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終於輪到最牛的一個出場了。
熊秉坤一邊洗臉,一邊琢磨昨晚的事。先是楊洪勝跑來轉達蔣翊武號召起義的命令,他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楊千叮萬囑的那句“革命同誌左臂白布一條,以免響後誤傷”平時喜歡讀書的熊秉坤當時還想:為什麽是左臂?難道要跟當年漢朝軍隊“左袒複大漢”形成千古呼應?
熊秉坤將楊洪勝的話傳達下去,一個叫任正亮的革命同誌很自覺地戴上了白布。任正亮的亮點不在戴白布,在於他戴著白布去排長室偷子彈,估計是想避免像南湖炮隊那樣有無彈的悲劇,誰知卻引發了另一個悲劇,被排長陶啟勝抓了現行。
陶排長警覺道:“你胳膊上捆繃帶做什麽?”
任正亮裝傻:“胳膊受傷了,以此紮縛。”
“受傷?為什麽把繃帶捆在胳膊外麵?”
任正亮無語,敷衍而去。
吃早餐時,熊秉坤看見買菜歸來的司務長麵色凝重,問他怎麽了。
司務長說,督府半夜剛殺了幾個人,其中一人,就是經常來工程營送東西的楊洪勝。
熊秉坤兩眼一黑,差點暈倒。
楊洪勝、劉複基和彭楚藩都是自己的至好友,僅半工夫,便已相隔。
更多的消息陸續傳入營中:軍警昨晚和今晨已破壞多個革命機關,抓走幾十人。孫武、蔣翊武下落不明,革命名冊在清廷手上,危險旦夕將至。
作為工程營的革命軍代表,熊秉坤此時如斷了線的風箏。沒人再給他下指令,也沒人能告訴他路往哪走。他的抉擇,攸關的已不是一人之生死,還有全營兩百號革命同誌的身家性命。
甚至,曆史的走向。
事實證明,熊秉坤沒有熊。他立刻召集營中同誌,商討對策。
之前,彭、劉、楊三人被砍頭的照片已經傳示各營。瑞澂此舉有點向古人致敬的意思——殺了熊廷弼,傳首九邊。問題是兵早就人心惶惶了,你還拿著鮮血淋淋顯影效果又不好的黑白照片去嚇人,不僅起不到震懾作用,反而使人心更加思。
麵對白色恐怖,士兵們默然不語,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望向熊秉坤。
一個叫徐兆賓的率先打破沉默,站出來高聲道:“我們不怕死,朝廷奈何以死懼之!”
鑒於國人向來以“勿當出頭鳥”教育子孫,代代相傳,人人都以成為沉默的大多數中的一員為幸,徐兆賓的勇氣還是值得景仰的。當然,你也可以說徐兆賓是熊秉坤安排好的話托兒,畢竟生活在權謀大國,一切皆有可能。
熊秉坤順勢激動道:“早晚都是死,名單已在瑞澂之手,與其等死,不如一搏(曉之以理)!安徽的徐錫麟,同盟會的汪兆銘,一個刺巡撫,一個炸攝政王,一個死一個生。然而,無論成敗,報館刊登他們的事跡,坊間傳他們的照片,何其榮耀(動之以情)!況且,我們合力進取,並非沒有勝算。若革命成功,那諸位就是譽天下的民族英雄,光宗耀祖(之以利)!”
群情奮了:“大丈夫能死個驚天動地,雖死猶榮!”
同盟會胼手胝足造了二十年反也沒成功,瑞澂用了不到二十天就反了武漢新軍,真可謂君要臣反,臣不得不反。
工程營的同誌統一了意見,熊秉坤立刻去鄰近的二十九標第二營,找到營代表蔡濟民。
蔡排長正躺在上蒙頭大哭,想是剛剛得知楊洪勝等人的噩耗。
聽說熊秉坤要起義,蔡濟民擦幹眼淚,振作精神,當即喚來附近的三十標的同誌,共同議定了起義時間——當晚七點。因為有楊洪勝之前送的幾盒子彈,熊秉坤等人信心十足。
紙包不住火,尤其包不住怒火。新軍內部要暴動的小道消息,開始在中下級軍官中風傳,空氣裏彌漫著躁動與不安。
傍晚,隊官羅子清搔首踟躕地走進了熊秉坤的營房。
“聽說今晚起事,要排殺官?”
“排是肯定的,殺官為了奪權。管帶以上,估計都跑不了!先前安徽、湖南的軍隊起事失敗,是因為有我們湖北第八鎮在。隻要我們湖北起事,各省必定響應,誰敢反對,必死無疑!”
羅子清沉默了,半晌方道:“大家都是漢人,今晚我外出,有事你們多擔待。”
一個隊官請一個正目“擔待”放在平常,是難以想象的。
首義第一
晚上七點,例行點名完畢,工程營的士兵回到營房,拿出支待命。
出於好心,熊秉坤找到拜把兄弟陶啟元,對他說:“你哥哥陶啟勝一向不合群,得罪了不少人。他又是個排長,大事一起,性命堪憂。我不忍見你兄弟離散,你去勸勸他,讓他起事之際萬勿出頭。”
陶啟元心下感動,趕忙找到哥哥,說明緣由。
誰知陶啟勝不但不領情,反而像發現了新大陸般一躍而起,叫上兩個衛兵就去各棚查驗。
陶啟元暗暗叫苦,隻得回去找熊秉坤。
陶啟勝進了三棚宿舍,發現士兵金兆龍正在專心致誌地擦,其餘幾人也全副武裝,氣氛異常。
“今晚不是你值班,為什麽擦?”陶啟勝問。
金兆龍漫不經心道:“沒別的意思,以防萬一。”
陶啟勝:“萬一個,你是想造反!”說著,就讓衛兵去繳金兆龍的。
金兆龍驀地起身,硬頂道:“老子就是反了,你想怎麽樣!”
空氣凝滯了。
陶啟勝惱羞成怒,撲上前去奪金兆龍的,二人扭打起來。
金兆龍身材短小,沒幾個回合就被陶啟勝在了身下。他著氣喊道:“弟兄們,別愣著,動手啊!”眾人回過神來。一個叫程正瀛的兵最先給力,舉起托就朝陶啟勝頭上猛砸,視覺效果堪比獅門的血漿片。
陶啟勝頭骨被砸裂,血花四濺。兩個衛兵見勢不妙,逃之夭夭。
陶啟勝害怕了,捂著血模糊的腦袋奪門而去。
程正瀛也害怕了,長官是自己打殘的,後肯定吃不了兜著走。情急之下,他舉起,瞄準陶啟勝的肋,扣動了扳機。
熊秉坤後來回憶說:“此即首義第一也!”
聲一響,工程營的革命士兵登時振奮了,一個個提衝出宿舍。為了壯膽,還紛紛向天鳴。
聲驚動了工程營管帶阮榮發。他抓起手,帶著右隊隊官黃坤容就往士兵宿舍趕。
麵撞見一路狂奔的陶啟勝,後麵跟著一大群喊打喊殺的士兵。這種場景使阮榮發產生了錯覺,以為陶啟勝是領頭人。
素有神手之號的阮榮發抬手就是一,陶啟勝應聲而倒。
阮管帶餘威尚在,革命士兵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腳。
“弟兄們,造反是要滅九族的。現在首惡已誅,大家各回各棚,我保你們無事。”
革命士兵出於服從的慣性,聽了阮榮發的話,頗有所動。
形勢像彈簧,你弱他就強。此時的熊秉坤正和幾個士兵躲在營房二樓觀望,眼見樓下同誌就要繳械投降,熊秉坤起一個花盆,照著阮榮發的大腦袋扔去。
旁邊士兵見狀,也爭相家夥。一時間臉盆痰盂橫飛,砸得阮榮發和黃坤容抱頭竄。一個士兵趁朝阮榮發放了一,沒有打中。阮榮發開還擊,且戰且退。
混亂中,阮榮發殺了一個追他最緊的士兵,怒了眾人。
一個叫徐少斌的追上阮榮發,用抵著後腦,一斃了他。程正瀛也順勢撂倒了黃坤容。
士兵們激動萬分,奔走相告“暴動者生,留營者死”的口號響徹夜空。
熊秉坤卻憂慮地望著楚望台的方向。
位於蛇山之上的楚望台是清末四大著名軍火庫之一,囤積著數以萬計的德國瑟和漢造,子彈不計其數。
最初製訂的起義計劃裏,收取楚望台是最重要的一環,各標各營的革命代表也都心中有數。
守楚望台的是工程八營的左隊,革命軍代表叫馬榮。而楚望台的監督官則是張彪的心腹李克果,此人當過工程營的管帶,知軍情,卻被臨時調來看守軍械庫,可見形勢之緊張。
熊秉坤等人的聲一響,驚動了正在楚望台值班的李克果。他立刻讓人把左隊隊官吳兆麟(1882—1942)找來,命令道:“馬上集合隊伍,嚴加看護軍械庫。擅闖者格殺勿論!”
左隊士兵很快集合完畢,等待李克果訓話。
李克果說了一堆大家不要驚慌、認真安排布防的廢話,聽得底下好多士兵都想回敬他一句“我們並不慌張,隻是禍起蕭牆”原來,這幫士兵裏十之六七都是革命士兵。
馬榮耐著子聽李克果說完,發問道:“我們手裏一顆子彈都沒有,衝過來,如何抵擋?”
為了防備新軍嘩變,瑞澂下令收繳了所有實彈。最狠的是,軍械庫守軍的子彈也要上繳。這就構成了邏輯學史上的著名悖論——楚望台悖論。它的兩難之處在於,既要收繳彈藥庫守軍的彈藥以防止他們造反,又要靠這支沒有彈藥的守軍去抵禦其他來搶彈藥的反叛者。
聲越來越近,吳兆麟急道:“總不能讓弟兄們用血之軀去擋子彈吧!”
“當然要發子彈,倉庫主任,開庫!”李克果命令道。
“沒有總督的命令,我不能開庫。”倉庫主任很軸,卻是保管鑰匙的優秀人選。
“叫你開你就開,出了事我負責,再囉唆我斃了你!”李克果掏出手。
倉庫主任隻好依他。
士兵們井然有序地排隊去彈藥庫領了子彈,一個個暗自竊喜——全是演技派。
馬榮見最後一人也領到了子彈,舉朝空中發了一彈,高聲道:“弟兄們,反了!”
左隊士兵按捺已久,無不鳴宣。
李克果驚呆了。刹那間,他的世界觀崩塌了。沒有李克農之智,沒有李克用之勇,他隻是李克果,路人甲李克果。在隨從的掩護下,李克果掩麵跑下了曆史的舞台。
吳兆麟也從眾人的視線中消失。
饒是瑞澂機關算盡處心積慮,防火防盜防彈藥,守衛森嚴的楚望台還是彈指間便落入革命手中,再次驗證了那句老話:天下大勢,浩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瑞澂的殘念
待熊秉坤等人來到後,二十九標、三十標的人也陸續到達,匯集到一起共有四百多人。
熊秉坤站在李克果訓話的地方,宣布當晚的革命目標——以“湖北革命軍”為旗號,破壞湖北行政機關,完成武昌獨立。
底下的士兵竊竊私語頭接耳,沒幾個認真在聽。還有幾個不服氣的嘀咕道:“這個熊秉坤不過是後隊的一個正目,憑啥指揮我們?”
軍隊最講論資排輩。望著嘈雜混亂的士兵,熊秉坤五內俱焚。革命尚未成功,瑞澂和張彪枕戈待旦,隨時準備反撲。要是拖到天亮,清軍集結,則勝負或未可知。
焦灼間,哨兵(巡邏兵)押來一人,卻是吳兆麟。
吳隊官見丟了楚望台,正準備手捧醬油埋頭疾走,但轉念一想,外麵其實更不安全。軍械庫沒守住,張彪饒不了他;遇見革命,又會把他當反革命處理了。糾結的吳兆麟在附近徘徊轉悠,正好讓哨兵撞著。
吳兆麟早年加入過湖北的革命團體知會。該會在當時非常有名,黎元洪的秘書劉靜庵、國學大師熊十力都曾入會。
然而,當知會被清政府查抄後,吳兆麟就逐漸疏遠了革命人。雖如此,因有文化有想法,他編寫過的許多軍事作戰的小冊子很受士兵的。
熊秉坤望著灰頭土臉的吳兆麟,兩眼放光。在和蔡濟民等人商量後,一致決定推舉他當臨時總指揮。
“吳隊官,你剛才去哪了?”
“我躲起來了…”
“你放心,大家都是漢人,不會為難你。現在,我們決定擁你為臨時總指揮。”
吳兆麟趕緊擺手:“弟兄們不殺之恩,吳某已感激不盡,哪敢再當總指揮。”
“我們讀過你寫的教材,這裏的兄弟,哪個沒受過你的影響?今之事,非你不可!”
圍觀的士兵無不讚同附和,吳兆麟卻一再拒絕。
金兆龍急了,他可沒興趣玩三推三讓的遊戲,著刺刀威脅道:“叫你幹你就幹,等韃子組織好了,誰也甭想活!”
望著那一張張稚氣未、充期待的臉,吳兆麟動搖了。終於,他下定決心,答應了這項不成功便成仁的差事。於是,半個世紀後,他的形象出現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上。那座手舉駁殼帶領士兵衝鋒的浮雕,正是以吳兆麟為原型。
吳兆麟走上高台,環視眾人,大聲道:“推舉我為總指揮,都願意嗎?”
“願意!”聲震雲霄。
“既如此,大家一定要聽我指揮。違抗軍令者,斬!”
“同意!”
熊秉坤懸著的心終於落下了。
沒有康梁,沒有孫黃,甚至連蔣翊武都不知所蹤。幾百個士兵的自發行為宣示了人心的向背,也點燃了一場轟轟烈烈的革命。
夜裏十點半,吳兆麟下令士兵往楚望台西南集結,整裝待發後,立即攻打湖廣總督府。
兵分三路,平行推進。由於要分兵留守楚望台,進攻的兵力十分薄弱。除了蔡濟民所率的一排,其餘隊伍均被敵方強大的火力所阻。
蔡濟民一到督府門口就樂了。原來張彪親自指揮人馬,嚴陣以待,一邊是機噠噠噠地放,一邊豎起一麵大旗,上書:“本統製帶兵不嚴,致爾等叛變。汝等均有身家,父母子倚閭在望,汝等宜早反省,歸隊回營,決不究既往;若冥頑不靈,則水陸大軍一到,定誅滅九族,玉石俱焚,莫謂本統製言之不預也!”
張大人雖然把平搞得像拍曆史劇,但殺起人來一點不含糊。縱使革命士兵英勇無畏前赴後繼,依然無法突破林彈雨。督府門前,屍橫遍野。
關鍵時刻,南湖炮隊從天而降。
也不是憑空冒出來的,前麵用兩場戲的筆墨做過鋪墊。戲劇創作最講究“草蛇灰線伏延千裏”不可能寫著寫著就把一支活生生的軍隊給寫沒了。
在徐萬年的率領下,南湖炮隊在蛇山布好了陣。吳兆麟得知後,立刻派人通知前線的蔡濟民,讓他想辦法幫炮隊定位轟擊目標。
蔡濟民四下裏看了看,一個“乾記衣莊”的匾額映入眼簾。他立刻命人去衣莊放了把火。火光的映照下,總督衙門再也無處藏身。
排炮聲聲,震天動地。一輪過後,督署大堂和八鎮的司令部都被夷為平地。
瑞澂慌了,準備逃跑,師爺張梅生力勸不可。清製疆臣死封地,棄職逃逸屬殺頭重罪。鹹豐七年(1857),英法聯軍攻陷廣州,兩廣總督葉名琛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被後人譏為“六不總督”其實,葉名琛不是不想走,是走了一樣死,還自毀形象。瑞澂心理素質差點,就連形象都不要了。
偏偏此時又跳出來個楚豫艦管帶陳德龍,說船都開過來了,總督大人你快走,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為了減輕領導的罪惡感,陳管帶還正義凜然道:“逃到軍艦上不算逃,一樣可以指揮反擊。”
炮聲隆隆,有幾顆就在不遠處爆炸,震得瓦片碎裂,驚叫一片。瑞澂的耳朵嗡鳴了,周遭的聲音也變得遙遠起來…
“吾等自此以後,無安枕之一。”
這是1907年安慶起義爆發後,自己的老上級,時任兩江總督的端方發給陸軍部尚書鐵良的電報中的一句。端方當時憂心忡忡的神態,瑞澂至今記憶猶新。
“重臣出使,炸彈竊發;疆臣閱,火致命。”那時的瑞澂,是江蘇布政使。他添募水師,購置兵輪,將自己治下的新政辦得有聲有。當在報紙上看到這句時,瑞澂搖了搖頭,他不明白太後老佛爺在猶豫什麽。五大臣出洋考察歸來,朝廷雖已頒布“仿行憲政”的國詔,卻隻有一個“大權統於朝廷,庶政公諸輿論”的模糊表述,這就給了革命口實,讓他們可以名正言順地攻訐清廷是“假借立憲,鞏固其萬年無道之基”
“凡督撫到任六個月後,倘所屬地方出有巨股土匪重案,定唯該督撫是問。”這是當年下發的上諭,裏麵嚴詞怒斥了各地大員於時事多艱之際養尊處優、荒廢吏治,以至釀成地方巨患。
對此,瑞澂又表示不理解了。人心浮動久矣,吏治從來荒怠,這是事實。但在中國,一切問題都是政治問題。你老佛爺為什麽不能痛下決心立憲呢?載澤已經說得夠明白了,立憲利於國,利於民,唯獨不利於官,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你還是寧可相信瞿鴻禨那個老頑固的。
當然,曆來的保守派反對改革都必祭一麵大纛(dào),上書“民智未開”他們的邏輯是:人是政治機器的操縱者,人不正,再密的儀器也會被用偏。而人由傳統雕琢,被文化塑造,改變非一之功。
難道中國人的人等同於奴,天生就要忍受不公、迫和種種限製?誠然,西方政治體製中滲透著的自由、民主、平等的理念是建立在其契約精神的源遠長和深入人心的基礎之上的,但任何一種生活方式的形成都有賴於體製和文化的雙重作用。
對一個時代來講,文化是水,體製是鋼。體製之鋼能改變文化之水的走向和形態。但反過來,水至柔而能穿石,文化之水在浸潤了整個社會群體的心態之後,又能以洶湧的態勢將體製之鋼衝垮。
心念及此,瑞澂歎了口氣,讓手下一個戈什哈(侍衛)將後牆搗出一個大窟窿,與陳德龍等人逃上了兵輪。
人心即曆史
瑞澂一走,清軍方寸大,越打越氣弱。革命軍組織了敢死隊,冒死衝進督署縱火,終於占領了這一標誌建築。
張彪見勢不妙,一口氣跑回了家。
前腳剛進門,後腳輜重營的士兵便到了。張彪隻道自己的人生即將落幕,不想這幫士兵竟是來接應他逃跑的。
一行人逃到劉家廟一帶,張彪的日本顧問寺西秀武趕到。
寺西秀武提出一個直搗黃龍的翻盤計劃:由張彪親率殘軍,潛行至楚望台,佯稱向革命軍投降。再借機把人高層騙到一起殺掉,一舉搗毀起義指揮中心。此行如果得勝,自可上奏北京,將功抵過,並把失職之罪都推到黎元洪身上。即使失敗,不過一死而已,還能青史留名在。
張彪像看神經病一樣看著寺西秀武,搖頭不從。
到11上午,武漢三鎮的大小官員,都爭先恐後地離開自己的崗位,拖家帶口,專心逃命。
曆代王朝傾覆前,總有些殉節的忠臣孝子,用自殺告訴世人,這個朝代還不賴。可惜,清朝實在不得人心,實在無道可殉。
好不容易出了個湖北按察使(分管司法的副省長)馬吉樟,還把殉節演成了鬧劇。
起義發生時,馬大人聽說總督跑了,很淡定。又聽說巡撫和布政使都跑了,還是很淡定。
問題是家人和下人沒他覺悟高,開始不淡定了。
馬大人一麵鄙視他們的覺悟,一麵做出表率。他穿好朝服,抱起大印,徑直走到臬司衙門大堂,端坐正中,說是等革命一到,他就自殺。
馬大人正氣浩然地望著遠方,相信那一刻,他心澎湃。
開始還有若幹衙役陪著,後來一個個全溜了。革命沒等來,倒來了許多圍觀的民眾,大家像看猴一樣看著馬大人。
馬大人不自在了——難道革命忘了這裏,一個也不來?
又過了會兒,馬夫人領著眾小妾來大堂探視,見馬大人正襟危坐,一個個笑得人仰馬翻,一擁而上,把臬司老爺拉扯了出去。
至此,武昌已完全落入革命軍手中,鐵血十八星旗冉冉升起。距離程正瀛的第一聲響,僅僅過去十二個小時。
熊秉坤、蔡濟民和吳兆麟傳接力般,挨個完成了各自的曆史使命。下一步怎麽走,吳兆麟不清楚。
他唯一清楚的是,作為一個隊官,指揮上千人馬攻克都督府早已超出能力範圍,接下來的攤子,以自己的威望震懾不住。
可惜,文學社和共進會的領導,砍頭的砍頭,跑路的跑路,在革命最需要他們的時刻,齊齊失蹤。如果沒有一個鎮得住場子的主心骨把舵,革命的小舟隨時可能在大風大裏翻船,屆時,大夥一塊玩兒完。
蔡濟民給大家分析了一下形勢:當務之急是組織一個領導機構,否則,以中華民族悠久的內訌傳統不難想象,群龍無首會迅速導致革命軍陷入內。其次,推出一個深孚眾望的人,以其名義通電全國,號召各地響應起義。隻有這樣,武昌起義才不會被解讀為尋常的士兵嘩變。
眾人想來想去,有資格擔當起義形象代言人的,武昌就倆人,一個黎元洪,一個湯化龍(1874—1918)。
湯化龍出身富商家庭,天資極高,是光緒三十年(1904年)的進士,後留洋日本,進政法大學學習法律。
1909年,湯化龍回國,正趕上清廷在各地開設谘議局。
谘議局是曆史的產物。1907年,湖南鄉紳熊範輿公然上書朝廷,請求速開國會。一石起千層,民眾謀求憲政改革的呼聲,由鄉野村舍席卷開來,湧入王朝權力的中心北京,構成了數千年曆史上罕見的大規模請願活動。
1908年,清廷頒布《欽定憲法大綱》,正式公布了以九年為期的預備立憲方案。
八十天後,光緒和慈禧先後離世。
抱著溥儀登上監國之位的攝政王載灃(1883—1951),主政後的第一次表態,就是遵循《欽定憲法大綱》,恪守九年預備立憲的承諾,定使憲政成立。
如果說國會是一款PC遊戲,那資政院就是遊戲的試玩版。由於該遊戲研發周期過長(九年),連試玩版都遲遲不能上架。於是,遊戲公司(大清)先行發布了試玩版的試玩版——谘議局,以紓望眼穿的玩家之渴。
谘議局就是省一級的資政院,由選舉產生的地方紳商作為議長。
雖然選進局裏當議員的十之八九都是具有傳統功名的進士和舉人,但與以往不同,這幫人畢竟通過了“選舉”這一民主政治的形式——總比你一輩子沒見過選票強。
谘議局作為省一級的民意代表,經常和巡撫對著幹。矛盾鬧到中央,資政院(1910年開院)不管三七二十一,又跟軍機處對著幹。
因此,谘議局在地方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以武漢為例,在湯化龍任湖北谘議局議長期間,組織成立了保安會,維持治安、消防救火,配備兩千杆德國瑟,待遇比當兵還好。一遇全國有啥風吹草動,還時不時組團到總督衙門外遊個行請個願,完全一副地頭蛇的架勢。
起義爆發時,湯化龍正坐在家裏生悶氣。五個月前,清廷迫於壓力,裁撤軍機處,仿效議會製國家成立了責任內閣。然而,十三個閣員裏九個是清貴胄,隻有四名漢族官員——載灃借立憲之名行集權之實的野心已昭然若揭,徹底寒了改良派的心。
對此,梁啟超憤然指出,皇族內閣的設立將使以後的字典“無複以‘宣統五年’(1913)四字連屬成一名詞者”“誠能並力以推翻此惡政府而改造一良政府,則一切可刃而解”
把改良派旗手生生成神算子,也算專製政府的一大特長。
當然,革命士兵告訴湯議長,改良行不通可以革命嘛。湯化龍被客客氣氣地請到了谘議局。
剛剛就座,熊秉坤等人便開門見山,要推舉他做都督。
湯化龍趕緊起身,擺手道:“兄弟一向擁護革命,隻是瑞澂逃走後必然電告朝廷,派大軍攻打武漢。在下一介書生,不諳軍事。都督一職,萬萬不可。”
時局不明,誰也不敢拿腦袋開玩笑。
黎叔上賊船
吳兆麟早就看出文弱的湯化龍不是帶兵的料,不再為難他:“打仗還是得找個在軍中有聲望的人,我認為黎元洪最合適。”
蔡濟民馬上附和:“黎協統據說還在武昌城裏,如果大家同意推他作都督,我這就帶人去找。”
蔡濟民為什麽這麽熱心呢?因為和黎元洪是老鄉,都是湖北黃陂人。
也許是平裏注意攢人品的緣故,黎元洪的命,不是一般的好。
這個進過北洋水師學堂,參加過甲午海戰,做過嚴複學生,受過張之賞識的老好人從不克扣軍餉,也不逢上級。
靠巴結榮祿上位的陳夔龍在當湖廣總督時,小女兒病死,辦喪事斂財,張彪的追悼金一送就是十萬銀元。反觀黎元洪,僅送幾塊錢作吊儀,吝嗇至極。
黎協統要真是窮鬼,陳總督還想得過去。問題是沒過多久,漢口慈善機構籌集善款,黎元洪一出手就是三千大元,非常豪。雖說時人口稱讚,但陳夔龍卻從此深恨黎元洪。
可惜,黎元洪在軍中人緣太好,生活作風也無可挑剔,與結發子舉案齊眉,陳夔龍始終無從下手。
1906年,黎元洪奉命督師,率兵鎮萍瀏醴起義。部隊開拔前,他召集屬下軍官,說:“我們打仗,一定要辨明暴徒的質。如果對方是有政治訴求的人武裝,不要與他們死戰,而應設法勸說,使其自行解除武裝;如果是以搶掠殺戮為目的的土匪,則應堅決予以消滅!”
可見,黎元洪的思想還是比較進步的。
但思想進步不代表支持革命。坐到協統的位置,也算既得利益者了,清廷若垮台,吃了的還得吐出來,誰也不會傻到去革自己的命。
因此,當一個革命士兵興奮地爬上協部的營牆,大喊“反動”口號,被衛兵擒到黎元洪麵前時,他二話不說,拔劍就將之捅了個透心涼。
威武的姿勢沒擺多久,就讓地動山搖的屋子給打了。南湖炮隊轟完總督衙門開始轟協部。
參謀副官個個想逃命,力勸黎元洪“暫避”
黎元洪見人心都散了,坐在這挨轟也於事無補,就跟參謀劉文吉回家換了身衣服,跑到附近一個下屬家躲避。
第二天一早,黎元洪擔心家裏的積蓄被哄搶,派火夫去取。結果,火夫在搬運財產的路上被馬榮和程正瀛盯上,二人帶著一排士兵,跟蹤其找到了黎元洪。
垂頭喪氣的黎元洪被“請”到楚望台。
革命士兵一字排開,鳴號舉,向黎元洪行禮。
吳兆麟從人群中閃出。黎元洪見到老部下,心中稍安,責怪道:“你學問好,資曆深,為什麽跟他們胡來?”
一旁的馬榮聞言暴怒,拔刀砍,被吳兆麟喝止了。黎元洪知道他二人在演戲,盯著吳兆麟,等他說話。
吳一臉苦相,為難道:“協統大人不要生氣,昨夜廝殺,戾氣過重,大家都還沒緩過勁來(別惹我們)。現在,武昌群龍無首,主持大計,非您莫屬!”
黎元洪岔開話題:“武昌孤城一座,朝廷很快大軍雲集,你們打算如何抵抗?”
吳兆麟開始忽悠:“協統不必憂慮。孫文攜億萬軍餉,黃興率大批軍艦,不即到。”
吳兆麟敢這麽吹,肯定是聽熊秉坤說的。熊秉坤是聽文學社說的,文學社是聽共進會說的,共進會是聽居正說的。居正是同盟會湖北分會的負責人,和孫武過從甚密。
黎元洪也不深究,繼續問:“瑞澂等人就在軍艦上,一旦率軍反攻,事有不虞,該當如何?”
“可退守湖南,同盟會的焦達峰即將在長沙舉事。”
又是聽孫武說的。
黎元洪歎了口氣,騎上士兵牽來的馬,極不情願地同吳兆麟往谘議局的方向攬轡而去。
谘議局坐了人。黎元洪入座後,湯化龍起身抱拳拱了拱手,對眾人道:“湯某全心讚成革命,但畢竟不是軍人,不懂用兵。因此,都督是當不了了。其餘諸事,在下盡全力幫忙。”
在場之人,心領神會,都把目光落到了黎元洪身上。
黎元洪愁眉苦臉地縮成一團,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喃喃道:“莫害我,莫害我…”
蔡濟民怒了,拔在手,厲聲道:“開弓沒有回頭箭。黎公再不應允,我隻有當場自殺,以謝殉難的弟兄!”
眾人無不作憤狀,大廳外的衛兵也嚷嚷著要進來一崩了黎元洪。吳兆麟見戲演得很成功,黎胖子額上都滲出汗了,便俯身在他耳邊道:“再推三阻四,釀成大,我也保護不了您。”
黎元洪腦袋一耷拉,算是默許了。
於是,眾人一致推舉黎元洪為湖北軍政府臨時大都督,湯化龍為民政總長。
第二天,一封《中華民國軍政府鄂軍都督黎布告》貼了武漢。
武昌街頭,萬人攢動,百姓聽說黎協統都革命了,激動異常。以往都是革命小打小鬧搞恐怖襲擊,現在連清政府的高級軍官都反了,大家頓時覺得推翻天朝不是沒有可能。
但黎元洪不這麽想。
專製政府維護獨裁統治的第一要訣就是權力運作的不透明,你永遠不知道高層那幫人在忙什麽。
然而,參加過兩次清廷秋(軍事演習)的黎元洪知道。
六年前那場在河南彰德舉行的演習,讓黎元洪見識了北洋六鎮昂揚的士氣和強大的武裝,段祺瑞那犀利的目光至今回想起來仍不寒而栗。
屋外的普天同慶就像一個與己無關的陌生世界,顧慮重重的黎元洪愣愣地望著北方。
湯化龍考慮的是另一件事——發布消息。
他的計劃比蔡濟民更周密。一麵以瑞澂的名義急電各省督撫,用形勢危急等措辭動搖敵心;一麵致電各省谘議局,將這幫被清廷推到革命派家門口的改良派議員拉進來。
當蔣翊武把通電文稿送請湯化龍審閱時,湯搖頭告訴他,明碼是發不出去的,各省的電報局都掌握在清廷手中,要發必須用密碼。
密碼本在督辦八省膏捐大臣(煙草專賣總局局長)柯逢時手上,以往谘議局發電,都得去土膏捐局找柯逢時。
湯化龍叮囑蔣翊武不要為難柯逢時,以禮待之,自能要到。
又一場吊民伐罪
10月13,電報均已發出,革命開始炮轟死賴在長江上的楚豫艦。火兩小時,瑞澂不敵,命陳德龍將船開往下遊。
這事對黎元洪觸動很大,海軍出身的他沒想到楚豫艦竟如此不堪一擊。看來,這世上最狠的不是船堅炮利的,而是敢玩命的。
敢玩命沒彈藥也沒用,新軍長期麵臨的就是彈藥短缺的嚴峻現實。
本來,自打有了新軍,淮軍餘部就被縮編為巡防營(武警部隊),不受待見。可隨著安徽、湖南的新軍叛,軍隊的忠誠問題益凸顯,一些地方大員加緊了對新軍的防範。結果便是寧可依賴巡防營,也不肯相信新軍。
曆史的吊詭之處在此顯現:統治階級原本用來救急的變革利器,卻最終反噬己身。這再次印證了托克維爾的推斷:對於一個壞政府來說,最危險的時刻,通常就是它開始改革的時候。
小心翼翼的防範並沒有幫助清廷消弭禍患,控製彈藥的猥瑣行為反而讓更多的新軍士兵對政府離心離德。
黎元洪不能徹底革命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怕彈藥不濟,但這點顧慮在革命打跑楚豫艦後煙消雲散,他開始覺得革命似乎大有可為。
對付騎牆派要趁熱打鐵。蔡濟民看出黎元洪立場有所動搖,就和蔣翊武一起攛掇他剪辮子。
生活就像變速自行車,有的擋很多人從來沒用過。黎元洪突然想嚐試一下,他不再拒絕。
剪辮後不男不女,黎元洪索要求給自己剃個光頭。
蔡濟民哈哈大笑道:“都督這腦袋,真似羅漢一般。”
黎元洪照了照鏡子,也忍俊不:“我看像個彌勒佛。”
不久,美國駐漢口領事特來拜會,當問及中國將來實行何種政體時,黎元洪幹脆地回答道:“共和政體!”
既然木已成舟,何不拚死一搏?
在當晚召開的軍事會議上,黎元洪一改往日猛打醬油的麵目,鄭重表態:“自此以後,我即為軍政府之一人,不計成敗利鈍,與諸君共生死!”
他重拾領袖風采,慷慨昂地進行了戰略部署和戰前動員,準備擊清軍。
此時,武昌起義的消息已不脛而走,成為各大媒體的熱門詞。
上海的《時報》是江浙立憲派的喉舌,向來反對革命。但因對政府失望透頂,《時報》還是發表了一篇《意料之外》:德法不戰而意土戰,出人意料之外;湘粵不抗路而四川抗路,出人意料之外;成都不失守而武昌失守,尤出人意料之外;廣州不失守而武昌失守,更出人意料之外。嗚呼,自今以往,出人意料之事,豈第止此哉!然而政府則猶夢矣!
《申報》的政治立場更保守,也一針見血地指出:嗚呼!川未已,鄂又起,何今禍變之多耶!夫間粵猶在沿海,此次川偏於西隅,今則革勢力已蔓延於長江域矣!其情形之危,更非川粵可比。
遍地星火的時代,即使是人辦的報紙也悲哀地發現為政府遮羞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不能總在頭版頭條寫“全世界人民都羨慕我們”吧?
1911年10月17,黎元洪有生之年最難忘的一天。
革命軍在閱馬場舉行誓師大會,由黎元洪親自宣讀祭文和誓詞。
高大的祭壇聳立在閱馬場中央,壇前煙火繚繞,壇上香案玄酒,供設著軒轅黃帝的靈位。
“時維黃帝紀元四千六百零九年…”
畫麵切為黑白。一隊荷實彈的清兵,押著唐才常走到滋湖畔。“慷慨臨刑真快事,英雄結局總如斯。”他蕭蕭瑟瑟,麵湖而立,平靜地對身後的清兵說“堂堂男兒,怎可屈膝,動手罷!”
黎元洪鏗鏘有力的聲音傳來。
清異種,橫侵政權,二百年來,慘無天,我族痛心疾首,久思光複故物…
廣州天字碼頭,一長身玉立的美男子即將引頸就戮。監斬官問他有何遺言,他微笑道:“悔矣,恨矣!”監斬官不解:“悔什麽,恨什麽?”他大聲道:“悔德壽未死,恨自己先行,沒炸死這個賊!”
他叫史堅如,兩周前在巡撫衙門後牆外挖了條地道,直通廣東巡撫德壽官宅的後花園。史堅如在地道裏烈炸藥,點燃了引線。轟隆一聲巨響,爆炸似乎成功。可惜,結果令人頗為沮喪,附近的平民被炸死好幾個,德壽本人卻隻被震下榻,毫發無損。
懊惱的史堅如準備去香港再買些炸藥,卻在登船之際被尾隨的密探逮捕…
黎元洪的聲音再次傳來。
義聲一動,萬眾同心,兵不血刃,克複武昌。我天地、山川、河海、祖宗之靈,實憑臨之!
長沙。同盟會成員焦達峰、陳作新響應武昌起義,率軍攻打巡撫衙門。湖南巡撫餘誠格很識時務地在大堂高懸“漢”字白旗,乘逃走。
西安。新軍第三十九協管帶張鳳翽(huì)正率軍攻打城,西安將軍文瑞站在城樓上指揮旗兵負隅頑抗。血戰一,城告陷。文瑞困獸猶鬥,下命巷戰,三千旗兵伏屍街頭,終不敵革命軍包舉宇內之勢。文瑞無力回天,投井自殺。
昆明。新軍協統蔡鍔(1882—1916)正在率軍攻打督署,一個叫朱德的小排長衝鋒在前,率先攻克了李鴻章(1823—1901)的侄兒、雲貴總督李經羲的老巢。
太原。剛剛由江蘇布政使升任山西巡撫的陸鍾琦在聽說鄰省陝西獨立的消息後,憂從中來。他不知道的是,新軍標統閻錫山正在和自己早已秘密加入同盟會的兒子密謀策反他。幾天後,陸鍾琦還沒來得及與時俱進,就被暴動的士兵打死。
畫麵逐漸疊化為黎元洪跪頌祝文的場麵。
元洪投袂(衣袖)而起,以承天庥(xiū,庇佑),以數十年群策群力呼號血所不得者,得於一旦,此豈人力所能及哉!來搜集整備,即當傳檄四方,長驅漠北,吊我漢族,殲彼夷,以我五洲各國立於同等,用順天心,建設共和大業!
形式主義在這個古老的國度從不過時。祭天大典隆重的觀瞻給革命士兵注入的是精神力量,而黎元洪和湯化龍心裏盤算得更多的卻是現實的權力分配。
權力從來跟道義無關,是力量和利益的產物。
在黎元洪和湯化龍精心算計後擬定的軍政府四個部和政事府七個局的一把手名單中,除孫武攤到一個軍務部部長(還是看同盟會的麵子),其餘全是黎元洪的下屬和湯化龍的親信。革命用無量頭顱無量血換來勝利的果實,卻被集體踢出權力中心,仔細想想,還是坑爹的。
歌不盡世烽火
袁世凱五十三歲壽宴,不少故好友都來洹上村的袁府賀壽。
次,武昌起義的消息傳來,眾人都很激動,用王錫彤的話說就是“認為袁公必將起用”王錫彤是當地紳商,袁世凱被罷之初,及時燒冷灶,贏取了信任,為袁打理私產。
隔,有傳言說朝廷將任命袁世凱為湖廣總督。第二天,阮忠樞的造訪證實了此事。
郵傳部侍郎阮忠樞是袁世凱最重要的筆杆子,跟袁大頭幾十年情,在大頭年輕落魄時曾資助過他。時人用“雖以梁士詒之倚重,楊士琦之尊信,不及阮忠樞之親昵如家人也”來形容二人關係非同一般。
派阮忠樞親往,可見清廷真急了。
袁世凱循例上了謝恩折。王錫彤和袁克定(袁世凱長子)主張不應政府之命,楊度和段芝貴也持相同意見。
楊度態度最進,認為即使平了革命,清廷也無藥可救。王錫彤站在陰謀論的角度指出,一旦事平定,必會卸磨殺驢。
袁世凱不悅道:“我不能做革命,我的子孫也不願他們做革命。”
王錫彤知道自己人微言輕,默然退出。
是夜,袁世凱踱到那麵寫有“養壽園”三個字的牌匾下。這是慈禧的字,他出神地望了望,突然放聲大笑,笑到最後喃喃道:“湖廣總督?湖廣總督?湖廣總督!”
聲音中透出一絲淒涼與蔑視。
三年前,直隸總督楊士驤派使者向黃興送了一封袁世凱的密信。黃興拆信讀道:“兄弟此行受直督楊大人所差,以轉達袁宮保(袁世凱曾受封太子少保,故稱宮保)對黃先生的意思。宮保知先生致力於革命,甚為海內外所矚望,也知先生將來必成氣候。宮保願與先生及革命人聯合,把清室推翻,複我故國…”
載灃已等不及袁世凱走馬上任,先行派出了海軍統製(海軍總司令)薩鎮冰和陸軍部尚書蔭昌。
薩鎮冰的副官湯薌銘是湯化龍的弟弟,薩鎮冰的敵人黎元洪是自己的學生,薩鎮冰本人是個政治立場並不堅定的老好人。於是,湯薌銘苦口婆心的勸說和黎元洪不遺餘力的策反,讓這個素有“活菩薩”之稱的技術官僚選擇了中立路線,把一堆軍艦扔給湯薌銘,自己跑到上海躲了起來。
蔭昌則是個活寶,人紈絝子弟的代表。一筆好字,兩口大煙,三圈麻將,四聲昆曲,外加兩撇八字胡,手拄一紳士杖,基本能勾勒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形象。
內閣開會時,蔭昌蹬著軍靴,穿著袍褂,半文不武半土不洋地走了進來。在座諸人忍笑向他恭喜:“有旨意命您督師到湖北去。”
蔭昌唱戲般反相譏道:“我一個人馬也沒有,到湖北督師,我倒是用拳去打呀,還是用腳去踢呀?”
睡覺都提防漢臣的載灃也知道,讓蔭昌這種在同文館學了三年德語啥都不會說的大爺領兵打仗形同兒戲,便給他配了兩個鎮的精銳部隊。就這還得讓馮國璋再帶兩個鎮隨行,以防不測。
臨行前,軍樂隊舉行了隆重的送儀式。蔭昌哼著《戰太平》的小曲,拿著身板架勢上了火車。
列車正待啟動,站長忽報郵傳部尚書盛宣懷蒞臨恭送。
盛宣懷跟蔭昌略事寒暄,打開一張漢地圖,指出漢鐵廠的方位,道:“如漢鐵廠少受損失,”盛宣懷將膛拍得賊響“本大臣即賞銀十萬。”
蔭昌表示心領神會。
列車啟動後,盛宣懷仍不放心,湊到車窗跟前提醒道:“適所言,勿忘。”蔭昌大大咧咧道:“你備款就是了。”
倆人曖昧的舉動被站台上的中外記者看在眼裏。狗仔隊將聽到的隻言片語解讀為“蔭昌南下,而軍餉不足”新聞越炒越離譜,直接導致各地的大清銀行發生擠兌,讓本來就瀕臨破產的清廷財政雪上加霜。
馮國璋的部隊早已開到前線,跟革命軍上了火。蔭昌卻磨磨蹭蹭地往前挪,多走一步都像要了他的命似的。好不容易進了湖北,卻賴在火車上不肯下來。架起機大炮,層層重兵環繞。列車前後各接一車頭,隨時準備逃命。
一天,衛兵發現遠處走來一大群人,立刻報告蔭昌。
蔭昌想都不想,下令開車。一個參謀自作主張地下去看了看,發現隻是一些農婦到地裏收棉花。
如此酒囊飯袋亦能身居高位,清廷不亡,是無天理。
項城之野望
三年前為報兄(光緒)仇而將袁世凱掃地出門的載灃,此刻已連續失眠一周了。幾天前,內閣大臣那桐嚴肅地警告他:“大勢今已如此,不用袁指可亡;如用袁,覆亡尚希稍遲,或可不亡。”
載灃開始後悔當年聽從張之的勸誡,放了袁世凱一條生路,僅以足疾為由開缺回籍。若當時狠下心來斬草除,袁世凱就沒有機會因閑居而坐養民望,以至天下有變,各方勢力都認為收拾殘局的人選“非袁莫屬”
然而,從現實出發,載灃也不得不沮喪地承認,陸軍最精銳的北洋六鎮,早已成為袁的私家軍隊。
向現實低頭的載灃接受了跟袁世凱私頗好的慶親王奕劻的建議,派出了另一個重量級的內閣大臣——徐世昌(1855—1939)。
10月20的養壽園顯得頗為冷清,袁世凱刻意屏退了眾人,單獨接徐世昌。
“菊人兄別來無恙!”
徐世昌笑道:“來之前,慶王拉著我的手說‘袁慰庭是個好人’,我說‘是,隻是比壞人更壞!’”
袁世凱也笑了:“知我者,菊人兄也。”
徐世昌正道:“若非你我相得早,恐怕我也難以盡知啊!”徐世昌的思緒回到了三十年前。
那是一個和風熏柳、花香醉人的下午,在河南淮寧縣縣衙當書吏的徐世昌百無聊賴,聽說附近有一座已故兵部侍郎袁甲三的祠堂,風景秀麗,遂往遊覽。
在袁甲三的墓碑前,徐世昌看見一個少年的背影。他跪在地上,一邊燒紙,一邊哽咽道:“叔爺爺,孫兒今天才明白,自己不是讀書的料。孫兒將以前做的詩文付之一炬,下定決心不再自困於筆硯之間,荒度光,而要學您效命疆場,建功立業!”
徐世昌和袁世凱一見如故,聊了很久。他驚訝地發現,袁世凱的大腦袋裏裝著各種自己聞所未聞的想法。
比如,袁大頭認為中國其實是一座封閉式賭場,裏麵的人都在投機。有錢的大投機,沒錢的小投機,身無分文的賣血賣也要投機,都指望走捷徑,個別地解決問題。無他,隻因這是賭場的生存哲學。
賭場的唯一法則是叢林法則,道德、法律、理想、愛情,在這裏統統是浮雲。但天朝特色還是有的,利益的表麵總要蓋上一層人情的餐巾,據說這項悠久的傳統源自於漢朝。
自從於言利的董仲舒放出“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的豪言後,許多人就養成了既要當*****還要立牌坊的習慣。
於是,人情是假的,逐利是真的。利益恒久遠,演技永傳。
所有的賭都經曆過理想破滅的時刻,心頭滴血的疼痛,也曾起過反抗的閃念,卻被場子裏戴著墨鏡西裝革履的彪形大漢給嚇退,別無選擇後隻能義無反顧地加入到投機的中。
公平,在任何時代任何地點都不是絕對的;但不公,卻在這座賭場準確無誤屢試不地實現了。
理想已死,真愛已絕,遁入虛無,一心投機?不,即使這已成為所有人的宿命,也絕不是袁大頭的選擇。
黑黑黑,黑到最後就是黎明。什麽仁愛兼愛,什麽有為無為,什麽格物致知,什麽知行合一,我隻要兩個字,亡清!當所有的希望都已變成絕望,你敢不敢將人生變成一局棋來賭?!
如此心跡,袁世凱隻向視為大哥的徐世昌袒過。而徐世昌則很少跟袁世凱臧否時局,因為他記得早年大頭向他表達過一個觀點:對於惡政府而言,討論它有多惡為什麽惡怎麽才能不惡等等,都是毫無意義的。
唯一有意義的是:如何終結一個惡政府。
相比於發動群氓起義,袁世凱更樂意親手殺死惡政府,再閉上眼睛嗅一嗅劍身上的血腥味。
那將是何等極致的快!
無視群氓是因為中國的曆史突出體現了“兩暴文化”一個暴君,一個暴民,輪坐莊。順民被暴政盤剝得太厲害,就會變成暴民,揭竿而起,取暴君而代之。暴民掌權後不久,蛻變為暴君,進入下一個輪回。
穿上龍袍即暴君,下龍袍是暴民,骨子裏都一樣,誰也不比誰更高尚。起義口號喊得再響亮,也不代表暴民就占據了道德的製高點。因此,曆代亡國之君,非亡於無德,而亡於無能,以至於官僚體係失控,土地兼並、財政赤字,最後政治經濟全麵崩潰。
同樣身處黑色世界的徐世昌,遵循的是老子無為而無不為的生活態度。情順萬物而不應物,一切順勢而為。因此,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對袁世凱的目標表示不解,直到一天,提起這個問題時,袁世凱表明了心跡:這的確是空前的挑戰。但少了它,人生將是何等的空虛啊!
徐世昌明白了。此事無關立場無關良知無關道義無關生前身後名,亡清的意義就是亡清本身。
這是袁世凱的遊戲,早已深深嵌入他的生命。這是一款需要獻祭的遊戲,殉道者的幸福不在結果在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