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曹縣人班漢傑,成功引起了大清皇帝康熙對自己被搶劫一案的關注。
康熙五十年(1711年)二月,他連續兩次在康熙出巡期間,攔住皇帝的車馬叩閽(告禦狀)。
放在偌大的帝國背景下,班漢傑的案件實在微不足道。兩年前,他曾向湖廣總督、巡撫控告,說自己在河南做貿易,遭到陳四為首的流動雜技班子的搶劫,奪走了他的貨物和衣服。地方經過審理,認定陳四並未搶劫班漢傑。班漢傑不滿這個判決結果,進京叩閽。
康熙沒有放過這個小小的案件。
他了解了案件詳情後,憂心忡忡地命令刑部重審。
重審的結果是,陳四因“鳩黨搶奪”被判斬立決,他的雜技班子中有70餘人遭流放黑龍江,給披甲人為奴。原任湖廣總督、巡撫、雲貴總督、陝西巡撫等多名封疆大吏因“縱容滋蔓”“溺職”等罪名遭到降職查辦。
一起小小的搶劫案件,為何會最終造成一人處死,數十人流放,並終結了多名封疆大吏的政治前途呢?
說起來,僅僅是因為這起案件戳中了康熙的夢魘。
康熙在命令刑部重審的批示中說:
陳四等人如果真是饑荒導致的流民,到有良田的地方就應該停下來,安家耕種,瞻養妻子,為什麽又乘騾馬,手執刀槍等器械繞行各省?
像這樣十百成群、越界遠行的隊伍,地方督撫並不上奏,不知是何居心?
況且,如此多人流蕩數年,每日需要許多口糧和喂馬草料,都從何處取來?
這種人怎麽可能會是流民?
接著,他最忌諱的那個人名,在他筆下出現了:
前有偽朱三太子,曾被大戶人家迎入,供其酒食,眾所周知……
以前有偽朱三太子事件,許多人都知道,一些富豪大戶還把他迎至家中,給他好吃好喝,此等事情朕都知道。
康熙在班漢傑、陳四的案子上大做文章,要求刑部重判,壓根兒不是想為被洗劫的商民伸張正義,而是100多人的聚眾規模,又乘騾馬、持刀槍越界遠行,讓他不由得不懷疑這背後或許存在一股潛在的謀反力量——類似於數十年來,帝國內部不斷湧現的“朱三太子案”?
他在位已經五十年,被“朱三太子”的夢魘折磨得太久了。
▲康熙的政治夢魘之一,是“朱三太子”無處不在
1
據《明史》記載,明朝末代皇帝崇禎一共有7個兒子,分別為:第一子朱慈烺,第二子懷隱王朱慈烜,第三子定王朱慈炯,第四子永王朱慈炤,第五子悼靈王朱慈煥,第六子悼懷王,以及皇七子。
這個名單和排行,跟其他史書的記載有出入。在另外一些史書中,第三子定王的名字為朱慈燦,第四子永王的名字為朱慈煥。
雖然是亂世中的末代皇子,但史書對他們的記載這麽漫不經心,前後抵牾,連名字都寫不清楚,這當中一定有蹊蹺。要知道,曆史的書寫本身就是一種權力,當權者想告訴世人什麽東西,想掩蓋什麽東西,都會在其掌控的史書中得到體現。
在不同版本的曆史記載中,朱慈煥究竟是崇禎第四子還是早夭的第五子,涉及到康熙年間一宗謀反案的定罪問題,因此他的身份認定尤其重要。清朝官修史書《明史》把朱慈煥記為第五子,貌似無心之舉,其實用意頗深。我將在後麵具體闡釋這個問題。
無論官修還是私修史書,它們一致表述的是,崇禎的7個兒子中,第二子、第五子、第六子、第七子均早夭。當李自成的起義軍攻入紫禁城前夜,崇禎的身邊隻剩太子朱慈烺、三子朱慈炯(朱慈燦)、四子朱慈炤(朱慈煥)。
崇禎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九日,崇禎自縊煤山之前,曾召喚三個兒子,命令他們改穿舊衣服,隨後語重心長地說:“爾等今日是太子,王城破,即小民也,各自逃生去吧。”
停了許久,又說了一句:“萬一得全,來報父母仇。”
三個皇子喬裝打扮後,被送出宮,他們以後的行蹤,外人難以得知。
據說,護送太監將三個皇子獻給李自成邀賞。李自成把這三個皇子當作收拾人心的重要籌碼,遂封太子朱慈烺為宋王,其他兩個皇子也被封為公爵。四月十三日,李自成親征吳三桂,隨軍帶上了吳三桂的父親,以及三個皇子,作為要挾吳三桂的人質,但未能如願。
李自成的大順軍在山海關大戰中慘敗,退出北京西走。在這個過程中,三個皇子被大順軍裹挾著撤退,隨後不知所蹤。
▲崇禎上吊後,他的兒子們作為象征繼續影響曆史
2
幾個月後,北京城中,一個落魄少年叩響了明朝最後一任國丈周奎家的大門。
崇禎的大女兒長平公主,當時在外祖父周奎家裏,與少年相見之後,掩麵而泣。史書記載,周奎也給少年“跪獻酒食”。他認定這個少年正是自己的外孫、太子朱慈烺。
但很快,周奎就說這個太子是假冒的,並上報帝國的新主人——清廷攝政王多爾袞。
多爾袞下令辨別太子真假,找來明朝貴妃袁氏和東宮太監一幫人辨認,都說這個太子是假的。但有幾名內監堅持說是真的,結果這些說太子為真的人都被處死。禦史趙開心在上疏中說了一句“太子若存,明朝之幸”,被清廷認為是留戀故明的流露,差點遭處死。
在殺了一撥人之後,所有人都指認太子是假冒的。
隨後,這個被清廷認定為“偽太子”的人遭到處斬。
在案件審理過程中,攝政王多爾袞公開表示:“有以真太子來告者,太子必加恩養。其來告之人亦給優賞。”但實際上,那些指認太子為真的人都遭懲處,而那些指認太子為假的人都得到獎賞。
太子的外祖父周奎的態度前後變化,頗為可疑。當代史學家何修齡通過查閱順治元年清廷的賞賜記錄發現,明朝投降清廷的外戚不少,但獨有周奎得到“緞百匹、銀百兩”的重賞,推測唯一的可能是周奎在出賣、舉報和指認“偽太子”一案中立功了。
後世史學家大多認為,此案中的太子其實是真的。著名的明清史專家孟森論證指出,此案中被處死的所謂“偽太子”實為真太子,而被喊來證明太子為假的袁貴妃,其實才是冒牌貨。
真真假假,成為明清易代之際一個重要的鬥爭工具。
在北京的“太子案”剛剛平息之後,位於南京的南明弘光朝廷又冒出來一個自稱是朱慈烺的太子。
弘光帝朱由崧聽聞消息十分緊張,對輔佐他的馬士英說:“朕將何以自處?卿等細細查辨。”潛台詞很明顯,如果此人真是太子朱慈烺,那我還有什麽資格坐這個位子?
馬士英心領神會,立馬組織了一幫人對少年辨別真偽。
據說少年舉止傲慢,眾人不敢輕下定論,最後,被激怒的大學士王鐸說了一個“假”字後拂袖而去。馬士英等人於是拍板,一致認定此人為“偽太子”。
在接下來的審訊中,這個少年招供稱,自己本名叫王之明,是萬曆朝一個駙馬的侄孫,亂世中突發奇想,假冒太子之名來求取富貴。
朱由崧鬆了一口氣,趕緊命人將審訊記錄頒行天下,以正視聽。
無奈,當人們相信一件事情背後牽涉政治陰謀時,真偽的認定就失去了權威性和說服力。盡管弘光朝宣布這是個“偽太子”,但反對者也可以站出來聲稱朱由崧為了保住自己的帝位,故意以真為假。
在武昌擁兵自重的左良玉此時借口救護太子,打著“清君側”的旗號,出兵準備攻入南京。馬士英將原本在東線防禦清軍的部隊西調,去打左良玉。這場致命的內訌很快終結了弘光朝這個短命小朝廷。南下清軍在東線防務空虛的情況下,輕而易舉渡江攻破南京。
由於弘光朝的內訌是由“南太子案”引起的,當時有史學家指出,這個叫王之明的“偽太子”其實是清廷派出來的間諜,“借以蠱惑人心”,讓南明政權“同室互鬥”。不過,這一說法無法證實。
有意思的是,攻破南京城後,清軍主帥多鐸命人將關在獄中的王之明釋放,畢恭畢敬地迎接、讓座,並對南明降臣說:“此真太子也。”
此時此刻,多鐸是南京城內的老大。他說太子是真,就是真,沒人敢質疑和反對。
據說,多鐸還將朱由崧所選的妃子,賜給了所謂的“真太子”王之明。
正如我前麵所說,太子的真假,全由政治鬥爭的需要來決定。多鐸認為,樹立一個“真太子”可以安定新歸附的江南地區,所以就認定王之明是太子朱慈烺。等到江南的秩序穩定下來,這個“真太子”遂遭到冷落。
清廷最終仍以假冒前朝太子之名,匆匆將其處死。
▲真假太子案成為清軍攻下江南的一個工具
3
南、北兩起“太子案”終結後,曆史上再無關於太子朱慈烺的任何消息。但是,崇禎剩下的兩個皇子——三皇子和四皇子,尤其是三皇子,開始以影子的形式頻繁活躍在反清複明的舞台上。
這就是所謂的“朱三太子”——清朝入關七八十年間,一個最神秘的政治敵人。
據不完全統計,自順治至雍正中期,帝國內部打著“朱三太子”之名起義、謀反或行騙的事件,至少發生了20起。其中最大的幾起,都發生在康熙朝,這正是康熙對陳四一類的群體流民十分敏感和厭惡的原因,搞不好這又是一起“朱三太子”式的謀亂。康熙對“朱三太子”的記憶太深刻了,他曾說,在他在位期間,“匪類稱朱三者甚多”。
隨著明亡的年月越來越遠,民間對崇禎之子的排序和名號的記憶也越來越模糊。起事者自稱“朱三太子”,有時候指的是皇三子,但大多時候指的其實是皇四子。他們給“朱三太子”安的名字也千奇百怪,都是叫朱慈×,但幾乎沒有一個是一樣的。有的叫朱慈璊,有的叫朱慈英,靠譜一點的,叫朱慈炯、朱慈焯、朱慈煥、朱慈焞等等,這些至少知道明朝皇室子孫起名都用金木水火土五行做偏旁,崇禎的兒子輪到用“火”字旁。
順治十三年(1656年),直隸真定出現了一個自稱是“朱三太子”的人,他說自己叫朱慈焞。這個“朱三太子”亦欲舉事抗清,先搞廟會集資,香客按照未來明朝光複後的官職捐獻相應價碼的香火錢。結果,兩個捐了未來七品縣令的人因為爭搶道路大打出手,把整個反清複明的大計劃捅到了官府。自稱朱慈焞的“朱三太子”隨後被處死。
類似事件在順治朝發生多起,但相比當時的南明政權,這些“朱三太子事件”給清朝造成的影響並不大。康熙繼位後,除了台灣的鄭氏集團堅持抗清之外,清廷基本實現了對明朝疆域的全麵征服,此後,以“朱三太子”為旗號反清複明的事件越來越多,影響也越來越大。
康熙十二年(1673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吳三桂在雲南起兵,揚言要在明年元旦把朱三太子推上帝位。
一個月後,消息傳至北京,漢人楊起隆偽稱自己就是“朱三太子”,並組織了千人規模的八旗漢人奴仆起義隊伍,起義者自稱“中興官兵”,建年號“廣德”,以頭裹白布、身束紅帶為標誌,約定十二月二十三日五更時分在“京城內外,放火舉事”。因消息走漏,楊起隆提前一天倉促起事。
康熙獲悉這起發生在天子腳下的“朱三太子事件”,極為震驚,命令關閉京師九門,緝拿起義者。史書記載,“獲賊既多,斬頭無地,以車滿載出九門斬之,屍積如山,如是者八日”。
楊起隆隨後成為僅次於三藩之亂首領人物的特級通緝犯,康熙一刻也不放鬆對他的緝捕。大約七年後,陝西漢中緝拿了一個自稱“朱三太子”的人,又稱自己就是楊起隆。康熙卻認定,此人既不是朱三太子,也不是楊起隆,僅是楊起隆起義隊伍中的一個逃犯,後來托名造反而已。又過了兩年,康熙還不忘提醒帝國官員,別忘了緝拿楊起隆的事。可見這個偽“朱三太子”在康熙心中留下了多大的陰影。
康熙十六年(1677年),福建漳州人蔡寅自稱“朱三太子”,組織“白頭軍”抗清。
康熙十八年(1679年),清軍在湖南新化縣一座寺廟內俘獲了一個自稱“明朝太子朱慈燦”的人。此人自述曾隨李自成敗軍離京,後在河南出家為僧,流落江西、湖廣20餘年,因病還俗。康熙為此專門詢問過明朝的老太監,最後含糊地認定“大約是假”,並將其處死。
對於此起彼伏的、大大小小的“朱三太子事件”,康熙一概十分關注,並親自介入。真正的“朱三太子”或許從未現身,但已經在帝國的統治者心中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夢魘。
▲影視劇中的楊起隆,一個自稱“朱三太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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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一個可能是真正的“朱三太子”被捕了。
事情源於浙江的一起反清複明起義。張念一以“朱三太子”的名義起事,建年號“大明天德”,揚言“朱三太子要複中原”。起義失敗後,張念一被捕,清廷在審訊中獲悉一個可能是真正的“朱三太子”長期生活在江浙一帶。於是,一張緝捕之網悄然張開。
大約兩個月後,山東巡撫報告,在境內緝獲了“朱三太子”。被捕後,“朱三太子”供稱,他已改名王士元,“原姓朱,是明朝後裔,排行第四,叫慈煥,我二哥哥早死了,我與三哥哥同歲,自十歲上就離開了”。
據其供述,當年,李自成大順軍自北京敗退後,朱慈煥流落到安徽鳳陽,偶遇一名姓王的明朝給事中,說明了自己的真實身份,王收養了他,並為他改名王士元,隨其子弟讀書。朱慈煥十九歲時,王家突遭變故,朱慈煥再度流落江湖,幾年後,他娶了胡姓女子為妻,落戶浙江餘姚,在家開設私塾,人稱“王老先生”。
朱慈煥曾向密友透露過他非同尋常的身份,消息由此傳開來。張念一等人得知後,遂擁戴這個“朱三太子”反清,這讓朱慈煥很害怕,從起義一開始就四處躲藏。期間,他的妻妾、女兒、兒媳等人因官府通緝而上吊,三個兒子也被捕。他本人被捕後供述:“我從沒有非分之想。遇見他們要妄為的人,我惟有躲避了,因勸不住他們,所以躲到山東,苟延殘喘而已。”
在康熙的授意下,清廷對這個“朱三太子”的審訊規格定得非常高。朱慈煥祖孫三代七人被押解到京城,由九卿會審。
當時,朱慈煥已經75歲高齡,他對主審官員說:“吾今年七十五歲,血氣已衰,鬢發皆白,乃不作反於三藩叛亂之時,而反於清寧無事之日乎?且所謂謀反者,必占據城池,積草屯糧,招買軍馬,打造軍器,吾曾有一此乎?”
刑部認定他未參與謀反之事,但又下定論說:“朱某雖無謀反之事,未嚐無謀反之心。”
然而,最終的定罪,卻與謀不謀反無關。
幾名大學士在聯合審訊後,由張廷玉結案上奏說:“王士元自認崇禎第四子,查崇禎第四子已於崇禎十四年身故,又遵旨傳喚明代老太監,俱不認識。王士元明係假冒,其父子俱應淩遲處死。”
康熙要朱慈煥死,底下人自然明白怎麽操作——假冒前朝皇子,這個罪名既能讓清廷擺脫嚴苛無情的罵名,又能讓不管真真假假的帝國潛在敵人消弭於無形。正如孟森所說:“以前朝皇子非罪名,務令以假冒為罪。”真是前朝皇子,那是沒罪的,按清廷宣稱的政策還必須優待,所以一定要說他是假冒前朝皇子,這樣才能定罪。
就這樣,75歲的朱慈煥被淩遲處死,他的兒孫也被殺。整個家族遭遇了滅頂之災,無一幸存。
後來,清廷在修《明史》的時候,為了掩蓋被殺的朱慈煥的真實身份,在崇禎幾個兒子的排序和名字上做了手腳。朱慈煥自供是崇禎第四子,《明史》卻記載崇禎第四子為朱慈炤,第五子為朱慈煥。因第五子早夭的事實眾所周知,清廷就可順勢擺脫殺害朱慈煥的嫌疑,而進一步坐實康熙四十七年淩遲處死的這個“朱慈煥”是個冒牌貨。這就是我前麵所講的,曆史書寫本身就是一種權力,它可以掩蓋一些事實,也可以製造另一些事實。
總之,康熙四十七年的朱慈煥之死,是清朝入關以來“朱三太子”最接近真實的一次現身了。此後,民間仍以“朱三太子”為反清複明的象征,但通通都是假托其名而已。
▲影視劇中的天地會,是反清複明的一個地下會黨
5
1644年清廷入關,對明朝臣民宣布:“義師為爾複君父仇。”我們是替明朝複仇來的,明清的共同敵人是李自成的農民軍。這個口號很有迷惑性,一開始頗得明朝臣民的認可,連南明弘光朝都曾計劃與清軍聯手打農民軍。
與“替明朝複仇論”相配套的是,清廷多次宣稱禮遇和優待明朝皇室子孫。這是順理成章的,你想啊,不可能我說替你報仇,完了把你全家都做了吧,這樣狼子野心全暴露了,還怎樣取信天下!
順治在即位詔中,承諾明朝宗室貴族“首倡投誠,先來歸順,赴京朝見者,仍給祿養”,隻要跟了我,你們的待遇不變,跟明朝一樣。清軍攻克南京後,重申“遇明朝子孫,素從優厚”。
康熙也曾在南巡期間,親自祭拜明太祖朱元璋的孝陵,看到陵寢損壞嚴重,無人專職看守,遂表態說:“朕意欲訪察明代後裔,授以職銜,俾其世守祀事。”
但事實上,由於明朝實行同姓貴族分封製,皇室成員眾多,且在各地擁有巨大的政治和經濟特權,南明各政權正是擁戴各個宗室成員建立起來的。所以,清廷對明朝宗室勢力頗為忌憚,表麵上宣稱要優待,要尋訪後裔供起來,背地裏卻對有實力、有身份而可能對其統治構成威脅的明皇室成員采取了斬草除根計劃。
怎樣不動聲色地斬草除根,這是個技術活兒。
康熙拜祭完明孝陵,交代當地尋找明代後裔,地方官最終以“雖經查訪,亦難得實”——找了,但明代後裔身份無法核實——而作罷。這是一種人畜無害的說辭,既顧全了皇帝的體麵,又不至於真的找個明代後裔供起來,成為民間反清複明的象征。
然而,更多的時候,清廷采用的是“假冒”的罪名,將真真假假的明代宗室成員,一概置於死地。
真身一旦出現,按照清廷宣稱的政策,不僅不能加害,還要禮遇優待。這是清廷不願意承受的結果。因此,不管真假,一概認定為假,這就有了正當殺害的理由,一勞永逸。這就是清廷的如意算盤。上文講到的所有“明太子案”“朱三太子案”,全部被清廷公開認定為“偽太子”“偽朱三太子”並處死,原因在這裏。僅有多鐸攻下南京後,一度為了政治需要宣稱南京那個王之明是“真太子”,但很快,“真太子”進京後被覆案,重新認定為“偽太子”,匆匆處死。
不僅是各種名目的末代皇子被“打假”,連明朝宗室,清廷也以“打假”之名進行殺害。
明朝永安王宗室朱華塘,封鎮國將軍。順治二年(1645年),多鐸兵臨江南,朱華塘投降後,攜清廷恩詔一紙赴湖廣招撫,見族中宗室俱已投順,自己便在九華山出家。後外出化緣,在江西九江被捕。朱華塘當時已經79歲高齡,“衰病垂危”,但清廷仍以“詐傳親王令旨”罪將其處死。一個“詐”字,說明清廷認定這個朱華塘是冒牌貨,跟後來康熙時期處死朱慈煥的操作,如出一轍。
明亡後,明朝宗室朱應龍出家為道,改名王道真,暗地裏招募英雄好漢,密謀“恢複故業”,後被陝西平涼府捕獲。被捕後,朱應龍隻揖不跪,自供身世說是“天啟東宮太子”。盡管王道真供述東宮太子細節甚詳,但清廷仍以“詐稱天啟東宮”罪將其處死。
但是,問題也來了。
清廷自以為以“假冒”之名可以從肉體上消除明朝宗室敵對力量,卻沒想到,由於那些“真身”遲遲未被認定,導致後續有無數的“真身”冒出來。“朱三太子”在清朝入關後80年內層出不窮,成為孟森所說的社會反清複明的一種“公名”,正是因為清廷從未承認其中任何一個人是真正的“朱三太子”,所以民間始終相信真正的“朱三太子”還活在人間。這就叫“假作真時真亦假”,真真假假,官民雙方都可以從自身立場出發進行闡釋,各取所需。
假如清廷從一開始就“以假為真”,認定具體的一個人為“朱三太子”,那麽,哪怕真正的朱三太子現身了,他也難以自證為真,“朱三太子”這個名號的能量想必就會小很多,不至於折磨了清朝幾十年。
盡管雍正中期以後,“朱三太子”再未出沒(此時“朱三太子”要在世,已經年近百歲,打他的旗號,有違人壽的常識),但“朱三太子案”後遺症,仍然深深籠罩在雍正心中。雍正在他的《大義覺迷錄》中說:“從來異姓先後繼統,前朝之宗姓臣服於後代者甚多,否則隱匿姓名伏處草野。從未有如本朝奸民假稱朱姓,搖惑人心若此之眾者。”
到了乾隆時期,一個虛構的人物——朱洪英取代“朱三太子”開始走紅,成為反清複明的象征性人物。天地會的起源傳說中,就主打朱洪英要複興明朝的點,作為吸納會眾的共同記憶。這也算是“朱三太子”留給乾隆的一個惡夢,終其一生,他像他的祖父和父親一樣,對各種可能存在的聚眾謠言和實際上並不存在的妖術,都十分恐懼,必欲徹查追問到底。
康雍乾在所謂的盛世中,大興文字獄,說白了也是這種政治性夢魘在作祟。
無論他們如何嚴苛地打擊人心,消滅思想,整個清朝始終無法擺脫統治合法性危機,直至它覆滅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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