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蘇州河現在整治得很好,河麵寬闊,河水泛綠清清爽爽沒有一點垃圾漂浮水麵。時或來往船隻在河上穿行,穿過橫跨於河上的橋梁駛入或駛離黃浦江去。靠近福建北路那裏沿北岸的高檔住宅區,高樓大廈周圍樹木成蔭,綠色地帶的草坪修葺考究,這裏那裏小亭子點綴其中,環境漂亮而舒適。這一帶現如今今非昔比,天翻地覆,完全沒有了從前的舊模樣兒。
從前那裏完全是另一種景象,那景象直到九十年代末幾十年裏並無改變。當初蘇州河水渾濁是黑黃色的,泛著濃厚的淤泥腥臭味兒,退潮時河邊露出些許黑泥,黑泥上這裏那裏鼓起水泡,像螃蟹嘴裏吐出的泡沫,漲大了自行破裂。福建路浙江路那一帶的河裏邊上經常停泊著木船,歪七豎八,使得那一段的河道變得狹窄局促。船民以船為家,常見到那些船上有婦女生爐子做飯,在河中涮拖把拖拭船舷,小孩子在船篷裏鑽出鑽進,夏天時大男人們赤膊坐在船頭或船舷啃西瓜,啃完將瓜皮隨手拋入河中,再取一瓣接著啃。那時的河裏總有許多瓜皮之類的垃圾浮在黑色水麵上隨波蕩漾上下漂浮。
從河南路向西到福建路到浙江路沿蘇州河北岸的路坑坑窪窪,路麵有許多大大小小的破損之處,路邊是些舊倉庫,常有一捆捆生了鏽的長鐵條堆放路邊。那條路不是主要幹道,公交車不通行,但時有小型卡車或出租車之類機動車輛抄近路來往駛過。機動車輛在行駛著的自行車中間歪歪扭扭顛簸穿行,雨天時,車輪碾過地麵破損處的積水坑將汙水帶起,飛濺到邊上騎自行車人身上,便會惹來一串怒罵:尋死啊!眼珠子瞎掉啦!死不掉的!
我家當初就住蘇州河北岸福建北路那一片。那一帶人們當初稱之為“老閘橋”。福建路是一條南北向的長馬路,以蘇州河為界,河北岸這段是福建北路,向北一直延伸到塘沽路那裏去;河南岸是福建中路,穿過北京路南京路延安東路後就是福建南路。福建中路到福建南路有公交車通行(當初14路無軌電車就沿那條路行駛),福建中路靠近南京路那一段路邊住戶商店混雜,行人自行車公交車熙熙攘攘;一橋之隔北岸則純是居民區域,馬路狹窄,不走公交車。路邊夾道兩排黑瓦木房,結構大致相同,二層樓高,二層都是窗子,紅漆剝落的窗框高而窄,窗子是向外推的,窗外有簡陋的曬衣架,幾根長竹竿橫架其上,天好時各家各戶將被子被單之類曬在窗外,走在路上一眼望去花花綠綠的被子被單遮天蔽日好似萬國國旗,雖有些不倫不類卻很蔚為壯觀。
那一帶的房子裏都沒有廁所,那時家家戶戶使用紅漆馬桶方便,早上將馬桶排在門外路邊,等待糞車來清空屎尿。福建北路靠蘇州河邊有一公共廁所,解大號處是一條溝,沒有門板遮擋。男人常去那裏方便,記得有次在那裏小解,一大胖男子氣喘籲籲尿流湍急,砸的小便池劈啪作響,邊上並排撒尿的兩個十來歲的小赤佬相互擠眉弄眼做鬼臉,忽然開口唱道: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響。大胖仔急流泄盡,條件反射身體一激靈,手把家什抖動幾下,橫眉怒目丟下一句:小赤佬要吃生活(找揍)對吧?搖晃身體揚長而去。
我家窗口下麵路邊那時常有人打牌,那些打牌的都是街坊鄰居,他們的子女多是我的中小學同學。那幾個打牌的圍成一圈坐在小竹椅上,嘴上叼著煙,乜著眼,吆五喝六聲中夾雜著“啪,啪”將牌甩在小桌上的聲響。那些人的身後常圍著一圈觀戰的,多數也是臉熟的附近住戶,偶爾也有來往經過的行人駐足觀戰,觀戰者時而出謀劃策點評一二時而扼腕歎息,打牌的聽了不耐煩,搶白道:儂來三(你行),儂來打好伐?那些人打牌癮大,通常都是持久戰,中午前後開始沒有幾個小時不到日落天黑不收兵。
阿訇通常是站在人群裏觀戰的,時不時發點事後諸葛亮的評論,一邊嘴裏嘖嘖做聲一邊搖頭晃腦表示對那些人出臭牌的不以為然。那些人煩他也激他:那麽儂來試試看呀。但他不摻和,他說那些人沒檔次,他不屑與他們為伍。可是後來阿訇進了局子(公安局),放出來後的那段時間他很失落,便也經常混雜其中吆五喝六大打其牌。
阿訇是我家同一門洞裏的鄰居,那時三十七八歲,我們叫他阿訇哥哥。他老婆婚後沒幾年跟人私奔了,留下個兒子跟他過,那時已經十幾歲。阿訇媽是個小腳老太太,我們那裏老老少少都稱之為姨姆。姨姆身體肥胖走路搖搖晃晃,跟阿訇爺倆祖孫三代住一塊兒。阿訇曾經得意一時,文革時當過造反派小頭頭,做過工宣隊。他年輕時相貌堂堂,濃眉大眼寬臉膛,姨姆經常將阿訇年輕時的相片翻出來給我們看,說是同趙丹一模一樣。但那時阿訇體型已經走形,日益向他媽看齊,變成了一個鬆鬆垮垮的白胖子。文革一結束阿訇就好運不再,回到車間裏去幹活,他老婆也另攀新枝與他離婚了。
姨姆經常說阿訇那個私奔走了的前妻壞話,說她是個騷貨,還沒結婚就跑來家裏找阿訇睡覺。說是穿個三角褲在屋裏晃來晃去勾引阿訇,全不在乎她這個當媽的就在一板之隔的閣樓裏。完事了褲子都不穿,兩腿叉開大模大樣四仰八叉在床上,“沒看到過那麽不要麵孔的女人”,她說。阿訇婚後與他老婆吵架是日課,關起門來,吵架聲震得過道裏木板牆索索顫動。時或還大打出手,隔門聽得屋裏“叮鈴哐啷”摔碎碗盤熱水瓶之類東西的聲音。然後門突然猛地拉開,他老婆披頭散發一臉怒容滿麵鼻涕眼淚奪門而出,將門在身後“砰”地用力關上,將阿訇“儂有種走了就不要回來”的聲音關在門內。他老婆果真有種,走了之後就不回來了,連兒子也沒要。
阿訇沒了老婆很寂寞很煩躁,他經常揍他兒子。但他說他不稀罕那隻(個)女人(他前妻),據他說他前妻要他將老娘(姨姆)趕走,說:有她無我,有我無她;要娘還是要老婆,阿訇你看著辦吧。阿訇是孝子,毫不猶豫選擇了“要娘”,他說娘隻有一個,老婆沒了可以再討。但是他老婆出走之後阿訇至死再沒有討過老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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