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敬德與“鞭槍”武藝zt

尉遲敬德與“鞭槍”武藝zt

 2016-10-01 馬明達 馬氏通備武學

 

 

 

唐代武將中,要數尉遲敬德武名最顯赫,對後世武藝的影響也最大。明清武藝文獻中,他的名字屢有所見;一直到了近現代,民間拳家凡是喜歡練鞭的,總要以敬德為標榜。這當然與宋、元以來小說、戲劇的鋪張渲染分不開,但敬德高超的武藝在史書上確有記載,產生如此久遠的影響不是沒有原因的。

    

據兩《唐書》記載,敬德作戰善用馬矟。

    

《說文》沒有“矟”這個字。東漢末年劉熙在《釋名》中說:

 

“矛,丈八者謂之矟,馬上所持,言其矟矟便殺也。”

 

按,戰國以前車戰所用的矛,主要分成“酋矛”、“夷矛”兩種,酋矛短而夷矛長,但由於車戰的特定需要,兩種矛比人的身高都要長出許多。長一丈八尺,比之酋矛、夷矛都短,正如《釋名》所說的,這是一種“馬上所持”的矛。正是為區別於傳統的車戰和步戰用矛,古人取“矟矟便殺”之義而定名為“矟”。魏晉隋唐間,又寫作“馬矟”或“槊”,唐代則多稱之為“馬槍”。後世小說中的“丈八蛇矛”顯然就是從矟的長度引伸而來的。

    

馬槍興起於漢末,原本是北方少數民族的馬上長技,後來傳入中原,逐步地連南朝也十分流行,到隋唐兩代達到鼎盛。唐代武將臨陣多用馬槍,一時,精於馬槍者輩出,槍的形製和材質也多種多樣,如哥舒翰用“半段槍”,白孝德“挾雙槍”之類,不一而足。武則天正式創設了武舉製度,馬槍是考試科目之一,考試方法也一直延用到宋、金。這說明馬槍是唐代的通行武藝,是當時武人們的必修課。但比之唐代一般武人來,敬德確有他超群絕倫的獨到本領,這就是馬上“避矟”和“奪矟”。據《舊唐書·尉遲敬德傳》記載:

 

敬德善解避矟,每單騎入賊陣,賊矟攢剌,終不能傷。又能奪取賊矟還以剌之。是日出入重圍,往返無礙。

   

“奪矟”,顧名思義即古代武藝中的“空手奪刃”。東漢末年,曾經與曹丕以甘蔗代劍比試武藝的奮威將軍鄧展:

 

“善有手臂,曉五兵,又稱其能空手入白刃。”

 

可見,此類武藝由來已久。所不同者,敬德是馬戰中持矟奪矟,不是步戰中的空手奪刃。不難想見,萬馬軍中,既要避開敵方的“攢剌”,又要伺機奪取對方的矟並還剌對方,其人若非膽略過人又敏捷超絕,是很難做到的。“出入重圍,往返無礙”,是說敬德這一手有十分的把握,成功率百分之百。所以,盡管空手入白刃一類武藝古已有之,唐以後也不乏其人其藝,但曆史上真正以此享名者隻敬德一人。同書本傳又載:

 

齊王元吉亦善馬矟,聞而輕之,欲親自試。命取矟刃,以杆相剌。敬德曰:‘縱使加刃,終不能傷,請勿除之,敬德矟謹當卻刃。’元吉竟不能中。太宗問曰:‘奪矟避矟,何者難易?’對曰:‘奪矟難。’乃命敬德奪元吉矟。元吉執矟躍馬,誌在剌之,敬德俄傾三奪其矟。

 

史載,李元吉“素驍勇”,“力敵十夫”,是個桀傲殘狠的人物,與秦王李世民雖為手足,實則如同仇寇,因此,正欲借機除掉李世民依為肱股的敬德。這就使得這次比試假中寓真,暗藏殺機。

 

然而,比試結果是元吉非但不能傷害敬德,反被敬德“三奪其矟”,證明敬德和武藝不但能夠施之於千軍萬馬的戰陣中,而且可以在非常不利的條件下與強手單騎較量。正如大家所熟悉的,元吉的狂妄給自已伏下敗死的惡緣,後來玄武門之變中,他被敬德“奔逐射殺之”。 

    

喜歡披堅執銳、衝鋒陷陣的唐太宗,對敬德的馬上槍法格外看重,格外信賴。唐人劉餗《隋唐嘉話》卷上載:

 

太宗之禦竇建德,謂尉遲公曰:‘寡人持弓箭,公把長槍相副,雖百萬亦無奈我何!’乃與敬德馳至敵營,叩其軍門大呼曰:‘我大唐秦王,能鬥者來,與汝決!’賊追騎甚眾,而不敢逼。

 

太宗弓馬嫻熟,有百發百中的本領;敬德馬槍冠絕一時,兩人結伴出陣,既能遠射,又能近攻,所以敵騎敢追而不敢近逼。貞觀君臣,在直言納諫方麵夙有相得益彰之譽,殊不知武功方麵也有珠連璧合之妙,堪稱千古佳話。

 

敬德的神勇,在《隋唐嘉話》卷上中還有一段記述:

 

禦建德之役,既陣未戰,太宗望見一少年,騎驄馬,鎧甲鮮明。指謂尉遲公曰:‘彼所乘馬,真良馬也。’言之未已,敬德請取之。帝曰:‘輕敵者亡。脫以一馬損公,非寡人願。’敬德自料致之萬全,乃馳往,並擒少年而返。即王世充兄子偽代王琬。

   

這些記載使我們對敬德的勇健和武藝有了十分真切的了解。然而,一個奇怪的現象是,到了後代,敬德的武名並不在他精湛的馬上槍法和避槍奪槍的絕技,卻是在“鞭”上。特別宋以後,他的名字同“鞭”的關係日益密切,是鞭帶給了他千古不衰的英雄聲譽。這似乎與史實不相符,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注意。

 

敬德用鞭,唐史中沒有記載,但這個說法至少在北宋初就已經有了,這從北宋名將呼延讚身上可以看到。宋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卷55載:

   

(呼延)讚作破陣刀、降魔杵、鐵鞭,襆頭兩旁有刃,皆重數十斤。乘烏騅馬,緋抹額。慕尉遲鶚公之為人,自稱‘小尉遲’。

 

另據《宋史》卷279《呼延讚傳》記載,雍熙四年(987),宋太宗召見主動“求領邊任”的呼延讚,命呼延讚在殿前演示武藝。呼延讚“具裝執鞭馳騎,揮鐵鞭、棗槊,旋繞廷中數回。”足見這位自稱“小尉遲”的呼延讚,馬上武藝主要是鐵鞭和槍,顯然,他不但敬慕敬德為人,而且也在摹仿敬德的武藝,證明在宋代人的心目中,敬德不單用槍,槍以外還有一條鞭。

 

此類說法在稗官小說中更為多見。僅以早在南宋就已略見雛型《水滸傳》為例,梁山好漢孫立、孫新弟兄的綽號,一個是“病尉遲”,一個是“小尉遲”,這是因為孫氏弟兄的武藝都以“鞭槍”為主。《水滸傳》第四十九回是這樣描寫他們哥倆的:

 

 ‘病尉遲’射得硬弓,騎得劣馬,使一管長槍,腕上懸一條竹節鋼鞭,海邊人見了,望風而降。……孫新生得身長力壯,全學得他哥哥的本事,使用使得幾路好鞭槍。因此,人多把他兄弟兩個比尉遲恭。”

 

梁山好漢裏還有一個大家熟悉的“雙鞭將”呼延灼,“此人乃開國之初,河東名將呼延讚嫡派子孫,……使兩條鋼鞭,有萬夫不當之勇。” 不難看出, 呼延灼的形象是照著呼延讚的模式創作出來的,連他騎的馬也叫作“踢雪烏騅”,隻比乃祖多了“踢雪”二字。隻是他手中的兵器,由呼延讚的鞭槍變成了雙鞭。

 

《水滸傳》第五十五回特意安排孫立與呼延灼的一場對戰。小說在仔細描述了二人的裝束以後,說孫立“賽過尉遲恭”;呼延灼“真似呼延讚”。從敬德到呼延讚,再到孫立兄弟和呼延灼,都可以追溯到敬德的影響。然而這中間有一個微妙的變化,那就是“鞭”的位置不斷被突出著,而“槍”卻在悄然失色。

 

 

現存元人雜劇裏,以敬德奪槊為題材的劇本有兩個,都出自尚仲賢之手。其一是《尉遲恭單鞭奪槊》,寫敬德奪取單雄信棗木槊的故事。此劇一開場就借徐茂公之口介紹敬德:“使一條水磨鞭,有萬夫不當之勇。”全劇並無一字提到敬德善用馬槍,敬德奪矟,變成了“單鞭奪槊”。另一本是《尉遲恭三奪槊》,寫敬德與元吉比武的故事,元吉執槊,敬德執鞭,最後元吉死在鞭下。此外,還有楊梓的《敬德不伏老》一本,內容與“奪槊”無關,但戲文也強調敬德是以“水磨鞭打就了李乾坤”,沒有提到敬德的馬槍。

 

值得注意的是,《三奪槊》裏,曾借秦叔寶之口描述尉遲敬德的裝束:

來*****若見那鐵襆頭,紅抹額,烏油甲,皂羅袍,敢教你就鞍心裏驚倒!

這與《水滸傳》五十五回寫“病尉遲”孫立“交角鐵襆頭,大紅羅抹額,百花點皂羅袍,烏油戧金甲”的一身裝束一般無二。再往上追,便追到呼延讚那裏。

 

《宋史·呼延讚傳》說呼延讚“服飾詭異”,也就是說這位名將的穿戴打扮如《宋朝事實類苑》所記述的:襆頭兩旁加刃、緋抹額等,是當時的奇裝異服。這應該是呼延讚自已獨出心裁,是摹仿敬德過了頭,想功高名重又位列三公的尉遲敬德必不至於如此輕狂。

    

至此,我們基本上看清楚了,後世的敬德形象,特別是文學形象,實際上摻入了他的崇拜者呼延讚的成份。至於敬德用鞭,雖然唐史無征,卻並不是宋人向壁虛構出來的。《全唐詩》收有李昌符的一首七律《詠鐵馬鞭》:

 

鐵馬鞭,長慶二年義成軍節度使曹華進獻。且曰:得之汴水,有字刻雲‘貞觀四年尉遲敬德’,字尚在。

 

漢將臨流得鐵鞭,鄂侯名字舊雕鐫。須為聖代無雙物,肯逐將軍臥九泉。

 

汗馬不侵誅虜血,神功今見補亡篇。時來終薦明君用,莫歎沉埋二百年。

 

未曾讀到此詩的明代學者胡應麟,曾經認為敬德用鞭不見於唐代史籍,必定是委巷小說之談。清代學者張六檒則以為李昌符詩是敬德用鞭的“確據”,糾正了胡應麟的結論。李昌符的詩的確是敬德用鞭的有力證據,說明宋代呼延讚對敬德武藝的摹仿,宋元間小說雜劇對敬德用鞭的文學描寫,都是有依據的。總之,宋人去唐未遠,他們對敬德的了解應該比明清人更多一些。

    

鞭,原本是驅馬的工具,也用來懲治罪人。漢以前主要是用皮革製作,所以《說文》的解釋是:“驅也,從革便聲。”後來出現以竹代革的鞭,稱為“策”或“笞”。至少到了東晉,出現了“鐵馬鞭”。

 

唐徐堅《初學記》卷22《鞭第九》引蕭方《三十國春秋》雲:“王敦謀害王澄,而澄眾有二十人,持鐵馬鞭為衛。”

 

顯然,鐵馬鞭不隻是用之驅馬,也可用於戰鬥,已具有兵器性質。而李昌符的詩序說得清楚,在汴水出土的刻有敬德名字的正是“鐵馬鞭”。我的判斷,這種鐵馬鞭應該是跟隨馬槍的普遍使用發展起來的。馬槍對戰,關鍵在雙方馳馬對剌的一瞬間,如剌而不中,身體貼近,槍體長大周轉不靈,槍便失去了效用,這就是戚繼光所說的:“長槍架手易老,……收退不及,便為長所誤,即與赤手同矣。”

 

此時,掛在手腕上的鞭便可以發揮作用。鞭可以擊人,也可以擊馬,這種情況在五代北宋的史籍多有所見。因此,《水滸傳》寫孫立“使一管長槍,腕上懸一條虎眼竹節鋼鞭”,乃是槍鞭相配為伍的真實描寫。

    

馬上鞭槍配合使用的武藝,在中唐以前尚不多見,到晚唐五代流行起來。宋代槍鞭合用者還有,但直接用鞭臨戰的有所增多,而且出現了馬上雙鞭,這是又一個變化,允另文再談。總之,馬槍與鞭相配合的“鞭槍”武藝,經曆了漫長的發展過程,曾經是我國古代一個非常重要的馬上武藝形式,它的產生與發展,實際上是多民族文化交流融合的結果,蘊涵著豐富的文化內容,是需要專門討論的問題。

史載,與敬德同時的秦叔寶、單雄信都以馬槍馳名,前者所持可能是鐵槍,後者以棗木槍“寒骨白”聞名天下,但二人都不及敬德影響之大。⑾原因何在?我以為很可能敬德是鞭槍武藝處於創始階段的代表人物,或者他對這一武藝的發展有過推助之功。也就是說,比之秦叔寶、單雄信等人,敬德除了精通馬槍,腕下還多了一條鐵馬鞭,這條鞭是一種新的武藝形式的象征,是開風氣之先的標誌。這也是後來他的鞭名更盛於槍名的原因。在敬德的時代裏,槍為主,鞭為輔,可稱為“槍鞭”;五代到北宋,槍鞭並重,還出現了許多直接用鞭臨戰的人物,於是《水滸傳》裏寫作“鞭槍”,這是一個看似細微而實際上蘊義深刻的變化。

 

有趣的是,作為一個真實的曆史人物,在文學作品中,敬德本人由擅長馬槍兼而用鞭,被徹底改造成了一個“鞭專家”,持矟奪矟成了單鞭奪矟。這一變化所依據的和所反映的,乃是古代武藝自身的變化規律,與敬德本人已經相去甚遠了。然而,這卻是我們研究古代武藝嬗變的軌跡時,必須要仔細觀察和深入分析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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