京妥速籌商,以使既能變法,又不違抗太後之意。

  就是這麽一封內容和諧的密詔,後來還被康有為篡改成寫給他的求救信:今朕位即將不保,汝可與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等密籌良策,設法相救。朕十分焦灼,不勝企望之至。

  其實,楊銳同康並不像外界與後世猜測的那樣齊心,而是經常在家書中抱怨和譚嗣同、林旭難以相處。當他預感到情勢有變時,第一個念頭是不想卷入是非。

  於是,楊銳把密詔了三天,彷徨無計。

  南海會館的夜已經很深了。

  有譚嗣同的力薦,康有為對畢永年非常放心。

  他先爆猛料:“太後打算於下個月天津大閱兵時殺害皇上。”

  再爆更猛的料:“我要效法唐朝張柬之廢武後之舉,奏請皇上召袁世凱入京。你來當李多祚。”

  畢永年發表道聽途說來的高層秘聞:“袁是李鴻章的人,李是太後的人,恐怕不好用吧?”

  康有為信心道:“我令人去他那行反間之計,袁篤信不疑,已深恨太後和榮祿。你且等著,我還有重要的事用你來辦。”

  9月16黎明,昆明湖畔玉瀾堂。

  光緒雖精神委頓,但對軍事上的事問得很細,袁世凱則一一據實奏對。

  氣氛明顯比較壓抑,皇帝幾次言又止。大頭隻好趁問話的間歇道:“下月還有巡幸大典,亟須回津準備,倘無他事垂詢,請即訓示。”

  光緒說四天後再來請訓,耽擱不了什麽。

  召見結束後,大頭回家補覺。剛躺下便有宦官前來宣旨:袁世凱升正二品,以工部侍郎候補。

  生活就像《忐忑》,沒有準確的歌詞,卻驚心動魄。

  不次超擢帶給袁世凱的不是喜悅,而是恐懼,尤其當他聽說皇上讓他與榮祿“各辦各的事”——這分明是強迫自己站隊嘛。

  大頭當即要上疏辭謝,卻被徐世昌阻止:既屬皇帝特恩,力辭反倒蓋彌彰。

  事實上此次進京,袁世凱既不往來酬酢,也不奔走權要,而是寓居郊外,閉門不出,為的就是置身於帝後兩的漩渦之外。

  問題是,在你不惹禍、禍來找你的中國,獨善其身要比左右逢源難得多。於是,午後剛過,袁世凱便行動起來,遍訪朝中大佬。

  奕劻不在家,剛毅和裕祿聽袁世凱表白自己無功受賞惶悚不安的“心跡”暗自冷笑:都是一座山上的狐狸,你跟我講什麽《聊齋》啊!

  結果都是一堆不鹹不淡的官話,大頭未能從中得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怏怏而歸。

  禮數還是要有的。對推薦了自己的康,袁世凱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感謝信,由徐世昌親自去送。

  結果康有為又想入非非了。

  當晚八點,康有為、梁啟超、康廣仁和畢永年正在南海會館用餐,忽然傳來袁世凱以侍郎候補的消息。

  康有為明明早已獲悉,卻故意演戲給畢永年看,大拍桌子興奮道:“天子真聖明!如此做法,比我等所獻之計更加隆重,袁世凱必定喜而圖報!”

  說著,放下筷子,讓畢永年跟他進裏屋。

  “事已如此,定計而行就是了。不過,我始終覺得袁世凱不可用。”畢永年說。

  康有為從桌上拿出袁世凱的來信,指著上麵“蒙兄薦引提拔,不勝感激,雖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的話,對畢永年得意道:“你看,袁有此語,還不能用嗎!”

  畢永年隻好道:“既如此,先生想讓我做什麽事?”

  “我想讓你到袁世凱的幕中去當參謀,監督他。”康有為試探道。

  “我一人在他幕中何用?袁若有異誌,我也製不了他。”畢永年還是覺得不靠譜。

  康有為終於底:“我給你一百人,等袁世凱兵圍頤和園時,你帶著他們奉詔把太後抓起來就行了。”

  至此,康的政變計劃終於浮出水麵。

  第一步,9月20袁世凱請訓時,光緒麵付朱諭一道,以榮祿密謀廢君弑君為名,令袁世凱回津率所部兵馬擒榮,就地正法;第二步,封電報鐵路,以專列載袁部入京,一半圍頤和園,一半守紫城。

  顯然,計劃得以實施的關鍵在於袁世凱和畢永年,但歸結底還是在袁世凱。一旦大頭首肯,康有為將上奏光緒,請旨發動政變。

  畢永年還在遲疑,康廣仁和梁啟超推門而入。

  坐定後,梁啟超道:“此事兄不必再疑,務請大力擔當。”

  見畢永年沒有回答,梁啟超了一句:“兄敢做此事嗎?”

  “有什麽不敢!但我要好好想想。而且,還沒見過袁世凱,他是什麽樣的人,我還不知道。”

  “袁世凱大為可用,然則兄能答應此事嗎?”梁啟超急於要他做出一個慷慨而堅決的承諾。

  其實像畢永年這類江湖俠士,遠比知識分子重諾,但正因其言必行,反倒不輕易允諾。

  見康廣仁不的表情已經寫在臉上,畢永年隻好道:“此事我終不敢獨力承當,為何不催佛塵(唐才常)進京商量?”

  康、梁大喜,連說“好極了”但又表示想於數內發動此事,等唐才常恐怕不及。

  躊躇片刻,四人來到隔壁房間,找正在病休的譚嗣同商量。

  譚認為稍緩時無妨,如果唐君前來,則更為安妥。

  梁啟超立刻表示讚成:“畢君沉毅,唐君深摯(深切真摯),可稱兩雄。”

  畢永年知道這是麵子上的恭維,連說不敢當。

  康有為道:“事已定計,你們加緊調兵遣將吧!”

  於是,兩封快電飛往湖南,要唐才常火速進京。

  秀才造反

  9月17,見楊銳遲遲沒有回應,心急如焚的光緒通過林旭帶出第二份密詔,並發布上諭,督促康有為速赴上海督辦《時務報》。

  離京,有助於緩和反對派一點即燃的情緒,也是對康的保護。但之所以會來這麽一出,說到底還是康有為作繭自縛。

  變法伊始,他便公報私仇,通過宋伯魯上了道折子,請求將《時務報》由民辦改為官辦,讓梁啟超取代汪康年。

  光緒讓吏部尚書孫家鼐研究宋折,結果康有為給汪康年挖的坑把他自己給坑了。

  孫家鼐說:“這確實是一條很好的建議,但需要做一點小小的修正。梁啟超在辦譯書局,工作重要,不容分身,不如改派康有為去督辦《時務報》。”

  由此可見,開明如孫家鼐這等改良派,亦巴不得將康有為踢出京城。

  那麽容易便滾也就不叫長素了。

  康有為左思右想,想出一條萬全之策。在接受任命的同時,給汪康年發去一封電報:奉旨辦報,一切依舊。望相助,有為叩。

  賴在北京不走了。

  可此番為了安撫震怒的慈禧,光緒不得不壯士斷腕。

  上諭措辭強硬,要康有為即刻離京,不準“遷延觀望”密詔中卻說情非得已,苦衷難訴。愛卿保重身體,善自調理,將來共建大業,朕有厚望。

  當晚,林旭訪康有為不遇,便將上諭留在南海會館,並附一紙條,囑康明早切勿外出,有要事相告。

  畢永年見林旭神色匆匆,顯是出了變故,又打起了退堂鼓。他找到康廣仁,說同袁世凱倉促之間彼此淺,何能行事?還是不能輕易應承康有為的任務。

  康廣仁怒道:“汝等盡是書生氣,平議論縱橫,及至做事,卻又拖泥帶水!”

  畢永年耐心道:“我一命雖微,但也不能糊塗而死。康先生既令我同謀,何不能讓我置一詞?在下是南方人,初至北軍,率領互不相識之兵,十幾天內,何能將他們收為心腹,又何能得其死力?而且,我一介貢生(各省學政從府縣的秀才中擇取成績優異者保送至國子監讀書,相當於縮水版舉人),統帶此兵,不獨兵不服,同軍各將也會奇怪。”

  康廣仁聞言,越發不高興,冷笑著走出房間。

  此時,康有為正同徐致靖在宋伯魯家喝酒,喝高了便唱起昆曲來。曲終哀怨動人,又談及時事,不免一番相互憂歎。

  回府後看到上諭,方知不妙。畢永年又一副“我要當逃兵”的表情湊到跟前,把對康廣仁說的話重複了一遍。康有為當場就來氣:“你以貢生領兵,也很體麵嘛,有何不可!此事尚未定,你先不用多慮。”

  第二天一早,林旭來到南海會館,帶來一前一後兩封密詔。

  康有為命人喚來徐致靖,手捧那封被楊銳捂了三天的密詔,同梁啟超、康廣仁和譚嗣同一道跪讀,讀著讀著便聲情並茂起來。

  “恰巧”徐世昌來訪(形勢不明,徐同袁世凱分頭行動,分別聯絡帝後兩)。康有為靈機一動,開始放聲大哭,撕心裂肺,如喪考妣。

  眾人跟著飆淚,一個比一個響亮,不知道的還以為在開追悼會。徐世昌受到感染,也抹起眼淚來,南海會館頓時哭聲一片。

  慶親王府。

  大頭訪奕劻不遇,慶邸管家說:“老爺出門了,留話讓您等他。”

  頤和園。

  內務府升平署今給慈禧安排的戲是關於楊家將的京劇《昭代簫韶》。早上十點開演,一直持續到晚上八點。

  因為後天還要接見伊藤博文,下午兩點,光緒離開頤和園,起駕回宮。

  南海會館。

  康士氣低。午飯時,梁啟超示意同畢永年關係不錯的康門弟子錢維驥進行最後一次試探。

  錢維驥:“康先生要殺太後,怎麽辦?”

  畢永年:“兄怎麽知道?”

  錢維驥:“剛才梁君對我說,‘先生的意思是,在奏知皇上時隻說是廢黜;等到去頤和園抓住時,殺掉就可以了。不知畢君肯不肯辦這件事,你何不去探一下他的口氣。’看來此事是真的,你打算怎麽辦?”

  畢永年:“我早就料到,他想要我充當成濟的角色。老兄且等著看吧。”

  成濟是三國時曹魏武將,受司馬昭心腹賈充的唆使刺死魏主曹髦。後來司馬昭為平息眾怒,將成濟門抄斬,使其成為史上知名度最高的替罪羊。

  康有為清楚,畢永年這條線是指望不上了,不甘心就此遠離權力中樞的他開始盤算如何同袁世凱攤牌。

  慶親王府。

  袁世凱等到傍晚也不見奕劻回府,下人來報,說榮祿傳令,塘沽口有英國軍艦遊弋,讓他盡快回防,隻好先行返回法華寺。

  頤和園。

  看戲間歇,奕劻、端親王載漪和李蓮英輪番跪勸太後訓政。

  連月來,類似的苦情戲慈禧早已司空見慣,即使這次奕劻帶著張翼轉的榮祿密信和楊崇伊猛批康梁的折子,她還是認為火候未到。

  不速之客

  法華寺。

  袁世凱正秉燭擬折,門房忽報譚嗣同來訪。

  大頭立刻停筆出,隻見譚嗣同身著便服,旁邊跟著徐世昌。

  天子近臣,自然不敢怠慢,忙請入室內,互道寒暄。

  譚嗣同:“想不到公如此相貌堂堂,有大將格局。”

  袁世凱摸不清他來意,但見同徐世昌一起,猜想多半是受康有為派遣,隻好先虛應周旋。

  譚嗣同:“公是否後天請訓?”

  袁世凱:“現有英艦巡行海上,準備具折明請訓後就提前回津了。”

  譚嗣同單刀直入:“外侮不足慮。可憂者,內患耳。”

  袁世凱忙問其故。

  譚嗣同:“公受特恩,當思圖報。今上將有大難,非公不能救!”

  袁世凱變:“袁家世沐皇恩,此番又蒙不次提拔,敢不肝腦塗地以報天恩?不知皇上難在何處?”

  譚嗣同:“榮祿近獻策,將廢君弑君。”

  袁世凱盯著他瞧了半天,感覺不像在講冷笑話,便搖頭說榮祿頗有忠義,絕無謀逆的可能,定是謠言。

  譚嗣同把徐仁祿在小站說的話又複述了一遍,提醒袁世凱:你升不了官,蓋因榮祿壓製;之所以升官,全靠我們保舉。

  說著拿出一道奏折交給袁世凱。

  上麵寫著詳細的政變計劃,比島田莊司的本格推理還玄幻。

  大頭看後“魂飛天外”下意識道:“圍頤和園做什麽?”

  譚嗣同殺氣畢:“不除此老朽,國不能保。此事在我,公不必問。”

  袁世凱表示,要殺太後,部下很難聽命。

  譚嗣同:“我雇有好漢數十人,去此老朽,無須用公,隻請你做兩件事,誅榮祿、圍頤和園。公如不允,我即死在公前。公之性命在我手,我之性命在公手。今晚必須定議,我即進宮請旨。”

  袁世凱尋思著核心機密都讓自己聽去了,堅拒的話搞不好真要血五步伏屍二人,便道:“事關重大,斷非草率所能決定。況且,你今晚進宮,皇上也未必允準。”

  譚嗣同:“我有挾製之法,定然能準。明皇上必有朱諭一道,當麵交給你。”

  大頭聞言,更覺恐怖。挾製?莫非要綁架皇帝不成?

  隻好繼續同他磨:“北洋宋慶、董福祥和聶士成各軍共計四萬,京內旗兵又有數萬。而本部人馬不過七千,隻怕外麵軍隊一動,京師立刻戒嚴,則皇上危矣。”

  譚嗣同認為不足慮:“待兵動時,將皇上朱諭遍曉各軍,同時照會列國,誰敢動!”

  袁世凱找客觀理由:“糧械子彈,均在天津,不在小站營內。必須先將糧彈領足,方可動兵。”

  譚嗣同非要買個保險:“既如此,我請皇上先將朱諭交給你存收。待布置妥當,一麵密告我期,一麵動手。”

  這麽驚悚的定時炸彈,袁世凱如何肯接:“我不敢惜死,隻擔心萬一,累及皇上。一經紙筆,便不慎密,切不可先朱諭。你且先回,容我思,半月後布置妥當,再告訴你怎麽辦。”

  譚嗣同自然不幹:“皇上很著急,我有詔書在手,必須擬定一個辦法,方可複命。”

  說著拿出光緒交給楊銳,又被康有為篡改的密詔。

  袁世凱發現是用墨筆寫的,當即詰問:“此非朱諭,且無誅榮祿、圍頤和園之說!”

  譚嗣同:“這份是抄錄的。諭內所稱‘良策’,即包含此二事。”

  這可真是上蒙皇帝下騙袁。

  袁世凱本來打定主意,既不答應,也不拒絕,卻見譚嗣同聲愈厲,衣襟高聳,似乎藏有凶器,便緩和道:“聖駕即將巡幸天津。屆時軍隊匯集,隻需皇上一寸紙條,誰敢不遵?何事不成!”

  “等不到那時就要廢弑皇上了,形勢非常緊迫!”

  “巡幸之命既下,必不會出意外。”

  “若彼時不出巡,怎麽辦?”

  “現已預備妥當,耗資甚巨,我會請榮祿力勸太後,必定出巡。此事在我,你大可放心。”

  譚嗣同無奈了。

  事實上,對圍園殺後,他本不讚同,曾明確向畢永年表示:“此事甚不可,而康先生必為之,且使皇上麵諭,我奈之何?”

  更早些時,他堅定地站在反清的立場上,抱怨康有為轉向變法維新是橫生枝節。

  然而,墨者摩頂放踵以利天下,譚嗣同卻既忠且義。一旦認準,則事友以忠,行正義之事——這是從來就心口不一、言行分裂的知識分子永遠難以望其項背的。

  譚嗣同道:“報君恩,救君難,立奇功大業,在公此舉。”

  說著,他用手拍了拍脖子:“若貪圖富貴,告變封侯,害及天子,也在於公。”

  袁世凱:“你當我是什麽人!袁家三代深受國恩,斷不至忘恩負義,貽誤大局。但能有益於君上,必當生死以之。”

  這倒是實話。以袁世凱滴水之恩必湧泉相報的做人原則,對光緒,他是充了報效之情的,故而激動道:“閱兵時,如果皇上到我營中,殺榮祿如殺一狗!”

  譚嗣同總算相信,起立作揖,連稱袁世凱為“奇男子”

  夜,已經很深了。

  袁世凱借口還要趕辦奏折,譚嗣同這才起身告辭,離開法華寺。

  曆史不會重複事實,但會重複規律

  看完戲的慈禧打了個哈欠,隨手拿起楊崇伊的奏折。

  片刻,折子被重重地拍到桌上。慈禧對李蓮英道:“明一早,擺駕回宮!”

  原來,楊崇伊說皇上準備於9月20接見伊藤博文。

  引用伊藤,專權執政的傳言得到了證實。

  站在慈禧的角度,旨在任用洋人的懋勤殿提案已被駁回,還爆發了烈的爭吵,光緒竟敢一意孤行。

  如果這都能忍,就不姓葉赫那拉了。

  乾清門內已經掌燈,燭光從門中透出,照在階前那對雄踞在石台的銅獅上。白天顯得威猛猙獰的獅子,好像在黑暗中睡著了。

  第二天早餐後,畢永年發現徹夜未歸的譚嗣同一臉疲倦地回來了,忙向他打聽消息。

  譚嗣同一邊梳頭,一邊有氣無力道:“袁沒有答應,但也沒有堅決推辭,想慢慢地辦。”

  畢永年:“袁究竟可不可用?”

  譚嗣同沒有正麵回答,而是發牢說康有為堅持用袁。

  畢永年慌了:“昨夜是否將密謀全部告訴袁了?”

  譚嗣同點頭。

  畢永年急得跳起來:“事情完全失敗了,完全失敗了!這是何等事,能說出口而停止不辦的嗎?公等恐怕要有滅族之禍了!我不能和你們同罹此難,馬上搬出這裏。兄也當自謀,犯不著與他們同歸於盡啊!”午後,畢永年遷居鄰近的寧鄉會館,密切關注局勢變化。

  康有為則四方奔走,為光緒,也為自己做垂死掙紮。

  先是容閎表示可以找美國公使幫忙,他覺得意義不大,又去找李提摩太,結果得知英國公使去北戴河避暑了。最後前往日本使館拜訪伊藤,請他謁見太後時為皇上陳情。

  伊藤說自己未必能見到太後,如果見到,一定幫忙。

  通往紫城的路上,六百多人組成的車隊浩浩,轎子上的慈禧臉色鐵青。

  宮裏一切如昨,楊深秀上奏建議挖掘傳說中圓明園地下埋藏的金銀,似乎在給光緒調袁部入京提供借口。

  光緒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對軍機大臣們悲壯道:“朕不自惜,死生聽天由命,你們如肯發天良,顧全祖宗的基業,保全新政,朕死而無憾。”

  法華寺。

  袁世凱閉門謝客,與徐世昌商討對策。

  其實沒得選。不告發康一成勝算都沒有的陰謀,就無法與之撇清幹係,篳路藍縷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亡清力量便會付之東

  芥川龍之介說過,最聰明的處世術是既對世俗投以白眼,又與其同合汙。

  康有為敗就敗在不成。因為一個成的人往往發覺可以責怪的人越來越少——是人就有他的難處。

  袁世凱特別能體諒人的難處,畢竟你我都降生在空前專製的國度。

  因此,對人,他待之以寬,絕不因開車會不關遠光燈就大罵國民素質低下;對製度,他卻責之以嚴,始終謹記早年容閎對民主共和的描述。

  故,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

  傍晚,慈禧返回紫城,直抵光緒寢宮,將奏章悉數收走,並下命,今後軍機四章京簽署的所有文件都要交給她看。

  當晚,康有為剛回到南海會館,眾人便力勸其南下避避風頭。隨即,譚嗣同遷往瀏會館,梁啟超跑到容閎寓所。一時間人去樓空作鳥獸散。

  9月20一早,袁世凱進宮請訓。

  光緒一言不發。

  心思縝密的大頭清楚,皇帝多半已被監控,便道:“古今各國的變法都不是輕而易舉之事,若非有內憂,便是有外患。請皇上忍耐待時,一步步經營料理。如果之過急,必會產生弊。而且變法尤其要得人心,必須有真正明達時務、老成持重如張之這樣的人讚襄主持,方可上承聖意。新進諸臣,固然不乏勇猛之士,但閱曆太淺,辦事不密。倘有失誤,累及皇上,關係就重大了。總求十分留意,則天下幸甚!臣受恩深重,不敢不冒死直陳。”

  袁世凱所言,基本是披肝瀝膽的心裏話,不然光緒也不會“頗為動容”

  但以太後寵臣張之為例,顯然也討好了慈禧。

  見光緒不答,袁世凱隻好請安退下。一侍衛大臣趁機拍了下他的後背,小聲讚道:“好小子。”

  顯然是慈禧派來的耳目。袁世凱驚出一身冷汗。

  汽笛急促。

  通往天津的列車上,徐世昌再次向猶豫不決的袁世凱分析了告密的必要:即使康僥幸成功,光緒重樹權威,也無非是加強中央集權,結束地方政府各自為政的局麵。如此一來,離亡清的目標更加遙遠。

  袁世凱不再動搖。

  選擇榮祿作為告密的對象,皆因他牽涉其中,不敢等閑視之。並且,賣一個人情給後新貴,何樂不為?

  中南海勤政殿。

  對伊藤博文的接見隻持續了十五分鍾,屏風後慈禧鷙的眼神使之成為例行公事。

  伊藤進殿時,張蔭桓主動上前握手,又挽著他的衣袖,帶到丹陛之下。慈禧看不懂這一西方禮節,也不會理解成他二人有基情。於是,隻能覺得張蔭桓在光緒的縱容下愈加放肆。

  直隸總督署。

  告密也要講究策略。康的密謀,袁世凱沒有全部抖出。他隻說圍園,對殺後卻隻字不提。

  這樣一來,既保護了光緒,也避免了慈禧大興刑獄,波及到一度與康走得很近、名列強學會骨幹的自己。

  署中人來人往,袁世凱剛說了個大概便被阻斷,隻好先行告辭。

  第二天一早,榮祿來到袁府,聽袁世凱說完,立刻大呼冤枉:“榮某若有絲毫犯上之心,天必誅我!”

  袁世凱:“此事與皇上毫無關係,如果危及帝位,我隻有服毒自盡了。”

  反政變

  紫城的上空,雲籠罩。

  淩厲的聲音穿過重重朱門,在空曠的廣場上回響。鏡頭緩緩下降,直至乾清門的門梁頂住了畫麵的上方,使人心生無盡的壓抑。

  乾清宮,慈禧陰沉著臉,端坐在鋪著黃緞的龍椅上。

  變法期間所有的奏章已檢視完畢,雖說圍園殺後的驚世創舉尚未暴,但各種反動言論琳琅目。

  於是慈禧決定在這一天宣布訓政。

  禦座的一邊跪著孤零零的光緒,另一邊是王公大臣,正中則擺著實行家法用的竹杖。

  慈禧狂道:“天下是祖宗的天下,你怎麽敢任意妄為!這些大臣都是我多年挑選留下來輔助你的,你怎麽敢隨意不用!康有為什麽東西,能勝過我選用的人?你怎麽這麽昏聵,不肖成這個樣子!”

  完右邊開始左邊:“皇帝無知,你們為什麽不盡力諫阻?以為我真的不管,聽任他亡國敗家?年奕劻再四地說,皇上既然肯勵圖治,說我也可以省心了。我想的是外臣不知內情,且有不學無術的,反倒以為我把持朝政,不許他放手辦事,今天可算是知道他不行了吧。他是我擁立的,亡了國,罪過在我這兒,我能不過問嗎?你們不諫諍,就是你們的罪過了。”

  剛毅趁勢道:“我屢次苦諫,每回都被譴責訓斥。其他幾位軍機大臣,有勸諫的,也有不說話的。”

  慈禧對光緒道:“變祖製,臣下若犯了這條,你知道是什麽罪嗎?試問,是你祖宗重要呢還是康有為重要?”

  光緒戰栗道:“兒臣固然糊塗,但洋人迫太急,想要保存國脈,通融試用西法,並非聽信康有為之法。”

  慈禧聽到洋人兩個字就來氣,聲音立馬高了八度:“難道祖宗反倒不如鬼子?康有為圖謀不軌(直覺頗準),你不知道嗎?還敢回護嗎?”

  光緒默然無語。

  很快,一紙以皇帝的名義發布的上諭稱康有為“結營私,莠言政”著革職緝拿。同樣被革的還有宋伯魯,同樣被拿的還有康廣仁。

  當步軍統領衙門到南海會館抓人時,康有為已通過李提摩太登上了太古公司的“重慶號”駛往上海。梁啟超也衝進日本使館求救,據公使林權助回憶“他臉色蒼白,漂浮著悲壯之氣,可見事態非常。”

  最高興的是楊崇伊,三個月如一地上躥下跳,終於點燃了“戊戌反政變”的導火索,如此天大的樂事何忍獨享?他蹦蹦跳跳跑到天津,向榮祿報喜。

  結果得到一個意外收獲。

  榮祿派人叫來袁世凱,遞給他一杯茶,開玩笑道:“此非毒藥,你可以喝了。”

  楊崇伊帶著袁世凱告密的信息,按捺不住狂喜的心情,又飛奔回了北京。

  反政變的烈度由此擴大。

  譚嗣同預感不祥,幫康廣仁料理完獄中飲食後來到日本使館,勸梁啟超出走東洋,並以書稿相托。

  訣別時,浩然道:“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

  與梁啟超一抱後,譚嗣同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使館。

  當晚,梁啟超換上西服,斷發走東瀛。

  康有為的逃亡卻像老年觀光團一樣悠閑。他根本不知道反政變已經發生,隻是謹遵聖旨,赴滬辦報,還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首。

  神一般都如有神助。清政府的“飛鷹號”沒沒夜地狂追“重慶號”眼看就要在煙台趕上了,結果燃煤耗盡,船開不動了。

  更玄幻的是,康聖人像裹了一層護法光環,竟然有恃無恐地在煙台下船活動筋骨,還去鬧市區購物,就差街拍發微博了。

  其實,緝捕康有為的電報早已發給登萊青道,可此道道台正巧不在煙台,於是成全了“老年觀光團”的山東一遊。

  然而,終點站的天羅地網已經布下。

  上海道蔡鈞收到電報後磨刀霍霍,恨不得讓市民上個公廁都要安檢,終於驚動了英國駐上海領事白利南。

  在白領事的安排下,抵滬的康有為還來不及逛外灘就被護送去了香港。

  9月23,通過奕劻接到楊崇伊狀告康圍園密謀的慈禧立即下令逮捕軍機四章京和張蔭桓、徐致靖,並幽光緒於中南海湖心島瀛台。

  風聲鶴唳中,既非康也沒參與密謀的禦史楊深秀主動跳進了火坑,見義勇為地上奏質問慈禧憑什麽軟皇帝,並“請太後迅速撤簾歸政”

  上完折子便行動起來,親自去南苑遊說董福祥進京救駕。

  結果一出門便被抓了。

  譚嗣同和王照妄想絕地反擊,一個找大刀王五,一個找日本人,均不了了之。王照跡日本,譚嗣同則於次被捕。

  當晚,李鴻章宴請伊藤博文,反政變自然成為席間議論的主題。

  伊藤的隨員大岡育造坐在李鴻章旁邊,問他康有為所犯何罪。

  李鴻章:“無非煽動人心,犯了眾怒。”

  大岡育造:“依在下愚見,與其搜拿懲辦康有為,不如加以培植,為振興中國留些餘地。畢竟康所行之事,無非是在擴充中堂大人未竟的功業。”

  李鴻章:“你說的全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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