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光明：決定中國石油工業發展的一項重要決策丨口述曆史
回首來路，猶記初心。石油院士們是這波瀾壯闊石油事業的見證則、參與者、推動者，很多關乎國家能源安全和石油工業發展的重大曆史事件背後都留下了他們的身影與足跡。從今日起，我們推出《口述曆史·院士談》欄目，一起重溫那蕩氣回腸的石油歲月，一起從曆史中汲取石油工業改革再出發的營養和力量。敬請關注。
口述丨翟光明
文字整理丨鄭雷 楊憲一 徐遠震
新中國成立之初，石油人頂著西方國家“貧油”的帽子搞勘探，精神壓力巨大，也有人因此灰心失望，提出發展人造油的觀點。1958年2月底，鄧小平同誌聽取了石油工業部的匯報，並在這次會議上作出了堅定不移搞勘探，戰略東移發展天然油的決定。這次會議，為石油人樹立了信心，扭轉了新中國石油工業的走向，為新中國石油工業蓬勃發展奠定了基礎。當時的會議背景是什麽？過程中有哪些重要細節？它的曆史價值又體現在什麽方麵？親曆本次會議的翟光明院士將為大家講述。
院士名片
翟光明
中國工程院院士
著名石油地質勘探專家
1950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地質係，投身新中國石油地質勘探事業。參加過新中國的曆次石油會戰，為發現大慶、遼河、華北等油田做出卓著貢獻；提出科學探索井概念並牽頭實施，使之成為油氣勘探史上的裏程碑事件；曆時11年，編纂出記錄中國石油勘探開發史的巨著《中國石油地質誌》……92歲高齡仍堅持在工作崗位。
石油是工業的糧食，早在新中國成立前，美國人就對中國西部就進行了石油地質勘探，由於中國沒有海相沉積地層，就得出了“中國貧油”的結論。
新中國成立以後，國家一窮二白，工業體係百廢待興。為有計劃地進行社會主義建設，發展社會主義工業，國家集中力量優先發展以能源、原材料、機械工業等基礎工業為主的重工業。開展實施了“一五”計劃，使中國在落後的農業國基礎上建立起獨立完整的工業體係。
新中國成立伊始，石油人就立誌甩掉“貧油”的帽子，並為此做出了許多努力。當時，石油生產的重點集中在我國西部，這是因為我國西部區域地層岩石多出露於地表，油苗多有顯露易於識別。但是全國隻有玉門老君廟油礦、陝北延長油礦、新疆獨山子油田和四川隆昌氣礦等四個小油礦產油氣，國內石油產品自給率不足40%。在國家轟轟烈烈的第一個五年計劃中，1957年全國石油產量僅為145萬噸，石油工業部是唯一一個沒有完成國家計劃的工業部門。
當時的石油產量還包括天然油和人造油（油頁岩經過蒸餾後提煉出的油），兩者產量基本持平，各占半壁江山。因此，在石油工業部內部就有是優先發展天然油還是人造油的意見分歧，這在當時石油係統內部爭論也很大，專家各持己見。
中國是不是就像美國人說的是“貧油”國家？石油工業向哪裏去，是繼續開發西部還是轉而探索東部？是堅持勘探天然油還是重點發展人造油？這些問題成為解決石油戰略方向的重要問題。
1958年2月13日至23日，中共中央在四川成都召開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製定了社會主義建設的總路線。此時，時任中央書記處總書記的鄧小平分管石油工業。會議期間，為深入了解石油勘探形勢，鄧小平從成都打電話到北京，要石油工業部和地質部派專人到成都向他匯報四川石油勘探進展，石油工業部副部長康世恩和地質部副部長何長工接到通知立刻飛赴成都。康世恩向鄧小平和陳雲同誌匯報了四川隆昌氣礦天然氣生產情況和川北江油鑽探情況以及川中構造找油情況。何長工匯報了川中嶽池地質鑽探情況。由於四川總的勘探進展不理想，中央領導對此很不滿意，要求回北京後再做一次更加深入細致的匯報。
成都匯報結束，康世恩副部長立刻發出通知，準備向總書記匯報。接到通知，石油工業部勘探司的唐克司長馬上組織，要求我和王綱道同誌與他一起準備向中央匯報的材料，由我為主負責材料準備。主要是全國石油勘探開發情況，特別是石油勘探的戰略方向和部署意見，唐克詳細談了匯報要點，應準備的各項資料數據以及各種勘探開發圖件，包括數據統計，資料匯總，特別提出要我手工繪製出盆地圖件等（其中印象最深的是繪製了當時油氣勘探的八大盆地的地質構造圖，包含了準噶爾、塔裏木、吐魯番、酒泉、鄂爾多斯、鬆遼、蘇北、華北（環渤海）盆地以及滇黔桂地區，體現了當時油氣區主要集中在西北地區的現狀）。為了向中央領導匯報清楚我們的家底，地質圖、構造圖、剖麵圖、生產曲線、重點井勘探進展圖都要一一繪出，時間很緊，我和同誌們日夜奮戰，連續幹了幾個通宵，一切準備停當。
1958年2月26日，我們接到國務院辦公廳正式通知，27日到中南海向鄧小平同誌匯報。得到這個消息，我既興奮又緊張，一夜都沒有睡好覺。
27日早晨，時任石油部部長李聚奎、勘探司司長唐克以及我和王綱道早早乘車來到中南海居仁堂，這裏是國務院的會議室。會議室裏，中間擺著一排會議桌，兩邊各有十多把木質軟椅。我們繪製了許多地質構造圖、地理位置圖，我和王綱道一起將地質圖件用繩子掛在兩個大柱子之間，等待著中央領導同誌的到來。作為匯報人員中年齡最小的一位，我心裏是很忐忑，畢竟這是第一次見中央領導，第一次參加這樣級別的匯報。
鄧小平同誌來了，一起來的有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後勤部政委餘秋裏、國務院辦公廳副主任賈步彬和國家經委副主任孫誌遠。此時我還不知道中央有關石油部長的決定，對餘秋裏這位獨臂將軍身著便裝出現在會場頗感驚奇，當然就更不可能知道鄧小平的刻意安排了（後來知道，中央已經決定將餘秋裏與時任石油部部長李聚奎對調，任命餘秋裏為石油工業部部長）。大家落座，沒有客套，直接進入主題，我負責會議記錄。
李聚奎首先介紹石油工業的總形勢和基本情況，他的胸音很重，語氣染上了沉重的色彩。石油部在“一五”期間有克拉瑪依油田的開發，撫順幾個煉油廠的投產，雖成績斐然卻仍然趕不上新中國建設的需要。
李聚奎講完後，由唐克做進一步詳細的匯報，對幾個盆地的石油勘探開發形勢和目前的狀況匯報，主要是玉門、克拉瑪依、獨山子、冷湖、延長以及其它地區的勘探開發情況。鄧小平一支接一支地抽著香煙，不時插話。他的頭發剪得很短，特別精神，兩肘一直擱在椅子的扶手上，雙手抱在胸前，隻在插話打手勢或吸煙時才分開。
當唐克講到人造油的生產情況時，鄧小平說：“聽說你們石油工業部有搞人造油和搞天然油的爭論？石油工業怎樣發展，我看人造油是要搞的，並且要下決心搞。可是中國這樣大的國家，當然要靠天然油。第二個五年計劃期間，你們打鑽子（鑽機）加一番行不行？現在你們的地質隊和地球物理隊，可不可以加一番？石油鑽機要自己造，可以和機械部商量一下，你們也要促進一下。要做一千二百米的鑽機，也要做三千米的鑽機。套管、鑽杆應當努力設法在國內解決。總之，一個勘探隊的問題，一個是鑽機問題，應該促進一下……現在的情況是：哪裏有油就要把它搞出來，隻要打出油來都可以搞。江蘇要是有一噸油，就可以說江蘇有石油工業了。我在四川的石油探區，就看到很多人是從延長去的。四川黃瓜山油田，一口井每天出三噸油，就可以把它搞起來。像青海民和盆地虎頭崖那樣的油田，有一百個就搞一百個，有一萬個就搞一萬個。你們回去搞個規劃，可以用延長油礦的經驗……新疆克拉瑪依可以搞個一年三百萬噸的項目。克拉瑪依這個地方，缺點是在國家西北邊疆的最邊上，離用油的地方遠，怕運不出來，現在要和蘭州煉油廠、玉門煉油廠共同來考慮，蘭州煉油廠搞一百萬噸劃不來，將來可以擴大到二百萬噸，或者三百萬噸。”
當唐克講到石油勘探工作的規劃部署時，鄧小平說：“石油勘探工作，應當從戰略方麵來考慮問題，戰略、戰役、戰術總是要三者結合起來的。例如四川龍女寺構造，可以三年搞清楚，也可以一年了解，那為什麽不一年就了解它呢？有些地方那麽多的構造，為什麽不先解剖它一個呢？蘇北要增加工作量，這個地方如果搞出油來，那對沿海一帶很有好處。蘇北交通很方便，多麽美的地方，應該加速。由此類推，東北如何促進？四川如何促進？都應該考慮。把真正有希望的地方，如東北、蘇北和四川這三塊搞出來，就很好。對這些地方應該積極創造條件，在地質上創造一個打井的基礎，可以三年搞成，也可以五年搞成，應該提出一個方案來。如果龍女寺鑽出油來，四川石油工業就會跳到前麵。東北搞出來了，也會跳到前麵。就是蘇北、四川等地的儲量不大，也要先搞。對於鬆遼、蘇北等地的勘探，都可以熱心一些，搞出一個初步結果。”
小平講著講著，就接近中午了，可他還意猶未盡，站起來把手一揮：“好了，今天先談到這裏，明天上午繼續匯報！”
第二天的會議如期進行。唐克繼續匯報，鄧小平的插話更多了一些。他基本是繼續闡述他昨天的見解：在鬆遼、華北、華東、四川、鄂爾多斯這五個地區多花一些精力，選擇突擊方向，分出輕重緩急。
匯報結束時，鄧小平又說：“在第二個五年計劃期間，東北地區能夠找出油來，就很好。把錢花在什麽地方，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總的來說，第一個問題是選擇突擊方向，不要十個指頭一般平。全國如此之大，二十、三十個地方總是有的，應該選擇重要的地方先突擊。選擇突擊方向是石油勘探的第一個問題，不然的話，可能會浪費一些時間。華北地區還需要研究一下，錢究竟是如何個花法。蘇北如果找到油，年產一百萬噸，就值得大搞。不要盡抓大魚，小魚也可以抓，抓一個泥鰍不也好嗎？就經濟價值來說，華北和鬆遼都是一樣的，主要看哪個地方先搞出來。石油勘探的戰略方針，不能這裏那裏都搞一下，總要有個輕重緩急。哪個地方先找出油來，哪個地方後找出油來，排出個先後次序。對鬆遼、華北、華東、四川、鄂爾多斯五個地區，要好好花一些精力，研究考慮一番……第二個五年計劃末期，新疆至少搞二百萬噸油，也可能要搞二百萬噸。蘇北就是搞一個玉門油田，一年三十萬噸油，那也很好嘛。吐魯番就在鐵路線上，搞出油來就很好。柴達木地區第二個五年計劃期間還用不上。塔裏木可以不必忙。找油就和打仗一樣，過分分散就不利……至於四川石油勘探，也有個布局問題。從現在的力量來看，是可以集中在那裏鑽探的……關於天然氣利用方麵，過去都不知道，石油部和化工部要搞一個大、中、小用途的說明……如利用四川的天然氣，搞一個年產五千噸到一萬噸的氮肥廠，或者搞一個年產一千噸的塑料試驗廠。不這樣，天天叫也搞不起來，事情要做，才做得出來……現在，有些事情應該走在前麵：一個是打鑽子，還有一個是科學研究。鑽了一口井，資料就不能浪費掉，要好好地研究。反對浪費，不經過群眾，不發動群眾，是不行的……最後，問題還是昨天提的那些，請你們回去研究。”
唐克匯報結束後，鄧小平扭過頭來看著餘秋裏，說道：“秋裏同誌，你說說你的想法吧。該講的我都講了，這會子輪到你了，就看你的囉！”餘秋裏講話了，卻隻講了一句：“人造石油與天然石油兩條腿走路，立足於天然石油；開發西部石油與開發東部石油並舉，立足於開發東部油田。”
匯報結束後，鄧小平同誌和我們大家一一握手。他說：“你們要搞出五個方案來。”特別提出“對鬆遼、蘇北等地都可以熱心一些，要找出一個初步結果”。
“請你們回去研究”。這是多麽振奮又鼓舞人心的指示！
時至今日，每次回憶起在中南海那次會議，我仍覺得非常激動。在當時石油工業麵臨諸多困擾的情況下，鄧小平同誌的無疑是站在戰略的高度，為石油工業的發展指明了方向。對於我國石油勘探的戰略東移，以及後來大慶油田的發現和曆次石油大會戰，都具有深遠的影響。
第一，會議之前，石油工業部內部就有“是發展天然油還是人造油”的爭論。鄧小平同誌支持了繼續勘探天然油的觀點，讓中國石油工業邁上一條正確的道路。
第二，鄧小平同誌提出了“在一個地區隻要搞出一噸原油，就是有了石油工業”這個觀點，無疑是給了石油人極大的鼓舞，讓石油人卸下了石油勘探的思想包袱，鼓舞我們在今後找油工作中可以放開手腳，大膽工作。
第三，鄧小平同誌提出，“鑽子和隊伍能否再翻一番”的想法，這為後來大慶油田的發現和後續勝利油田、大港油田等等大發現做好了充足的資源準備。更為重要的是，它打破了按部就班的工業發展模式。這種“集中力量辦大事”的思路，在當時物資匱乏的大背景下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它不僅讓石油的勘探和開發工作打開了新局麵，還給其他工業領域做了先例，開創了中國工業大會戰的模式。
第四，明確了石油勘探要“戰略東移”的思想。東部和西部都要搞，但主要工業基礎在東部，所以東部要加強，“對於鬆遼、蘇北等地都可以熱心一些，要找出一個初步結果”，這給當時的石油工業指明了方向。正如餘秋裏部長在會議總結中提到的“開發西部石油與開發東部石油並舉，立足於開發東部油田。”自此以後，東部普查勘探工作全麵展開，石油勘探戰略東移，為不久之後發現世界級的大慶油田打下了基礎。
第五，提出用戰略的眼光搞石油勘探，提出集中最大力量，分出主次搞勘探，這為以後的石油工業十次大會戰提供了重要的方式方法。
這次會議不僅是石油工業一次重大轉折，對我個人也有很大影響，通過這次會議，讓我感受到了鄧小平同誌的高瞻遠矚。小平同誌從戰略的高度和全局的角度思考問題的方式方法讓我欽佩，這些方式方法也正是石油科研人員在科研探索中應該堅持的科學方法和態度。
本文首發於《中國石油報》2018年11月16日6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