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關於《九級浪》的一段回憶 畢汝諧(紐約 作家)

 

 
 
 
 
 
 

    【編者按】《人•歲月•生活》是一本對“老三屆”來說影響深遠的書,它的作者蘇聯新聞記者伊利亞?格裏戈裏耶維奇?愛倫堡曾在1954年創作了戰後小說《九級浪》,筆下的“洛東達”影響了從畢汝諧到郭路生,再到振開、田曉青等等作家。而後,“紐約頑主”畢汝諧在他弱冠之年,也寫下了同名小說《九級浪》。七十年代的國人,在精神生活極度貧乏的之下,開始了一種“偷情”似的地下閱讀,流傳得最廣的便是這本《九級浪》。如今,它被冠以文革“地下文學”之名,成為了一方文物,收藏在中國現代文學館。時隔四十四年後,藝術家蔡國強在黃浦江邊點燃了“白日焰火”,“九級浪”推著一艘搭載了九十九隻仿真動物的木船,重新從曆史的深渠中駛出。
       
   
    (圖為趙一凡為了使文革“地下刊物”不致湮沒,翻拍的《九級浪》微縮膠片。)
  
    關於《九級浪》的一段回憶             畢汝諧(紐約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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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0年深秋,我因不堪忍受文革苦難,憤然作不平之鳴。近乎本能地發出一聲呻吟——這便是文革地下文學手抄本小說《九級浪》。
  
    那是一個連夢囈都不得造次的殘酷年代。用“哈姆雷特”的一句台詞來形容,便是:“時代整個脫節了。”
  
    阿依瓦佐夫斯基的海景名畫《九級浪》,被我選作書名。覆舟之下,眾多溺水者垂死掙紮的形象,直觀地表現了毀滅一切的文革海難。
   
   
    (阿依瓦佐夫斯基,油畫《九級浪》,又名《驚濤駭浪》。)
  
    為《九級浪》所作的準備,可追溯到一年之前。九大後,為了躲避上山下鄉風潮,也是為了附庸青年司馬遷遊曆名山大川的風雅,兼且有意識地效法青年毛澤東搞社會調查,我跑了很多地方,蹲點考察工廠、農村、機關、學校、軍營;(囊中僅有一冊愛倫堡大型回憶錄《人•歲月•生活》,對他青年時代流落巴黎的浪漫生活欽慕不已。)憬然發現:在震耳欲絕的口號和凱歌聲中,人民的生活已不堪聞問了。終於得出“文革糟得很”的結論。文革粉碎了我心中的七寶樓台,水遠不能重建。那時候年紀輕,真正是傻大膽兒。明明知道文字獄遍於全國(動筆前不久,《出身論》作者遇羅克被槍斃了,殺榜貼滿京都的大街小巷。製服警察充當文字檢察官,正是文革黑暗的社會景觀),欲捉身而出,拔筆犯難。我自幼喜讀盧梭、狄德羅等人的半文學半哲學作品,後又接觸到薩特、加謬等人的著作,不禁躍躍然用生命作為琺碼,壓在社會這個無比巨大的天平上。那是一種初生牛犢特有的少年豪氣:“人生無非是這麽回事,豈有不死之人,不滅之魂?……
  
    我深深感到痛苦,那是一種與身處時代格格不入的、眾醉我醒的痛苦。尤因本人生性歌感而更甚。我不定期地產生自殺的念頭,寢食難安。我隻得以飲食男女為庇身之所——美食落肚,情人入懷,如同吸用海洛因一般暫時緩解了滿腹憂思,無邊愁緒。其時,我白天刻苦功讀馬列(《德意誌意識形態》、《哲學筆記》……甚至還有艾地著《論馬克思主義》),而入夜後則夥同孤朋狗友大幹非非之道。我闖下的禍事共計9999件。
  
    其中之一比小說更離奇:我在打砸搶現場被一名青年警察擒獲,同去派出所。途中,雙方對談文史,甚為投機,他竟放我走了。
  
    我至今仍然很感激這位極具靈活性的人民警察,刻骨銘心。如果是另外一種常態結局,我的生活就此毀滅也未可知。
  
    那時節,正值青年反板期的男孩子都喜歡幹一些壞事,蔚為一時風尚。
  
    我曾與許多人爭辮過這種生活方式的合理性。我的觀點是:既然文革是長達十年之久的海難,那麽每個人賴以逃生的方式都無可厚非;也許你們是駕駛快艇逃生的,而我卻是抱持糞桶才得以活命的,奈何?哲學的玄想、詩意的升華、宗教的信仰……乃至於“流氓加文盲”的下作,無非是泅渡苦海的一隻隻救生圈,溺水者愛用哪隻便用哪隻,悉聽尊便。
  
    荒誕年代荒誕事,隻怕說出來令人都不肯相信了。1969年深秋,中蘇邊界談判舉行,全國進入一級戰備。我在青島某郵局給遠在陝北插隊的朋友寫信,談及《九級浪》的構思;隻因滯留時間過久,而且喜怒哀樂各種表情掛相,差一點被革命群眾當做書寫反動標語的階級敵人舉報??那年月,人們把階級鬥爭這根孩繃得真緊呀。
  
   
   
   
   
    
   
    
   
    (2014年8月8日,黃浦江邊燃起蔡國強的“白日焰火”。)
  
    眼見20歲將屆,我必須做什麽事情來迎接這個大生日。樹欲靜而風不止,想不做也由不得我了。於是,我揮筆寫下小說的開頭:“當年,司馬麗還沒出世的時候??”
  
    《九級浪》以第一人稱的描寫原本純潔的少男少女蹈入罪惡深淵。我采用熟悉而親切的批判現實主義寫法,棄革命現實主義、革命浪漫主義及樣戲創作原則若敝屣。我緊緊握筆,握住這燙手的武器(田漢《關漢卿》裏有句著名台詞“筆不就是你的刀麽”)落筆如行雲流水,一發而不可收。
  
    我足不出戶,終日與小說中的人物為伍:陸子、司馬麗、勇人、馮明、勇珍、伍行浩、伍老頭、老畜生??每個人物在生活中都有一大批原型,寫來從容自信,毫不費力。數年來目睹社會之怪現象及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融入人物性格及故事情節,奔來筆下。所思、所聞、所見、所為,無不歸聚於這部即將出世的小說,被我選作書名。人物、故事逐漸形成。在敘述故事的同時,揭示生活本身的近乎殘酷的哲理。女主人公司馬麗(以及“我”——陸子)從玉潔冰清而墮入風塵,固然是文革悲劇的一種表現,卻又不失為人性解放的一種方式,畢竟,他們與現代迷信做出了徹底的決裂。
  
    陸子(“我”)和司馬是小說的男女主人公。一對金童玉女,而後則成為一對問題少年。兩位主人公都是性格複雜豐富的人物。他們自命不凡,心境孤獨,為應付險惡的社會環境,相依為命。他們所賴以生存的社會空間相當廣闊,形形色色的人物走馬燈似的登場表演,卑鄙、無恥、可憐、可笑。這部小說象一麵鏡子,照出了文革海難中的社會生態。
  
    “文藝是階級鬥爭的睛雨表,作家是階級的代言人。”這是那個時代人們耳熟能詳的老八股。然而,我在寫《九級浪》時,卻清楚地發現此言不差。常常是,耳畔轟響著七嘴八舌的指令,而我則淪為記錄員。然左右顧盼,室內卻僅我一人……
  
    《九級浪》直露地描寫了少年人的性啟蒙和性苦悶,(而後者則因世道混沌而火上澆油)我以為這便是《九級浪》在當時廣受歡迎和招致非議的原因。我是為了刻畫人物而寫性,性並不是可有可無的點綴,司馬麗的特殊身世……高級民主人士與廚娘的私生女——使性的描寫不容回避。就時間而言,這種性描寫實際上與西方的性革命暗暗合拍,某些思潮的興起是不分國界的。
  
    我在描寫戀愛過程中,插入極有深意的一筆:“我們爭論否定之否定定理是否正確,據此,某些曆史現象會不會一再出現??”
  
    我把自己關在鬥室中,整整三個月。同時,又最大限度地敞開心胸,動用記憶寶庫。靈光頻現,佳句迭出(描寫女主人公失去童貞的文句:“一顆非常明亮的流星徐徐劃過天角。我懂得,再過片刻,它將貶值為不會發光的普通隕石,降到人間。”眾口相誦,廣為流傳)。到後來由於用腦過度,每日腹瀉,瘦得隻剩一把骨頭。
  
    成書後,交給三兩知己傳閱後便收回原稿。翌年早春,方知手抄副本已如雨後蘑菇,數不勝數了。我因此結識了許多不甘寂寞的同齡人,一本正經地坐下來,漫論國事、文事、私事。(他們後來的命運泰半不妙:死了、瘋了、俊了、毀了??遺憾。)
  
    再後來風聲日緊。據說周恩來說過:“此人還是有才華的,不知能否為社會主義文藝服務。”江青說:“社會上有六本書反對文藝革命。”批林批孔開始後,我和當時的女友(後來反目成仇了)商議再三,決定將《九級浪》的原稿,埋在頤和園玉帶橋後一個環湖的孤島上,待雲開日出時,再作道理。我在日記裏含糊地記錄了此事,原文如下——
  
    “??最後,決定舉行一種迷信的除妖儀式:把一束個代表各種病魔及不祥之物的紙片深深藏入土中,使其不見光日。於是,我們駕著一條笨重的小船,蕩過兩湖之間的門坎似的窄窄的通路,穿越朽爛的木橋,踏上那四麵環水的孤島。她先上去了。按照熱悉的路徑攀上頂峰。我跟去後,發覺她竟是沿著陡峭夾壁上砸出的許多坑沿,依次爬上四層樓高的山頂!我畏縮地往後退了幾步,終於咬緊牙關上去了,最後也安全地下來。在山頂,我們走過了幾個凹得很深的‘回’字形深坑,在最後一個深坑前站下來。邊沿上有幾塊風幹了的人糞,坑前有半張1974年2月28日的參考消息。很明顯,另半張用來楷了屁股,已經被風舌去了??我們輪流用鐵鏟和手刨開灰色的鬆軟的沙土,清除掉橫七豎八的幹草和刺手的荊棘,把紙片理起來??最後用腳踩結實。又是她先下去了。我把空書包擲下,許久才聽到令人心驚的落地聲。我為有這樣勇敢的女伴而驕傲,但也為她這種似乎並無必要的莽撞而擔心。”
  
    我們甚至準備了足夠的幹糧,經久耐用的球鞋;和一把鐮刀(萬一需要夜宿,可搭個草棚)。
  
    無論遇到怎樣的艱難險阻,青春的火焰總在心頭熊熊燃燒,而且燭照出冰河解凍、天空放睛的明天……
  
    轉過年來,張春橋發出“打土圍子”的叫囂,又一次觸動了我的心病。那時昆明湖尚未放船,女友自告奮勇遊水上島。她下水了。我凝視著那異常熟悉的頭影,怎樣在寒冷的泛著微波的水麵漸漸遠去,化為一個黑斑。最後,她精疲力竭地爬上彼岸。我以為她沒有氣力了,手和腳不禁胃出汗來,懸心吊膽。她坐在一裸把旁枝艾葉伸到湖麵很遠地方的大樹下休息了一會兒,做了幾節徒手操,然後向著城堡那條狹窄陡直的“胡同”走去。那穿著深黃色遊泳衣的勻稱的身材,就這樣承負著我的痛苦、困惑以及希望消失在視野之中??
  
    我至今記得她返還後那副狼狽的樣子:所有的筋肉都在頗抖,嘴唇青紫,吐字不清。待到四人幫垮,我獨自掘出文稿,它已被雨雪漚爛大部分, 隻刹殘篇了。
  
    歲月如煙,匆匆不居。我於80年代中期作為訪問學者飛赴美國,而後植根大洋彼岸,過著穩定的中產階級的舒適生活。讀書寫作,悠閑度日。後半生我不打算做什麽事了,隻想在紙麵上安排小說人物去做。
混跡於上了發條一樣忙碌的紐約客,手把一卷《史記》或者《後漢書》,別有一番幸福感和優越感。
  
    至此,往昔朋友們的祝福(“你將成為第二個畢卡索”)和仇敵們的祖咒(“你將自殺、發瘋、入獄——三者必居其一。”)統統落空。
  
    《九級浪》似乎是我的宿命,且匡範了我的人生道路。《九級浪》好不好是回事,真不真則是另一回事。在那個謊話、空話、大話、假話充斥的可悲的時代,僅“真實”兩字,便難能可貴了。
  
    來到海外,見到美國漢學家有關於文革地下文學的論文與專著,而國內也有學人發掘那一段文事,自不免生出許多浩歎。《九級浪》是一場長達百日的青春熱病,而後成為我生命的深深烙印,恐至死難以磨滅。
  
    我是永遠的中文作家。我是永遠的單身漢(幸得兩名非婚生兒子,他們各有其母)。我是永遠的溺水者。
   
    百年之後,我希望歸葬北京,以完成千秋萬代的不盡長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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