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思量到晚，決心要重啟《老煙記事》。這部書已經曆時十年，我自己也快變成老煙了，所以就當是我和父親的合傳吧。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把它弄成小說；現在它長成這副模樣，總體上還是遂我心願的，因為從中能夠看到一個靈魂的真實蠕動。我不需要戲劇性，戲劇性是毒藥，會把老煙搞死。我就讓它自由生長，像造物主一樣，把老煙放到這個世界上，為他設下一道道羈絆，卻又給他選擇的自由，至少是精神上的自由。說到底，沒有什麽強權能夠把精神關進牢籠裏。
兩年前，因為幫助兒子備考中學，我這個文科生開始係統學習各門科學，如今已經具備相當的科學知識。與兒子一起成長，成了我在夕陽西下時頗覺有趣的一種活法。兒子喜歡人工智能，我也就跟著自學計算機，現在已經能用Python編一些簡單程序了。我們倆有時會討論一些不著邊際的問題。他說將來要開發一套設備和程序，等我快死的時候，把我的思想提取出來，讓我活在電腦裏，這樣我就可以永遠陪伴他了。我說我不願意這樣，離了我的身體，我的思想也會變得沒有趣味。他說不會的，“超能查派”到結尾時，大家不都變成Chappie一樣的機器人了嗎？他們不也挺快樂嗎？總有一天，我們都會丟掉自己的身體，獲得永生，獲得自由。我笑說，你這想法倒挺接近古人的“成仙”——拋卻肉身、靈魂出竅、得道升天，隻不過 “仙境”變成了“虛擬世界”（Cyberworld）。說實在的，我當年看“黑客帝國”時，就感覺它不是一部科幻片，而是神話片，但凡腦中無洞是絕拍不出來的。
不過兒子挺執著，幾次提起這個話題，都還是要想方設法把我整到電腦裏去。漸漸地，我覺得此事也未可知。至少靈魂是沒有重量的，有利於數字化。眼下人工智能突飛猛進，保不齊什麽時候就搞進幽冥界，把一眾亡靈超度到互聯網上……然而以我的有限餘生，恐難為此項大業再做什麽貢獻。我學的那點Python，到目前為止也就達到了能解數獨遊戲的境界，離“升仙術”尚有十萬八千裏，路之漫漫實在讓我無法再去修煉。在我死後，能夠能讓兒子觸摸到我的靈魂的，唯有我的文字，正如老煙所為。
所以，我還是要寫一點什麽留下來，不為他人，也應該為我的兒子。過去兩年，《老煙記事》漸行漸遠，基本上已經從我的生活中消失。我也沒再寫什麽其他東西。文學於我而言，似乎已從至尊至重者，淪為至輕至賤者。我的生命經曆過幾段世俗化的時期，都是刻意避開文學，為求在現實中獲取名利。畢竟，爭名奪利靠的是算計和努力，而不是想入非非。文學本為鴉片，叫人脫離塵世、異想天開，沉迷其中是有大害的。每當我要幹“正經事”的時候，必須首先阻斷文學這條通道，讓自己徹底世俗化、活在當下，否則無法從熙熙攘攘的名利場中撈到一杯羹。然而折騰夠了，又覺得需要心靈慰藉，否則從無機物變成有機物再複歸無機物，這樣的生命曆程直如滄茫宇宙中發出的一聲毫無意義的吠叫，盡夠滑稽、盡夠無聊、盡夠暗黑，也盡夠傷心。每當此時，心中的惶恐不安就驅使我重新開始碼字，似要讓自己日漸枯萎的生命重新鮮活起來。
過去兩年，一種衰朽的感覺以從未有過的真實漸漸侵入我的身體，讓我數次在夢中看到自己變成了陽氣盡失的僵屍。我知道這不是噩夢，而是上天的警示：我的生命開始進入倒計時了。如何把我的思想以文字的方式留存在世上，已成為越來越急迫的事情。至於這些思想對世人有益與否，則完全是不相幹的。就算兒子孜孜以求（他這個年紀是最想當上帝的年紀），我也不企望自己能夠成仙，但我確實要為我的過往生命找到一個載體，讓我死後有人（至少是我的兒子）還能夠看到我。
所以我要把《老煙記事》寫下去，這裏麵不光有老煙的故事，也有我的記述。老煙留下的文字十分駁雜，那些自傳、日記、書信給我提供了無數線索，但是如何激活他的生命，卻是難上加難的事情。我寫此書的過程，有如巫師叫亡靈附體的過程，須親眼見到當時的一幕幕場景，親身感受裏麵的喜怒哀樂，才能讓老煙重現人間。因此在動筆之前，我不知道會有什麽發生，直到眼前出現了某種意象，甚至是幻覺。我很羨慕那些善於打腹稿的作家，可以寫得環環相扣，但是我沒這本事。每當我想打腹稿的時候，就會有一種胎死腹中的感覺。所以我在這裏隻能表達一種願望：我希望在餘生把《老煙記事》寫下去，但我無法預知會寫出什麽來，寫成什麽樣。讀者隻能和我一樣，拭目以待吧！
2018年4月3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