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3月我從北京大學畢業,被分配到陝西省商南縣。到商南縣革委會安置辦公室報到後,我們被縣革委會“借用”,到商南縣公安機關軍管組幫忙搞“一打三反”專案。“一打三反”的全稱是“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反貪汙盜竊,反投機倒把,反鋪張浪費”。發動這個運動的根據是1970年中共中央發出的三個文件:《關於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的指示》,《關於反對貪汙盜竊、投機倒把的指示》和《關於反對鋪張浪費的通知》。
這個運動是文化革命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從1966年6月開始,打倒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奪權運動,清理階級隊伍,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造反派和紅衛兵氣勢已盡。各級“紅色政權”即革命委員會已經成立和鞏固,對一些重要部門實行軍事管製。當局也就是當權派終於騰出手來鎮壓社會上的反對力量或疑似反對力量,掃蕩一切民間的異議思想。說是“一打三反”,其實隻有“一打”,即打擊反革命,也就是鎮壓政治犯、思想犯。其殘酷和血腥,與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不相上下。要否定文化革命,必須否定“一打三反”運動。
根據“曆代商南大事記”,商南縣的“一打三反”運動開始於1970年3月,結束於1971年3月,曆時一年。運動中全縣揪出“九種人”746名,有2719名農村基層幹部受到觸及。被定為曆史反革命5人,現行反革命10人,運動中發生自殺事件41起,死亡28人。“大事記”還說,1971年6月,縣革委會對“一打三反”運動揭發出來的人和事進行落實政策,對195人進行定案處理。其中: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133人,按敵我矛盾處理62人,補訂地主、富農78戶。(“九種人”即叛徒、特務、走資派、反革命分子、地主、富農、資本家、壞分子、右派分子。)
以上對商南縣“一打三反”運動的敘述,是避重就輕、輕描淡寫。隻提及“九種人”、“農村基層幹部”,隻用“揪出”、“觸及”這種含糊的字眼;隻提及“自殺”、“死亡”。即使如此,也可見運動打擊麵之廣。商南是個山區小縣。1970年的人口大約是16萬,估計成年人大約9萬。“揪出”大約百分之一的成年人,“觸及”大約百分之三的成年人。“大事記”最刺眼的是最後的光明尾巴:“落實政策”。上級製定的政策總是正確的,隻是下級執行時出了偏差。這是最虛偽的說詞。這個《1984》式的“新話”,從文化革命開始,至今還在使用。1970年3月至8月,我在商南縣公安機關軍管組幫忙搞“一打三反”專案。據我所知,運動中許多人被隨意逮捕、判刑,甚至被處決。這是“曆代商南大事記”刻意回避的事實。
一、運動特征
概括起來,這個“一打三反”運動有如下特征:
⒈由縣軍管組主導
商南縣軍管組的全稱是“商南縣公安機關軍事管製組”。“公安機關”是對原公安局、檢察院、法院的統稱。這個三合一的縣軍管組負責立案,辦案,定案,處置。沒有檢察院的起訴,沒有法院的審判,公安局包辦一切。縣軍管組的負責人是個現役軍人、連級幹部韓學軍。大家叫他老韓。老韓是個三、四十歲的大老粗,至多有初中文化水平,連文件都念不通順,根本沒有法律知識。軍管組有臨時抽調的幾十人,雜七雜八,原來幹什麽的都有,隻要是被認為政治上可靠、有一點文化就行。
⒉群眾運動(運動群眾)
運動期間,生產大隊就可以抓人,押送到人民公社。隻要公社革委會同意,就可以押送到縣軍管組,投入縣看守所,關押起來。所以,看守所人滿為患。是誰賦予生產大隊、人民公社這種抓人、押送人到縣軍管組的權力?隻能是縣軍管組。與其說是群眾運動,不如說是運動群眾。
⒊寧左勿右,寧重勿輕
在立案、辦案、定案、處置過程中,寧左勿右,寧重勿輕,以擴大運動成果。殺人越多,判刑的人越重越多,抓捕的人越多,成果就越大。
⒋草菅人命
寧左勿右、寧重勿輕的極端就是草菅人命。中央文件規定,殺人由省、市、自治區革命委員會批準,報中央備案。到了後來,聽說中央要收回殺人批準權。縣軍管組的人說,得趕快殺,不然就來不及了。
立案、辦案、定案這個流程的最後步驟是縣革委常委會討論,結果上報陝西省。“三結合”(即“軍、幹、群”結合)的縣革委常委會由軍人即縣武裝部部長、政委,被解放的幹部,以及群眾代表組成,大致上總人數15,各方占三分之一。定案討論的情況大體如下:縣軍管組辦案人員匯報案情;“軍”方首先唱高調,提議定重罪;“幹”方溫和一些,在肯定“軍”方意見的基礎上減輕一點;“群”方則沒有自己獨立的看法,隻是表示同意。如果“軍”方堅持己見,則無人敢不同意。最後,眾人附和,得出最後的結果。
二、我所知道的案件
下麵是我知道而且現在記得的一些案件,發生時間僅限於1970年3月至8月我在商南縣軍管組幫忙搞專案期間。
⒈最血腥的案件
到縣軍管組不久,我們被安排參觀設在縣革委會的“商洛地區‘一打三反’運動成果展覽”。“劉總師反革命暴亂集團”是展覽的特大案件。這個“劉總師”案發生在商洛地區的鎮安縣以及相鄰的安康地區安康、旬陽縣。本來,文化革命中這些地區有一個群眾組織叫做“六總”。為了方便杜撰罪名,在辦案過程中把它的名稱變成“劉總”,意為“劉少奇總司令部”。再憑空加上“司”,成為“劉總司”。再把“司”強行變成“師”,最後成為“劉總師”,意為“劉少奇總司令部的一個師”。簡直就和變戲法一般。通過殘酷的刑訊逼供、屈打成招,把這個群眾組織打成一個反革命暴亂集團。共有29人被判處死刑。展覽會上有巨幅的臨刑照片,場麵非常恐怖。據後來的揭露,辦案過程中還打死、逼死53人。其他受害人不計其數。鎮壓“劉總師”當時被作為“一打三反”的重大成果大肆宣傳,轟動全地區,全省。1982年陝西省委“平反”“劉總師”冤案。這已經是12年後的事了。
在運動開頭的半年內,商南縣有兩人以“反革命”罪被判處死刑。兩人都是公社社員。家庭成份都是貧農。第一名叫聶進福,是20多歲不到30歲的男青年,試馬公社人,陝西武功農校肄業生。被搜查出寫有“反動日記”,“惡毒攻擊”社會主義製度。聶進福不服死刑判決,說“三家村”鄧拓、吳晗、廖沫沙都沒有判死刑,為什麽判他死刑?軍管組的回答是:處理“三家村”是中央的事,與你無關。聶進福被處決後,他的叔叔到縣城附近的刑場收屍遭到阻攔,第二天才用架子車一步一步翻山越嶺把屍體拉回10多公裏遠的老家埋葬。第二名叫黨廣林,40多歲的單身漢,趙川公社人。“惡毒攻擊”言論是:毛主席好個逼,叫人餓肚子。劉少奇好,分自留地,有飯吃。黨廣林接受死刑判決,說:我罵毛主席,該死。黨廣林被處決後無親屬收屍,縣軍管組隻好叫人掩埋屍體。
⒉了解得最詳細的案件
吳聖章,40多歲的中年男人,家庭成份地主,湘河公社社員。吳聖章1949年以前在西安市大興善寺佛學院學習佛學。吳聖章是佛教徒,與世無爭,平日很少與別人來往。吳聖章算是有文化的人,在家有空閑時寫詩作文,大部份有關佛教。寫完把本子往掛在走廊的一個籃子裏一扔,從不給別人看。“一打三反”運動來了,被懷疑上了。民兵從他家裏搜查出詩詞本,挖掘罪證。
“莫笑地主無政權,無地無權自清閑。六月蒼蠅落湯客,無辜埋葬李海賓。”說的是地主分子李海賓被鎮壓的事。把這說成是地主分子發泄不滿、為被鎮壓的同夥鳴冤叫屈,太容易了。吳聖章看見生產隊的莊稼長得不好,寫下“禾苗枯黃死,蓬蒿稱霸王”。他的兒子因為家庭成份不好找不到對象,寫下“為了成份難結婚”。這些都算是反動詩詞,“惡毒攻擊”社會主義製度。他寫過一篇短文,把毛澤東思想比喻成老子的道德經、佛教的般若經。作為一個佛教徒,這些經在他心中都是神聖的。但是,他頌揚的本意被定性為“惡毒攻擊”毛澤東思想。由於他上過大興善寺佛學院,被懷疑是從佛學院潛伏下來的特務,縣軍管組還專門派人到西安市去調查。調查沒有得到證據,就稱為“特嫌”。吳聖章家住離縣城40多公裏的偏僻山村,連公路都不通,被押送到縣軍管組逮捕判罪。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伸到神州大地的每一個角落,無人可以逃脫。
在給吳聖章定罪的縣革委常委會議上,縣軍管組辦案人員匯報案情後,縣武裝部賴政委首先唱高調:吳聖章罪大惡極,死有餘辜,應判處死刑。從省上來的下放幹部王訊有不同看法,但他也不敢和“軍”方唱反調。隻聽他先附和說:罪大惡極,死有餘辜,那是肯定的。然後接著說:但是,是不是可以考慮留他一命,好挖出其他特務,這樣成果會更大。很明顯,王訊是要說無期徒刑。其他幹部跟著說:是的,這樣成果會更大。但是,賴政委不為所動,堅持要判處死刑。無人敢再表示不同意見。群眾代表齊聲附和說:殺!這個案件以死刑上報。省上批下17年徒刑。吳聖章免了一死。但是,因為寫了這些詩句,就被判17年徒刑,也太冤枉了!
⒊最荒唐的案件
阮英武,20多歲的男青年,家庭成份地主,城關鎮人。因為有人揭發,阮英武對著牆上用紅漆噴成的毛主席頭像說:象獅子頭。盡管他否認,還是以“惡毒攻擊毛主席”罪被判處5年徒刑。
餘導貴,50多歲的中年人,男,家庭成份貧農,湘河公社社員,生產大隊貧下中農協會主席。“一打三反”運動期間,餘導貴在批判鬥爭大會上經常帶領喊口號。有一次,把“擁護毛主席、打倒劉少奇!”喊成“擁護劉××、打倒毛××!”被扭送縣軍管組。他堅持說,他不是故意而隻是一時糊塗喊錯了。結果是教育釋放,撤銷貧協主席職位。
童老三,16歲,男,中學生,湘河公社人。被少年同伴揭發,有汙辱毛主席、江青的言論(恕不在此重複)。案發後外逃。被從寶雞市姐姐家裏抓捕回商南縣。結果是教育釋放。
一小學生,男,其它情況不詳。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手持一支粉筆,遇到牆壁時,就把粉筆觸牆,邊走邊畫出一條齊胸高的白線,口中還念念有詞“嗤嗤嗤……嗤嗤嗤……”,覺得這樣很好玩。有的地方,白線從低處的毛主席語錄和像上劃過。小學生被當成反革命扭送縣軍管組。結果是:關押一段時間後,被釋放回家。小孩認不得回家的路,軍管組隻好派人送他回家。
“叛國”案。姓名等情況不詳。起因是買了一本中國地圖冊,被懷疑企圖叛國。根據本人的口供,在地圖上找路線,想從內蒙古偷越國境,逃往蘇聯。被扭送縣軍管組。處理結果不詳。
“特務”案。龍窩公社有一個青年人,臥房裏安有一個農村有線廣播喇叭,有一個拉線開關可以控製喇叭的通斷。這個小夥子手賤好動,閑來沒事就躺在床上用手亂拉開關玩。因此,有線廣播斷斷續續,有點象無線電發報機的嘀嗒聲。這種聲音被人聽見,小夥子被當做特務扭送到公社。公社幹部找到龍窩公社小學附設初中班的楊老師,問這樣能不能發電報。楊老師是西安交大無線電係畢業生,聽了之後差點笑死了。不用多說了,公社幹部聽了楊老師的回答,就把小夥子放了。唉,商南縣少抓一個特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