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鳥》
一、死囚被謀殺
1950年11月16日,湖南省城長沙市。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初冬之日,但對於彭祖清等二十四名囚犯來說,晴空萬裏還是烏雲密布已經沒有意義了,因為他們從午前分別被提出各自所待的監房,集中關押於一個特地騰出的大監房,根據門口森嚴的戒備來估計,今天十有八九是大限之日。果然,一會兒送來了午餐,菜肴竟是香味撲鼻的回鍋肉、辣子雞,大米飯管飽。於是,這幹人就明白了:這是“長休飯”,真的是大限到了!
那時正是“鎮反”運動剛剛拉開序幕的當兒,執法簡易化。這些囚犯直到吃過飯一個個被五花大綁後押出市看守所時,還沒接到法院的判決。那時雖是法院判決,但公布時一律是以軍管會的名義。有軍管會落款的判決書已經製作好了,準備張貼於牆上公布於眾的布告也已經寫好,隻等公審大會上宣布後用朱筆在上麵打一個大大的勾,就把死囚押赴刑場執行槍決了。那時候執行死刑還沒有四周砌著高牆的刑場,就在市內找塊空曠的場地把人拉過去槍決就是了。槍決之後,會有家屬抬著棺材來收屍;沒有家屬的,朋友也可以;朋友也沒有的,就由政府負責處理善後。這次處決二十四名死囚,需要比較大的場地,法院就選擇了湘江畔的一個業已廢棄的碼頭堆場,就是露天倉庫。押解死囚也沒有現在這樣的裝備和聲勢,通常就是市局公安大隊(相當於如今的武警)、法院的法警和武裝民兵。
公審大會宣判後,二十四名死囚立刻被押赴刑場。露天倉庫那邊,已有大批群眾等著看熱鬧,遠遠看見押解隊伍過去,頓時一片歡呼,還自發喊起了口號。維持秩序的公安民警和民兵牢牢把守著警戒線,使押解隊伍得以順利進入刑場。江邊的磚地上,事先已經用石灰畫好了—個個圓圈,押解人員將死囚按順序一個個推進圈內,就地跪下。當時槍決死囚都是由公安大隊執行的,一律用步槍射擊。當下,公安大隊指派的二十四名執行人員——在每個死囚背後站定。現場有一個執行總指揮,以往處決十名以內的死囚時通常是由公安大隊的中隊長、指導員擔任的,這次由於處決的死囚多達二十四名,公安大隊特別重視,大隊長劉高堂親自擔任總指揮。劉大隊長站在死囚後麵大約五六米處的一張八仙桌上,右手提著一個用白鐵皮製作的喇叭筒,左手執一小紅旗,扯開嗓門對著喇叭筒吼道:“聽令!預備——”
幾乎是同時,跪在地上石灰圈內的死囚中忽然有人怪聲怪調地叫起來:“饒命啊!我檢舉……立功……檢舉尚保……”
這聲音傳進了劉高堂的耳朵,但因為聲調怪得離譜,而且又是一口江南腔,北方出身的大隊長根本無法分辨,隻道是哪個死囚恐懼至極精神失常胡亂叫嚷,這在以前執行死刑時是經常出現的,因此他根本不予理睬,隻管接著發令:“——放!”
隨著一陣槍聲響起,二十四名死囚紛紛倒地。劉高堂站在八仙桌上繼續發令:“檢查斃命情況,未斃的即予補槍。”
話音剛落,有人大喊:“報告!”
這位大喊“報告”的兄弟是公安大隊的班長小薛,他所率的班負責對其中四名死囚執行槍決。他是班長,不必親自動手,待在執行戰土的後麵看著就是了。而那個怪聲怪調大叫“饒命”的死囚,就是他這個班執行的四名死囚中的一個。那死囚一叫喚,小薛雖然也是北方人,難以分辨江南口音,但尋思這人總是有啥重要情況要說的,正要向劉大隊長報告時,執行令已下,負責執行的戰士已經準備射擊了。於是他也就顧不上考慮啥了,一個箭步躥過去,伸手抓住了槍管往上一托。就在這時,那個戰士扣動了扳機,子彈射向天空。可是,這個沒挨槍的死囚還是倒下去了,而且就像其他挨了槍的死囚一樣沒了聲息。
當下,小薛向劉高堂匯報了情況。劉高堂跳下八仙桌前去查看,果然,這個死囚沒中彈,人卻像是死過去了,於是就把衛生員喊了過來。衛生員檢查後說這個犯人還有呼吸,心跳也有,不過很微弱,估計是嚇昏過去了。劉高堂問小薛:“這家夥叫喚什麽了?”
小薛說:“好像叫饒命什麽的,他那話我一時難以分辨啊。”
劉高堂不是一個好脾氣的軍官,當下就惱火了:“死囚叫饒命你就阻止執行了?那他叫救命的話你小子還就劫法場了?這是經市軍管會判決的,必須執行!別說你小子了,就是咱們局長也沒更改的權力呀!”說著抽出了腰間的佩槍,準備親自對該死囚執行槍決。
就在這時,旁邊站著的副班長小王向他立正報告了。小王是南京人,能夠聽懂江南方言,報告說這個犯人除了叫“饒命”,還說要檢舉立功,他說要檢舉—個叫“尚保”的人。
劉高堂聽著就把槍收起來了。這時軍管會、法院的人也過來了,聽小王又說過一遍之後,馬上交換了意見,當場決定:把這個死囚送醫院搶救,待其蘇醒後視其檢舉內容再裁定其生死。
於是,這個名叫彭祖清的死囚就被送往附近的部隊醫院,軍管會指定法院、公安局派員看守。法院派了一個剛從華中革命大學畢業的十九歲的小夥子裴慶,公安局方麵就由公安大隊承擔看守使命了,劉大隊長說既然這事兒是小薛弄出來的,那就交給小薛這個班吧。於是,小薛就帶了小王和另一個戰士小張前往醫院值勤。
經軍醫救治,彭祖清蘇醒過來了,不過不能言語,問什麽也沒反應,眼神與瘋子無異。裴慶向軍醫請教這是咋回事,軍醫說這個犯人受了嚴重驚嚇,眼下的症狀就是老百姓平時所說的“嚇傻了”。裴慶問:“那麽能不能恢複正常?我們還要訊問哩。”
“這個,”軍醫回答,“應該是能夠恢複的。先讓他好好休息,估計一兩天就差不多了。”
三個公安戰士加上一個也佩著手槍的法官裴慶看守一個傻子樣的對象,按說安全係數該是極高了。可是,正所謂世事難料,當晚,死囚彭祖清竟然讓人幹掉了!
醫院為讓彭祖清好好休息,就在當天傍晚給他注射了鎮靜劑。注射後沒多久,彭祖清就入睡了。在場的四個看守者是以裴慶為主的,但這個年輕人比較謙和,他跟小薛商量該怎麽排班輪值。小薛說:“裴同誌你是法官,領導派你過來是負責問案的,看守的事兒該當咱們三個當兵的來承擔,所以依我說呢你晚上就不用值勤了,在隔壁屋裏睡覺吧,由我們三個輪流看著這主兒。他如果腦子清醒了,我們就叫你過來立馬問案;如果還不清醒,那就讓他繼續睡。”裴慶覺得小薛說得有道理,於是就點了頭。不過,他還是問了問小薛三人輪值的安排。
小薛三人的排班是每人三個半小時,其順序是小薛、小王、小張。輪到值勤的待在病房裏守著彭祖清,另二位就在隔壁屋裏和裴慶一起睡覺,到點了,值勤者就去喚醒接班的過來。裴慶有一塊舊表,摘下來留在病房裏給小薛三人掌握換崗時間用。
凶殺案就發生在下半夜三時。值勤的小王看換崗時間到了,就像上一崗的小薛那樣離開病房去隔壁屋裏喚醒小張。小張才十七歲,正是好睡的年齡,小王連推幾下都沒動,又不好出聲叫喚,生怕驚醒了裴慶和小薛,於是就揪耳朵、捏鼻子,折騰了片刻方才把小張弄起了床。兩人輕手輕腳溜出去到隔壁病房交接班時,彭祖清卻已經不需要看守了——被子被掀開,胸口插著一把匕首,直沒至柄!
這樣,這案子就沒有裴慶的活兒了,交由公安局負責偵查。死囚彭祖清搖身一變成了該案的被害人,案由是反革命分子——係“內調局”(即“中統”,抗戰勝利後改組為“內調局”)湘站(湖南站)潛伏特務,曆史上曾有重大罪行,解放後繼續犯罪。這次被處決的二十四名死囚是“鎮反”運動開始以來的第一批死刑犯。具有樹典型的用意,因此其名單都是上市委常委會討論逐個拍板定下的,彭祖清是其中一個。昨天在刑場臨時將其拉下送醫院之事,稍後就報告了市委,現在這人被殺了,自然要受到特別重視。長沙市人民政府公安局局長程萍聞訊後親自前往現場察看,然後,召集領導班子開會,決定組建專案組對該案進行偵查。
當時的長沙市公安局下設八個機構:秘書室、人事科、偵審科、行政科、司法科、外僑管理科、總務科和公安大隊,負責偵查案子的是偵緝隊,連同拘留(看守》所歸司法科管。彭祖清被殺案專案組就由市局偵緝隊與案發地城東公安分局偵緝股共抽調了四名偵查員組成,組長由市局偵緝隊副隊長任桂福擔任。
11月17日下午,勘查過現場,詢問過裴慶、小薛等人的專案組在城東分局開了第一次案情分析會。
這個案子,聽著頗有些嚇人,甚至還很神秘。不過,從現場勘查所獲得的痕跡來看,凶手作案的軌跡還是比較清晰的。這家醫院是部隊的後方醫院,由於戰事已結束一年多,所以其警戒措施不像戰時的野戰醫院那樣嚴格。當然,跟地方醫院比,還是使人頗有安全感的,門口晝夜設置的崗哨就是一個標誌。不過,由於醫院已經向地方上的老百姓開放,進出人員多而雜,崗哨也就起不到特別的作用了。凶手沒從大門進入醫院,而是從醫院西側的竹籬笆牆上拗斷竹子弄出一個洞後潛入的,作案後也是順著老路逃離,這可以從遺留在竹籬笆牆邊的腳印作出準確的判斷。
那麽,凶手為何能把下手殺人的時間卡得那麽準呢?難道他知曉裴慶、小薛他們的排班情況?專案組分析下來認為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因為勘查時在距凶殺現場二十餘米處的一間空房裏發現了八個煙蒂、一些啃過的鹵雞骨頭、用來包鹵雞的幹荷葉,以及一攤便漬,窗台上還有一個清晰的腳印,經與竹籬笆牆那邊的腳印比對,完全一致。因此,可以判斷凶手應該是在午夜時分即小薛和小王十一點半換崗後潛入醫院的,可能當時就想下手,但發現病房裏有人待著,就悄然進入那間空房潛伏著,等到下半夜三點小王離開病房去喚小張來換崗時?溜進病房行凶殺人。
那麽,凶手是如何進入那間空房的呢?這個,專案組也調查過了,了解到那間空房原是病房,最近醫院接到上級通知,讓騰出幾間屋子,打開窗子通風透氣,準備作為存放藥品、器械的倉庫使用。後來知道,這是為業已開赴朝鮮的誌願軍準備的後勤物資。由於誌願軍入朝作戰伊始是嚴格保密的,所以醫院方麵根本不知道。那間病房騰出後,後麵靠著綠化區的那排窗子就開著,凶手就是爬窗而人的。
然後,就是分析凶手作案的動機了。專案組四位偵查員在沒有任何爭議的情況下,一致認為這是殺人滅口。彭祖清在刑場上大喊“檢舉”因而被槍下留人的一幕,乃是一樁大新聞,料想定是不脛而走以飛快的速度傳遍了全城八個區。可以想象,定然也傳進了彭祖清要檢舉的對象的耳朵。這個對象別無選擇,隻有鋌而走險把彭祖清幹掉了。
案情分析會開到這當兒,忽然來了一位令專案組意想不到的人——局長程萍。程局長是騎著自行車出來遛遛的,這是他喜歡的運動,其實並非為健身,而是察看社情,重點是關注公安條線方方麵麵的事兒。他調來長沙前,是吉林省公安廳廳長,據說那時就經常搞此類微服私訪。這天,程萍騎車遛到蔡鍔中路,就拐入城東分局來了,正好跟專案組偵查員聊聊。當下,程萍聽專案組長任桂福匯報了案情分析情況後,問:“往下你們準備怎麽做?”
任桂福說:“我們準備訪查醫院內外的夜間情況,並追查凶手遺留在現場的食物殘渣係何處出售的鹵菜熟食,查到線索抓獲凶手後,其背後的情況就能順藤摸瓜查摸清楚了。”
程萍沉思片刻後緩緩點頭:“偵查凶手的路子這樣考慮應該是對頭的,不過,你們最好有多管齊下的打算。這樣,如果這一步走不通,就能迅速去走下一步了。”
程萍離開後,專案組繼續討論,任桂福說看來程局長對我們剛才的思路是有保留意見的,我們再從多角度多方麵想想吧。於是,四人再次分析案情,反複琢磨,最後決定把集中力量圍繞凶手訪查線索的思路調整為一邊訪查一邊了解死者彭祖清的情況。
二、探究被殺原因
11月18日,專案組四人分成兩撥開始了調查。任桂福和偵查員古克山一路負責訪查凶手情況,偵查員仇一鐵、黃金道負責調查彭祖清的情況。一連查了兩天,還真給程萍局長估著了,任桂福、古克山那一路竟然是白板一塊,無論是醫院內外還是熟食鹵菜,哪條都沒查摸到線索。如果這個案子放在如今,現場的鞋印可能還有調查價值,跑得辛苦些,就能調查到鞋子的生產廣家、出售店鋪,往下運氣好的,沒準兒可以查摸到是—個什麽樣的顧客前往購買的,再往下或許就能逮著正主兒了。可是,這一套在1950年那陣子是玩不轉的,因為那時候很少有人穿得起皮鞋、球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男女老少一律穿自製的布鞋。而凶手在醫院現場留下的腳印,恰恰就是這百分之九十之中的,所以指望以鞋覓蹤就沒門兒了。
再看仇一鐵、黃金道的那一路,這二位兄弟的活兒似乎比較好幹些,他們調閱了彭祖清案子的卷宗,那裏麵載有彭祖清的全部曆史情況,甚至還有關押期間看守所對其所做的“在押人犯表現記錄”。
彭祖清,三十三歲,江蘇無錫人氏,出身商人家庭,其父是開棉布店的,後來與人合資發展成了二家棉紡廠。彭祖清於1937年畢業於江蘇私立美術專科學校,畢業後經老師推薦前往上海,在一家名喚《大上海》的小報當了一名美術編輯。不久,該小報倒閉,彭祖清被《東亞導報》聘用。《東亞導報》是一家漢奸報紙,其後台是日本駐滬的文化特務機關“興亞院”。彭祖清仍擔任美術編輯。因為他會說幾句日語,有時就被“興亞院”召去相幫畫一些宣傳畫、寫寫大幅標語之類。時間稍長,他就跟幾個日本特務交上了朋友。這情況不知怎麽讓國民黨“中統局”駐滬地下機關的特務知曉了,於是就派了一個美女與其聯係,動員其參加“中統”。彭祖清麵對美人計,將計就計,但拒不就範。於是第二次來找他的就是一個相貌凶狠的彪形大漢了。不過此人說話倒還客氣,說據調查,得知彭先生的令尊大人已經把棉紡廠遷往重慶去了,他老人家在那裏經營得不錯。咱們實話實說,彭先生如果再不給麵子,那就隻好一個電報發到重慶總部去,那就不是什麽廠子倒閉的後果了,令尊大人的性命可能也會有問題呢!這話一說,彭祖清馬上點頭,於是當場履行手續參加了“中統”。
彭祖清成為“中統”特務後,利用和“興亞院”日本特務的交往收集了一些情報。這樣過了一年多,“中統”方麵忽然緊急通知其“已經暴露,立即撤離”,於是就根據事先的應急安排逃往浙江,輾轉抵達長沙,向“中統”湘站報到,以中學教師的身份繼續替“中統”做秘密工作。抗戰勝利後,彭祖清本來是想回江南的,但他已經在長沙娶妻生子,而“中統”方麵也需要他繼續留在長沙。於是,就打消了念頭,從此就在長沙定居了。
彭祖清在“中統”乃至整個國民黨係統沒有任何背景,加上工作能力有限,所以未能受到上峰重視,在升遷上一直處於坐冷板凳狀態。他從1939年初參加“中統”到1948年底整整九年,級別隻升過三檔,而同僚中升得最快的竟然有八檔的。直到1949年南京“失守”,國民黨中央機構遷到廣州,“中統局”改組為“內調局”後,上峰方才想到他,一下子給他提了三檔,不過同時也交代,一旦長沙“失守”,彭祖清就得作為潛伏力量留下,屆時其職務為“內調局湘站地下軍第二大隊大隊長”。
1949年8月4日,長沙和平解放,彭祖清正式就任“地下軍大隊長”。這個大隊連他在內一共隻有七名成員,都是有官職的。潛伏初期,上峰未下命令,他們也就樂得清閑,活動經費照領,幹著的那份公開職業還有一份正常收入,等於是拿雙薪。彭祖清那時已經不在學校當美術老師了,而是自己開了一家畫店,除了替人畫像、出售作品外,還兼帶著搞美術培訓,收入不錯,日子過得頗為滋潤。不過好景不長,到了1950年3月,台灣的指令就下達了,讓彭祖清著手準備組織對湖南省和長沙市的共產黨高級領導實施暗殺。彭祖清於是遵命照辦,指揮著手下六名弟兄足足準備了三個月,包子還沒端上灶,皮兒不知怎麽就破了,悉數落網。“第二大隊”七名成員,三死一無期三有期。
至於彭祖清在關押期間的表現,看守所認為還是可以的,“尚能遵守監規”,預審員也說他“能交代犯罪事實”——就是說沒費多大周折就將其罪行查明了。
11月19日晚上,專案組對上述情況進行了討論,考慮到了一個問題:如果說彭祖清的“檢舉”行為對於被檢舉的對象來說乃是一種“出賣”或“叛變”,那麽,被他“出賣”的對象有什麽理由能夠相信彭祖清自被捕後到1月16日押上刑場的這段時間始終能夠守口如瓶呢?如果沒有這種理由,那麽這個目前來說還屬於假設的對象又會怎樣呢?
答案應該是簡單明了的:一是找不到能夠相信彭祖清會守口如瓶的理由;二是一個人有重大把柄捏在另一個隨時有可能一嗓子嚷出來的人手裏,肯定惶惶不可終日,而且不會老老實實坐以待斃,而是要竭盡全力試圖阻止後者的檢舉。因此,如果說凶手往彭祖清胸口插一把匕首之舉是要達到滅口目的的話,那麽在這之前他也應該有過試圖滅口的行為,或者起碼為滅口做過一些準備工作,比如打聽彭祖清被捕後的種種情況,或跟其家屬甚至看守所工作人員接觸之類。
於是,11月加日、21日兩天,偵查員連續對此進行了訪查,可是仍然毫無收獲,無論是彭祖清的家屬還是看守所工作人員,都說自彭祖清被捕關押以來,沒有任何人向他們打聽過相關的情況。
這就奇怪了,專案組意識到這個案子有些棘手,於是再次開會分析,想到程萍局長所說的“多角度”,於是就轉換角度來考慮——會不會是凶手殺錯人了?
殺錯人是要具備條件的,比如認錯了人,比如弄錯了地方,本該進這間病房的,卻進了另一間病房,等等。那麽,本案是否具備這種條件呢?這就需要調查了。在調查之前,先得梳理本案中屬於殺錯人的條件。偵查員梳理下來,認為通常情況下,隻有具備以下三個條件中的一個,方會出現殺錯人的情況:認錯了人;認錯了地方;認錯了病房。於是,次日立刻開始調查。查得情況如下——
先分析“認錯了人”的情況。要確定這個假設,得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凶手沒有認錯地方和病房,純就是認錯了人。那麽,首先就得有一個“認”的過程。彭祖清被從刑場送往醫院時,擔架是放在馬車上一路疾駛而至的,馬車上自然有數名公安大隊的武裝人員押解,後麵那輛車上還有法院和公安局的人。如此,途中就不存在“認”的問題。進了醫院,擔架立刻往急診室抬,武裝人員隨即封鎖急診室門口。待到搶救後,從急診室送往病房時,也不過是從同一幢大樓的這一頭到那一頭,自然是醫生、護士加上武裝人員聚在一起把彭祖清躺著的活動輪床圍了個嚴實,別說走廊裏的全部閑雜人等早已給清場清掉了,就是沒清掉,也不太可能看清彭祖清的臉孔。彭祖清被送進病房後,自始至終有人看守,門窗緊閉,除了醫生、護士按時來檢查外,誰也沒來推過門。因此,偵查員認為“認錯了人”的可能性並不存在。
然後再看“認錯了地方”。這是指凶手作案時跑錯了醫院,一般說來這種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但作為偵查分析,隻要現實生活中可能會發生的,就都要考慮進去。可是,偵查員察看了部隊醫院的地形,打聽了其在這一帶地區的知名度,都表明這是這一帶唯一的醫院,已經存在了一年有餘,不但城東區的老百姓,就是長沙全城的人都是知曉這家部隊醫院的。況且,作為部隊醫院和地方醫院的區別,該醫院的標識是很容易辨認的:一是門口有崗哨,二是四周的籬笆牆上都塗了用於防潮的黑色柏油,上麵每隔一段就用石灰寫著鬥大的“軍隊醫院”的白字,即使在晚上也可以辨別清楚。所以,認錯地方的可能性也應予以排除。
這樣,就隻有“認錯病房”的可能性了。從作案情況來判斷,本案應該是一起預謀殺人案。通常凡是預謀殺人的,作案者事先踩點應是少不了的,即使不是凶手本人來踩點,也得差個馬仔代勞,反正必須得打探清楚要殺的對象住在哪個病房。不管是凶手還是馬仔,這樁活兒不能不做,而且要切實落實後方能下手。而醫院的病房是有號碼的,哪個病區哪間病房都——標明,如果打探的家夥連這一點都沒弄清楚,凶手是沒法過來作案的。而偵查員遍訪了醫院各病區的醫務人員和病人,都說沒有發現有與醫院不相幹的陌生人出現過,更無人打聽過什麽。
更具有說服力的是,彭祖清入住的是二個單人病房。這樣的單人病房在醫院每個病區隻有一間,以前未向地方開放服務時,規定正團級以上的幹部才能住。後來向地方開放了,級別不說了,但得付其他集體病房單個床位五倍的錢才能入住。那時候人們普遍經濟拮據,再說還沒有實行公費、勞保製度。生病一般都得自己掏錢,有錢住院已經不錯了,誰還舍得加倍掏錢來住單人病房?最近—個月的住院病員中除彭祖清外隻有四人人住過單人病房,兩男兩女,一個是資本家的千金小姐,其餘三個都是年過五旬的老頭兒老太,四人都不具備與彭祖清的共同點,且彭祖清住的內科單人病房近期根本無人問津,沒有一個病人入住。如此,偵查員就排除了認錯病房的可能。
這樣,偵查工作就進入了死胡同,專案組四位偵查員思來想去,反複討論,還是沒有結果。這天深夜,大夥兒是帶著一肚子的鬱悶躺下歇息的。
次日,11月22日上午,任桂福把古克山、仇一鐵、黃金道三人召攏來,說這樁棘手案子還得繼續往下整,我們再議議,看怎麽換一個角度來考慮。四人議了一陣,形成了—個新的思路:凶手並沒有殺錯人,他那柄匕首要捅的確實是彭祖清,不過,其動機或許不是敵特滅口,而是另有原因,比如仇殺、情殺?
正議到這裏的時候,惦著這起案子的程萍局長來電話了,詢問偵查情況。任桂福匯報了前幾天的情況後,又說了說剛才的思路。程局長說:“搞偵查就好比是走迷宮,一條道走不通,就得換一條路走,走也並非閉著眼睛瞎走撞運氣,而是要有依據地選擇路徑。我的這個觀點隻是供你們參考,至於具體怎麽考慮怎麽去做,你們比我有發言權,我就不多說了,這個案子已經傳遍了湖南全省,湖北方麵估計也知曉了,影響比較大,一定要盡快拿下來。”
任桂福放下話筒後,說:“看來我們的新思路程局長是讚同的,唉,反正不管讚同與否,我們眼前也就隻有這麽一條路了,那就試著走走看。”
於是,就討論怎麽走。這比較簡單。就圍繞著彭祖清生前的情況進行調查。這一查,令偵查員們大吃一驚:死囚彭祖清竟是—個不折不扣的淫棍!
偵查員用了三天時間,從彭祖清的妻子陸錦花、陸的娘家親屬、其以前在中學任教時的同事、被捕前所開的畫店所雇的女傭等人處了解到,彭祖清平時特別喜好結交女性。跟女人結交的用意非常明確:就是為了上床。他結交對象幾乎不加選擇,隻要年齡合適,機會合適,立馬下手。沒人說得清彭祖清究竟與多少女人上過床,連其本人估計也是一筆糊塗賬。而他被捕後,公安局審查的是敵特罪行,其他與此無關的問題一概不問,因此,卷宗裏對此隻字全無。
11月25日晚,專案組開會討論,在綜合分析了彭祖清的上述桃色情況後,提出了一個疑問:如此肆無忌憚地玩弄女性,難道從來沒有遇到過麻煩嗎?被他糟蹋的那些女人,有的是未婚,更多的是已婚,她們的親朋好友知道後難道就善罷甘休了?如果在舊社會,彭祖清是國民黨特務,一旦惹出麻煩來,自會有人替其出麵擺平。問題是根據調查,彭祖清在新社會仍是我行我素,有機會就上,那如果遇到了麻煩人家還不找他算賬?他沒了保護傘,誰還能替其擺平呢?於是,就產生了一個可能:是否因桃色方麵的糾葛引發了這起命案?專案組決定對此進行調查。
偵查員走訪了彭祖清的親朋好友,所調查到的彭祖清與女性通奸的情況使他們深感吃驚:彭祖清在長沙解放後被受調查人所知曉的通奸對象就有十九名之多!那麽,其11月17日淩晨被殺害於部隊醫院是否與這十九個女子中的哪一個有關呢?專案組決定向這些女子一一當麵進行調查。因為調查話題有些敏感,任桂福特地向領導提出要求臨時調派兩名女同誌予以協助,領導於是就指派兩位已婚女警員小喬和小李來專案組幫忙。偵查員兵分兩路,用了兩天時間接觸了那十九名對象,了解下來,這些女性在與彭祖清的特殊交往中,沒有誰與其發生過矛盾。
一幹偵查員傻眼了一陣後,振作精神繼續分析,議來議去認為這個思路沒有錯,於是就堅持往前走。
11月30日上午,偵查員找到了彭祖清的妻弟陸錦仁。陸錦仁在漢口做生意,家也安在那邊,平時隻在過年時才回長沙與父母兄弟姐妹團聚。這次卻是意外,他盤算更改經營項目,回長沙來考察市場,正好讓專案組“逮”著了。偵查員仇一鐵、黃金道就和他聊了一會兒,據他說,他與彭祖清這個姐夫接觸很少,扳著手指頭能夠數清次數的。不過,偵查員和他聊下來,似乎還是有收獲的。據陸錦仁說,今年6月下旬,他曾接到彭祖清的一份電報,內容是向他借三百萬元(舊版人民幣,合新版人民幣三百元)。他手頭沒有這麽些現鈔,正準備向朋友籌措時,又收到彭祖清的第二份電報。說不借了。
三百萬在當時並非一筆小款子,可以用來蓋房了。專案組覺得其中似有名堂,於是就去郵電局查出了電報底稿,先核實了這件事,然後再追查下去,卻沒查到線索。
12月2日,專案組把彭祖清被捕前經營的那家畫店的女傭徐姨請到了城東分局。這個主意是偵查員古克山想出來的,他認為在山窮水盡的狀況下,找徐姨這樣一個跟彭祖清接觸時間較長的對象聊聊,或許有意外收獲也說不定。其他三個偵查員對於此舉有些不以為然,因為之前他們已經三次找過徐姨了解情況,並無收獲。沒想到的是,竟然讓古克山說著了。
三、凶犯落網
徐姨是長沙當地人,這年二十八歲,已婚,生有一對子女,其夫是賣水的挑夫。徐姨容貌平平,體態有些偏胖,膚色黝黑,是那種典型的勞動人民形象。令人沒有想到的是,她竟然也是彭祖清的情人之一。據她說,當初彭祖清辭去中學美術教師的工作自謀出路開了這家畫店雇其當女傭的一周之後,兩人就上了床。
那麽,她跟彭祖清是否發生過矛盾呢?徐姨搖頭。那麽其夫呢?徐姨說一直到現在,她丈夫也不知道這事,甚至連彭祖清出事被捕被判死刑,到後來未執行死刑卻又被人幹掉的事也不清楚。偵查員此刻就像新聞記者采訪那樣,唯恐“天下不亂”,聽說徐姨夫婦未跟彭祖清有過矛盾,就尋思沒戲了。哪知再往下談時,徐姨無意中的一句話使他們產生了興趣,這句話是:“今年6月底的二天,就是彭先生被政府抓進去前大約半個月,彭先生從外麵回到店裏時,神色有些慌,一直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頭發也有些亂,身上衣服還沾了泥沙。”
偵查員一聽,這時間跟陸錦仁所說的收到借款電報的事相吻合,馬上打聽詳情,但徐姨卻無甚可以提供。那就試著啟發吧,黃金道問了問那個情節發生前後的情況。徐姨說這件事過後兩天,彭先生曾讓她前往城南區排風街的“大鵬旅館”送過一封信,是交給那個老板娘的。這樣,調查的觸角就理所當然地伸向“大鵬旅館”了。先通過城南公安分局對該旅社及其老板夫婦進行外圍暗查,了解到以下情況——
“大鵬旅館”於1938年12月開張,是一幢三層樓房,共二十四個房間七十來張床位,這在當時的長沙已經算是有點兒規模的旅館了。老板顏必開是湖南臨湘人,今年五十六歲;是—個體態偏瘦其貌不揚的精幹小老頭兒,據說會武術。沒人知曉他來長沙開旅館前是幹什麽營生的,他自己也從未對人說起過。老板娘複姓完顏,名彩珠,蘇州人,四十掛零,據說年輕時頗有姿色,即使現在還是風韻猶存。她是顏必開籌建“大鵬旅館”伊始嫁給這個比自己年長十六歲的男子的。
專案組根據上述隋況進行了討論,對於顏老板的曆史情況產生了疑問;另外對頗有姿色的完顏彩珠當初何以肯嫁給比她大十六歲且其貌不揚的顏必開也有些難以理解。任桂福說他有一種預感:這個顏老板的身世可能有問題,其曆史上很有可能是犯過什麽大事兒的;至於那個完顏老板娘,估計曆史問題是沒有的,但是由於其風韻猶存,跟彭祖清有一腿也難說。
次日,四名偵查員前往“大鵬旅館”。進門一看,漲台——就是現在所說的“服務台”——裏坐著一個打扮時髦的妖豔女子,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偵查員不禁暗歎完顏老板娘駐顏有術。完顏彩珠初時以為來了客人,滿臉笑容地站起來迎客,忽然發現這四位都是空著手沒行李的,臉上的笑容就不見了,正待開口發問,打頭的古克山已經秋風黑臉地沉聲喝問:“顏老板在嗎?”
“哦,老板不在,他出去了,您幾位……”
古克山道:“我們是公安局的!老板不在,找你這個老板娘一樣的!”
那當兒警察辦案還沒有亮證件的習慣,自報家門就是了。沒想到古克山這麽一說,完顏彩珠竟然大驚失色,語不連貫:“你們……找……找我幹啥?我……我……我又沒犯啥事兒!”
這句話對於偵查員來說,背後就透出了另一層意思:完顏彩珠本人沒事,可是她的丈夫顏必開是有事兒的,而且,丈夫的事兒妻子是知曉的!,那就行了,既然你知曉,不找你還找誰?當下,任桂福就命令仇一鐵、黃金道守住賬台,嚴禁人員進出,他和古克山就地訊問完顏彩珠,獲得了以下情況——
今年春上,“大鵬旅館”接待了一對來自江南的中年夫妻,那是彭祖清無錫老家的親戚。這對夫婦的入住登記手續是彭祖清在客人抵達長沙前一日來旅館辦理的,接待他的正是老板娘完顏彩珠。論年歲,完顏彩珠要比彭祖清大七歲,可是她顯得年輕,而彭祖清又是—個“有淫無類”的主兒,因此,兩人見麵伊始就有些眉來眼去暗送秋波的意思。要說完顏彩珠的身世,不幸中還真有些不大光彩——她是十六歲上被人販子賣入妓院的。直到1938年二十八歲時方被“大鵬旅館”的老板顏必開贖身娶回了家。十二年的妓女生涯,使完顏彩珠形成了對男女間的事情與常人兩樣的觀念。這樣一個女人,遇上淫蕩成性的彭祖清,就有點兒幹柴烈火的意境了。如此,待三天後彭祖清的親戚離開長沙,彭祖清來旅社結賬時,完顏彩珠就有意要跟其建立聯係了。那天雖然是老板顏必開接待的彭祖清,但完顏彩珠還是瞅了一個機會把一張小紙條塞到了他的手裏。紙條上寫的是:五天後,半夜十二時請過來,從後門進。
五天後是1950年4月22日,完顏彩珠的丈夫顏必開每年這天必去寺廟進香,為表虔誠,是要住在廟宇裏的。完顏彩珠選準了這天,尋思必成好事兒。對於彭祖清來說,也正是求之不得,於是,那個銷魂春夜就是他邁向死亡的開始。可以說,即使彭祖清的特務身份沒有暴露,沒被人民政府判處死刑,他後來也會死在顏老板手裏。
從此,這對男女就悄然開始了交往。兩人幽會的次數不算頻繁,每月也就兩三次,都是趁顏必開有事外出時在旅社進行的,白天晚上沒有定規。這樣過了兩個月,到了1950年6月26日那天,出事了!那天上午,完顏彩珠騎了自行車去畫店,佯裝顧客入內去轉了轉,跟彭祖清通了—個信息:下午兩點去旅社。
這天,顏必開中午有飯局,別人請他。顏老板是個大方的人,他說人家請我喝酒,我不能吃白食,吃過飯後就請人家喝茶。完顏彩珠聽著,尋思飯局加茶局,等結束後回到家裏隻怕天都快黑了,於是就決定約會。
當天下午,彭祖清如約而至。兩人去了三樓的一間空客房,不想這天顏老板的茶局沒有約成,人家另有事兒急著要去處理,就婉言謝絕了,於是他提前回到了旅社。顏老板不知妻子紅杏出牆,但回來見完顏彩珠沒在賬台待著,就問店員是怎麽回事。店員對於老板娘的行徑有所察覺,但因為完顏彩珠平時經常施以小恩小惠,也就有意包庇,推說老板娘出去買東西了。顏老板於是就坐進了賬台,吩咐沏茶、送上水煙筒。店員見這架勢似是要待下去,就有點兒慌了,生怕一會兒老板娘下樓被他撞見。老板不是一個性格溫和的主兒,到那時定會責怪店員謊報而大發雷霆。於是,就悄悄讓一個學徒去三樓密報完顏彩珠。
完顏彩珠聞知情況有變,丈夫鎮守賬台,那是下樓的必經之路。而且他有著一份好記性,對於每個住店的旅客都是過目不忘,稍稍掃一眼就記住了。彭祖清這張陌生臉孔是蒙不住他的,屆時必會生疑,隻要一追問就壞事了。至於她自己,倒還沒事兒,隻要沒有彭祖清,她謊稱頭暈上樓睡了會兒之類也就混過去了。當然。為使店員不被老板斥責,她還可以說自己是對人家說過要出去買東西的。
可問題是有彭祖清這個人在,那就惹麻煩了。讓他待下去吧,一會兒五點鍾到了顏老板要上樓逐個房間查看的,這是他多年以來的規矩,一看彭祖清這張陌生臉孔,那就要出事了。讓彭祖清硬著頭皮下樓開溜吧,不管走前門後門,都是要經過賬台的,還是逃不過顏老板的盤查。完顏彩珠感到左右為難,於是就征求彭祖清的意見。彭祖清說既然這樣,那我就作第三個選擇吧——懸樓下到後院,爬牆出去就是了。完顏彩珠想想也隻有這樣了,於是就去衛生間找了截用來晾衣服的繩子,幫情夫從窗口攀爬下去。
本來這件事也就這樣糊弄過去了,誰知合該有事——彭祖清安全下到地麵,穿過後院爬牆而出時。顏老板正好去後院上茅房,一眼就看見了剛爬上牆頭的奸夫,而完顏彩珠正倚著三樓窗口心急火燎地往上收繩子哩,於是就明白了。前麵說過,顏必開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當下就地取材,這根繩子就綁住了妻子,綁還不算,還吊了起來用鞭子抽。完顏彩珠哪裏經受過這等待遇?幾鞭子一抽就把與彭祖清通奸的全過程一五一十招供了。
顏必開這個人有個特點,越是憤怒越是冷靜,冷靜得使人覺得比大發雷霆還要可怕。當下,他冷笑數聲:“嗬嗬——好得很!這姓彭的,我記下你了!”
完顏彩珠是知道丈夫脾性的、當下見狀就意識到彭祖清沒啥好果子吃了,弄得不好,丟了性命也難說呢。於是,她就忍著傷痛偷偷寫了一封信,自己這段日子肯定是被管製分子沒法出門了,就偷偷給了學徒小丁子一點兒零錢,央求其給彭祖清送去。彭祖清收到信後,尋思自己交了這麽些年頭的桃花運一直沒出過事,這次還真是倒了大黴了。他意識到這件事發生在當今,並非舊社會,沒人能替他遮掩了。當然,他作為“地下軍大隊長”,手下還是有幾個蝦米部屬的,還有武器,隻要下一道密令,就能送顏必開見閻王。可是,這樣做公安局肯定要調查,而且一查就會查到他頭上來,那事兒就鬧大了。所以。動武是不行的,那就隻好另覓他法。
彭祖清想到顏必開是生意人,生意人的本性就是一個字:錢!給他些錢鈔吧,破財消災算了。於是,彭祖清就寫了一封信,差徐姨送去交完顏彩珠,再轉給顏必開。徐姨完成了使命,把信送到了,也捎回了完顏彩珠答應周旋的回條。彭祖清於是立刻籌措錢鈔,這就有了給漢口的妻弟陸錦仁發電報借款之事。
可是,完顏彩珠那邊之後就沒有下文了。彭祖清意識到顏必開對於那頂綠帽子看得很重,不肯原諒,這樣,他就又發了份電報給妻弟說放棄借款。往下如何料理?隻好另外設法了。
7月2日,完顏彩珠接到彭祖清從郵電局(畫店無電話)打往旅社的電話,與其商量如何解決這事,通了十來分鍾電話,還沒說出個主意來,顏必開出現了,完顏彩珠慌忙掛斷了電話。
完顏彩珠心裏惦念著這件事,之後就想跟彭祖清取得聯係,當麵商量。可是,還沒找到機會,就傳來了彭祖清被捕的消息。那還是顏必開告訴她的,顏必開不知從哪裏聽說的傳言,稱彭祖清—夥罪大惡極,依人民政府懲辦反革命的規矩估計難逃一死。顏必開為此高興異常,置酒相慶,說他正盤算著如何弄死彭祖清以報“綠帽子之仇”,人民政府倒先下手了,那好啊,也省得勞動他這把老骨頭啦。
之後,顏必開就一直等待著彭祖清—夥判刑。11月15日,不知他從哪裏打聽到的消息,說明天政府要舉行公審大會,聽說要幹掉幾十個反革命分子,料想彭祖清這廝劫數難逃,就讓完顏彩珠跟他—起去刑場等著看彭祖清的下場。完顏彩珠哪有這份心思?但她不敢違拗丈夫,隻好於次日隨顏必開前往湘江畔的刑場。執行槍決時,發生了意外一幕。她瞅見顏必開臉色一變,不知嘟噥了一聲什麽,然後抽身退出人群,不知去向。當晚,顏必開一宿未歸,直到次日上午七點多才一臉疲憊地返回。至於顏必開去了哪裏,是不是殺死了彭祖清,完顏彩珠就不清楚了。
完顏彩珠剛說完,涉嫌殺人的顏老板從外麵回來了。不難想象,正好撞在偵查員手裏。專案組四位是來調查而不是捕人的,手槍都佩著,手銬卻沒帶,就用繩子將其綁上。然後就是搜查,把凡是屬於他的布鞋都拿走了。經技術人員鑒定,留在醫院現場的腳印與其中一雙布鞋完全吻合,其指紋與死者胸口那把匕首柄上遺留的指紋也相符。於是,就確認顏必開確實是殺死彭祖清的凶手。
巧的是,專案組還沒來得及對顏必開進行訊問,市局秘書室意外收到了一份由武漢市人民政府公安局轉來的在押人犯的檢舉材料,舉報長沙“大鵬旅館”老板顏必開真名張炯,係二三十年代活躍在洞庭湖上的著名湖匪“一刀切”!這樣,對顏必開的訊問就順利多了。
顏必開原名張炯,湖南常德人氏,曾在舊軍閥部隊擔任連長。1925年因與上司發生矛盾,一次酒後激烈爭執中拔槍打死了營長、副團長,遂逃離軍隊,在洞庭湖落草為匪。因其有著正規軍人的軍事技能和一定的指揮能力,漸漸坐大,手下聚起了百來名土匪,成為洞庭湖上有名的匪幫。抗戰爆發後,匪幫內部發生火並,張炯處於弱勢,遂卷了部分贓款流落江湖。1938年12月,張炯化名顏必開定居長沙,娶從良妓女完顏彩珠為妻,用贓款盤下一家旅館,易名“大鵬旅館”。
婚後,顏必開對完顏彩珠的以往並不計較,但完顏氏係風塵女出身,擔心其難耐寂寞,舊病複發,故對其防範甚嚴。多年來,正是由於這種防範,完顏彩珠才沒有紅杏出牆。新中國成立後,顏必開覺得新政府管理下的長沙社會風氣日趨正派,妓院取締,妓女成了良家婦女,尋思完顏彩珠也該改變了,再說年齡也已步入中年了,所以漸漸放鬆了對她的管束。哪知這婦人水性楊花的心思不死,跟彭祖清勾搭上了。對於顏必開來說,戴綠帽子乃是最不能容忍之事,倒黴攤上此事,想來想去沒有第二條路可走,隻有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方能解心頭之恨。因此,當彭祖清要求破財消災時,他斷然拒絕,必欲讓彭祖清血濺五步。可是,顏必開還沒來得及動手,彭祖清已經東窗事發被政府拿下了。人們議論紛紛,都說看來彭祖清小命難保,顏必開大覺快慰。
哪知就在行刑前,彭祖清忽然大喊著什麽,然後就保住了性命。顏必開非常失望,他騎上自行車一路跟蹤載著彭祖清的馬車一直到部隊醫院。想來想去覺得咽不下這口氣,於是決定手刃了這廝。凶殺案就這樣發生了。
四、“藏寶”之謎
至此,這起故意殺人案的偵查工作畫上了句號。這天是1950年12月3日,屈指算來,專案組對該命案的偵查一共花了十八天時間。
可是,事情並沒有完,還有跟死者相關的另一樁內容哩——彭祖清臨刑前大喊的“檢舉”又是怎麽回事呢?因此,12月4日,領導把專案組四名偵查員請到辦公室去,先是表揚了一番,每人犒勞了一盒香煙,然後說專案組暫不解散,你們幾個接著要查清這個死囚想檢舉何人。查清楚真相後,我給你們—並慶功。那時就不是一盒香煙了,我請你們下館子海吃一頓!
這樣,任桂福一幹人就又有了一樁新活兒。這樁活兒領導似乎沒那份急迫感,專案組四個偵查員也就可以從容些許。當晚,他們自己湊了點兒小錢兒去一家小麵館吃了一頓,除了麵條,還點了豬頭肉、鹵雞爪、花生米、豆腐幹之類的涼菜和一斤散裝白酒。盡管事先說好輕鬆輕鬆不談工作,但一杯酒下肚,還是自然而然地把話題扯到了下一樁活兒上。所以,這頓小酒其實也是新案子的首次案情分析會。不過,這是一個沒有任何收獲的分析會。
四人先對彭祖清臨刑前叫喊“檢舉”的動機進行分析:在死囚中,上刑場時嚇得屁滾尿流、大呼冤枉或者神誌失常的現象是有的,可是叫“檢舉”的卻隻是偶爾發生。長沙去年處決一批死囚時,曾有死囚大叫“檢舉”,當時是槍下留人了,可是那廝卻無甚內容可以檢舉,胡言亂語了一番,調查下來都是假的。一周後,軍管會下令處決。因為槍斃的就他一個,所以也就不特地為他開公審大會了,甚至刑場就臨時設在看守所後麵的池塘畔。拉出去崩了就是。那是一個曆史上有反革命罪行的惡霸,被槍斃前他竟然對執行人員說:“我總算多活了八天。”
那麽,眼前這個死囚彭祖清是否也是這樣一個家夥呢?偵查員議來議去,覺得很難確定,因為無論是與否,都缺乏依據。任桂福說:“既然議不清楚,那就隻好按照‘否’來對待了,因為畢竟他除了叫嚷‘檢舉’外,還說了要檢舉的對象——一個名叫‘尚保’的人。我估摸上級領導也是這樣考慮的。”
這樣,專案組的麵前就出現了一道名喚“尚保”的迷宮之門,這道門隻能用鑰匙來打開,不能用諸如強砸之類的方式去對付。可鑰匙在哪裏?誰也不知道,而且幾無分析的基礎。
那時候夜生活貧乏,四人議到這當兒時,酒菜已經解決,小麵館的顧客早已走光,就剩他們四位了。四位的酒量都差,合喝一斤已經頭重腳輕了,任桂福說今晚就各自安歇吧,明日再接著商議。
第二天,12月5日,專案組討論了一天,終於理順了思路,找到了調查方向,製訂了調查方案。偵查員認為,既然立足於認同彭祖清臨刑前確有情況要檢舉,那就按照確有“尚保”這個對象來調查。以此角度進行分析,大致上可以推斷“尚保”應該是敵特條線的主兒,而且可能是彭祖清以前的“中統”同事。所以,應該從彭祖清以前的“中統”曆史上進行調查。怎樣調查?無非是查其檔案、查其在“中統”包括上下線在內的同僚、查其從事特務生涯的曆史,從中找出一個名叫“尚保”的對象來。
這一查,一直折騰到12月30日。可以說,這時專案組四位兄弟對於彭祖清的曆史情況、社會關係等等方麵的了解程度,已經大大超過之前負責審理彭祖清潛伏特務案的承辦員了。可是,查來查去,彭祖清的曆史上就是沒有一個名叫“尚保”的交往對象。累得人仰馬翻的專案組意識到這件事黃了,任桂福向領導一匯報。領導說馬上要過陽曆年了,你們先休息吧,過了元旦再研究。
1951年1月2日上午,專案組開會,原已經做好,了耗一整天也沒個新思路的思想準備,哪知才議了半個小時。偵查員黃金道忽然提出一個觀點:我們對“尚保”兩個字的發音是否領悟得準確?會不會彭祖清要表達的是另一個意思,而我們從公安大隊小薛等人的書麵材料裏看到“尚保”兩字,就先入為主了?這個觀點引起了其他三個偵查員的重視,討論下來,認為這或許是一個新思路。於是,組長任桂福決定馬上投入新的調查。
新的調查分兩路同時進行,一路去向彭祖清的家屬調查其平時的口音和語言習慣;另一路則前往公安大隊找小薛、小王等人核實彭祖清在刑場上到底喊的是什麽。
彭祖清的妻子陸錦花是長沙縣人,她說,其夫在長沙已經生活了多年,能夠說當地話,不過很多發音都帶有明顯的江南話餘韻;而在緊急情況下,他脫口而出的話基本就是他的無錫家鄉話了。陸錦花為表示自己所說並非虛言,甚至當場說了幾句無錫話,說這就是她丈夫平時經常脫口而出的家鄉話。
另一路偵查員收獲更大。偵查員古克山問小王:“你是南京人,聽得懂彭祖清的話,你說他當時在生死攸關的緊要關頭,說的是不是他的無錫家鄉話?”
小王點頭:“是的。”想了想又補充,“應該說,他剛開口喊的‘檢舉’是帶著江南口音的長沙話,後來的‘立功’和‘尚保’就完全是無錫話了。”
“你認為‘尚保’是什麽意思?”
“好像是哪個人的名字吧,百家姓中是有‘尚’這個姓的呀。”
“這兩個字在無錫話裏的讀音,除了名字,還可以是其他什麽意思?”
小王試著默念了一下,說:“好像還可以理解為‘藏寶’。”
一語提醒了偵查員:對啊!會不會彭祖清要檢舉(也可以理解為“反映”或“提供線索”之類,生死關頭慌不擇言詞不達意也是正常的)與“藏寶”相關的情況啊?
專案組對此自是甚為重視且慎重,於是又去找了無錫、蘇州人各一名,請他們對“尚保”、“藏寶”的讀音予以甄別,最終確定:如果彭祖清當時所言的那兩個字並非“尚保”,那就隻有理解為“藏寶”了。大家認為,既然之前對“尚保”耗費了大量時間和精力進行調查無果,那眼下隻能認為“尚保”之人名並不存在,所以,就得往“藏寶”上麵靠了。任桂福向領導匯報後,領導表示支持他們的想法,指示說那就按照“藏寶”的思路調整調查方向吧。
1951年1月4日,專案組開會專門討論關於“藏寶”的問題。偵查員立足於假定彭祖清確實是要檢舉“藏寶”之事,對這個死囚未能吐露的秘密進行了分析。一般說來,“藏寶”無非是屬於兩種情形中的一種:自己秘藏的財寶和他人秘藏的財寶,自己的可能還包括其家庭、家族、親戚,他人的則應包括親朋好友或者某個機構比如特務組織等等。應該說,像彭祖清這樣的文化水平,被捕前因為是潛伏特務,所以對人民政府的政策、法規是有所了解的,這兩種因素加起來,“藏寶”如果是屬於他自己個人或者小家庭的,應該不會用“檢舉”這個詞匯,而應該用“坦白”或“交代”,可是,他卻真真切切地說了“檢舉”二字,因此專案組估計他所說的“藏寶”應該不是屬於他自己的。
這樣,就應該考慮從上述兩大類情形中將“自己”與“家庭”這兩種剔除。剩下的那數種情形,就需要進行調查了。專案組把調查範圍排了排,發現工作量頗大,光是地點就有無錫、鎮江(彭祖清曾就讀的“江蘇私立美術專科學校”所在地,民國時的江蘇省城)、上海和長沙,這還不包括彭祖清的卷宗中沒有列人的曾經出過公差的幾處地方。至於調查時所要我的對象,那就更多了。這樣的調查,以那時警方的經濟狀況而言,偵查員即使再節省出差費用也負擔不起。因此,專案組需要專門寫一份報告,送往局長案頭,由程萍局長親自批準後方可實施。
程萍局長批準了這個調查方案,說財政上對專案組的開支可以實報實銷,隻是人力上大方不起來,“鎮反”運動正在進一步鋪開,警力捉襟見肘,專案組同誌隻好多多辛苦了。
於是,調查分兩路進行,一路是組長任桂福留在長沙單槍匹馬就地調查,那時對於調查人員的人數沒有具體規定,如果警力足夠,通常都會安排兩人以上一路,但在如眼前這種警力缺乏的情況下,一個人調查也是有的,所獲取的證據在法律上同樣有效。另一路是偵查員古克山、仇一鐵、黃金道,他們離開長沙後前往武漢,搭乘長江客輪順江而下,到鎮江上岸後開始調查,然後走陸路由無錫去上海,在上海調查結束後乘輪船到武漢,走陸路返湘。
這兩路調查,工作量都非常大。因為之前彭祖清的卷宗中的內容隻是與特務案有關的,無關的內容偵查人員即使在調查中接觸到,也不會載入案卷;而後來專案組為查摸“尚保”線索所進行的調查中,也是有的放矢,盯著“尚保”查,對於其他信息並不在意,當然也不會記錄在案。而現在的調查雖然與“尚保”有聯係,但要比“尚保”更廣泛,無論是時間,還是人物,以及彭祖清就讀的社初中和美專,供職過的報館、“興亞院”、“中統局”,執教過的學校以及經營的私人畫店等等,都得——查到。說得誇張點兒。相當於把彭祖清的個人經曆從童年到死亡這三十多年一五一十梳理一遍,專案組為此付出的艱辛可見一斑。
對於“藏寶”線索的調查,這裏分別道來。先說長沙任桂福這一路——
自從1月5日啟動“藏寶”調查以後,專案組長任桂福的兩條腿就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雖說當時的長沙沒有如今這麽大,但也有八個區。雖然市局給專案組配備了一輛除了鈴兒不響其他部件哪兒都響的破自行車,可是整天奔東跑西得費多大勁?更要命的是,白天進行自行車運動,晚上的睡眠時間還不多,滿打滿算也就半宿——午夜之前得整理白天的調查材料。如此一個星期折騰下來,即使年輕體健也沒用。1月13日,任桂福早晨醒來頭痛欲裂,去醫務室一量體溫,高燒三十九度。醫生給他開了病假條,還通知夥房給供應病號飯。那時燒發得再高也是看作小毛病的,一般就是吃點兒退燒藥,沒有吊針一說。任桂福吃了醫生開的退燒藥後睡了一覺,醒來已是下午兩點多。燒好像退了,頭也不痛了,隻是身子卻似乎越發疲軟,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不想起來,不過思維還是自然而然地往案子上去想。想了一會兒,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去城南分局看守所提審一名人犯向其調查關於“尚保”之事時,對方說過他以前曾和彭祖清共過一段事,同為“中統”湘站的情報特務,還去湘西出過差什麽的。當時,任桂福因為是盯著“尚保”這一主題調查,所以其他內容就忽略了,也沒往下問問彭祖清曾經跟對方說過些什麽。眼下,要調查“藏寶”,是否有必要再去找這主兒了解一番呢?想來想去,尋思還是去一趟的好。於是就起了床,去夥房請炊事員下了碗麵條吃了,強撐著騎著那輛破車前往城南分局看守所。
此刻任桂福要提審的這個人犯,姓步名俊超,湖南吉首人氏,三十七歲。步俊超原是長沙縣的一個國民黨稅務人員,抗戰爆發時作為一名熱血青年,響應國民黨政府的號召,毅然辭職要求參軍入伍去前線殺鬼子。長沙市裏的征兵處收下了他,不過沒給他發軍裝。而是被“中統”物色去了。步俊超接受半年訓練後,就作為一名情報特工,先去已被日寇占領了的北方地區活動了一段時間,後來調回長沙,上峰將其留在“中統”湘站做財務丁作。對外身份是“鑫泰碾米廠”的賬房先生。“鑫泰碾米廠”是步俊超的姐夫開的,步俊超與姐夫悄悄勾結起來,把“中統”湘站賬麵上的鈔票偷偷劃到“鑫泰碾米廠”的賬上,趁市麵上稻穀廉價時囤積,待米價上漲時高價拋售,從中賺取差價。這種手腳偶爾做做還行,經常做那就難免翻船。1945年初,步俊超做的手腳終於敗露,“中統”湘站當即決定嚴懲。那時長沙已經淪陷,“中統”湘站處於“地下工作”期間,嚴懲也就是密裁了。幸虧湘站派出執行密裁任務的行動特工是步俊超的朋友,當年一起作為熱血青年,同被“中統”選調去特訓班接受訓練的,當下故意磨磨蹭蹭不下手,同時讓老婆向步俊超急報消息。步俊超嚇出一身冷汗,與姐夫商量對策,最後由姐夫托了當地一位社會名流出麵去向湘站頭目求情,不但退出全部贓款,還另外“樂輸”黃金二十兩給湘站,這才免死。那二十兩黃金。自然進了特務頭子的腰包。
事後,湘站對步俊超的信任度自然大大下降,財務當然不能再讓他沾邊了,但也不能將其開革,因為處於“地下”環境中,開革後步俊超就可能走向敵對陣營,出賣組織,給“中統”造成損失。因此,湘站就把步俊超派往未淪陷的湘西地區先待一段時間再說。組織上對步俊超是很不放心的,考慮得派人將其“陪送”過去。正好這時學校期末考試結束,教美術的彭祖清沒甚事兒要做,湘站就指派他“陪送”步俊超去湘西。
上峰向彭祖清交代使命時是說清楚了的:授你“見機行事”之權,途中如發現步俊超有不軌之圖,隨時可以將其密裁。彭祖清當然沒向步俊超透露這道命令,但步俊超既然是一名幹了數年的情報特工,自然意識到彭祖清的“陪送”意味著什麽,所以一路上對彭祖清甚是小心,事事當先操持,把自己當成彭祖清的勤務兵;而且明明上峰是發給旅費了的,他都交給彭祖清不讓動用,而寧願自己掏錢花銷。這些,再加上兩人一路攀談下來,無意間發現原來他們竟然還搭得上些許親戚關係:彭祖清的妻子陸錦花,是步俊超已病亡的前妻的姨表妹。如此,兩人就成了一對無話不說的哥們兒。
那麽,在長達二十多天的旅行中,彭祖清是否跟步俊超談到過關於“藏寶”的話題呢?此刻任桂福去城南分局提審步俊超就是要了解這一點。
步俊超那次去了湘西沒多久,日本就投降了。他在那裏正好生了一場大病,也就沒人來搭理他。待到半年多後自己返回長沙時,原湘站的那些頭頭腦腦早就離開長沙“還都”南京去爭權奪利了。這樣,步俊超就算是脫離了“中統”。這段曆史,步俊超在長沙一解放軍管會張貼布告讓曾參加過反動政權黨政軍警特等的人員前往登記伊始,就主動去分局登記了。當時分局讓他回去,還在“鑫泰碾米廠”工作。“鎮反”開始後,公安局翻查當初的登記材料時想到他這個“中統”老特務,就把他逮進去審查。步俊超的曆史情況比較清楚,所以幾次訊問後也就沒人來搭理他了。他處於等待處理的階段,因為這段日子不斷有囚犯上刑場,所以今天看守員傳喚他出監房時,他頗有些緊張,待到押出來見到了任桂福,認出是上次曾來找其外調的偵查員,這才暗暗鬆了一口氣。步俊超向任桂福請教:像他這樣的曆史罪行,會不會判死刑?
任桂福說什麽樣的罪行判死刑政府是有規定的。我聽下來,似乎你罪不該死。當然,你如果有立功表現,那就不但不會被判死刑,連有期徒刑也不判直接放了也有可能啊!於是,就順理成章地說到了關於彭祖清與其接觸期間的談話內容,讓步俊超回憶彭祖清當時是否曾經說到過類似“藏寶”的字眼兒。步俊超聽說如果他提供的情況對於政府查案子有幫助,就算是立功行為,頓時來勁。當下.就一邊回憶一邊陳述,終於回憶到了似與“藏寶”相關的線索——
1945年清明節,彭祖清“陪送”步俊超抵達湘西吉首,那是步俊超的老家,也是他們此行的終點站。當時“中統”湘站在湘西設立有—個湘站湘西室,步俊超就是向這個機關報到的。當天下午兩點多,兩人前往湘西室辦理手續,彭祖清是銷差,步俊超是報到。當晚,湘西室請兩人下館子。那時,吉首還沒有著名的酒鬼酒,不過湘西自古就有“醉鄉”之稱,那條橫穿全境的被湘西人視為母親河的酉河,被當地人稱為“酒河”。因此,當時吉首釀造的烈酒已經頗有名氣。據步俊超說,他和彭祖清的酒量都還算不錯;在長沙喝白酒通常是一斤的量,抵達吉首那天的晚餐席上隻不過喝了十一二兩(十六兩老秤)就已經覺得不勝酒力了。兩人回到下榻的客棧後,沏了一壺茶,邊喝邊胡磕牙瞎聊天。因為次日要分別了,又喝了這麽些酒,話就多而直率。兩人說到了抗戰,盼望盡快結束,好脫離“團體”過一份自由日子。步俊超記得彭祖清說過他早就想離開“中統”了,隻是上峰不準。
步俊超當時說,離開“團體”後就少了一份收入,隻怕以後的日子過得不如現在這樣滋潤哩。彭祖清聽了連聲冷笑,說老兄你可能是這樣,這個問題對於我而言就並非如此了。步俊超就問這話是什麽意思,莫非你那份教書匠職業能掙大錢發大財?彭祖清說我當教書匠自然發不了大財,不過不瞞老兄你說,我手裏有點兒好東西,或者說是寶貨,拿點兒出來一變賣就夠我花一輩子了!步俊超已經忘記自己當時是怎麽說的了,反正兩人說著說著就不知下文了。次日醒來,都是和衣而臥,昨晚說了些什麽都忘記了。
彭祖清離開吉首好幾天後,步俊超才依稀想起清明那天晚上兩人的談話內容,頭腦裏也閃現過彭祖清所說的他手頭有“寶貨”的話頭,不過可能由於酒醉之故,似乎並不真切,所以也就沒當回事。後來,他回到長沙,直到長沙解放,幾年間跟彭祖清見過數次麵,也曾一起吃過飯喝過酒,了解到彭祖清還是過著原來那種日子,教書匠不做了,自己開了個畫店,屬於小本經營,就斷定這主兒即使那晚真說了那話頭,也是吹牛。
步俊超關於彭祖清的這段往事的陳述,並未使任桂福特別感興趣,畢竟步俊超自己也不敢肯定這百分之百出自彭祖清之口而並非是他的夢境,盡管其內容似乎跟“藏寶”有關係。這樣,在耗費了若幹時間後,任桂福又踩著破車返回城東分局專案組駐地。不過,經這一折騰,人倒是覺得清爽了些,燒也徹底退了。閑著也是閑著,就翻卷宗。翻閱到彭祖清在關押期間寫的“親筆自傳”,發現其中對1945年清明前後“陪送”步俊超去湘西吉首之事竟然隻字未提,於是頓生疑竇,暗忖難道清明節之夜這家夥跟步俊超所說的話是真實的?事後,彭祖清跟步俊超一樣也回憶起了這段情節,意識到自己酒後失言,於是就故意在“自傳”裏把“陪送”之事一並抹去,省得讓公安局發現其特務同僚中還有一個叫步俊超的,從而發現這個秘密?
任桂福於是決定對此事進行調查。可是。折騰了三四天,竟然連門兒也沒找到——無論是敵特檔案還是被捕在押的“中統”特務的口供筆錄,都沒有關於步俊超被發配湘西的記錄。誰也不知道這件事,當然就更談不上知曉彭祖清、步俊超兩人清明之夜在吉首客棧的談話內容了。後來分析,此係步俊超為邀功而虛構的內容。
任桂福覺得自己簡直陷入了一籌莫展的境地,就在這時,前往江南調查的古克山三人聯名發來了一份加急電報……
五、一無所獲的江南之行
古克山、仇一鐵、黃金道前往江南偵查的第一站是鎮江,那是彭祖清當年離開老家無錫踏上社會的第一站,他在這座當時的江蘇省會城市上過三年私立美專。偵查員此去要調查的是彭祖清在鎮江求學時,是否跟同學或者其他熟人聊起過關於“藏寶”的內容。
三人到了鎮江一打聽。那所私立美專早在抗戰爆發後的次年就關門打烊了。那麽是否留有以前的師生檔案或姓名住址之類的呢?偵查員通過教育界的老人打聽到了校長李嘉良的住址,說是在金山寺附近的一條巷子裏。一路問過去,巷子是有的,李府也是有的,不過李嘉良已去世多年,他家裏並無當年美專的資料。偵查員腦子活絡,失望之後隨即想到一點:老校長去世時,總有以前的學生前來吊唁吧,他們留有地址嗎?一問,吊唁名冊是有的,不過名冊上按例是隻留姓名不寫住址的。但偵查員對此已經很滿足了,有姓名總比什麽都沒有強。於是就把名冊上學生的姓名抄了下來,拿到公安局求助。在當地公安局的幫助下,總算找到了十三個當年的學生,用了一天多時間一一拜訪了。最後獲得的結果是:美專學生中有彭祖清其人,不過誰也沒聽他吹噓過關於“藏寶”的話題。偵查員對此說法的可靠程度基本認同,因為這十三名學生中,有兩位當年乃是彭祖清的室友,與彭祖清的接觸要比其,他同學多得多,既然連他們也沒聽說,那說明彭祖清確實沒有說過這方麵的話題。
於是,古克山三人就去第二站——無錫。在那裏,他們似乎撞到了大運!
彭祖清的祖籍並非無錫,而是安徽安慶府,他的祖父名叫劉必慶,當年是習武出身,曾考中過清朝鹹豐年間的武舉人。武舉人如果想進一步發展,要麽出錢捐官,要麽就繼續刻苦習練武功,還得學點兒兵法以備應付筆試,然後奔那三年一趟的武進土考試。劉老爺子當時是怎麽想的,已經無法查考了。不過,接下來的事實證明無論他是怎麽打算的,都是白打算,因為不久太平軍就打到了江蘇。劉老爺子不知是被迫的呢還是自覺自願的,反正就成了忠王李秀成麾下的一名軍官。後來,太平天國煙消雲散,劉老爺子潛逃江湖,幾經輾轉,最後改名換姓隱居於太湖中的一個無名小島上。從這時起,劉必慶就成了彭明德,待風聲平息後遷居無錫城內,創業置房,娶妻生子,往下就有了彭祖清的老爸彭晰怡和劉姓改彭姓後的第三代、後來的“中統”特務彭祖清。
據偵查員接觸到的一些與彭家為鄰的老人說,以前坊間有傳說,稱彭家那武舉人老爺子當年幹“長毛”敗逃太湖時,曾攜有財寶數箱,其價值難以估計。盡管偵查員覺得這似與“藏寶”話題有涉,可畢竟是傳說,而他們大老遠從湖南趕到江蘇,並非為收集民間傳說,而是調查確鑿的證據。
於是再往下訪查,總算查到了一絲像樣的線索。前麵說過,彭祖清的老爸原是開棉布店的,後來與人合資發展成了一家棉紡廠,紗廠開張時還聯係當地報館發了消息。偵查員從圖書館找到了當年刊登消息的那張《太湖時報》,上麵赫然刊登著這家名喚“怡理棉紡廠”的私企是彭晰怡與—個名叫寧民燾的人合夥投資開辦的。一打聽,那個寧民燾已經八十高齡了,尚健在,就住在無錫城裏。於是前往拜訪,了解當年合夥開廠之事。寧老頭兒的說法令偵查員吃了一驚:他竟然分文沒出,都是彭老板掏的款子,拉他出麵不過是借用其名義,因為寧家跟陳果夫、陳立夫沾著點兒親戚關係,紗廠有此名頭,可免來自四麵八方的騷擾。當然,寧民燾的名頭也不是白借的,彭老板每月按時向他奉上大洋二百,逢年過節另有孝敬。
這樣,彭晰怡的開廠資金來源就成了一個疑問。可是,往下就無法查了:彭老板已經過世,紗廠那個會計科長汪北也在新中國成立前三年病故。除了這二位,紗廠就再也沒人能夠說得清楚當初的啟動資金究竟是怎麽來的了。
三名偵查員一番商量後,正準備鍥而不舍盯著這個方向繼續調查,派出所民警向他們提供了另一條線索。這條線索的出現,使古克山三人眼前一亮,但往下調查的結果出現了他們無法拍板定奪的情況。於是隻好給專案組長任桂福拍發加急電報。這條線索是——
抗戰勝利後次年春,即1946年3月初,彭晰怡因為把抗戰初期內遷重慶的紗廠遷歸無錫而連日勞累,突發腦溢血搶救無效而歿。彭晰怡有兩個兒子,彭祖清是老二,上麵還有老大彭祖福,在南京教書。當下彭祖福急往重慶奔喪並負責料理後事。彭老大在重慶辦畢喪事後,隨即扶柩回鄉,安葬老爸。在長沙的老二彭祖清沒有前往重慶奔喪,他直接從長沙返回無錫老家,回家後即負責主持迎靈準備工作。
數日後,彭老大扶樞而歸。接下來,奇怪的事情就接連發生了:先是三十六歲、素來體健的彭老大一夜之間暴病而亡。毛病發作時是即送醫院的,醫生說是突發心髒病,也就是現在我們常說的心肌梗死。這樣,原本為彭老板準備的墓地就得擴大了。彭家是有墓地的,也就不必另行購買,隻要請風水先生踏勘一番指點合適的位置就行了。不過,全權負責操辦父兄安葬事宜的彭祖清忽然作出了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決定:回掉了之前老大雇請的和尚、道士和土工,說由其另行安排。彭氏家族上上下下心有異議,一應親朋好友也都犯了嘀咕,不過若論在這樁事情上的發言權、定奪權,此刻就數彭祖清最大了,所以別人也就作不得聲,隻有靜觀其如何作為。
而彭祖清的作為簡直令人目瞪口呆。回掉和尚、道土和土工之後,派人購買了大量建築材料,磚頭、石灰、黃沙、紙筋、毛竹、蘆席、草包以及當時建築行業還較少使用的被稱為“洋灰”的水泥、鋼筋和五百斤糯米,建築材料是直接用船隻運往城外史家灣彭氏墓地的,糯米則送往碾米廠去碾成米粉。親族們看著於是就議論紛紛,說如此看來,彭祖清是要把父兄的墳墓打造成類似碉堡樣的堅固建築物了。隻是,用這等陣勢安葬死者,有這樣的必要嗎?還有,為什麽把本地的土工都給回掉了呢?“遠來的和尚好念經”,莫非彭老二要從外地請能工巧匠來興建這項工程?
果然,建築材料全部運到後的那天晚上,史家灣那邊停靠了三條烏篷船,載來了七八個匠人師傅。天明後,他們開始幹活了。不是挖土刨坑,而是繞著整個墓地用毛竹、蘆席和草包豎起了一道一人半高的臨時圍牆。這種臨時圍牆通常用蘆席搭建即可,彭祖清設計在蘆席內側再襯以草包,是因為蘆席有縫隙,外麵緊貼著可以從縫隙中看見裏麵的景象,襯以草包後就什麽也看不見了。此舉加上這種特別的設計,頓時讓親友以及外人對彭祖清的這項工程產生了強烈的神秘感。
而彭祖清還在用他的實際行動不斷地使這種神秘感發酵。當天,他差彭府傭人老周購買了兩盞汽油燈和一些汽油送到基地。老周回來一說,人們便明白匠人師傅要開夜工幹活了。修墳墓還要開夜工,那不是民間前所未有之舉嗎?彭祖清跟著又有了一個前所未有,他讓匠人們晚上幹活,白天休息。匠人在蘆席、草包圍就的墓地裏幹了些什麽活?那就誰都不清楚了——包括彭家雇用的職業看墳人曹阿五一家,他們是住在墓地外麵的兩間草房裏的,平時的活兒就是天天去墓地做些維護工作,這幾天也用不著他們效勞了,甚至連墓地也不讓進。不過並未給曹阿五放假讓其歇著,而是奉彭祖清之命繞著墓地外圍轉悠,不讓其他人靠近。
匠人師傅如此神神秘秘地幹了三天活,到第四天夜間,彭祖清突然下令:今晚子時安葬父親、兄長。這時,彭祖清讓曹阿五雇的三條木船已經悄然停靠在彭府後門外的河裏。一切從簡,沒有和尚、道士誦經超度,隻有親屬啼哭舉哀,焚紙送行。船載棺柩沿河出城,抵達史家灣時,墓地上的蘆席草包圍牆已經拆除,建築材料也已消失,兩個洋灰鋪底、青磚砌壁的墓穴已經完成,墓碑也已豎好。連夜落葬,完事後已是天明時分。一幹親屬疲憊不堪登船返回時,忽然發現先前還在抬棺入穴、封閉墓門的匠人師傅連同他們的烏篷船已經消失。
喪事就這樣辦完了,彭祖清次日即與眾親屬告別返湘。而一個傳說就此誕生,先是在親屬間,後漸漸在坊間傳開,說的是彭家祖上有不菲財寶的升級版:父歿之後,彭家老大老二為繼承祖傳財寶爭得不可開交,最後老大不明不白暴死,老二彭祖清得到了全部財寶,以辦喪事為名藏於墓地。
坊間傳說傳到了活躍於太湖地區的盜墓賊耳朵裏,他們決定對彭氏墓地下手。1948年仲春,一個風高月黑之夜,四個盜墓賊潛至墓地,卻被看墳人曹阿五察覺。曹阿五是獵戶出身,當下對準這夥賊人放了一槍。千百粒鐵砂打出去,賊人全部受傷,狼狽而逃,從此都有了一張麻子臉。而江湖上也就知曉了曹阿五的厲害,就此鎮住了所有想動彭氏墓地腦筋的家夥。
古克山、仇一鐵、黃金道三人獲得派出所提供的以上線索後。立刻去史家灣察看彭氏墓地,還跟曹阿五談了話。了解到派出所民警所說的情況基本屬實,當年修建彭老爺子和彭老大的墳墓時,曹阿五確實奉彭祖清之命不準任何人進入臨時圍牆之內,並日夜巡邏,防止閑人窺探。偵查員認為,別的不說,光憑這一點就已經很值得懷疑了,於是就決定循著這條線索往下調查。不過想得容易,做起來卻頗有些難度,因為誰也沒有親眼見過彭祖清往墓地埋藏財寶。
三個偵查員反複討論下來,認為要想解開這個疙瘩,隻有兩個選擇:一是挖開墳墓看個究竟;二是尋找當年施工的匠人調查。挖墓乃是徹底解決問題的一種方式,隻要挖開墳墓,是否埋藏著財寶,可以一目了然。而如果選擇第二種方式的話,難度既大,這條路是否走得通也還是一個問題。因此,古克山三人傾向於掘墓,但涉及經費等問題,他們拍不了板,得由專案組長任桂福定奪。所以,他們就聯名往長沙拍了一封電報。
任桂福接到電報後,由於不知古克山他們究竟遇到了什麽問題,於是就回電詢問,本來這些情況直接通話就能說得清楚,可那時候長途電話沒有如今這等暢通,花上半天一天時間好不容易接通了,沒準兒剛說上兩句話就掉線了。所以雙方隻能用電報溝通,三百元(舊幣)一個字,標點也算,古克山三人在無錫那邊一邊起草一邊心痛不已。任桂福終於明白是怎麽回事後,立馬動身。
1月20日晚,任桂福抵達無錫。與古克山三人會合後,聽他們當麵匯報了情況,然後連夜商量往下應該怎麽辦。議來議去,最後還是依著任桂福的意見辦:暫不考慮掘墓,而是尋找當年修造墳墓的那幾個匠人進行調查。
1月22日,專案組徑奔史家灣找看墳人曹阿五。那時候已經土改,寸土全無的曹阿五分到了土地,心裏正感激共產黨,所以非常樂意配合專案組查案。經其回憶。偵查員獲取了一條很有價值的線索:當年來的那幾個匠人師傅,說一口紹興話,加上隻有紹興才有的烏篷船,可以肯定他們來自紹興。那麽,彭祖清是怎麽跟紹興匠人聯係上的呢?他遠在湖南,跟紹興離得很遠哩!這個,曹阿五就說不上來了,不過他有建議:你們可以去無錫城裏向薦頭店問問看。
薦頭店就是如今的職業介紹所,向社會各界提供有償服務,可以為顧客介紹各種需要的職業線索。偵查員用了半天時間,跑到第四家薦頭店的時候終於查知,彭祖清通過這家名喚“四海薦頭店”的單門麵小店找到了浙江紹興上虞的匠人師傅。薦頭店還保存著五年前的賬單,上麵有那夥匠人的領頭吳世大的地址,此人住上虞縣湯浦鄉下一個叫作“湯家埭”的小村。
往下,就該奔上虞了。偵查員到那裏了解下來,得知吳世大已經不住湯家埭了,他因為涉“一貫道”案,已被紹興公安局拿下。於是,偵查員回過頭來奔紹興,去看守所提審吳世大。如此辛苦奔波,結果卻令人失望。據吳世大說,五年前他確實接過一樁這樣的活兒,就是彭祖清主持的安葬其父兄的工程。舊社會走村串莊幹活兒的匠人師傅被稱為“吃百家飯的”。長期的江湖生涯使他們積累了豐富的社會經驗。因此,當他們到了墓地,一看那裏堆著的建築材料,再聽彭祖清向他們交代先要在墓地四周用蘆席、草包搭建臨時圍牆時,心裏就明白這戶東家非同小可,必有豐厚隨葬,否則如此防範作甚?吳世大心中暗喜,以為這工程幹下來能多掙不少工錢。可是,他空歡喜了一場。待到把圍牆搭建好,彭祖清向他們交代施工細節時,他才發現這份活兒除了所用材料考究一些之外,並無其他特別之處。這使他頗為不解!但又不便發問,隻有照幹。三天活兒幹完,材料還剩下不少,彭祖清讓供應商來船裝走退貨了。下葬那晚,還是吳世大一夥兒效的力,他們特地留了心,可是扛在肩膀上的棺材的重量與通常無異,說明裏麵並未藏著金銀財寶。
這下。吳世大一幹人就犯了嘀咕,暗忖這個姓彭的東家如此折騰,算是什麽名堂呢?按說,工匠是不能向東家當麵提出這種問題的,即使工匠提出來了,東家也不可能回答。可是,這回吳世大提出來了,而作為東家的彭祖清竟然也回答了,或者說,是他指定一位發言人代為回答了。吳世大提問題並非出於好奇,而是為了他們一夥工匠的切身利益。本來,薦頭店方麵聯係他們時說好了的,幹完活兒,東家將向他們支付工錢一百塊銀洋。可是,現在活兒結束了,兩口棺材也下葬了,彭祖清拿出來給他們的卻隻有七十塊銀洋。於是,作為工匠頭兒的吳世大要開口請教了:“東家,這是怎麽回事啊?不是說好幹完活兒您付給我們一百塊銀洋的嗎?”
彭祖清怎麽說呢?他沒有回答,指了指一旁的一位穿褐色長衫的老先生:“讓馬先生給你們解說一下。”
馬先生是彭祖清請來的風水先生,頭天吳世大他們抵達伊始,就看見老頭子在墓地內外轉來轉去,手裏捧著個羅盤,口中念念有詞,聽不清在嘀咕些什麽。之後消失了數日,一直到今晚,又出現在墓地,手裏的羅盤換成了一塊大大的俄羅斯懷表,時不時看一眼,最後還像發射火箭搞倒計時一般叫喊,讓工匠按照他定下的下葬時間準確地將棺材放入墓穴。現在,這老頭子操著一口常熟話開腔了。樹老根多,人老話多。馬先生說了很多,意思可以概括成—句話:計劃趕不上變化。
怎麽說呢?原來,彭祖清起初是想趁這次機會把自己的壽穴一並修造起來的,之前他已經請了一位無錫當地的風水先生指點了壽穴位置。於是,他就購置一應建築材料,準備好好完成這項工程。墓地周圍用蘆席、草包搭建的臨時圍牆,就是按照那位風水先生的指點實施的;那位先生還問過看墳人曹阿五的生辰八字,掐算出與亡者犯克,故在下葬前不宜進入墓地。
彭祖清雇請吳世大一夥工匠的當天,薦頭店主老錢對彭祖清說,常熟馬先生是蘇南一帶最出名的風水先生,看墓穴特別是壽穴極有一套,彭先生您何不請馬先生去墓地看看,他這幾天正好在無錫盤桓呢。彭祖清於是就請老錢找來了馬先生,交談之下,對對方那套風水學問甚為佩服,於是就請馬先生去複核。馬先生到史家灣踏勘之下,否定了壽穴位置,並斷言這塊墓地的風水已經用盡,再葬彭家的任何死者都會對彭氏全族的後代極為不利。彭祖清相信馬先生的說法,當場決定取消自己的壽穴計劃。
壽穴取消了,而當晚工匠就開進現場開始幹活了,彭祖清在安排活兒時隻好把三個墓穴改成兩個。待到完工結賬時,工錢自然也隻能打七折,馬先生說已經多付給你們三元多大洋了,足見東家宅心仁厚。吳世大等一幹工匠聽了,尋思既然馬先生這樣說,那就認了吧。馬先生的名頭在蘇南地區實在太大了,尋常土工都不敢得罪他,否則他隻消在替東家看風水時說一句“不宜請東南方向籍貫的工匠施工”(紹興在無錫的東南方),那他們就甭想在這一帶攬活兒了。倒是彭祖清於心不忍,又掏出了十枚銀洋算是額外獎賞。吳世大等人收了錢,拜謝後,連夜撐著烏篷船離開了。
偵查員聽吳世大如此這般一說,認為吳世大的這番陳述不像是作偽。當然,還得去找薦頭店主老錢和馬先生調查核實。於是,任桂福四人重新返回蘇南,兩人去常熟,兩人在無錫,分別找錢、馬了解情況。最後獲得的結果是,吳世大所言屬實。
這樣,彭祖清在其老家無錫的藏寶線索就沒了。這天是1月29日,還剩一周就要過春節了,而案子的調查卻是毫無進展。專案組成員個個心情沉重,當晚聚在旅館裏商量下一步應該如何走。按說外調計劃中還有一部分—一對彭祖清在滬那段曆史中可能的有關藏寶線索的調查尚未完成,應該赴滬繼續進行調查。可是眼看要過年了。去滬調查不一定找得到相關知情人,那就得在上海逗留到春節後。如此的話,開支太大,倒不如先回長沙暫時休整,待過了春節再赴滬調查。
於是,1月30日,專案組動身回返。誰也不曾料到,長沙那邊卻有好事兒等著他們……
六、《月下仕女》泄露真相
1951年2月3日,專案組返回長沙。四名偵查員剛剛進到辦公室坐定,想泡杯粗茶潤潤嗓子時,看守所劉所長來電話了,對任桂福說:“哎呀,小任你總算回來啦!”
劉所長找專案組是為完顏彩珠之事。顏必開殺人案偵破後,其妻完顏彩珠也一並進了看守所,不算刑事拘留,而是“留置審查”。看守所方麵沒有料到這個女嫌疑人的人所給他們帶來了空前的麻煩。她自入所第一天,就在監房裏大喊大叫“冤枉”,白天叫。晚上也叫,有時甚至是半夜叫,淒厲的聲音把其他人犯搞得不勝其煩。光叫也就罷了,她還自殺。最近半個月來,她已經自殺了四次,用被單搓繩子上吊、放風時撿了薄竹片割脈,還撞過一次木柵欄牢門(當時的監房門全是粗木製作的),使所方很是頭痛。劉所長親自出麵找她談話,予以訓教;她根本不聽,隻是一口一個“我冤枉”。根據規定,看守所方麵是不管在押人犯案子的,甚至禁止所方打聽人犯案情,即使是所長也不例外。因此,劉所長對完顏彩珠的案情並不了解,她叫冤枉也就沒法與其往深裏談。碰上這種情況,看守所方麵隻好采取強製措施,給完顏彩珠上了戒具;同時跟專案組聯係,要求他們去看守所處理。
劉所長於是就給任桂福打電話,卻被告知出差了,整個專案組都不在長沙。幾時回來呢?這是專案組的工作,其他人誰也說不清楚。使劉所長感到頭痛的是:年終了,許多案子都結案了,看守所人犯釋放了不少。女性人犯原本就很少,而且案情通常都不重,被捕後較男性人犯來說,其配合態度也要好得多,加上“家有小孩兒、老人需要照顧”之類的事由,所以從寬釋放的比例較大。而被上了戒具的完顏彩珠,晝夜都是需要其他女犯協助監守並照料生活的,現在人手少了,這活兒簡直就沒法幹了。因此,劉所長急出了滿嘴燎泡,一日數次往市局打電話打聽專案組是否回來了。現在終於逮著了任桂福,就急赤白臉地讓他馬上過去一趟。
任桂福於是跟其他三名偵查員討論這件事,說看看應該如何既符合政策又合情合理地處置此事。眾人一議,暗吃一驚:這個女人當初結案時其實就可以釋放了的,因為並未發現她參與彭祖清命案的犯罪證據啊!任桂福說:“這屬於延期羈押,違反規定了,責任在我這個組長身上,回頭我得檢討。現在,趕快放人吧。”
這種情況,在那個時代出現的頻率比較高。那麽,發生了這種情況又該怎麽辦呢?無非趕快放人就是了。沒有什麽“國家賠償”,也不必跟人家解釋,甚至說聲“抱歉”也沒有。
不過,這件事攤在任桂福身上有點兒例外。他意識到對完顏彩珠的延期羈押應該是他這個專案組長的責任,就有些內疚,再考慮到當事人此刻的情緒,就決定在釋放這個環節上做得細致一些,不要再節外生枝弄出麻煩。於是,他就作了安排:讓居委會協助適當做一些安撫工作,並跟鄰居以及“大鵬旅館”的員工講清“一人做事一人當”的道理,不要歧視完顏彩珠;另外,對完顏彩珠釋放後的生活以及參與旅館的管理之類也需要作一些交代。這些工作,是需要專案組派人去居委會和旅館做的。當下,任桂福跟古克山三人一說,那三位說反正我們閑著也是閑著,幹脆就一起走一趟吧。任桂福說那好,咱們這就行動。現在是十二點一刻,爭取在兩個小時內把手續辦好,讓看守所三點鍾放人。當時,誰也沒有料到,就是這個“走一趟”,竟使“藏寶”之謎順利得以揭曉!
四個偵查員中,任桂福、黃金道去了居委會,古克山、仇一鐵去了“大鵬旅館”。線索,是去旅館的古、仇二位發現的,而且還是兩人同時察覺到的。事後他們回想起來,對於同時察覺當然感到奇怪,但更不解的是,之前他們也見過這件東西,卻視若無睹。一點兒感覺都沒有。那件東西是“大鵬旅館”迎門服務台內牆壁上的一幅《月下仕女》。這是一幅水墨彩繪國畫,畫麵是一個身著古裝手執羅扇的美女靜坐於庭院一角的一張藤椅上作沉思狀,頭頂是一輪明月。畫技是專業水平,但看得出是出自畫匠而非畫家之手,缺少那份人物、景物的神韻。畫麵與本案並無關係,關係是在落款上:洛君為大鵬旅館專寫於已醜年仲秋。
古克山、仇一鐵兩人的目光同時落在落款上,思維同時定格,然後對視了一眼。古克山也就不打算跟賬房先生說話了,指了指旁邊一間空著的客房,嘴一努,示意仇一鐵入內說話。進了房間,關門,壓低了嗓音一說,兩人的感覺是一致的:己醜年是前年——1949年,仲秋就是9月下旬吧,這幅畫應該是作者洛君前年仲秋時節專門替“大鵬旅館”創作或者臨摹的。洛君是哪位呢?就是彭祖清平時畫畫時使用的幾個筆名中的一個啊!這就是說,彭祖清早在前年9月以前就已經跟顏必開或者完顏彩珠有來往了。可是,按照顏必開、完顏彩珠兩人的說法,完顏彩珠是去年4月暮春初夏時節才跟彭祖清相識而成為情人的,顏必開呢,則從未與彭祖清打過交道。就是前年、去年的事情,而且彭祖清是這對夫婦生活中的一位重要角色,應該不會把時間記錯的。那就是故意說謊了,這個謊言的後麵,顯然隱藏著什麽秘密,而且是關鍵的秘密。
這時,任桂福、黃金道和居委會的人一起過來了,古克山、仇一鐵把兩人扯進房間這麽一說,那二位讚同他們的判斷。這樣,釋放完顏彩珠的話頭就放一放吧,先把《月下仕女》從牆壁上摘下來作為證據拿到手再說。然後,直奔看守所。
路上,幾位偵查員議了議,認為這對夫婦中,應該是女方容易攻下,於是決定先訊問完顏彩珠。果然,僅僅進行了半個多小時的政策攻心,完顏彩珠的心理防線就崩潰了,對真實案情作了供述。有了妻子的口供,再去對付丈夫就容易了。顏必開隨即招供,於是,真相大白——
1938年,顏必開隱跡江湖潛逃至長沙改名換姓落腳於此後,用積蓄的贓款盤下了“榮鑫棧房”。本來,“榮鑫”是一家可以即刻投入營業的客棧,可是,顏必開要按照自己的方案將門麵和房屋結構稍予改造,然後掛出“大鵬旅館”的招牌。當時,完顏彩珠已經和他廝混在一起,以為這個計劃除了浪費金錢外,沒有第二個用項,力圖勸阻。但顏必開沒聽,自顧招來兩名工匠開始施工。這個一意孤行之舉在當時造成的後果有二:一是顏必開發了大財;二是那兩個工匠命赴黃泉。
原先的客棧,因為是要給住客提供夥食的,夥房麵積很大。而顏必開準備經營的旅館,並不向旅客提供夥食,所以他認為夥房太大無用,就減少一半麵積作為廚房,另一半改造成庫房。原來的夥房是平房。改建後的廚房也是平房,但庫房卻要搞,成二層樓。從開支考慮又不想動房頂,於是就往下挖一人多深吧。顏必開的財運,就是這麽挖到的。那兩個工匠挖到大約兩米深時,在一旁監工的顏必開說可以了,—個工匠挖了最後—鍬,觸及硬物。顏必開說挖下去看看是什麽東西,結果挖出了一口上蓋石板的大缸,缸內盛滿了金錠銀條。當場清點,計有二十兩重金錠五十個,共千兩;百兩銀條一百二十塊,共一萬二千兩;此外,還有黃金、珠寶首飾四十二件。清點過後,顏必開毫不遲疑,當下抄起鐵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兩個工匠劈死,屍體就地掩埋。
以顏必開的狡猾,此事原本是不會讓完顏彩珠知曉的,但碰巧完顏彩珠準備好了夜宵來招呼工匠去吃,於是目睹了殺人的一幕,驚得魂不守舍。其時還是舊社會,顏必開對法度根本不屑一顧,幹脆對完顏彩珠攤牌亮明了其洞庭湖慣匪的身份,然後說你看見了也就看見了,不管是我發財還是他們兩個喪命,這都是老天爺早已安排好的。你要想太太平平和我同享富貴,隻有四個字:守口如瓶!做得到嗎?完顏彩珠自是頻頻點頭如雞啄米。顏必開說旅館開張當日,你我正式成婚,這些財寶今後就是我們家的了,老子百年之後,就都歸你了;但如若你違拗老子之意,這兩個工匠的下場就是你的榜樣!老子殺人如麻,根本不當回事,你明白了嗎?完顏彩珠當場跪下,對天發誓一定守口如瓶。
顏必開向一家機修社定製了四個雙層白銅箱子,拿回來後在夾層內灌以生石灰,然後將金銀裝入箱子,鎖上,親自動手在庫房一角挖了一個更深的坑,四周及下麵鋪以青磚,將箱子放入,上蓋石板,覆上泥土。之後,由於“大鵬旅館”經營得還可以。況且顏必開手頭還有一些為匪時積蓄的贓款贓物,而他和完顏彩珠也不敢過度揮霍,因此一直沒有動過這些金銀。
不覺數年過去,到了1949年秋,情況發生了變化,完顏彩珠奉丈夫之命去找畫店訂製那幅《月下仕女》圖時,結識了彭祖清,圖還沒交,兩人就已經上了床。完顏彩珠是妓女出身,風月老手,跟男人打交道一向不過是逢場作戲,相逢開口笑,過後不思量。即使嫁給了顏必開也仍是這種思維,與顏必開夫妻數年並無感情可言。可不知怎的,自跟彭祖清勾搭上後,不但對其產生了感情,而且日趨升溫,最後竟然到了如膠似漆、無話不談的程度。到這當兒,顏必開當初對她的死亡威脅就起不到作用了。1950年暮春的一天,完顏彩珠終於向彭祖清吐露了“大鵬旅館”藏寶的秘密。但不知她當時是怎麽想的,或者根本就沒有考慮過,對於丈夫的慣匪曆史以及在發現財寶的現場殺死兩名工匠的情節倒是做到了守口如瓶,隻字沒露。
財富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對於彭祖清這樣的“中統”老特工也不例外。他獲悉“大鵬旅館”的藏寶信息後,經過反複盤算,決定設法占有這些財寶,然後與完顏彩珠私奔海外。彭祖清對完顏彩珠一說,完顏彩珠深以為然,催著彭祖清趕快行動。可是彭祖清卻遲遲不動。他是怎麽想的?完顏彩珠交代說沒對她說過。而彭祖清早已斃命,偵查員也無法知曉。不過專案組可以推測,認為大抵可能是這樣的:彭祖清的這個決定要付諸實施是有相當難度的,不過難度並不在如何從顏必開那裏奪取財寶。這方麵,他有足夠的把握,比如隻消讓完顏彩珠把美國最新研製的特工專用產品往顏必開的茶壺、酒杯裏放一丸,這個旅館老板就可沉睡三晝夜,醒來還會渾身無力三晝夜,這些時間,足夠他挖出財寶與完顏彩珠私奔了。難度也不在如何偷渡海外。從審理潛伏特務案中獲取的證據表明,彭祖清手裏掌握著至少兩個從廣東偷渡海外的秘密關係,那是特務組織交代給他的,以備有緊急情況時使用,他完全可以動用這條渠道偷渡。真正的難度在於彭祖清的特務身份,他如若與完顏彩珠私奔海外,那就是“放棄職守”,等於是戰時的臨陣脫逃,那是要受到嚴厲製裁的。因此,估計彭祖清遲遲難作決定的原因是在考慮偷渡海外後如何逃避台灣特務機關的追究。
彭祖清遲遲難作定奪,對於完顏彩珠來說是一種煎熬。年輕時的妓女生涯使這個如今已經步入中年的女人對人——尤其是男人,戒心頗重,她擔心彭祖清變心,甚至擔心彭祖清生出謀財害命的念頭,偷偷設法把她和顏必開的性命給害了,然後自己占有這筆數額巨大的財富。完顏彩珠不是一個很沉得住氣的女人,她除了有一套對付嫖客的職業本領外,對於其他需要沉得住氣的事情一概低能。如此,完顏彩珠就連日寢食難安。這情形,當然逃不過顏必開的眼睛,便詰問原委。完顏彩珠以身體不適搪塞,顏必開不信,於是就動用“家法”。完顏彩珠對慣匪出身的丈夫的“家法”甚為恐懼,熬“法”不過,隻好乖乖招供。
顏必開得知完顏彩珠已經將其藏寶之事透露給彭祖清,大怒:老子的往事早已告訴你了,提起當年洞庭湖上著名的“一刀切”誰人不知?倘在以前,不管是日偽還是國民黨的時候,老子對你這賤貨隻有一個字:殺!如今他媽的運氣不濟,攤上共產黨執掌天下,老子倘若幹掉你這賤貨便沒法存身,這也是命,姑且寄下你這顆頭顱吧!隻是這些金銀財寶沒法轉移,旅館廚房天天在使用,如若把旅館歇業,這班夥計就丟了飯碗,人民政府跟我等商家是有約法三章的,這便是違反了“不準讓職工失業”的條款,政府會因此找麻煩。姑且隻好認命吧——暫且維持原狀。
當然,這件事自此就成了顏必開最為操心的大事,因為這不僅關係到地下藏著的那些金銀財寶,還會牽連出一樁二命大案,那兩個工匠的屍體至今還在業已改建為庫房的地底下埋著哩。如果再想得深遠一點兒,還關係到當初殺死工匠後一不留神向完顏彩珠亮明的“一刀切”的湖匪身份。因此,顏必開就得想出一個周全的法子來,把這些煩心事都解決掉。想來想去,終於想出辦法來了——
第一步,地下那些東西當然得轉移,而且還要趕快。這就必須讓旅館歇業一段時間,但需要有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既讓外界認為旅館必須這樣做,又不能驚動政府。這個法子讓顏必開想出來了——與賬房先生及兩個老夥計商議重新裝修旅館,構劃方案,甚至請來營造行的師傅當麵請教並設計圖紙,還對內對外都放出風聲:旅館裝修期間,將向因停工歇業回家休息的全體員工發放足額薪水。顏必開甚至還跑了趟區政府,專門谘詢了關於這方麵的政策,以防“觸電”。
第二步,指使完顏彩珠約彭祖清來旅館幽會,故意敗露,卻又讓彭祖清逃掉。於是上演一出苦肉計,對完顏彩珠動用“家法”,從而使兩人的奸情被外界知曉。這是顏必開設下的伏筆:待他把地下藏著的秘密轉移之後,即使彭祖清對外放風稱“大鵬旅館”藏寶,政府因此來查問時,顏必開也能以情敵之間的矛盾來為自己開脫。不信,那就挖吧,自然挖不出啥東西來。
辦法想出來了,顏必開稍稍定心。可是,接下來發生的情況是顏必開意想不到的。正當他緊鑼密鼓地選擇建築材料、物色施工人員時,彭祖清的潛伏特務身份暴露了,這主兒失風被捕,給關進了看守所。顏必開頓時懵了,定下神來後隻好寄希望於彭祖清是“中統”老特務,指望他能熬得住公安的訊問,對藏寶之事守口如瓶。
那麽,旅館裝修工程是否還要進行呢?顏必開想來想去,決定還是照常進行。可是,就是因為此事拖了數日,導致顏必開的計劃擱淺了——工商、稅務部門下達了聯合通知:為核定工商業私營商家的固定資產,以為下一步即將進行的稅收改革作參考依據,自即日起全市各私營工廠、商家一律不準進行房屋改建、設施改造、產品調整等,在這之前業已開始進行的工廠、商家不在禁止範圍之內,可以繼續進行。顏必開得知消息後大失所望,無奈之下隻好認命,靜觀事態發展再作計議吧。
在顏必開看來,自己的運氣似乎還不錯,彭祖清被捕後並未交代藏寶秘密。當然,顏必開並不知曉彭祖清潛伏特務一案的審理進展情況,因此心裏的忐忑是可想而知的。他變得特別關心時事,每天讓賬房先生念報紙,還特地去舊貨市場買了一台美國產的十七燈收音機收聽新聞;至於每天早晨泡茶館那更是必修的功課。這顆心一直懸到11月15日,終於基本放了下來,顏必開得到消息:次日市裏將召開公審大會,槍斃—批反革命分子,彭祖清估計在內。
顏必開反複考慮,決定次日去刑場。此舉倒不是因為顏必開像一般百姓那樣對處決人犯充滿了好奇心,想去湊個熱鬧看個稀罕,他“一刀切”親手殺的人多了去了。哪裏還有什麽好奇心。他之所以要去刑場,一則是想親眼看到彭祖清被槍斃,好徹底放下心來;二則覺得彭祖清對於藏寶之事能夠守口如瓶,心存一份感激,也算是去為其送行。
哪知,彭祖清在最後關頭喊出了一嗓子“藏寶”。完顏彩珠是蘇州人,顏必開與其生活了十多年,也能聽懂一些江南話,當時他離彭祖清不過七八米距離,自然一聽就明白這家夥喊的是什麽意思。顏必開極為失望地看著彭祖清被停止執行死刑,拉往醫院救治。之後的跟蹤以及當晚潛入醫院殺人的情況,之前已有交代,這裏不再贅述.殺彭後,顏必開向完顏彩珠說了說情況,囑其如若公安懷疑到他頭上的話,應該如何應對。完顏照著做了,但顏必開自己卻向專案組承認了,因為他的腳印、指紋已經成為殺人的鐵證。這個殺人如麻的慣匪,之前根本沒聽說過警方是可以憑此破案的,尤其對於指紋的提取,更是覺得不可思議。至於庫房地下的秘密,顏必開當然沒有必要交代,他想跟完顏彩珠也算是夫妻一場,那些金銀就留給她享用吧。哪知他編造的謊言在時間上有漏洞,被偵查員從那幅《月下仕女》上發現了,完顏彩珠被迫作了交代,他的這番心思也就白費了。
結束訊問,已是暮色降臨時分,專案組立馬向領導匯報情況,請求立刻調派力量前往“大鵬旅館”起贓並挖掘那兩個工匠的屍骸。長沙市公安局當即派出十名警員和公安大隊兩個班的戰士前往現場。將顏必開、完顏彩珠夫婦押解過來指點位置後,隨即挖掘,順利挖到了埋於地下的那些金銀,以及那兩個被顏必開用鐵鍬劈死的工匠的屍骸。
經專家鑒定,這些金銀鑄於明代晚期,估計很有可能是張獻忠的農民軍攻陷長沙時,某個富豪逃難時埋藏的。原主逃難途中或許遭遇不測,藏寶之事也就成了一個秘密,直到三百多年後被顏必開偶然發現。
三個月後,顏必開被判處死刑執行槍決,完顏彩珠以包庇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年。
文/東方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