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紀念碑與長春圍城的曆史真相 *****
台灣著名作家龍應台在其長篇紀事文學《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中,給海外讀者展示了長春圍城與蘇軍的“解放”紀念碑的曆史真相。
她說現在即使是深夜,即使昏暗的街燈照在空曠無人的廣場上,看起來有點遼闊、冷落,還是看得出長春與眾不同。寬闊的大道從市中心四麵八方輻射出去,廣場特別多,公園特別大;如果你曾經走過莫斯科,走過柏林,走過布達佩斯,長春給你的第一印象就會是,這個城市有首都的架勢、京城的氣派。她站在人民廣場的邊邊,仰頭看著廣場中心那個高聳的碑。二十七米半高的花崗岩石碑伸向天空,頂端,是一架戰鬥機,俯視著整個城市。碑的底部中俄文並列,中文寫的是“蘇軍烈士永垂不朽”,落款是“長春市各界人士”。俄文刻著二十三個名字,是蘇軍在進攻東北的行動中犧牲的飛行員……
蘇聯紅軍在1945年8月9日進軍東北,占領城市之後最早動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哈爾濱、長春、沈陽等等城市的要衝,興建“蘇聯紅軍烈士紀念碑”。
1945年8月,在接受日本人統治14年之後,當蘇聯紅軍以“解放者”的姿態進城,並且在長春和沈陽中心建起那些高大的戰機、坦克紀念碑時,長春和沈陽的人是帶著什麽樣的心情在那紀念碑上落款,說“長春各界人士”共同紀念?!
事實上,在紀念碑落成、“長春各界人士”在向蘇聯紅軍致敬的同時,蘇聯紅軍正在城裏頭燒殺擄掠。那一年冬天,21歲的台北人許長卿到沈陽火車站送別朋友,一轉身就看到了這一幕:我要回去時,看見廣場上有一個婦女,手牽兩個孩子,背上再背一個,還有一個比較大的,拿一件草席,共5個人。有七、八個蘇聯兵把他們圍起來,不顧眾目睽睽之下,先將母親強暴,然後再對小孩施暴。那婦女背上的小孩被解下來,正在嚎啕大哭。蘇聯兵把他們欺負完後,叫他們躺整列,用機關槍掃射打死他們……
而1945年的冬天,於衡也在長春,他看見的是,“凡是蘇軍所到之處,婦女被強奸,東西被搬走,房屋被放火燒毀”,不論是中國還是日本的婦女,都把頭發剪掉,身穿男裝,否則不敢上街。所謂“解放者”,其實是一群恐怖的烏合之眾,但是人民不敢說,人民還要到廣場上他的紀念碑前,排隊、脫帽、致敬。
長春圍城,應該從1948年四平街被共軍攻下因而切斷了長春外援的3月15日算起。到5月23日,連小飛機都無法在長春降落,一直被封鎖到10月19日。這個半年中,長春餓死了多少人?圍城開始時,長春市的市民人口說是有50萬,但是城裏頭有無數外地湧進來的難民鄉親,總人數也可能是80到120萬。圍城結束時,共軍的統計說,剩下17萬人。餓死的人數從10萬到65萬,取其中,就是30萬人,剛好是南京大屠殺被引用的數字。
龍應台百思不解的是,這麽大規模的戰爭暴力,為什麽長春圍城不像南京大屠殺一樣,有無數發表的學術報告、廣為流傳的口述曆史、一年一度的媒體報導、大大小小紀念碑的豎立、龐大宏偉的紀念館的落成,以及各方政治領袖的不斷獻花、小學生列隊的敬禮、鎂光燈下的市民默哀或紀念鍾聲的年年敲響?
為什麽長春這個城市不像列寧格勒一樣,成為國際知名的曆史城市,不斷地被寫成小說、不斷地被改編為劇本、被好萊塢拍成電影、被獨立導演拍成記錄片,在各國的公共頻道上播映,以至於紐約、莫斯科、墨爾本的小學生都知道長春的地名和曆史?30萬人以戰爭之名被活活餓死,為什麽長春,在外,不像列寧格勒那麽有名,在內,不像南京一樣受到重視?
於是她開始做身邊的“民意調查”,發現,這個活活餓死了30萬到60萬人的長春圍城史,大陸朋友們搖搖頭,說不太清楚。然後她以為,外人不知道,長春人總知道吧;或者,在長春,不管多麽不顯眼,總有個紀念碑吧?可是到了長春,隻看到“解放”的紀念碑,隻看到蘇聯紅軍的飛機、坦克車紀念碑。
她這才知道,喔,長春人自己都不知道這段曆史了。這,又是為了什麽?
幫龍應台開車的司機小王,一個30多歲的長春人,像聽天方夜譚似地鼓起眼睛聽她說起圍城,禮貌而謹慎地問:“真有這回事嗎?”然後掩不住地驚訝,“我在這兒生、這兒長,怎麽從來就沒聽說過?!”但是他突然想起來,“我有個大伯,以前是共軍,好像聽他說過當年在東北打國民黨。不過他談往事的時候,我們小孩子都馬上跑開了,沒人要聽。說不定他知道一點?”
“那你馬上跟大伯通電話吧,”龍應台說,“當年包圍長春的東北共軍,很多人其實就是東北的子弟,問問你大伯他有沒有參與包圍長春?”
在晚餐桌上,小王果真撥了電話,而且一撥就通了。電話筒裏大伯聲音很大,大到龍應台坐在一旁也能聽得清楚。他果真是東北聯軍的一名士兵,他果真參與了圍城。“你問他守在哪個卡子上?”
小王問,“大伯你守在哪個卡子上?”
“洪熙街。”大伯用東北口音說,“就是現在的紅旗街,那兒人死得最多。”
大伯顯然沒想到突然有人對他的過去有了興趣,興奮起來,在電話裏滔滔不絕,一講就是40分鍾,司機小王一手挾菜,一手把聽筒貼在耳朵上。
一百多公裏的封鎖線,每五十米就有一個衛士拿槍守著,不讓難民出關卡。被國軍放出城的大批難民,卡在國軍守城線和共軍的圍城線之間的腰帶地段上,進退不得。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野地裏,一望過去好幾千具。骨瘦如柴、氣若遊絲的難民,有的抱著嬰兒,爬到衛士麵前跪下,哀求放行。“看那樣子我也哭了。”電話裏頭的大伯說,“可是我不能抗命放他們走。有一天我奉命到二道河去找些木板,看到一個空房子,從窗子往裏頭探探,一看不得了,一家老小大概有十個人,全死了,躺在床上的、趴在地上的、坐在牆跟的,軟綿綿撲在門檻上的,老老小小,一家人全餓死在那裏。看得我眼淚直流。”
林彪當年5月中旬就成立圍城指揮所,5月30日,決定了封鎖長春的部署:(一)……堵塞一切大小通道,主陣地上構築工事,主力部隊切實控製城外機場。(二)以遠射程火力,控製城內自由馬路及新皇宮機場。(三)嚴禁糧食、燃料進敵區。(四)嚴禁城內百姓出城。(五)控製適當預備隊,溝通各站聯絡網,以及時擊退和消滅出擊我分散圍困部隊之敵人。(六)要使長春成為死城。
共軍激勵士氣的口號是:“不給敵人一粒糧食一根草,把長春蔣匪軍困死在城裏。”10萬個共軍圍於城外,10萬個國軍守於城內,近百萬的長春市民困在家中。不願意坐以待斃的人,就往外走,可是外麵的封鎖在線,除了炮火器械和密集的兵力之外,是深挖的壕溝、綿密的鐵絲網、危險的高壓電網。
伊通河貫穿長春市區,草木蔥蘢,遊魚如梭,是一代又一代長春人心目中最溫柔的母親河,現在每座橋上守著國民黨的兵,可出不可入。下了橋,在兩軍對峙的中間,形成一條三、四公裏寬的中空地帶,中空地帶上屍體一望無際。
到了炎熱的七月,城內街上有棄屍。眼楮發出血紅的凶光、瘦骨嶙峋的成群野狗圍過來撕爛了屍體,然後這些野狗再被饑餓的人吃掉。
於祺元是《長春地方誌》的編撰委員,圍城的時候隻有16歲,每天走路穿過地質宮的一片野地到學校去。野地上長了很高的雜草。夏天了,他開始聞到氣味。忍不住跟著氣味走進草堆裏,撥開一看,很多屍體,正在腐爛中。有一天,也是在這片市中心的野地裏,遠遠看見有什麽東西在地上動。走近了,他所看見的,令他此生難忘。那是被丟棄的赤裸裸的嬰兒,因為饑餓,嬰兒的直腸從肛門拖拉在體外,一大塊;還沒死,嬰兒像蟲一樣在地上微弱地蠕動,不會哭了。
於祺元出生那年,滿州國建國,父親做了溥儀的大臣,少年時期過著不知愁苦的生活,圍城的悲慘,在他記憶中因而特別難以磨滅。“圍城開始時,大家都還有些存糧,但是誰也沒想到要存那麽久啊,沒想到要半年,所以原來的存糧很快就吃光了。城裏的人,殺了貓狗老鼠之後,殺馬來吃。馬吃光了,把柏油路的瀝青給铇掉,設法種地,八月種下去,也來不及等收成啊。吃樹皮、吃草,我是吃過酒曲的,造酒用的曲,一塊一塊就像磚似的。酒曲也沒了,就吃酒糟,幹醬似的,紅紅的。”
龍應台問:“酒糟怎麽吃?”
“你把糟拿來,用水反複衝洗,把黏乎乎那些東西都衝洗掉,就剩一點幹物質,到太陽底曬,曬幹了以後,就像蕎麥皮似的,然後把它磨碎了,加點水,就這麽吃。”有一片黃昏的陽光照射進來,使房間突然籠罩在一種暖色裏,於老先生不管說什麽,都有一個平靜的語調,好像,這世界,真的看得多了。
龍應台問他,“那麽──人吃人嗎?”
他說,“那還用說嗎?”他記得,一個房子裏,人都死光了,最後一個上吊自盡。當時這個老婆婆,就把死了的丈夫的腿,割下一塊來煮。
1948年9月9日,林彪等人給毛澤東發了一個長春的現場報告:饑餓情況愈來愈嚴重,饑民便乘夜或於白晝大批蜂擁而出,經我趕回後,群集於敵我警戒線之中間地帶,由此餓斃者甚多,僅城東八裏堡一帶,死亡即約兩千。不讓饑民出城,出來者要堵回去,這對饑民對部隊戰士,都是很費解的。饑民們對我會表不滿,怨言特多。說,“八路見死不救。”他們成群跪在我哨兵麵前央求放行,有的將嬰兒小孩丟了就跑,有的持繩在我崗哨前上吊……
但在這場戰役“偉大勝利”的敘述中,長春圍城的慘烈死難,完全不被提及。
這個“偉大勝利”,也就此走進中共建政後的曆史教科書,代代傳授,被稱為“兵不血刃”的“光榮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