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深夜猝死
1951年1月3日,星期三。
對於青島市市南區太平路贏德坊四十三號應姓居民全家來說,是一個終生難忘的日子。應家的男主人應靖波在經曆了半個晚上的痛苦折騰之後,一命嗚呼了!
應靖波三十二歲,青島當地人氏,出身買辦家庭,其父是一名專門替德國顏料商當中介推銷顏料的掮客。子承父業,他從事的也是買辦職業——不過不是替德國人,也不是介紹顏料買賣,而是自己開了一家中介公司,專門經營海產品中介業務。五年來,公司的經營狀況還不錯,賬戶上時不時會有一筆錢款匯入。應靖波於十年前與本地“三福門染坊”老板劉三福的女兒劉巧玲結婚,生有一子一女,一家四口加上尚健在的母親,過著平靜的生活。
這種好日子到了1950年12月中旬,終於出現了危機。應靖波的身體一向很好,他自幼跟著曾當過義和團大師兄的伯父習練過幾年武術,身體很是結實。上學後,由於老爸跟一些德國商人的關係很熟,他就時不時去德國商人會所的俱樂部踢球、遊泳。多年的體育運動使應靖波受益匪淺,不但從沒生過什麽大病,連感冒也很少出現。可是,半個多月前應靖波突然發現身體情況異常。先是胳膊、膝蓋關節隱隱作痛,過了兩天,關節倒是不大痛了,身體的其他部位卻時不時地給他一點兒刺激。比如,在馬路上正好好地騎著自行車,忽然大腿一陣劇烈疼痛,抽筋不像抽筋,疼痛的程度卻不次於抽筋,於是隻好停車。待這種疼痛消退,他準備繼續蹬車時,兩條胳膊卻又沒來由地痛了起來。隻得推著自行車步行,但過了一會兒背部又疼痛起來……這種疼痛的發作是沒有規律的,有時白天,有時晚上,有時清晨,也有時連續一兩天太平無事。
那時,除非巨富之家,一般人如果有點兒不舒服,通常最先采取的是一字方針——熬,實在熬不過去了才會想到求醫。應家的經濟條件還算過得去,但應靖波也沒有立刻想到去看病。直到一周後,應靖波實在無法忍受這種痛苦,這才改變主意,決定去醫院看看。
當時,人們看病一般還是跑中醫診所的居多,一是因為這是老輩人傳下來的習俗,二是看中醫費用比較低。但應靖波是一個例外,他出身於替德國人做買辦的家庭,其老爸的德語英語都十分流利,平時交往的熟人朋友中,洋人比華人甚至還要多幾個,所以他家傳下來的習慣是有病要看西醫,而且要去外國人開辦的教會醫院之類,退而求其次也得去留過洋的華人醫學博士開的私人診所。應靖波原原本本繼承了老爸的這一理念,當下就去了市立醫院。那時,也沒有什麽“專家門診”,你去看病,掛了號交上號單就等著護士叫號,輪到哪個醫生給你看就是哪個。應靖波看中了一個白發老頭兒,因為他記得這位薛姓老先生跟老爸熟識,據說是留英醫學博士、內科專家,請他診治比較放心。於是就悄悄跟護士商量,護士同意如果叫他的號時薛醫生沒有病人的話就讓薛醫生給他診治。
薛老醫生對於應靖波的症狀一時無法判斷,說要麽先檢查一下吧。那時醫院還沒有B超、CT、核磁共振等設備,所謂的檢查無非就是化驗血液、大小便以及X光。結果,這些檢查做下來,應靖波一切正常。薛醫生於是診斷說這是神經方麵的原因,先吃點兒藥看看是否有效。當時還沒有提倡“中西醫結合”,所以薛醫生這樣的留洋西醫開出的藥方當然都是西藥。應靖波嚴格遵照醫囑服藥,說幾小時一次就是幾小時一次,一分鍾也沒差。可是,效果全無,那不時在全身各處遊走的疼痛還是想來就來,想去就去,甚至發作時還痛得更厲害了。
於是,應靖波再去找薛醫生。上次看病時他說了老爸的姓名,薛醫生說原來你是我老朋友的兒子,應老先生故世多年,我很懷念他的。解放後提倡新風氣,社交圈裏已經不用名片了,薛醫生就在一張空白處方上寫下了自己寓所的地址,讓應靖波以後看病上他家去,不必到醫院來排隊掛號。所以,這次應靖波就去了薛醫生家,當然是要帶上一份禮物的。薛醫生堅決不受,但非常認真地繼續替應靖波診治,說看來你這症狀得請專門的神經科醫生來看了。這樣吧,你明天再過來一趟,我把神經科醫生請到我家來給你診治。
薛醫生的麵子很大,請來了一位叫史德誠的留美歸來的神經內科專家。這位史大夫原是開私人診所的,舊社會時看一次病掛號費是五塊大洋,出診加倍。解放後,他被駐青島海軍部隊看中,光榮入伍,現在是一名軍醫,所以應靖波見到他時他是穿著軍服的。史大夫的診斷結論跟薛醫生一樣,說是屬於神經方麵的毛病,尚不明病因,吃點兒藥先控製住疼痛再說吧。史德誠是留美的,開出的藥方當然還是西藥。
應靖波抱著更大的希望服用了史德誠開的西藥,還是無效,這時離他初次發病已經半個多月了。12月29日,應靖波在“紫光閣飯館”宴請薛、史兩人,請求重作診斷。薛、史兩人互相看看,史大夫便開口了,說應先生不瞞你說,你這毛病我們之前真還沒見過,我這些天已經翻閱了許多國外醫學文獻,還給北京、上海的幾位醫學界好友打電話詢問探討,大家都覺得這是疑難雜症,看來一時半會兒是沒法治療的。不過,我們可以給你提一個建議,你是否可以去請哪位在這方麵比較擅長的中醫看看,中醫對疑難雜症有時會有意想不到的治療效果。
應靖波於是明白西醫對此已經束手無策了,那就隻好去看中醫了。回家之後,應靖波對妻子劉巧玲說了情況。劉巧玲是家庭婦女,如今的說法就是全職太太,不過並非無知之輩。她出身染坊家庭,其父劉三福是幫會人士。日本侵略者占領青島期間,劉三福是民間抗日義士,他開的染坊是國共兩黨地下工作者以及形形色色的江湖抗日義士常來常往之地。劉巧玲生活在這種環境中,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種尋常女子所沒有的特別性格。況且,她還是初中畢業生。那個年代,誰拿得出初中畢業文憑,要比如今手裏有一張二本畢業證書還要風光。當下,劉巧玲就說中醫要麽不看,看就應該去找中醫中的名醫,不要考慮鈔票問題,該花的錢總是要花的。
應靖波深以為然。但他從來沒有看過中醫,平時根本沒有留意過中醫的情況。好在他社交麵廣,於是就四處打聽。打聽下來,得知台西區鄆城路有一位姓施名大為的中醫擅長治療疑難雜症,許多西醫無法治療的毛病,到他手裏往往隻需一帖中藥就能解決問題,所以人稱“施一帖”。應靖波聞之大喜,便由妻子劉巧玲陪同著前往求治。
夫妻倆原以為“施一帖”名頭這麽大,肯定是一位頦下銀髯長飄的老者了,哪知見麵一看,不過三十多歲。那時,中醫要麽長袍,要麽唐裝,但這位“施一帖”卻是個例外,竟然西裝革履,坐在沙發上,茶幾上放著咖啡、雪茄煙,手裏捧著一冊小仲馬的《茶花女》,正讀得津津有味。劉巧玲一看就尋思這人可能不靠譜,哪有中醫郎中卻是一副西洋作派的?但應靖波見之倒是很合胃口,他的觀點是:擅長治療疑難雜症的醫生思維跟別人肯定是不同的,因此才能對付別人無法對付的病症。
於是就付了診金診治吧。應靖波正要開口訴說病症,“施一帖”抬手做了個阻止的手勢,說你先別說什麽,待我切過脈說出症狀之後再開腔,然後口中念念有詞:“病家毋須開口,便知病情根源。說得對,吃我的藥;說得不對,診金奉還!”聽得應氏夫婦麵麵相覷,驚奇不已。
“施一帖”切脈之後,說應先生你的情況是疼痛麻木,痛無定處,或遊走全身各處,或定於手足諸關節,來去無常,敝人說得對否?這下,應靖波對這位郎中不由得刮目相看了,連連點頭,口稱“佩服”。劉巧玲更是一臉虔誠地請教:施先生,他這是什麽毛病,有治嗎?
“施一帖”說,應先生此為痹症,該病發生之因,主要由風、寒、濕、熱之邪乘虛侵襲人體,引起氣血運行不暢,經絡阻滯;或病久痰濁淤血,阻於經絡,深入關節經脈。一般多以正氣虛衰為內因,風寒濕熱之邪為外因。本病初起,病位在肢體皮膚經絡;久病則深入筋骨或髒腑。至於能否治和怎麽治,那要正式診斷後再說了。
於是詢問發病情況,還問了應靖波從事的職業以及日常生活情況。最後,“施一帖”下了結論,說應靖波患的是痹症中的寒痹,口中念念有詞道:“寒氣偏盛,入於筋骨,肢體關節為主要疼痛部位。證見肢體關節疼痛較劇,得熱痛減,遇寒痛增,關節不可屈伸,局部皮膚觸之不熱,苔薄白,脈弦緊。”
應靖波連連點頭。劉巧玲在一旁急煎煎地問道:“施先生,那麽應該怎樣治療呢?”
“施一帖”說:“寒痹治療,宜溫經散寒、祛風除濕。”稍一沉吟,“這樣吧,我先開一劑藥你去試試,如果吃了覺得疼痛、麻木次數減少了,那說明你對此方是服的,來複診時我就有主意了,不然,還得另作考慮。但是,不管怎樣,你這毛病我包治包好,沒有問題的,請盡管放心就是。”
“施一帖”遂開方子。別看他一副洋派,開藥方卻是用毛筆的,而且一手行草寫得又快又好,真可謂筆走龍蛇。他把藥方交到應靖波手裏時關照道:“這副藥有點兒凶,服後你可能會有一些反應,不要擔心,熬過了就好的。嘿嘿,這毛病,隻要把體內寒毒逼出來,說好就好!這藥最好是晚上臨睡前吃,吃後蒙被而眠,估計會出一身大汗,那是好事——出一身透汗就把病給趕走了。”
那時候,中醫開了藥方一般都會讓病人去其指定的長期有業務合作關係的中藥店去抓藥,“施一帖”也不例外,讓應靖波持方前往台西區雲南路“九源堂國藥號”。
應靖波夫婦再三向“施一帖”道謝後,離開了診所。應靖波此刻心情很好,本來是要和妻子一起回家的,這會兒說不回了,要去一趟公司,處理一下因這毛病給耽擱了的生意上的事兒。他關照劉巧玲抓了藥拿回家後,先不要煎,可以用清水浸泡著,晚飯後再煎,臨睡前喝。
當晚九點多鍾,應靖波服了妻子煎的湯藥,上床睡覺。剛躺下時,他感覺到這劑藥確實不同凡響。自從三星期前發病開始,每天晚上躺下時總覺得渾身寒冷,盡管被窩已經用紫銅壺灌滿了開水早早就暖了個遍,可他還是覺得像鑽進了冰窟窿,今晚卻是全身上下透熱,舒服至極,很快就睡著了。劉巧玲見丈夫一臉愜意地睡熟了,暗自高興,便和兩個孩子睡在隔壁房間裏。
午夜前,劉巧玲被丈夫房裏的一陣異響驚醒了,側耳一聽,是應靖波在輕聲呻吟,心裏驀地一驚,趕緊過去察看。打開電燈,隻見應靖波滿臉通紅,一手按住額頭,一手抓撓著頸部咽喉位置。見劉巧玲來了,應靖波臉呈喜色,說巧玲你來得正好,快給我倒杯涼水喝,我喉嚨裏像生了個火爐,嘴裏像塞了把滾燙的沙子,頭也有點兒痛。
劉巧玲趕緊倒了杯涼水給應靖波。應靖波一飲而盡,叫著“爽快”,讓再來一杯。劉巧玲說這水是涼的,別喝壞了肚子。應靖波說沒事,我估摸這就是施先生說的要把體內的毒逼出來。你想,身體裏麵的毒素被逼出來,得給它一條出來的途徑,要麽吐,要麽瀉,要麽出汗,這些,都是需要水分的,沒有水分,毒素出得來嗎?這是好事,快去倒水。
劉巧玲尋思此言似乎有道理,於是照辦。就這樣,應靖波一連喝了三杯涼水,猶自叫著口渴咽熱,頭痛倒減輕了不少。稍停片刻,他又要喝水,劉巧玲不敢再給倒涼水了,就佯稱涼水沒了,給丈夫倒了杯熱水邊吹邊喝。這杯熱水喝下去後,應靖波說不渴了,劉巧玲說那你就睡吧。那位卻說他覺得精神很好,不想睡了,讓拿本書給他翻翻。劉巧玲於是就給他取了冊《說嶽全傳》。
應靖波看了一會兒書就睡著了。劉巧玲心裏一鬆,便也回自己房間去睡了。哪知,不一會兒,就聽見應靖波叫“肚子痛”,等她重新穿了衣服趕過去時,丈夫已經在腹瀉了。瀉過後,又嘔吐。劉巧玲大驚,說別是藥物中毒了吧,我送你去醫院看看。應靖波一麵揉著腹部一麵說道:“胡說!這是排毒!”
之後大約兩三個小時,應靖波反複出現腹痛、腹瀉和嘔吐症狀。到了清晨四點鍾,上述症狀停止,終於昏昏沉沉睡過去了。劉巧玲先是鬆一口氣,但在給丈夫掖緊被角時觸摸到其皮膚,又是一驚:皮膚表麵溫度明顯低於正常體溫。她意識到情況不妙,於是搖晃著應靖波,嘴裏一迭聲地呼喚,可是,應靖波已經沒有反應了。劉巧玲於是三步並作兩步衝到門外,大叫“救命”,並狂敲左右鄰居的大門。
幾位鄰居中,一位做水果生意的老印抗戰時曾在國民黨軍隊當過兵,略懂些急救常識,上前抱起了應靖波急掐人中,並讓另一人按脈搏,尚能感覺到微弱的脈動。於是,老印說還有救,讓趕快打電話叫救護車。可是,等救護車鈴聲當當地開到後,隨車醫生一檢查,說人已死了,沒有必要再去醫院了。
經營海產品生意的老板應靖波就這樣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當時,在場的包括其妻劉巧玲在內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應靖波之死將會暴露出一個特大秘密!
劉巧玲雖是一介女流,但畢竟是長期生長在幫會老爸營造的那種江湖氣氛之中的,臨危不亂。應靖波斷氣後,她哭了一會兒,心裏已經有了主張,便拭幹眼淚,央求眾鄰居提供幫助——分頭向夫婦兩家的親朋好友報喪。
親朋好友聞知噩耗後紛紛趕來。在眾人印象中,應靖波一向身強力壯,其突然去世的消息令人難以接受。但此刻麵對著應靖波的遺體,大家自然都無話可說了。劉巧玲一麵接待,一麵哭訴丈夫去世的經過。前麵來的十幾位聽了都沒有說什麽,直到上午八點多來了一位姓羅的朋友,情況才發生了變化。
這位羅姓朋友,是應靖波的發小,又是鄰居又是同學,還有著一份同練武術的師兄弟關係,因為人高馬大,人都喚他“大羅”。大羅生性爽直,行事不大喜歡按部就班。別人抵達後,通常都是先到靈位前燒香行禮,然後由親屬引領著到靈床前去瞻仰遺容,他趕到後,卻是二話不說對著靈床跪倒,連磕了三個響頭,爬起來看了看應靖波的遺容,忽然叫道:“我師兄是讓人毒死的吧!”
二、死於砒霜
大羅出身於藥材商世家,祖上數代都是經營中藥材批發生意的。到他這一輩時,其兄還是操持此行,他因喜愛體育,就去中學做了一名體育老師。因為家庭的關係,他的中藥知識比較豐富。當下,他一嗓子喊出這句話之後,指著應靖波那張業已變得青多紫少、嘴角還在滲出縷縷血水的臉,說一看這副模樣,就可以肯定是中毒而亡,是吃了砒霜啊!
此語一出,眾人便一齊把目光投向劉巧玲,一部分人的腦子裏已經出現了“潘金蓮”的名字。劉巧玲馬上意識到有人可能已經把丈夫猝死之因懷疑到自己頭上了,但並不著急,起身去了廚房,出來時手裏拿了一張折疊起來的淡黃色紙張,那是昨天那帖中藥的包裝紙。
大羅看了藥方,卻是一臉的疑惑:“嗯,這張方子裏沒開過砒霜嘛!這是誰開的方子?”稍一辨認,認出施大為那龍飛鳳舞的簽名,“是施大為——‘施一帖’!”
劉巧玲想了想,說不管這張方子裏是否開過砒霜或者其他什麽藥,靖波反正是服了根據這張方子抓的中藥後出事的,所以,還得去找“施一帖”問個明白。眾人聽了覺得她言之有理,於是公推死者的弟弟應靖濤和大羅兩人為代表前往施氏診所找施大為詰問。
應靖波的這個弟弟是高中畢業生,青島解放前夕參加了地下共青團組織,解放後被組織上安排進了市北區團委工作。他畢竟是當幹部的,懂政策法律。走了一程,想想不對,就對大羅說我們還是直接去向公安局報告吧,因為即使真是那個姓施的中醫那裏發生的問題導致我哥猝亡的話,這事也還得報公安局處理的。大羅聽了覺得有道理,於是兩人就去了市南區公安分局。
市南區公安分局負責接警的民警聽他們說了情況後,說這事你們得去向施氏診所所在地台西區的公安分局報告。於是轉往台西分局,那裏的民警聽說出了人命,很是重視,詳細詢問了情況,還做了一份筆錄。然後,請兩人稍等,就到裏麵去向領導請示去了。片刻,他出來了,說從你們反映的情況看來,死者跟那位姓施的中醫素不相識,還是第一次見麵,因此不大可能是故意投毒,多半是一起醫療事故。我們公安機關是不管醫療事故的,這事該由衛生部門管。你們現在有兩個地方可以去反映這個情況,一是區政府衛生科,二是市衛生局。
於是,大羅和應靖濤就離開了分局,出了門商量是去區政府還是市衛生局。應靖濤是當幹部的,知道這種事情的辦理程序,就說我們還是去區政府衛生科吧,因為如果去市衛生局反映的話,恐怕還是得轉給台西區政府衛生科處理。
台西區政府衛生科幹部小顧聽了應、羅兩人的反映,看了帶去的那紙“施一帖”開的藥方(那時看私人中醫是沒有病史記錄的,所以也沒提出要看病史),說這件事關係到人命,我們得認真處理。你們請稍等,我這就聯係那個施大夫,請他到這裏來當著你倆的麵說話,看他對這張方子作何解釋。
像施大為這樣的名醫,診所裏都是有私人電話機的。這邊於是就撥打了電話,當然不會說你昨天開的那張藥方可能出了問題,人家病人服藥後把命送掉了,你現在過來說說是怎麽個情況,而是說區政府有點兒事情請您過來一趟。施大為還以為是區政府有人生了急病要請他出診哩,問是否需要帶什麽東西(中醫急診有時需要帶蘇合香丸之類的急救藥或者金針等器械)。小顧說什麽東西都不必帶,你本人過來就行了。
“施一帖”還是那副洋派打扮,因為出門,頭上多了頂黑呢禮帽,手裏拿了根紅木鑲白銅的很精致的手杖。當他聽說應靖波猝死的消息時,不禁一怔。但這人倒有些名醫風範,兩道冷峻的目光朝大羅、應靖濤掃了掃,開腔道:“二位且莫激動,請容我細想一番。”
言畢,合上雙目,老僧入定似的坐在那裏,隻見其嘴唇微微嚅動著念念有詞。“施一帖”這是在回憶昨天替應靖波診脈的情況。須臾,他睜開眼睛,緩緩道:“令兄的脈象所示,確實應為寒痹,這個診斷是不會有錯的,至於我所開的方子,那是沒有問題的,雖說內有烏頭、虎骨等,但皆因治療所需。像令兄這樣的年歲、體魄,別說患寒痹之症了,即使沒甚毛病,服用一帖也決不會步上黃泉之路。”
小顧是從部隊轉業下來的,在部隊當過兩年衛生員,僅僅在野戰醫院接受過短暫的戰地救護培訓,對於中醫基本上一竅不通。他聽了“施一帖”的這番話後,看了他所開的那張藥方,想了想,又一一抄在他的工作手冊上:“桂枝、赤芍、烏頭各五錢,白芍、丹參、虎骨各九錢,乳香、沒藥、炒穿山甲四錢,當歸五錢,蜈蚣四條,秦艽六錢,甘草一錢。水煎服。”一邊抄,腦子裏一邊卻在想著下一步應該怎麽做,等到抄畢,已經考慮定當了,於是說:“施先生您認為這張藥方沒有問題,那麽,藥是否有什麽問題呢?這個,要向提供這些中藥的店家了解。我們一起去藥店吧。”他看了看藥方上蓋著的那枚“銀貨兩訖”的圖章,說這是“九源堂國藥號”的藥,“九源堂”是我們台西區的,在雲南路,我們這就過去吧。
“九源堂”的湯老板是個胖胖的中年男子,往人麵前一站,笑嘻嘻的就像一尊彌勒佛。此刻,當他聽說有病人吃了從他店裏抓的藥一命嗚呼的消息時,那標誌式的笑容立刻凝固,臉上的肌肉瑟瑟顫動,語不連貫:“這……這是怎麽回事?”
小顧拿出了那張藥方遞過去:“湯先生,請您看一下,貴號昨天是否向病人提供過這張方子上的中藥?”
湯老板看了那枚印章,點頭:“是的,沒錯。”
“是誰抓的藥?”
湯老板說他昨天沒在店裏,去郊區參加一位世交子弟的婚禮了,店裏事務交給賬房黃先生打理。於是就叫來了賬房先生黃承議。這是個四十歲出頭的瘦弱男子,一張臉蒼白如紙,終日咳嗽,可能患著當時的不治之症肺結核。當下,他看了藥方,點頭承認確是“九源堂”賣出去的藥。
那麽,是哪位店員抓的藥呢?黃承議說是他抓的。小顧又說,請黃先生回憶一下,這些藥都沒抓錯吧——我指的是藥和分量這兩個方麵。黃承議搖頭,說肯定沒抓錯。湯老板如釋重負地長噓了一口氣,說:“哎——我想總不至於是敝號的事兒吧!”
但調查還沒完,這畢竟是涉及人命之事,小顧哪有這麽輕輕巧巧就下結論呢。別看他年紀輕輕,工作能力卻是不弱的,接下來,他又請了本區的數名中醫和中藥店老板,一起前往應靖波家,不是去看屍體,那是法醫的事兒,而是對藥渣進行鑒定。一幹人圍著桌子,把藥渣倒在一個洗淨的臉盆裏,用筷子翻檢了一會兒,又讓應家人取來數個小碟子,耐心地將所有的中藥一一分門別類各揀一碟。然後,又請人去其他區中藥店按照這張藥方抓來一帖藥,依樣煎了一碗,把藥渣分揀出來,一樣樣稱了分量。最後,得出結論:“九源堂”抓的藥沒有問題。
這時,施大為作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舉動,他把那碗擱在一旁業已涼了的湯藥端起來一飲而盡,然後一抹嘴角的藥汁:“喝!良藥苦口——好藥!”
這樣,政府衛生管理部門的調查應該算是結束了,最終結論是:中醫施大為開的藥方沒有問題,中藥號“九源堂”提供的中藥也沒有問題。
那麽,應靖波之死是怎麽回事呢?這,就該由公安機關調查了。
這回,就不必由大羅、應靖濤奔波了,區衛生科隻向台西公安分局打了個電話就解決了問題。那個年代特別講究“公對公”,是公家各部門工作協調的黃金時期,台西分局因為死者是市南區的,就給市南公安分局打了個電話,於是,市南分局就開始運作了。
市南公安分局治安股指派兩名民警老周、小陳負責調查此事。首先是分析應靖波死亡事件的性質。台西區衛生科的調查已經排除了醫療事故,那應靖波的死因就二者必居其一了:要麽是被人謀害的,要麽是另有隱疾倏然發作而亡。如果是謀害的,那麽這就是命案了,應當立案偵查,當然那就不是治安股的事兒了,而是要移交給刑事偵查部門(當時稱偵查科)。如果是另有隱疾而歿,那就跟公安沒有關係,家屬如若要追究下去,那還得去麻煩衛生管理部門。
老周、小陳理清了工作思路後,就寫了一份請求指派法醫對死者進行驗屍的報告。市南分局領導批準了這份報告。分局是沒有法醫的,於是就向市局電話申請,自然一說就準。當然得辦理一個書麵手續,那是可以回頭補辦的,這會兒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還是趕緊讓法醫準備一下,待屍體拉到立刻行動。
應家方麵對於驗屍是持反對態度的,連當幹部的應靖濤都主張采取不驗屍的辦法對其兄的死因進行調查。但是,有一個人堅決支持公安局驗屍,這個人非常關鍵,因為隻有此人簽了字,法醫才能動手。這個人就是死者的妻子劉巧玲。劉巧玲知道隻有通過驗屍才能查明丈夫的死因,也隻有這樣做,才能洗清可能會蒙在她頭上的類似“潘金蓮”的嫌疑,所以,她力排眾議,毫不猶豫地在驗屍申請單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當晚,法醫進行了驗屍,但沒有對包括老周、小陳在內的任何人吐露什麽內容,隻是說還需要對死者生前所服用的那劑中藥的殘渣進行化驗。
次日,法醫的驗屍結果出來了,卻是令人大吃一驚:死者內髒無致命性疾病症狀,在死者胃裏發現砒霜成分,結合死者臨終前的一係列症狀以及從送檢中藥殘渣裏檢測到的砒霜成分,故不排除應靖波死於砷中毒。
兩名治安民警拿到鑒定結論後,老周對小陳說,行了,這件事我倆就到此為止了,往下的活兒,該由偵查科接手了。
當天下午三點多,市南分局偵查科在審查治安股轉來的《關於應靖波中毒身亡事件的調查情況》等相關材料後,作出了立案偵查的決定。當時,正是鎮壓反革命運動和抗美援朝開始不久的階段,案子很多,偵查科人手特別緊張,所以這麽一起人命案件,也隻指派了兩名偵查員負責偵查。這兩名偵查員分別叫殷賢銘和仇越,殷賢銘二十五歲,仇越二十六歲。別看他們年紀輕,參加革命卻都有七八個年頭了,兩人都有在部隊擔任保衛幹事和在解放區公安局當偵查員的經曆,具有獨立辦案能力。不過,承辦命案還是第一回。
殷賢銘、仇越對案情進行了分析:法醫鑒定應靖波是服了混在那劑中藥裏的砒霜而身亡的,現在要查的就是誰在藥裏下了毒。中醫施大為開的那張藥方裏沒有砒霜,十餘味中藥裏也沒有致人死命的物質(施大為已經當眾喝下後來煎的那碗湯藥了),應該是沒有什麽問題的,可以將施排除。從法醫對藥渣的化驗結果來看,砒霜是下在原藥裏,而不是下在已經煎好的湯藥裏的。那麽,是誰把砒霜下在原藥裏的呢?這要看獲得這劑原藥的途徑和經手人了。根據之前台西區政府衛生科的調查,應靖波夫婦離開施氏診所後就分手了,應靖波去辦事,劉巧玲則去施大為指定的“九源堂國藥號”買藥。“九源堂”接待她的是賬房先生黃承議,他按照施大為開的那紙藥方抓了藥,包好後交給了劉巧玲。劉巧玲回家後,按照丈夫的事先吩咐把藥浸泡後放在廚房裏,直到晚飯後才煎藥,其間家裏沒有外人進來過。應靖波的兩個孩子是學齡前兒童,應該排除在下毒人之外。所以,有條件在這劑中藥裏下毒的人隻有兩個:“九源堂”賬房黃承議和劉巧玲。
黃、劉兩人中,會是誰下了毒呢?殷賢銘趨向於認為是劉巧玲,而仇越則認為問題多半出在“九源堂”的那個賬房黃先生身上,兩人之間於是發生了爭論。殷賢銘的觀點聽上去好像比較符合邏輯:黃承議跟應靖波素不相識,更談不上有什麽利害關係,缺乏謀害應靖波的動機,沒有動機的犯罪,這可能嗎?仇越的觀點也有道理:據治安民警的調查,是劉巧玲堅決支持要對死者進行驗屍鑒定的,如果是她下的毒,符合犯罪心理的做法應該是想方設法阻止。可是,劉巧玲卻沒有這樣做,所以,說明她心裏沒有鬼!
殷賢銘、仇越兩人爭論了一會兒,最後商量出了一個最簡單的解決方案:先不去考慮黃、劉兩人中哪個最有可能下毒,而是揀最便捷的路子走,所謂最便捷的路子,就是立刻去“九源堂”查砒霜庫存!
三、賬房自殺
偵查員去“九源堂”調查砒霜庫存,有點兒像商店月末盤點商品庫存,行話叫作“盤貨”。如今超過五十歲的人大概還會記得,五六十年代,到了每個月的月末那天中午,商店就會在店門口貼出一張三指寬的紙條,上麵寫著:今日下午盤貨,停止營業。不過,此刻殷賢銘、仇越兩人前往“九源堂”盤貨卻用不了半天,隻要短短幾分鍾就夠了,因為他們要盤的隻有一樣貨:砒霜。
“九源堂”那個姓湯的胖老板聽說是來查砒霜庫存情況的,吃驚地叫出聲來:“啊?這個……不是已經查過敝號跟死者無涉了嗎?”
偵查員敏銳地捕捉到了湯老板疊加在吃驚之上的那一掠而過的慌張神情,兩人迅速交換了一個眼色,尋思:可能有戲!於是就告訴對方,這是在執行公務,必須要走這一步的,請出示貴號的砒霜賬目!
這時,已是下午五點,“九源堂”剛關門。這家店是向店員提供一日三頓膳食的,賬房黃承議和三個藥工已經去藥店後麵屬於湯老板家庭的內宅等著吃晚飯了。湯老板於是就去後麵把黃承議叫了出來。
對砒霜的盤貨結果很快就出來了:“九源堂”的賬目上記錄著應有庫存砒霜一兩一錢七分五毫五,但經當場點檢,實際庫存卻隻有一兩一錢七分伍毫二,短缺了零點三毫。
這是一筆賬。另一筆使偵查員感到可疑的賬是前天亦即死者之妻劉巧玲前往“九源堂”買藥的1月3日,賬本上“砒霜”一欄裏清楚地記錄著出貨零毫三,這筆出貨是不是劉巧玲去買的那帖藥裏的呢?如果不是,又是哪個顧客買的呢?這一點,湯老板有義務對偵查員作出解釋。
殷賢銘、仇越以前在解放區時都參加過公安業務培訓班學習,在學到砒霜下毒致死量時,教員傳授給他們的是“不過零毫六”,意思是如果人體內攝入超過零點六毫的砒霜,那就會送命。當時中國實行的是老秤製,一市斤是十六兩,一兩十錢,一錢十分,一分十毫,按後來規定的一市斤五百克的國家標準計算,老秤一毫相當於0.3125克,零毫六就是0.1875克。這與後來的法醫教材上關於砒霜的致死量在0.1克至0.2克是相符的。現在,賬本上記錄的砒霜出貨數與短缺之數相加,就是零毫六!
湯老板是開中藥鋪子的,當然知道砒霜的致死極限,當下他見賬目與實際庫存不符,臉色就變了,一雙有點兒鼓脹的金魚眼定定地盯著黃承議:“這是怎麽回事?”
黃承議那張被結核病菌長期折騰而早已一片病態蒼白的臉麵此刻忽然變得一團通紅:“這……這……這是我的失誤吧?”
殷賢銘見狀,立刻伸手拿過賬本,仇越則把放著砒霜的那個小銅盒抓在手裏,兩人知道到這當兒已經不適宜在“九源堂”說話了,就讓湯、黃兩人跟他們去附近的派出所。
到了派出所,情況很快就弄清楚了。先說名醫施大為“施一帖”跟“九源堂”的約定。當時的中醫一般都知道,砒霜通常是不能用於內服的。如果病症需要非得內服的,那也得跟其他中藥混合製作成藥丸後按量謹慎服用。至於把砒霜直接放進用於煎湯藥的中藥裏一並水煎而服的做法,除非是潘金蓮了。但施大為卻是個另類,這位郎中先生給人診療,慣使奇招險法,別人不敢使用的禁忌藥,他敢用;別人不敢超越的藥限,他敢超越。中藥治病,原本就是因人而異,不像西藥那樣刻板,施大為如此作為,使其治好了一些其他中醫無法對付的疑難雜症,所以長期以來名聲一向很響。舊時的郎中,隻要有點兒名氣的,都會有固定的中藥店鋪跟其聯係建立協作關係。“九源堂”建立的關係中,“施一帖”排在首位。施大為雖然另類,但他不傻,知道砒霜不能直接進內服湯藥的規矩,所以他就跟“九源堂”約定:他開的方子上不寫砒霜,如果必須配進砒霜的,就在藥方的右上角畫上一個記號。不同的記號表示不同的劑量,一般都在零毫一至零毫三之間,“九源堂”這邊見記號發藥。
再說“九源堂”。像砒霜這樣的劇毒之藥,中藥店都是特別謹慎地保管的,因為一旦流散出去,那就是人命案件,開不得任何玩笑。所以,“九源堂”湯老板規定隻有兩個人可以接觸砒霜,一個當然是他自己,另一個就是他的內弟、賬房先生黃承議。為便於取藥,湯老板在進了砒霜後,用天平按零毫一至零毫三的劑量一包包分好,按“施一帖”藥方上的記號發貨。本來,隻要湯老板在店裏,“施一帖”的藥方都是他親自處理,為的就是可能會有砒霜。如果他不在店裏,“施一帖”的方子就交給黃承議處理。前天劉巧玲去抓藥時,湯老板確實不在店裏,是黃承議接的方。可是,這個一向謹慎的賬房先生不知怎麽的在抓藥時竟然走了神,見藥方上有零毫三的記號,竟然拿了兩份。黃承議的神走得似乎令人不可思議地厲害,按照規矩,配好藥後應當由另一店員視方複核確認無誤後再交給病家,但因為這是放了砒霜的藥,不能讓其他店員知曉,所以就由黃承議自己複核了,可他竟然未能把這一非常明顯的差錯複核出來。
這樣,患者應靖波在一下子服下超劑量的砒霜後,當晚就一命嗚呼了。
這件事怎麽處理呢?也許可以算是醫療事故,那就不是公安機關受理的範圍了,該由衛生局去管。兩個偵查員商量下來,一時難以定奪,於是就請示領導。從派出所往分局打了個電話,偵查科長已經下班了,於是就把電話撥進了分局秘書室(辦公室、後勤科的聯合辦事部門),請值班員代向值班分局領導請示後回電告知。
秘書室值班員回電時,已經是十幾分鍾之後了。回電內容是:可與市衛生局聯係,了解這方麵的相關追究責任的規定後酌情處置。於是,偵查員就撥打市衛生局的電話,老是忙音,正不耐煩的時候,傳來了一個消息,這個消息使偵查員不必打這個電話了,因為——黃承議死了!
湯老板和黃承議在接受詢問之後,偵查員讓他們待在派出所的那間小會議室裏,順手遞上報紙,說你們看看報等候一下,回頭我們再說。偵查員一走,黃承議對湯老板說要去上廁所,就去了後院。這一去就是十來分鍾。湯老板倒不是因為擔心內弟尋短見而不放心,隻是因為也想上廁所了,就去了後院。走進廁所,一眼看見了懸在那裏的黃承議,當下急呼“救命”。大夥兒聞聲趕來,忙把黃承議從梁上解下來,一麵做人工呼吸一麵給醫院打電話要救護車。救護車過來後,隨車醫生檢查了一下,說已經沒救了。
黃承議這一死,湯老板就倒黴了。因為原本偵查員認為應靖波生前與“九源堂”向無瓜葛,傾向於排除“九源堂”方麵謀害應靖波的可能性,殷、仇兩位偵查員交換看法時都認為那是黃承議的業務事故。現在,黃承議卻自殺了,那就說明應靖波之死跟“九源堂”是有關聯的,否則,抓藥的賬房先生幹嗎自殺?於是,偵查員也就不往市衛生局打電話了,也不用向分局領導請示了,兩人商量一下,決定先將湯老板拘留了再說。
這樣,湯老板就給扣上了手銬押往分局看守所。這個胖老板被嚇得滿頭冷汗,邁不開步子。偵查員擔心半道上湯老板走不動了發生尷尬,就讓派出所的一個小民警到外麵去叫了一輛黃包車。可是尷尬還是發生了,因為湯老板太胖了,黃包車夫拉到半途說吃不消拉不動了,讓這位特殊乘客下車,他寧可不要車錢也不拉了。偵查員跟他說了一陣,答應加錢,還表示願意在上橋、爬坡的時候在後麵相幫推車,車夫才勉強答應。
殷賢銘、仇越把湯老板押到看守所後天已經黑了,兩人還沒吃晚飯,饑腸轆轆,於是就去用餐,然後到分局去向值班領導匯報情況。之後,又趕到派出所去處理黃承議的事兒。那時候的規矩是發生這種情況後,屍體要交家屬裝殮,這就必須對家屬有一個說法,如果家屬不接受自殺的說法,那就得張羅請法醫驗屍。反正黃承議這一死,憑空給殷、仇兩人增添了不少活兒。當晚,殷賢銘、仇越一直忙過了午夜才歇息,臨睡前猶自在商量明天訊問湯老板的事兒。
沒想到次日上午兩人起來,還沒去看守所,分局大門口警衛室就打進電話來說外麵有群眾求見。仇越於是就去接待室,一看,來人是一個五十來歲的矮個頭男子,長相令人不敢恭維。對方問明仇越是“九源堂”一案的承辦民警後,就作了自我介紹:姓齊名同泉,是本市“同養潤藥棧”老板。看得出,這位齊老板做事還是比較細致的,他還帶來了戶口本和工商營業執照,當下拿出來給仇越一一檢驗。
那麽,齊同泉來分局找偵查員幹什麽呢?他一開口,仇越大吃一驚!他說,你們是不該抓“九源堂”湯老板的,因為太平路贏德坊那位姓應的先生之死跟“九源堂”沒有關係。仇越定定神問,你怎麽知道這件事跟“九源堂”沒有關係?
齊同泉開口一說,又將仇越弄了個目瞪口呆。齊老板經營的“同養潤藥棧”是一家向中藥店提供中藥材的批發行,“九源堂”出售的所有藥材,向來都是從他的藥棧進貨,其中也包括砒霜。“同養潤藥棧”是一家已經傳了五代的藥材批發行,齊同泉的經營手段是從祖上傳下來的。說到中藥行業的經營手段,懂行的人都知道,用一句話可以概括:水深灣多!舊社會時,真正向消費者提供貨真價實的中藥的,最多不過一兩家。當然,這並不是說中藥店鋪都在出售假藥,而是在藥材產地上做文章。比如當歸,最好的產品應當在甘肅岷縣;貝母,正宗的應當在四川省的灌縣(就是如今的都江堰市),等等。這些藥材產量有限,價格當然較其他藥材要貴一些。而中藥商是要利潤的,所以就弄一些其他產地的同類藥材混雜後提供給消費者。齊同泉得祖上真傳,深諳其道,他向每個下家提供的藥材都有這種水分,除非是用於急救的貴重中藥,比如羚羊角、野山參之類。
然後就要說到砒霜了。前麵說過,砒霜在當時是外用中藥,是一味劇毒藥,所以自古以來中藥店鋪對此都非常謹慎。藥材批發商更是特別注意,不是熟識而且信譽可靠的藥店,是進不到“同養潤”的砒霜的。齊同泉按照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在購入的砒霜中,總是摻上五成麵粉。反正那時候的麵粉是小麥碾碎後的原粉,不像現在市場上到處可見的精白粉,顏色跟砒霜看上去也沒有什麽差別。按齊同泉的說法,這一手倒並非為了多賺錢——砒霜用量極少,一年賣下來也賺不到多少錢鈔,而純是為了積德。畢竟那是毒藥,一旦讓人用於不法奸行,那就是人命大事,摻些麵粉,可以減低些毒性,或許能夠在無意間阻止謀人性命的不法勾當。所以,凡是從“同養潤藥棧”進的砒霜,隻有同等劑量的一半功效。
也就是說,“施一帖”開的藥方上標明的記號是要向患者提供零毫三的砒霜,而“九源堂”那個賬房先生黃承議不知出於什麽原因竟然多給了一份,應靖波服下的砒霜已超出安全警戒線,算是死定了,可是,由於齊同泉向“九源堂”提供的砒霜是摻了一半麵粉的,所以應靖波服下的砒霜應當還是在安全線之內。換句話說,他不應當死於砒霜——起碼是不應當死於“九源堂”提供的砒霜。
齊同泉說完後,向偵查員解釋:本來,這是“同養潤”的經營機密,不能向外界透露。但是,聽說“九源堂”的賬房黃承議為此已經送掉了性命,而湯老板也被抓起來了,他知道這肯定不是“九源堂”的過失,尋思如果不把這個關節說出來的話,良心上過不去。所以,一大早他就到公安局反映這個情況,請民警同誌明鑒!
仇越立馬兒往裏麵打了個電話把殷賢銘叫了出來,殷賢銘聽說此節後也是一個激靈。兩人稍一商議,立刻向領導匯報這一情況,建議馬上對業已封存的從“九源堂”提取的那一兩多庫存砒霜進行化驗,同時,他們即刻對“同養潤藥棧”以及跟該批發行有業務往來的那些下家中藥店的庫存砒霜進行隨機抽檢。
調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證實“同養潤”老板齊同泉所言屬實。這樣,湯老板就被釋放了。那麽,黃承議為什麽要自殺呢?為此,殷賢銘、仇越兩人對黃承議的曆史情況開展了調查——
別看黃承議是個弱不禁風的肺結核患者,卻是“一貫道”的狂熱信徒,打從十二年前起,就長期擔任“一貫道”的點傳師。其點傳的“一貫道”成員中,有山東地麵上一度有頭有臉的漢奸、“軍統”“中統”特務、國民黨軍官、警官憲兵和惡霸,他跟這些有著特殊身份的徒眾打得火熱。從業已被捕的“一貫道”骨幹分子的口供中發現黃承議還曾有大量反共言論。為此,根據市公安局“打擊‘一貫道’等反動會道門組織辦公室”的部署,黃承議已經被列入最近本市即將進行的第二次集中批捕人員的名單,他如果不死,不久就會被抓捕,然後接受人民的審判。比照對首批反動會道門組織骨幹分子的處理情況,人民法院對其的量刑不會低於有期徒刑十年。
黃承議本人對此情況並不是毫無察覺。這段時間,不時有公安人員前來找他調查“一貫道”組織以及一些反動軍警憲特分子的情況,再說他這人並不笨,當然會將那些已經被捕的“一貫道”骨幹分子的罪行跟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為進行比較。據說他最近還熱衷於時事,積極閱讀報紙、收聽廣播,碰上有幹部模樣的病家來“九源堂”抓藥時,還親自接待,問長問短,打聽最新政策。另據“九源堂”湯老板、其他店員、黃承議的家人、親朋反映,黃承議最近一個多月來顯得心神不寧,嚴重時甚至精神恍惚。這樣,可以認定黃承議因為自己的曆史問題,已經處於驚弓之鳥的狀態。至少有四人可以證明,黃承議在最近一段時間裏曾向他們吐露過輕生念頭。
1月3日那天,劉巧玲拿著“施一帖”開的藥方前往“九源堂”抓藥時,因為湯老板正好不在店裏,就由黃承議接待。由於精神恍惚,他竟然在藥裏多放了一份砒霜。隨後,就發生了應靖波死亡事件。調查的觸角伸到黃承議那裏後,他還沒來得及調整心態,就被偵查員帶到了派出所。其時,黃承議並不知道“同養潤藥棧”向“九源堂”提供的是摻了一半麵粉的偽劣產品,想當然地認為應靖波之死是因為服了他抓的藥,以為這回公安局肯定不會放過他,必會新賬老賬一起清算,弄得不好給槍斃了也不是沒有可能,於是就想到了自殺並且立刻付諸實施了。
偵查員根據上述調查情況作出了黃承議在派出所自殺身亡的結論,分局、“九源堂”和其家屬都認同了這個結論。“九源堂”的涉案嫌疑就此排除,當然,湯老板就黃承議多配了一份砒霜之事還是被區衛生科、區工商聯責令作了檢查。“施一帖”施大為則被台西區政府衛生科叫去,讓其白天全天待在那裏反省檢討,視其態度決定是否吊銷他的行醫執照。可是,“施一帖”的名氣實在太大,區政府的一些幹部有空就往他跟前湊,向其谘詢,請其開方。三天下來,區政府領導終於發覺了,讓他回家去寫檢討。但施大為的檢討始終沒有交上來,因為他已經決定停止在青島執業行醫,改去北方另作打算。後來聽說他去了北京,在一家藥廠工作,但不再問診開方,而是做起了藥工工作。
四、婚外戀情
“九源堂”的嫌疑排除了,可應靖波的死因卻是經法醫屍檢鑒定過的:不排除砒霜中毒致死的可能。這樣,疑點又轉移到了死者之妻劉巧玲的身上。
這時,上級決定組建專案組偵查該案,專案組成員除了之前承辦該案的殷賢銘、仇越,另外指派了一個三十來歲的偵查員汪風帆擔任組長。汪風帆是青島市公安局的一位副股長,濟南人氏,曾經是武工隊員,濟南解放後武工隊集體轉為濟南市公安局民警,他就當上了警察。青島解放後,從濟南調來了一些忠實可靠且有公安偵查經驗的同誌,汪風帆就是其中一個。
這樣,這個案子就成為市局和分局聯合進行偵查的一起重要案件了。這個變化主要是由於社會傳聞的原因。社會傳聞那就是“施一帖”的名醫效應了,再加上黃承議上吊自殺,而且是在派出所自殺的。這樣,市局就對這起案件有點兒側目相看了,領導認為應該盡早查清案情,免得坊間亂傳八卦。
三個偵查員通過派出所將劉巧玲傳喚過去,跟她進行談話。這種談話當然是比較委婉的,先從夫婦倆的關係如何談起。了解下來的情況似乎對劉巧玲有些不利,因為據她說,應靖波生性風流,對感情不太專一,在外麵似有拈花惹草之嫌。當然,這不過是她的那種女性特有的情感直覺,並沒有直接撞到過應靖波跟其他女人有苟且之事。不過,劉巧玲說她的感覺也不是憑空而生,還是有點兒依據的,比如某天在深夜歸來的丈夫身上聞到了香水氣味,又如某天,她替丈夫洗衣服時,發現上麵沾著一根女人的彎彎曲曲顯然是燙過的長發,而她當時正好剪了個短發式,也沒燙過,所以肯定不是她的頭發。
民警問當你有這種感覺時,是否對應靖波有過什麽表示呢——這也是一種委婉的說法,意思就是:是否為此跟你丈夫吵過鬧過甚至打過架?劉巧玲的回答卻使偵查員感到意外,她說男人嘛,有點兒花心也算正常,隻要他沒讓我當麵抓住,我也懶得去管。畢竟我是一個沒有工作的家庭婦女,一家四口的吃穿開銷全靠著他,吵鬧?想圖什麽呢?離婚?孩子怎麽辦?
另據向鄰居調查,這對夫婦多年來確實沒有吵過架,兩人感情很好。但偵查員對於劉巧玲在這方麵的淡定覺得不大踏實,繼而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劉巧玲是否有感情出軌婚外戀之類的事兒呢?
於是繼續進行調查,一連找了好幾個人,都稱“不知道”或者“沒有聽說過”,最後從劉巧玲的一個表妹那裏得知劉巧玲確實有一個情人。劉巧玲的表妹名叫李婉萍,二十一歲,在紗廠當擋車工。這個姑娘是個積極分子,擔任車間工會委員,半年前已加入共青團,現正在積極爭取入黨。她的母親跟劉巧玲的母親是嫡親姐妹,排行一個最大,一個最小,到了她們這一代,也恰好是一個最大一個最小,所以雖然相差了十來歲,表姐妹的關係卻是很鐵的。李婉萍告訴偵查員,前不久她去看表姐,表姐夫正好去外地出差,於是她就在表姐家住了一宿。當晚,姐妹倆談得很晚,可能是喝了酒的原因,劉巧玲說話很直率,向表妹透露了一個秘密:她有一個婚外戀人,姓丁,是她初中時的同學。這樣,偵查員就不得不考慮:應靖波之死是否跟李婉萍所說的丁某有關?
就在這時,又傳來了一個對劉巧玲很不利的消息:戶籍警從居民小組長那裏了解到,1月3日出事那天的下午三時許,劉巧玲曾離開過家,從胡同裏穿行而過,不知去了哪裏。本來,劉巧玲出門不應當成為偵查員懷疑的內容,問題是之前她在接受偵查員的詢問時曾稱她把那帖中藥從“九源堂”抓回家後,一步也沒有出過家門,所以,外人是絕對不可能到她家裏下毒的。劉巧玲為什麽要對偵查員說謊呢?
專案組決定把劉巧玲往旁邊放一放,而將調查觸角伸向李婉萍所說的那個劉巧玲的初中同學。
此人名叫丁學賢,係郵電局報務房維修人員。初解放時社會上對郵電職業沿襲舊社會的稱謂:金飯碗。而丁學賢的崗位大概算得上金飯碗中的金飯碗了,當時這樣的技術人員如果在路上正好遇見郵電局局長,局長再忙也會駐步點頭,微笑著說句客氣話的。所以,據說丁學賢在郵電局很牛,在家裏脾氣也很大,他的妻子就是因為丈夫脾氣過大老是動手揍她而在一年前主動提出離婚的。現在丁學賢是單身漢,一個人過日子。他跟劉巧玲相好之事發生在其離婚之後。據他在喝酒時向同事透露,是一次外出時在馬路上跟劉巧玲偶遇而續上了已經中斷的同學關係。後來,交往次數多了,兩人就走到了那一步。丁學賢對劉巧玲印象很好,說過打算要娶其為合法妻子。同事中另有一位初中同學,知道劉巧玲的丈夫是公司老板,而且身強力壯且練過武術,開玩笑說,學賢你小子小心點兒,劉巧玲的丈夫是很厲害的,小心讓他知道了揍你個半死。丁學賢冷冷地說:“敢擋老子路的,老子也要他好看。揍我個半死?哼,小心老子先要了他的命!”
那麽,1月3日這天丁學賢在幹什麽呢?據郵電局保衛科了解後反映,那天丁學賢上班,而且在上了白天班後還要留下來值個夜班。下午他曾接到一個電話,於是就向報務房主任打招呼,說他有點兒事要處理,臨時離開一會兒。大約在三點鍾前,他騎著郵局的自行車出去了一趟,去哪裏就不清楚了。
專案組覺得劉巧玲、丁學賢兩人頗有些可疑,決定次日分別找這對男女當麵談話,指望能夠發現什麽破綻,作為突破口往下追查。可是,這個談話計劃次日未能實施,因為情況突然發生了變化!
1月10日,案發後的第八天,早晨七點多,還沒到上班時間,劉巧玲突然來到分局門口,要求見專案組的同誌。這時,汪風帆三人剛從地鋪上爬起來,接到電話,馬上意識到出現新的情況了,否則劉巧玲絕對不可能大老早趕來。於是,汪風帆便讓警衛室人員把她請至接待室稍等,三人草草洗漱一下後立刻出去接待。
劉巧玲帶來了一個令人感到突兀的消息:今天早上,她的兩個孩子還沒起床,就在被窩裏吵起來了。劉巧玲和應靖波一共生了一女一男兩個孩子,女孩雪嬋七歲,男孩霧鳴五歲。女孩子懂事早,又有著一份憐愛弟弟的天性,平時一向都讓著弟弟的,今天竟然發生了爭吵。劉巧玲感到有點兒奇怪,於是就詢問為什麽吵架。雪嬋一開口,令劉巧玲大吃一驚!孩子在陳述事由時說到1月3日爸爸去世的那天下午她家竟然來過一位不速之客!
說到這裏,劉巧玲插敘了一段話。她說對不起由於另有原因,我曾說了謊,其實那天我把藥抓回家浸在藥罐裏後是出去過一次的,不過時間不長,也就十來分鍾而已,而且就在我家胡同口。是為了什麽事呢?那天我去“九源堂”抓藥回家途中,經過“日升帽店”時看見有人在排隊購買一種絨線帽,式樣很別致,顏色也好看,而且價格不貴。我就動了心,想了想就排隊買了兩頂。一頂紅色的是給我丈夫的,他喜歡紅色,而且紅顏色能夠辟邪,圖個吉利,保佑他戰勝疾病;另一頂咖啡色的,是替我的一位中學同學丁學賢買的,他在郵電局工作。買了帽子後,我就借用店裏的電話通知丁學賢,讓他三點鍾左右到我家對麵馬路口來一趟,我有東西要給他,他一口答應了。這樣,我就在約好的時間出去了一趟,把帽子給了丁學賢,又說了幾句話就回來了,前後不過十來分鍾時間吧。這件事,本來我不想告訴任何人的,因為我覺得這屬於我個人的隱私,更主要的是我覺得這件事跟我丈夫的死沒有關係。可是,剛才兩個孩子吵架後我無意間一問吵架原因,就覺得我這趟出去可能跟丈夫出事有關係了,所以馬上趕來向你們報告。
據雪嬋說,那天媽媽出門後,忽然來了一個阿姨,手裏拿著個筆記本子,上麵還別著一支鋼筆,說是“愛衛會”來檢查衛生的。自我介紹過後,就掏出幾顆糖果給了姐弟倆。那糖果的包裝紙是透明的,現在說起來就是塑料紙,但在當時是非常稀罕之物,老百姓就稱之為“玻璃紙”。當時青島本地雖然有糖果廠,但還沒生產這種包裝紙的糖果,所以兩個孩子拿著糖果興高采烈,隻顧互相比對自己拿到的糖果是什麽包裝紙的,根本沒去留意那個阿姨幹了些什麽。據雪嬋回憶,那個阿姨先在客堂裏轉了轉,然後一頭紮進了廚房。從廚房出來後,她就告辭了,說這是突擊暗查,按照上麵的規定是不能讓戶主知道的,所以小朋友你們不要把我來過的事兒告訴你們的父母。如果告訴了,下次我過來正式檢查時,就要給你們家插黑旗;如果不告訴,下次我過來時會給你們帶更多更好看的糖果。
當時正是抗美援朝開始不久,全國各地為防止美國襲擊中國扔細菌炸彈,都非常注意消滅“四害”,搞好衛生。政府對此極為重視,成立了“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把搞好衛生提高到了愛國與否的程度,這就足見此事的重要性了。各地都組織了相應級別的“愛衛會”,頻頻組織各單位、街道進行衛生檢查,采取評比製,凡是衛生搞得好的家庭,就在門口插一麵紙糊的小紅旗,一般的就插小綠旗,差的就要插黑旗了。當時的社會政治氛圍很濃,誰家被插了黑旗,就似被劃入了另類,全家人會被另眼看待,居委會大媽也會不時上門來做幫教工作,直至組織一幫積極分子登門不由分說地直接相幫打掃衛生。誰也不願意享受這種待遇,所以,各家都是很在乎插到什麽顏色的小旗的,特別是孩子,榮譽感就更強了。
雪嬋、霧鳴聽那阿姨這麽一說,自是連連點頭。那個女人離開後,姐姐還特地關照弟弟要保密,不能讓大人知道這件事。因為要保密,所以姐弟倆把那幾顆糖果也藏得好好的,不敢讓大人知道。當晚,應靖波暴亡。之後幾天,家裏忙著辦喪事,即使兩人把糖果拿在手裏向人炫耀也沒人去留意了。七八天下來,糖果當然已經吃掉了,留下的包裝紙就成了兩個孩子的珍稀之物。特別是雪嬋,小姑娘愛美,非常看重這種漂亮的“玻璃紙”,自己有三張猶嫌不夠,還覬覦著弟弟的那三張,於是就變著法子謀取,悄悄提出了以零食交換的方案。霧鳴嘴饞,同意了。可是,等到他把姐姐省下用來交換的零食吃光後,又反悔了,於是大老早姐弟倆就在被窩裏吵架。劉巧玲在廚房忙早餐,聽見霧鳴哭了,過來詢問。姐弟倆也就顧不上對那個女人的保密承諾了,你一言我一語把那天發生的事兒說了一遍。當下,劉巧玲聽著就覺得大為可疑,於是就把姐弟倆手裏的糖果紙哄了下來,拿著就奔公安局找專案組反映。
偵查員看那六張糖果紙,果然精致漂亮,從上麵印著的文字看出,這是上海“冠生園”出品的“燕子太妃”軟糖。廠家為招攬生意,將糖果紙設計成一套數張,一樣的圖案文字,不同的顏色。這六張糖果紙,是紅、綠、黃、白、藍、紫六種顏色,不知是否已經構成了一套,但可以估計是那個女人特地挑選出來送給應家姐弟的。這樣看來,她可能有一盒這樣的糖果。
劉巧玲反映的這個情況,使偵查員原先對劉巧玲的懷疑發生了動搖。送走劉巧玲後,三個偵查員商議了一下,決定立刻核實此事。於是,兵分兩路,一路由汪風帆去郵電局找丁學賢了解1月3日是否有過劉巧玲所說的那段情節;另一路則由殷賢銘、仇越兩人前往應家向姐弟倆以及周圍鄰居調查1月3日出現的那個女人的情況。
調查下來,丁學賢所說的情況跟劉巧玲相符。而且,這個報務維修技術工程師很坦率地向汪風帆承認了他跟劉巧玲的婚外戀關係,說即使應靖波不死,他也會動員劉巧玲跟其離婚後嫁給他。汪風帆是個做事特別認真的人,他對丁學賢說你是否可以把那頂絨線帽子給我看一下。丁學賢是個聰明人,馬上領悟了偵查員的意思,說沒有問題,我跟領導說一下,咱們到我家去看吧。於是,汪風帆的摩托車就載著丁學賢回了家,丁學賢果然拿出了一頂嶄新的絨線帽,包裝盒裏還放著劉巧玲購買時開的發票,那上麵寫的日期確實是1月3日。丁學賢又把汪風帆帶到了應家所住的太平路贏德坊那裏,摩托車在馬路口的那家煙紙店門口停了下來。丁學賢下車後,直奔櫃台,對店主笑道:“老板,還記得我嗎?”店主定睛一看,笑道:“哎呀!怎麽不記得,我天天在等著你過來呢!拿去拿去!”遂取出一遝零票遞給丁學賢。汪風帆就問店主這是怎麽回事。店主說1月3日下午大約三點左右,這小夥子站在店門口等人,買了一包煙,我沒有零錢找他,他說就留著吧,幾時我路過時再來取。一會兒,他等的人來了,就是住在對麵胡同裏的大妹子,看著有點兒臉熟。我想把那張一萬元整票還給這位先生,讓他跟那大妹子說一下看有沒有零票付了就是,不想那大妹子也沒零錢。
這樣一來,已經可以證明劉巧玲和丁學賢所說的情況屬實了。再看另一路的調查情況。偵查員找了應家姐弟,跟兩個孩子聊下來,所獲得的內容除了劉巧玲陳述的那些之外,還得知那個阿姨的以下情況:頭上扣著一頂紅色有簷的絨線帽子,燙過的有點兒彎曲的頭發垂下來披在肩膀上;身上散發著一股香水味;穿著一件紫色毛皮大衣,說青島當地話。其他比如多大年紀、身高多少、行為舉止中是否有什麽顯眼的習慣動作之類,姐弟倆就說不上來了。然後,殷、仇兩人就逐家訪問了十來家鄰居,都說1月3日那天並無任何人來檢查衛生,也沒有人留意到有這麽一個女人在胡同裏出現過。這也可以理解,大冷天的,家家戶戶都關著大門,有人從門前走過一般是不大會看到的。偵查員又看了廚房,向女主人問明那個放藥罐的位置,還查看了藥罐。那是一個普通的砂鍋,如果要往罐內投毒,一揭蓋子就行,一兩秒就能搞定,真正的秒殺。
專案組對情況進行了分析,認為可以排除劉巧玲和丁學賢的疑點,下一步的工作是找到那個神秘女人。
五、兩個目標
當天下午,專案組在市南分局駐地舉行案情分析會,討論如何尋找那個神秘女人。在此之前,專案組已經跟市南區政府衛生科、區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區衛生防疫站以及市衛生局、愛衛會、防疫站都通過電話,查明1月3日下午沒有一家機構指派過工作人員去暗查衛生;再說,這些機構的工作人員不可能是那副妖嬈裝束,作為吃穿靠供給製的公家人員,即使有這樣的經濟條件,組織上也決不允許這樣打扮。所以,可以斷定這個神秘女人是假借檢查衛生之名潛入應家投毒。
要找到這個女人,首先是勾畫出此人的大體輪廓。從應家姐弟倆提供的情況來看,這個穿著毛皮大衣、身上散發著好聞的香水氣味的女人,經濟條件比較富裕;其次,從頭上戴著紅色有簷帽子、燙著披肩波浪發以及身穿紫色毛皮大衣來看,這個女人可能是一個年齡在三十歲左右的少婦。
然後,需要分析這個女人的身份職業。當時,距青島解放已經一年半,和全國所有城市一樣,已經樹立起了一種社會的新風氣、新道德觀、新審美觀。生活方麵,社會上普遍以艱苦樸素為榮,別說占全市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大多數經濟條件處於中低檔次的市民了,就是屬於那百分之二十的經濟條件好的市民,即使家裏有毛皮大衣之類的高級服飾,也不大會穿戴出去招搖過市。那麽,市麵上像這個女人那樣裝束打扮的有沒有呢?有的,而且如果你在適當時間段去大百貨公司、高檔飯館、咖啡廳、舞廳之類的場所,還能看到不少。不過,這種女人都是富小姐、闊太太之類,偶爾也有家境富裕從事非公高級白領職業的。
偵查員初步斷定,這個女人就是屬於這一類的。那麽,應當到哪裏去調查這個女人的線索呢?偵查員認為,可以通過排查應靖波生前交往的女性來尋找線索。
於是就去找劉巧玲,先請她把丈夫生前跟異性交往的情況再複述一下。劉巧玲因為她跟老同學丁學賢的婚外戀已經讓專案組知曉,所以心裏反倒坦然了,這回她說的比上次的草草陳述要詳細多了。扳著手指頭算了算,據她所知,應靖波生前先後跟三名女性有過曖昧關係,都是死亡前這五年裏發生的。專案組將這一情況記錄在案,然後又花了近兩天時間,分頭向應靖波所開公司的幾名職員、社會上的朋友、以前的同學等進行了訪查,最後,一共排出了跟應靖波有比較頻繁交往的異性(是交往,並非全是曖昧關係)二十三名。
這個案子是市局、分局聯合偵查的,所以組長汪風帆每天要向市局和分局偵查條線的領導匯報工作進展情況。1月12日晚上,市局偵查條線領導聽取了汪風帆的電話匯報後說:“看來,這個案子的工作量還是有點兒大,往後可能需要更多的人手,光你們三個人已經難以勝任了,給你們增派人手吧。”
於是,次日上午就派來了兩人。這二位都是參加工作不久、年齡不過二十來歲的新手,一男一女,男的姓宋,女的姓強,汪風帆就以小宋、小強相稱了。汪風帆對人員作了調配安排,說光靠我們五個人要迅速查清這二十三個對象的情況還是有難度的,所以要依靠對象轄區管段派出所的同誌。我們先把這二十三個對象的居住地列出來,分門別類歸到相應的派出所,然後每人一個派出所去跑吧。
這樣,五人一共跑了兩個整天再搭上一個夜晚,到1月14日晚上七點,終於查完了最後一名對象。當晚,專案組在市南分局駐地碰頭,匯總了情況,發現兩個對象身上有疑點。
對象之一:這是應靖波公司的員工向偵查員提供的情況。那是一個二十七歲的青年婦女,小名阿娟,大名劉蘊娟,住在台東區蒙古路,出身資本家,本人和另一個四十多歲的醫生遺孀合夥開了家咖啡館。阿娟是個有夫之婦,其夫是個經營煤炭的商人,常年在外奔波,很少回青島。可能正是這個原因,阿娟就有了跟其他男子交往的念頭。而應靖波本是個風流情種,咖啡館、舞廳是他經常涉足的場所,就這樣兩人從相識到相交,最後成了一對情人。
兩人的關係基本上是不避外人的,調查中不但公司員工說到過阿娟,同學中也有人知道,而且跟應靖波、阿娟一起吃過飯。阿娟是個性格外向的女人,據說她對應靖波愛得十分狂熱。她經營咖啡館,白天下午兩點前是有空的,就時不時跑到應靖波的公司去,也不避應靖波那些手下的麵,公然卿卿我我。大約一個月前,兩人不知為什麽發生了爭吵。有人聽見從關緊了門的老板辦公室裏傳出應靖波憤怒的咆哮,讓阿娟“滾”;阿娟呢,也不甘示弱,用更高的分貝發出了嚴厲警告,聲稱:你當我是尋常女子,可以讓你隨心所欲想怎麽就怎麽?要想分手,好辦!拿錢來——一千萬(此指舊版人民幣,相當於1955年發行的新幣一千元,下同)!之後,阿娟又來吵過幾次。最後一次是元旦前大約一個星期,當時應靖波正被疾病折騰得苦不堪言,情緒非常惡劣,手下人都是能避就避,不能避也三言兩語趕緊把要請示的事情說完後趕緊開溜。阿娟在這當兒過來,而且進門就氣勢洶洶,應靖波可能忍無可忍了,於是動了手。他是練過武術的,阿娟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女人哪裏經得住?當下就大呼“救命”。眾員工一齊進去勸阻。阿娟非常狼狽,但應靖波被人架住後,她又強硬起來了,表情凶狠地留下了一句“姓應的,你等著瞧吧,有你好看的”,就匆匆離開了。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對象之二:這是應靖波的兩個老同學向偵查員提供的情況。該對象名叫杜尊玉,濟南人氏,二十六歲,出身於惡霸家庭,但其本人卻是個烈屬。杜尊玉的父親是濟南的一個惡霸,既是“一貫道”壇主,又開著兩家商店、一家工廠,還是糞把頭,1948年9月濟南一解放就因為群眾集體向民主政府請願要求對其嚴懲而被公安局逮捕,然後就在鬥爭大會上當場給憤怒的群眾打死了。杜尊玉是其長女,因為家裏有錢,從小就受到了良好的文化教育。她在讀高中一年級的時候,跟學校的一個姓隋的年輕老師悄悄建立了戀愛關係。那個隋老師是個追求進步的熱血青年,當時已經參加了中共地下黨組織的抗日外圍組織。不久,該組織由於出現了叛徒,遭到了日偽特務的破壞,隋老師於是被組織上安排緊急撤退,前往抗日根據地。杜尊玉跟隋老師分別時,剪下了自己的一束頭發,連同從家裏偷出來的幾兩黃金一起交給對方,說一定等著你回來。之後,杜尊玉為表示自己對隋老師的那份綿綿情意,果斷地退了學,待在家裏閉門不出。
一晃數年,到了1948年初,杜尊玉忽然接到隋老師從青島寄來的一封信,說他已在青島居住,她方便的話可赴青島見個麵。杜尊玉欣喜若狂,立刻前往青島。隋老師其時已經不當老師了,在青島一家洋行當賬房先生,其實他是受中共黨組織指派潛伏青島從事地下情報工作。根據組織上的指示,為便於開展工作並做好安全掩護,他應該考慮成個家,如果一時沒有合適的對象,組織上可以派人跟他組織一個假家庭。隋老師於是就給杜尊玉去信把她叫去了,這樣,兩人正式結婚。隋老師在白區的運氣不大好,老是遇到叛徒,婚後七個月的一天晚上,一群國民黨特務闖進家門將他捕去。這一去,再也沒有回來。當時,杜尊玉根本不知道丈夫的真實身份,也不知道特務為何要逮捕他。救人要緊,情急之下,她馬上向濟南娘家發電報求援。那時,許世友指揮的十四萬大軍已經逼近濟南,她老爸盡管驚惶,但還是立刻派人趕到青島來通關係營救。好不容易通上了一個“保密局”少校的關係,但打聽下來,隋老師已經被槍決了。
青島解放後,杜尊玉才知道丈夫原來是中共地下黨員。其生前的工作以及被捕後英勇不屈的表現均得到了組織上的肯定,杜尊玉作為隋老師的妻子,遂成為烈屬。據說,那次杜尊玉的惡霸老爸派人趕到青島營救女婿時,帶來了一些金銀錢鈔,人沒有救成,就遵照老杜的吩咐把金銀錢鈔留給了杜尊玉。濟南解放後,老杜在鬥爭會上被當場毆斃,家庭自然也遭到了清算。濟南方麵記下了老杜當初奔青島時帶給女兒的那筆財產,青島解放後不久就有人前來找杜尊玉。當他們得知杜尊玉已是光榮的革命烈屬後,沒有為難她,財產的事什麽也沒說就走了。
杜尊玉就用這筆錢財投資實業,買下了一家私人紗廠的部分股權,自己也不去上班,按月領取紅利,過著非常滋潤的日子。她原出身富家,過慣了養尊處優的好日子,習慣於追求時尚,手頭又有錢,就時不時買些高檔商品享用。這雖然跟新社會提倡的艱苦樸素作風不大相符,但杜尊玉是一個沒有單位可以管束她教育她的人,按說街道對於這種角色是有責任規勸的,可人家是烈屬,街道幹部、居委會大媽對她板不起臉孔,也就隻好隨她去了。
據了解,杜尊玉跟應靖波是在舞廳結識的。應靖波學過武術,體態靈活,動作協調,舞跳得很好。而杜尊玉雖然酷愛跳舞,但她在這方麵生性愚笨,而且身材有點兒過於豐滿,所以舞技一直令人不敢恭維。她跟應靖波認識後,就拜其為師,虛心求教。沒過多久,竟然跳得像模像樣了,對應靖波就很是欽佩。兩人交往密切,據應靖波對外界透露,他有時是在杜尊玉那裏過夜的。
當然,偵查員之所以要把杜尊玉從二十三名對象中選出來作為重點,並不是應靖波自稱的過夜問題,而是杜尊玉有一件紫色狐皮大衣,而且,這個女人最近的發式就是披肩波浪發。冬天外出,頭上也喜歡壓著點兒什麽,不是帽子就是頭巾。
專案組於是決定對劉蘊娟、杜尊玉進行重點調查。
偵查員殷賢銘、小宋兩人負責調查杜尊玉在1月3日下午的行蹤,因為專案組認為如果那天應家姐弟遇到的那個不速之客是杜尊玉的話,那麽她是不可能在其他場合出現的。兩人直接去了杜尊玉的住所。杜尊玉對於警察的突然出現大為不解,用疑惑的眼神看著他們,問你們來找我幹什麽?難道你們認為應靖波是我毒死的?偵查員向她解釋說,這是他們的工作程序,需要對相關人員一個個進行調查。最近在放映的蘇聯故事片《刑警基卡夫》你一定看了吧,影片裏的蘇聯刑警也是這樣工作的,他在大街上還攔著調查對象問長問短哩。
杜尊玉點點頭,說這部影片我看過,那個基卡夫是一個有趣的刑警,他的工作確實是這樣做的,不過人家蘇聯同誌調查時說話可比你們活潑幽默得多哩。說著,動手給偵查員沏茶,還問要不要加糖,然後,就說你們要調查什麽,說吧!殷賢銘於是就問她跟應靖波的關係,她說是朋友關係。她很欣賞應靖波,因為他舞跳得好,也懂得體貼人,對於應靖波的猝死,她是很悲痛的。她聽到噩耗後,大哭了一場,趕到應家去吊唁時,又哭了一場。
偵查員暗吃一驚:什麽?杜尊玉曾到應家去吊唁過?劉巧玲沒說過嘛!是真是假呢?殷賢銘頭腦活絡,馬上說:“哦!我想起來了,那天你是穿著一件紫色皮大衣去的吧?好像還戴著一頂帽子?”
杜尊玉大喜,說就是唄!你看到我了?一邊說著,一邊拉開了客廳一側大櫥的櫥門讓偵查員看裏麵的衣服,果然有一件紫色狐皮大衣,還掛著幾頂不同顏色、式樣的帽子,有一頂是紅色的有簷絨線帽。殷、宋兩人見之心裏一動。
杜尊玉問道:“二位先生來找我,究竟要了解什麽,請盡管開口,我可以做到知無不言。”
殷賢銘笑道:“謝謝杜女士對我們工作的配合。是這樣的,我們想了解一下1月3日那天下午,您在忙些啥?”
杜尊玉仰臉稍忖,說:“1月3日?那不正是應靖波出事之前的那個白天嗎?下午我在幹啥?請二位稍等……”說著,起身進了客廳旁邊的書房,俄頃出來時手裏拿著一本精致的羊皮封麵的記事本。
別看杜尊玉一副胸無城府、大大咧咧的樣子,她卻奉行著“好記性不如爛筆頭”的哲學,備著這個本子就是記錄每天的日常瑣事的。當下,她當著偵查員的麵翻閱著本子,很快就有了答案。她說:“1月3日,下午,我在紗廠參加股東理事會議。”“……哪家紗廠?”“大勝紗廠呀,我在那裏有股份,大夥兒選我當了理事。”
偵查員告辭而去。沒有回分局,而是去了大勝紗廠。了解下來,杜尊玉所言內容屬實。那天紗廠舉行股東理事會議,是元旦前三天就已發了通知的。那天全部理事共七人均到會了,會議從下午兩點開始到五點多結束,沒有一人早退。會後,在紗廠對麵的酒樓吃了晚飯,杜尊玉也參加了,還喝了不少酒,顯出些許醉態,最後還是廠長派車送她回家的。這樣,對杜尊玉的懷疑就可以排除了,因為她沒有作案時間。
再說另一路偵查員仇越和小強兩人對劉蘊娟的調查。
兩人接受任務後,商量了一下,決定先去應靖波生前經營的那家公司。應靖波死亡之後,他開的那家公司還在運轉,因為公司跟客戶所簽的合同還沒履行完畢,如果突然關門歇業,客戶要求賠償損失,應家賣了房子還債隻怕還抵不了。所以,喪事辦完後,應家的親戚開了個家庭會議,聽公司賬房先生介紹了情況,最後一致同意委托應靖波的助手、公司襄理李達誌接手把業務做下去,待履行完合同規定的義務後再予以清理,關門歇業。
使仇、強兩人大覺意外的是:當他們趕到公司時,竟然看見有三個警察正在那裏搜查!
這是怎麽回事呢?
六、神秘女人
仇越、小強兩人穿著便衣,那三個警察又不認識他們,見忽然闖進來兩個人,立馬兒吆喝:“出去!”
仇越亮出了證件,說明此行是執行偵查命案的公務。這一說,氣氛就給調節過來了。對方向仇、強兩人說明了情況:他們是市局特種物資緝查隊的警員。特種物資緝查隊是去年11月初才組建的一個部門,其職責是為配合抗美援朝的順利進行,對一些重要物資進行保護性控製。比如國家規定私人之間不能進行黃金買賣,但還是有人私下在進行交易,甚至大規模倒賣;比如文物不能倒賣,但有人卻照樣買來賣去地折騰,一直折騰到海外;比如汽油、橡膠、有色金屬、酒類、煙草、食鹽不能自由貿易,但有不法商人就敢悄悄進行地下交易活動,從中大肆牟利。這些行為,都是在規定要打擊的範圍之內的。特種物資緝查隊,就是專門對付倒騰控製物資的不法分子的。
那麽,眼前這三位警察到應靖波的公司來幹嗎呢?原來,據他們獲得的情報表明,劉蘊娟有倒賣黃金的嫌疑,最近幾天進行了一番外圍調查後,已於昨晚將劉蘊娟拘捕。連夜訊問,劉蘊娟交代一同倒騰黃金的還有元旦後已經猝死的應靖波。於是,今天他們就到應靖波的公司來搜查,回頭還要去應家搜查呢。
仇越的反應很快,他隨即就想到了一個問題,說關於你們準備到應家去進行搜查之事,我想跟你們商量一下,是否悄悄進行,就是說不能讓外界包括應家鄰居在內的人知曉,這樣做是為了我們手頭這個案子的調查工作能夠順利進行。那三個警察同意了仇越的要求,說回頭我們跟應家管段派出所聯係一下,看怎麽樣妥善處理這件事,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仇越和小強於是立刻去看守所找劉蘊娟調查,主要是想弄清兩個問題:其一,你跟應靖波三番五次大吵小鬧,是為了什麽事情?其二,1月3日下午你在幹什麽,有誰證明?
劉蘊娟是一個心理素質比較差的女人,昨晚警察去她經營的咖啡館逮捕她的時候,一宣布逮捕令,她竟然尖叫一聲當場就昏過去了。偵查員遇到這種心理素質的人,應當說是一種福分,因為這種人在被捕後接受訊問時,基本上用不著虛聲恫嚇,更不需要拍桌摔凳搞伴奏,隻要擺出一副秋風黑臉就行了。而劉小姐可能比較體諒仇越他們的辛苦,所以也不勞駕他們秋風黑臉了,比較和氣地問了一下,馬上老老實實作了交代,說她跟應靖波之所以吵架,並非感情問題,而是為了倒賣黃金獲利後分贓不均,她認為應靖波每次獲取非法利潤後都少分給她錢了,難以容忍,所以就找應靖波吵了。最後一次去找應靖波時,應靖波還是不肯把她算了細賬認為少給了的一千萬元給她,還要推她出去,她忍無可忍,於是就動手跟他撕扯,結果被應靖波揍了幾下。當時,她確實說過讓應靖波“等著瞧”的狠話,也確實有過恨不得將他殺死的念頭,但她沒有這份能力,也缺乏這種勇氣,最後還是不得不忍了。元旦後四五天,劉蘊娟獲悉應靖波猝死,想起兩人曾經的那段情分,心裏反倒有些兔死狐悲。
關於1月3日下午劉蘊娟在幹什麽的問題,劉蘊娟說她記不清了。她不像杜尊玉那樣信奉“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沒有凡事都記一筆賬的習慣,回想了半天,說好像是在她和人合開的那家咖啡館裏吧,因為下午兩點以後咖啡館就開始營業了。
於是,偵查員就去咖啡館找劉蘊娟的另一個合夥人調查。合夥人查了咖啡館的每日賬單,上麵是有當班人員姓名的,果然記的是劉蘊娟的名字。偵查員又向1月3日那天當班的另外兩個侍者調查,他們也證實劉蘊娟那天確實當班。那麽,當班是否意味著人就一定在咖啡館裏待著呢?了解下來肯定是待著的,因為咖啡館的收款工作是由兩個老板親自做的,那天既然是劉蘊娟當班,那她就得收款,所以她是無法脫身的。
這樣,劉蘊娟的嫌疑也排除了。線索就此中斷,偵查工作又回到了原地。
專案組開會再次研究案情,看如何找到那個冒充“愛衛會”工作人員檢查衛生的穿紫色毛皮大衣的神秘女人。五名偵查員中,四人都發言談了一些設想,但又都覺得似乎虛無縹緲,隻有女偵查員小強沒有開口,手裏捏著一支鉛筆在一張白紙上胡亂劃拉著什麽。組長汪風帆於是點名道:“小強,你也談談想法吧,群策群力嘛!”
小強其實是在把目標的所有特征都寫在紙上,想清理一下思路,這時還沒寫完,聽汪風帆這麽一催,訥訥道:“我……正在想嘛……”低頭看看紙上寫到的正是“紫色皮大衣”,遂說,“是不是可以通過皮大衣找目標……”這個姑娘的思維很敏捷,一邊說著,一邊腦子裏竟然電光石火般地閃過一個念頭,“有了!”
小強頭腦裏產生的念頭建立在這樣一個基礎上:1月3日那天,劉巧玲與應靖波分手後去“九源堂”配了藥,又去買了帽子,還在帽子店給丁學賢打了電話,然後回家。而那個被懷疑是投毒凶手的神秘女人正好在劉巧玲出門去會丁學賢的短短十分鍾時間內進入應家投毒。凶手要確保避開劉巧玲並順利投毒,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她能夠肯定劉巧玲在這段時間內必須出門;二是她必須事先等候在應家附近,看見劉巧玲出門後才能迅速進入應家。第一個條件,凶手(或者凶手的幕後指使者)可能是對劉巧玲和應靖波實施了跟蹤,後來劉巧玲、應靖波分手後就跟蹤劉巧玲,在帽子店裏把她跟丁學賢通電話的內容都聽得清清楚楚,這樣,才能確保應家不會有大人在。第二個條件比較簡單,凶手完全可以在應家附近找到一個合適的隱藏之處。這個隱藏處,就是小強頭腦裏此刻冒出的尋找凶手的途徑!
小強剛說到這裏,其他四個偵查員就已經明白她的意思了:如此打扮的一個富家女,要想選擇一個既能避開劉巧玲的視線又能看見劉巧玲出門的地方,不可能躲在附近某戶居民家裏。現在的老百姓警惕性都很高,她貿然登門提出要坐一會兒而且躲在窗前一雙眼睛始終盯著外麵看,這副樣子還不被人家當成女特務?所以,她完全有可能躲在應家胡同口馬路上的某一處合適的公共場所。這樣裝束打扮的一個妖嬈女人,隻要在公共場所待的時間稍稍長一點兒,肯定會引人注目,注目的後果就是會留下記憶。因此,隻要發現那個公共場所,再向人調查一番,就可能發現這個神秘女人的蛛絲馬跡。組長汪風帆於是下令:全體出動,去太平路贏德坊!
專案組一行五人趕到應家所在的太平路,以那個女人的眼光選擇符合隱藏條件的場所,結果一下子就選中了胡同口西側十幾米處的那家“孟春茶館”。這是一幢二層建築物,二樓伸出底層大約兩米,高踞於人行道上方。如果在二樓伸出位置靠東側的那副座頭上,就可以把贏德坊路口看得一清二楚。劉巧玲隻要出來,就逃不過上麵的那雙眼睛。偵查員很想立刻就向茶館方麵了解情況,但此刻已是夕陽西下時分,茶館早已關門打烊。汪風帆說那就明天早上過來吧,人不必多,我一個,主意是小強出的,小強跟我去。
次日上午七點,汪風帆和小強去了“孟春茶館”。這家茶館的金老板是個老實的生意人,膽子有點兒小,一聽來人是公安局的,臉色就有點兒緊張。偵查員讓他不必緊張,說我們要辦的事情跟你沒有關係,跟你的茶館也沒有牽連,遂把要查1月3日下午大約三點鍾前是否有一個如此打扮的女人前來喝茶的情況說了一遍。金老板聽了,馬上說:“有!有!有!”
舊時的茶館,通常都是男性涉足之地,很少有女人光顧。哪天難得來一位女性的話,肯定會給老板、跑堂以及其他顧客留下深刻印象。如果這位女性打扮得非常時髦而且長得還有幾分姿色的話,那這種印象會在人們的腦海裏保存一段時間。1月3日下午光顧“孟春茶館”的那個女茶客,就是這種情況。
這個女茶客給金老板留下深刻印象的原因還不僅於此。像“孟春茶館”這種有點兒規模的茶館,通常老板自己是不會出來應酬客人的,除非有人鬧事了才出麵。這天卻是一個例外。那個女茶客上樓後,跑堂小鄧就把她往朝西窗口的座頭上引領,因為冬天下午的太陽轉向西側方向了,朝西的座頭可以曬到陽光。可是,這個女茶客卻一口謝絕,自顧往臨街的東側窗口那副沒有陽光的座頭上去了。坐下之後,要了一碟瓜子、一碟花生和一壺毛尖茶。小鄧對於她選擇座頭之舉覺得奇怪,擔心會有什麽事兒弄出來,於是趕緊向老板稟報。金老板聽了也覺得有些反常,便出去看了一下,對這個穿著富貴時髦的服裝來茶館喝茶的女士感到意外,暗忖別是來跳樓自殺的吧?越想越不放心,就關照小鄧,讓他通知其他跑堂,大家都盯著這個女人,如果發現她想開窗什麽的,立刻上前阻止!
之後,金老板就一直心神不寧。本來是坐在自己的小房間裏喝茶的,想想坐不住,索性捧著茶壺出來,親自坐在離那個女茶客不遠的那副座頭上監視著。因為不敢離開,所以其實也沒敢喝茶——免得上廁所。巧的是,後來那個女茶客離開時,金老板發現她點的那壺毛尖竟然一口也沒喝。
汪風帆問,那麽,這個女人坐在那裏,有些什麽舉動呢?
金老板說,有什麽舉動?她始終朝外麵看著,看的方向就是朝東嘛!
朝東,那就是應家所在的贏德坊路口了。於是再問:包括你在內的茶館人員以及茶客中有認識那個女人的嗎?
金老板說,茶館人員中肯定沒人見過她,茶客,比較難說,要麽問問看。
怎麽問呢?金老板自有主張。因為到他茶館裏來喝茶的一批老茶客都是賒賬的,即平時來喝茶都先由茶館統一記賬,到月末那天一並支付就是。所以,茶館隻要查一查1月3日下午來喝茶的有哪些茶客就是了,他們肯定還記得那個引人注目的時髦女人。
偵查員於是按照金老板提供的名單問了大約二十多名茶客,有一個五十來歲的老頭兒說他解放前好像見到過那個女人。這當兒,“好像見到過”總比“沒有見到過”要好些,於是就繼續追問。那老頭兒帶著一點兒不好意思的神情說,解放前他有時會去妓院轉轉,好像曾在“雅秋館”見到過這個女人。
這是調查所獲得的唯一線索,專案組決定往下追查。青島的妓院早已被取締,不過還有辦法調查“雅秋館”是否有過這個妓女。因為取締妓院時,所有妓院的人員資料如各人的基本情況登記、照片什麽的,都是統一造冊交到民政局去的。偵查員到民政局查到了“雅秋館”的這本冊子,先請那個老頭兒辨認,老頭兒卻說冊子裏沒有那個女人。那是怎麽回事呢?老頭兒說他是解放前兩年即1947年見到那個妓女的,你拿來的這本冊子是解放後政府取締妓院時的資料。這兩年裏,她大概已經離開“雅秋館”了。
偵查員覺得有這個可能,那麽,這個女人是跳槽到其他妓院了呢還是從良嫁人了?這個,還得進行調查。於是,偵查員就去了市局看守所,向三個月前被逮捕的原“雅秋館”老鴇鍾豔蘭調查,最後得知那個妓女名叫張少珍,在1948年初夏離開“雅秋館”,不是跳槽,而是從良嫁人了。嫁給誰了?鍾豔蘭不知道,隻聽說張少珍是去做小(老婆)的。
好不容易獲得的一絲線索,眼看又要斷了!
七、意外收獲
元月18日晚,專案組再度舉行案情分析會,對麵臨的情況進行了分析研究。偵查員殷賢銘提出了一個觀點:當初,如張少珍那類少有文化、追求虛榮的妓女,獲得一個自己非常滿意的從良機會,能夠嫁給一個有錢人,那應該是一樁天大的喜事,所以,她肯定會對“雅秋館”的其他關係較好的妓女說到這件事。我們何不去找當時在“雅秋館”的妓女了解一下?
這個觀點獲得了眾人的一致認同。於是,次日,偵查員根據民政局那本冊子上的記載,分頭尋找以前在“雅秋館”待過,現因妓院被取締而由政府安置謀生的那些前妓女,向她們了解關於張少珍從良嫁人之事。這一步走成功了。受訪對象中,有三人是張少珍以前的小姐妹,她們都知道張少珍從良的情況:她並非屬於那種明媒正娶的嫁人做小,而是給一個姓辛的有錢商人做地下情人。那個商人給了她一套房子,讓她待在裏麵,平時的吃穿打扮零花錢什麽的都由辛某提供,辛某則時不時去那裏過個夜什麽的。用現在的話來說,張少珍是做了辛某的“金絲鳥”。那麽,這隻“金絲鳥”的窩築在哪裏呢?這個,那三位誰也沒去過,隻聽說在台東區洮南路一帶。這也好辦,通過派出所去查摸就行了。
當天下午四點,專案組獲得信息:張少珍獨自住在洮南路的一幢公寓樓內。於是,五名偵查員立刻一齊出動。趕到那裏一問公寓門房老戴,說有這樣一個業主,是一個單身女人,好像沒有工作,有時一連幾天待在屋裏不出門,有時忙忙碌碌一天要出出進進多次,還時不時有人來訪。不過,最近已有多日沒見過她了。
偵查員稍一商量,決定進入張少珍的住所去查看。門房是沒有業主住所鑰匙的,於是就請來一個鎖匠將房門打開了。進門一看室內景象,偵查員心裏頓起疑竇:廚房裏的一個小鋁鍋裏,剩下的半鍋米飯已經發黴;臥室桌上的1951年台曆,隻翻了兩頁,停留在1月3日上。臥室的床頭櫃上,一盒已經開封的上海“冠生園”生產的“燕子太妃”奶糖赫然入目,打開蓋子,裏麵的糖果包裝紙跟劉巧玲交給專案組的那六張屬於一種式樣。
偵查員於是就讓鎖匠打開了所有的抽鬥、櫥門鎖具,檢查下來,發現主人的金銀首飾、現鈔存折、貴重衣物之類均未動過。於是問題就出現了:從飯菜發黴、台曆未翻動過的情況看來,張少珍已經出門多日未歸了。她去了哪裏?為什麽如此匆匆忙忙地出門?從掌握的證據看,她在1月3日下午是去太平路應家往中藥裏投毒的。她的投毒行為當時根本沒有人發現,警方也是這兩天才掌握的,所以她在下手之後應當是沒有必要驚慌失措地立刻扔下一切逃竄的。這個女人在其住所留下的痕跡似乎透露著一種不祥的預兆!
專案組長汪風帆想了想,說看來現在我們要對這裏進行正式搜查,小宋你下去一趟,給派出所打個電話,請他們過來一兩位同誌,如果有需要帶走的東西,可以先封存到派出所。另外,要他們帶一些蓋上公章的封條過來。事後想來,幸虧汪風帆有這個念頭,否則專案組接下去的工作將會變得非常麻煩和艱難,因為馬上就要出現打草驚蛇的後果了。
這幢公寓裝有一部電話機,就在底樓門房間裏。小宋下了樓,在樓梯口拐彎處看見從外麵來了一個男子,走進門房間,向門房老戴詢問著什麽。老戴還沒回答,看見小宋剛好下樓,就向他招手。小宋當時還不知運氣來了,快步走過去問有什麽事。老戴指著那人說,這位同誌是張小姐的表兄,說張小姐把鑰匙交給他讓他來拿一點兒東西。
小宋定睛一看,那人大約三十三四歲,戴著一副眼鏡,穿一件中式對襟絲棉襖,一副文弱書生打扮,看樣子很像一個教書先生。對方見小宋打量他,遂開口詢問:“這位同誌是……”
小宋說:“我是公安局的……”底下的話還沒說出來,就發現對方眼裏掠過一絲驚慌的神色!
對方定定神,說:“我是張少珍的表兄,她委托我過來拿點兒東西。您是公安局的?是來公寓樓執行公務啊?”
小宋點頭:“我們奉命來查看張少珍的住所!”
對方神色倏變,稍一愣怔後馬上欲往外走,嘴裏說著:“哦!既然你們在執行公務,那我就不打擾了。”
這人當然已經沒法離開了,被小宋一把揪住:“別走!跟我上樓去!”
其他偵查員沒想到小宋去打電話竟然揪了一個人上來,汪風帆一聽情由立刻伸手:“鑰匙呢?”接過對方顫顫巍巍交出的鑰匙,一聲令下,“銬起來!”
從這個倒黴鬼身上搜出一個工作證,表明這人名叫袁昱,是台東區“紅星小學”的老師。他再三聲稱自己是好人,至於跟張少珍的關係……汪風帆打斷說,既是好人,那你就說一下自己住在哪裏吧。袁昱隻好說出了住處。其時,汪風帆已經斷定這一幕的背後肯定隱藏著什麽問題,於是,立刻給市局打電話要求派車過來,押著袁昱前往其住所進行搜查。
這一搜查,整個專案組為之震驚。在袁昱家的閣樓上,竟然搜出了美國製造的收發報機一部和一支左輪手槍、五十發子彈。
隨即將袁昱押往市局突擊訊問,袁昱交代自己是國民黨“國防部保密局第113潛伏組”成員,負責報務,兼帶幹一些組長交辦的雜差。至於該組的其他成員,他不清楚,向他直接下達指令的是“113潛伏組”少校組長牛漢峰。牛漢峰的公開身份是“雄山糧行”的老板,地址是市北區海泊路229號。
專案組沒想到竟然牽出了這麽大一個案子,於是立刻向領導緊急報告。青島市公安局領導連夜組織力量前往“雄山糧行”將老板牛漢峰逮捕。然後根據牛漢峰的交代,當晚逮捕了“113潛伏組”其餘六名成員。牛漢峰還交代了張少珍的下落——已於元月3日晚上滅口,屍體扔於市郊接合部的一口枯井裏。次日,警方在那口枯井中發現了張少珍的屍體。
“113潛伏組”成員全部被捕後,交代了各自的罪行。至此,應靖波命案的案情終於真相大白——
“軍統”的少校情報員牛漢峰早在抗戰時期就一直以糧行老板身份為掩護在青島進行秘密活動。特務頭子戴笠死後,原“軍統局”改名為“國防部保密局”。1949年初牛漢峰受命潛伏,組建“國防部保密局第113潛伏組”,共有六名成員,而且早就有各種合法身份為掩護,其使命是接受“保密局”總部指令,伺機刺探解放後青島地區的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等情報,還規定視工作需要發展成員,每發展一名成員,該組就可以獲得三兩黃金的經費。
像牛漢峰這樣的老特務,是不會因為那三兩黃金而大肆發展新特務的,因為發展新成員必須慎而又慎,否則一個不小心就會將整個組織都給暴露了。牛漢峰心裏很清楚:性命比黃金重要。所以,他在這兩年裏,一共隻發展了兩名新成員,一個是張少珍,一個是應靖波。張少珍是青島解放前就已經發展了的。張少珍與應靖波勾搭後無意間得知他所開的公司因經營海產品業務需要,持有可以合法前往青島地區整個海域諸島嶼的通行證。牛漢峰深知這個通行證的重要作用,對於應靖波來說不過是做生意,而對他來說,則可以收集軍事情報。於是,他就決定把應靖波拉入特務組織。應靖波玩女人內行,對於政治、軍事、人生等方麵卻很是糊塗,跟牛漢峰這樣受過專門訓練的老特務一打交道就輸,於1950年9月3日正式簽約,成了“113潛伏組”的一名新成員。
當時,牛漢峰還沒有接到台灣的指令讓其收集海域軍事情報,所以沒有給應靖波安排任務,但每月還是發給應靖波報酬和活動經費。這使應靖波很高興,加上又有美女張少珍,隻以為自己鴻運當頭,樂得享受。哪知好景不長,不久朝鮮戰爭爆發,牛漢峰接到指令讓“113潛伏組”收集青島地區的海域情報。於是,牛漢峰於12月1日向應靖波下達了指令,並撥給特別經費一百五十萬元。應靖波接受了指令,領取了經費卻按兵不動,也不向牛漢峰說明任何理由。牛漢峰等了十天,不見消息,就讓張少珍催問。應靖波說“正在進行”,之後又是十天沒有下文。台灣三番五次催促,最後甚至發出了“如再延誤,將執行團體紀律”的嚴重警告。不得已,牛漢峰再通過張少珍跟應靖波聯係,應靖波幹脆連張少珍也回避了。
牛漢峰終於明白,這小子是膽小怕事,臨陣縮頭了。真實的特工行業裏是沒有什麽“做思想工作”之說的,於是,牛漢峰就隻有采取“密裁”措施了。他向手下三名特務發出了指令:密切注意應靖波的動向,每日一報。
那三名特務都是接受過收集情報訓練的,對付應靖波這樣一個外行簡直是易如反掌。他們通過跟蹤、竊聽電話等手段,很快就查明應靖波最近正頻繁跟醫生接觸,治療一種叫“痹症”的毛病。牛漢峰於是就有了初步打算:利用其看病一事做文章。
應靖波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已經受到了三名“保密局”特務的秘密監視。這樣,他的就醫計劃和實施情況,被竊聽電話的特務掌握得一清二楚。1月2日,牛漢峰得知次日應靖波要去“施一帖”施大為中醫那裏去就診,立刻想到了一個主意:看中醫就得吃中藥,中藥裏是最容易下毒的了。於是,牛漢峰就召見張少珍,說奉上峰之命,要你去執行一項簡單使命,完成使命後,根據你之前再三向我提出的申請,決定同意你撤到香港去,屆時會有專人前來接你前往。張少珍大喜,連忙問要執行什麽使命,牛漢峰說很簡單的一樁事兒,到時候我會通知你的。
牛漢峰隨即向那三個執行監視應靖波使命的特務下達了命令:次日嚴密監視應靖波,如果他去就醫,則盯著他配的中藥的下落,有情況可隨時來電報告。
這樣,應靖波、劉巧玲前往施氏診所去看病的時候,其實後麵是有人跟蹤的。兩人離開診所後分道揚鑣,跟蹤的特務就盯著去抓中藥的劉巧玲了。劉巧玲去“九源堂”抓藥後,回家途中進帽店買了帽子,還給丁學賢打了個電話。跟蹤的那兩個特務也佯裝顧客進了帽子店,聽見劉巧玲的電話內容後,一個繼續跟蹤劉巧玲,另一個則去馬路對麵的一家牙醫診所借用電話給牛漢峰密報了情況。牛漢峰接到這個電話後,決定立刻對應靖波下手,遂向張少珍下達了執行命令。
張少珍接受命令拿了牛漢峰交給她的砒霜後,立刻前往太平路。因為時間還早,就進了“孟春茶館”佯裝喝茶等候著劉巧玲出來。三時許,丁學賢趕到後,劉巧玲果然也從胡同裏出來了,於是,她就潛入應家,在中藥裏下了毒。
張少珍遵照牛漢峰之前的命令,在外麵給牛漢峰打電話報告“事已辦妥”,然後就回家去了。當天傍晚,一名特務根據牛漢峰的指令前往公寓來接張少珍。來人跟張少珍對上暗號後,讓張跟他走。沒想到,這一走,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之後,牛漢峰按兵不動,見半個多月過去了張少珍的住所那邊沒有什麽動靜,料想公安局無法偵破這個案子,於是就派袁昱過來把張少珍的一些貴重細軟拿走。沒想到,這一來,竟然撞到了警方手裏!
1951年7月,“113潛伏組”成員被押上了審判台,牛漢峰等四名特務被判處死刑,其中三人立即執行,一人緩期兩年執行,後改判無期徒刑;另外三名特務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至二十年
來源:啄木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