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錦 來源:樓哥他哥
作者背景:
李錦,1952年出生,江蘇省射陽人,新華社高級記者,曾任新華社西藏分社副社長、山東分社副社長等職務。他的調查報道先後被鄧小平、胡耀邦、胡錦濤等最高領導人公開肯定,是中國智囊型記者的代表人物,是大型電視連續劇《鄧小平》中惟一出現的記者形象。
作者的話:
在我的經曆中印象最深的是1958年至1962年的大饑荒。我出身在江蘇省射陽縣興橋鎮,親身經曆了那場大饑餓,拾麥子、挖野菜,吃榆樹皮,掙紮在死亡線上。
我從事新聞工作38年,大半輩子就做這一件事。自己亦懷史筆之心與新聞記者的良知,但因為種種原因,而無法寫出。這樣的事情已經過去快50年了,現在的年輕人大多不知道這件事了。我當了大半輩子新聞記者,報紙上登的總是按上頭需要或允許寫的。如果不把三年饑荒這段真實情況寫出來,我心裏感到對不起那段曆史,對不起老百姓。
現在適逢自己出版散文集《鹽阜家譜》,得以把這段經曆寫出來,也是了卻一段文債。籍以奠祭在那場大災荒中死亡的家鄉親人,懷念帶領我們從死亡線上掙紮過來的母親。
——李錦
吃 食 堂
三年饑餓歲月回憶之一
人最難忘的是受苦受難和大起大落的日子。
在我生活中,對農村印象最深的是兩段曆史,一段是1960年前後的自然災害,一段是1980年的農村包產到戶。
對三年自然災害的記憶是從人民公社成立開始的。
1958年9月,江蘇省射陽縣興橋大隊召開萬人大會,人們舉著三角小旗,拚命地喊著“人民公社萬歲”,這是我平生看到的最為聲勢浩大的場麵,災難便是從這時候開始一頁一頁翻開的。
辦食堂是與人民公社是同時進行的。
據湖北省當陽縣跑馬鄉的新聞報道,公社書記當眾宣布:11月7日是全鄉社會主義結束的日子,8日進入共產黨主義,一切用共產主義的方式來辦。
散會後,群眾便上街“共產”了,商店裏的東西被拿空了,就到別人家去拿。你家的雞,我抓來吃,我隊裏的菜,你可以來挖,甚至出現有人到托兒所領別人的孩子當自己孩子。
確實,在1958年,繼大躍進而起的“人民公社”運動在全國鋪開了,高指標、瞎指揮、浮誇風、吃食堂緊跟著泛濫起來。
一級級命令,排山倒海般的傳下來。
我們興橋公社興橋大隊吃食堂是1958年9月下旬開始的。也就是人民公社成立後的兩三天。興橋大隊分成南、中、北三個街,辦了三所食堂。我們中街的在黃奎德家開始的第一頓。他家是開旅社的,地方比較大,能盛十多張桌子。就在開人民公社大會後的一個中午,父親告訴我說:“吃食堂去,吃飯不要錢了。”
我提著鋼精鍋飛跑到黃奎德家。這天吃的是紅燒肉,有茨菇,厚厚的油浮在碗麵上。
我們平時一個月也吃不上一次肉,來親戚了,割三、四兩肉,都是燒的白湯,白色的肥肉浮在湯上麵,那時候都不願意要瘦肉,要肥肉,很少很少吃紅燒肉。
我隻記得文化大革命到合德參加會議時與三弟一起吃過一次紅燒肉,是放了糖的,很粘乎,5角錢一碗,再就是人民公社吃食堂這一次。
吃食堂的當天飯剩下很多,肉也剩下很多,鄉下農民買棉花路過街上的,也拉人家來吃,人家不好意思,便勸人家說“共產主義了,天下一家,吃飯不要錢了” 。
自從實行吃飯不要錢,農村風氣大改變;
男的聽到吃飯不要錢,渾身幹勁衝破天;
女的聽到吃飯不要錢,做活趕在男人前;
老的聽到吃飯不要錢,不服年老也爭先;
小的聽到吃飯不要錢,勤工儉學成績顯;
鰥寡聽到吃飯不要錢,滿麵春風笑開顏;
病人聽到吃飯不要錢,毛病頓時輕一半;
懶漢聽到吃飯不要錢,連聲檢討就改變;
做活想到吃飯不要錢,一分一秒都爭先;
睡覺想到吃飯不要錢,越想心裏越是甜;
為啥越想心裏越是甜 ? 共產主義快實現 !
人人幹勁足,個個齊向前,
明年肯定有更多的不要錢。
這是當時發表在《人民日報》上的一首詩打油詩,這是五十年代的 " 特產 " 。這樣的句子,不講究什麽文辭,讀的時候特別流暢,使每個人讀起來心裏都有一種燃燒得要起火的激情 。
我們興橋大隊的食堂第二天便不在黃奎德家吃了,中街分成兩個大組,我們在西邊三大組吃,吃的是炒肉絲,從那以後便一頓不如一頓了。
後來,幾個大組食堂辦不下去了,最後辦一個食堂,在街南頭。一個月時間不到,食堂裏頓頓都是稀粥,幹飯也吃不成了,最後稀粥變成清水湯。當時食堂做飯的人抓起大把大把的礬放在裏麵,表麵上看起來還是稠稠的,不過粥裏沒有米。
記得每天天還不亮的時候,鄰居高大喜子、孫五鎖子便叫著我一起去喝粥,去得早的,舀子在鍋底撈,能撈到小半碗米,我們那時剛上小學,做飯的人同情我們小孩子。
過了一段,米也看不到了,直到稀湯都喝完了,碗底才露出一點米,舔在舌頭上,舍不得咽下。後來,食堂的粥光剩下水,我們每個小學生喝七八碗,最多的能喝十一碗。小小的肚皮,象被豬尿泡似的被吹大起來,亮亮的,手一戳就能點破的樣子。
開始辦食堂時,先把農民家裏的糧食收到公共食堂。那時,大部分農民家裏隻有40斤左右的糧食,最多的人家也不過一二百斤,所以收到的糧食也吃不了多久。
我們街上人家在合作化後已轉成定量戶口了,大隊把全組人的糧本、油本都收走,把糧油一起買回來。家家不許存糧,不許有鍋,也沒辦法做飯。
剛開始時,辦食堂的幹部常常在半夜裏炸油餅吃,老百姓知道後都抱怨他們。大概過去一個多月,米就看不到了。從北方運來一批地瓜幹,吃完了,便是整鍋的胡蘿卜纓子,後來便吃澱粉圓子,那是把玉米皮與杆子碾碎磨成麵做的。這時候,便吃榆樹皮了,榆樹從底部到頂梢是一片白,都被人們吃光了。
到了1959年1、2月份,糧食沒有了,便有餓死人的事了出現了。
食堂倒了,可糧本子上的糧食也早被食堂支走了。
我們家開始買了1000多斤胡蘿卜葉,吃完了便挑野菜吃。開始有馬薺菜、鹽蒿子,後來便挑一種帶刺的徐徐菜。苦苦的,連豬也不肯吃。有人家開始吃樹葉,剝樹皮。合德鎮有個姓戴的富農,家中藏有兩罐銀洋錢,餓得什麽也沒有吃的時,從地下挖出來與人家換了兩小罐鹹菜,用鹹菜和著水,喝了十多天。
和多數人家比,我們家的日子過得更為艱難。縣裏在大躍進抽幹部帶隊到安徽馬鞍山煉鋼鐵,到福建南平去砍伐毛竹,父親被抽去當射陽縣伐竹連連長,一去就是大半年。
農村的人靠著土地,而小街上一點點土地也沒有,隻有下鄉去挑野菜。母親領著我們弟妹四個艱難度日,我是老大,8歲,妹妹6歲,三弟3歲,四弟1歲。200斤胡蘿卜,60斤米就是我們的全月的糧食,平均每人每天4兩米,經常拿著瓢到鄰居家借糧是我最感害羞而無法逃避的事。
糧食沒有了,我們親戚中好幾個都是在這時候餓死的。我們弟妹幾個吃野菜多了,都餓得臉呈菜色,嘴唇發紫,患了青紫病。
沒有一點油水,肛門脫落,臨到解大便時弟妹們便哭得死去活來。我有一次因吃野菜中毒,急性腸胃炎發作,被送到醫院。有人說病床上剛死了一個小孩,用席子卷走了,你這個孩子命不強。母親嚇得把我從病床上抱起來,一直坐到天亮,淚也流了一夜。
在那些饑餓的日子裏,母親總吃著野菜,僅有的米都讓我們吃,遇到野菜飯不夠了,她一口也不吃,常一、兩頓餓著。我們終於奇跡般地活下來了。我們深情地熱愛親愛的母親,是她帶著我們渡過最艱難的歲月。
父親回來了,我們的生活才日見好轉。
我們那裏地處黃海邊,荒灘多,野菜也多,死亡現象要好些。西邊的建湖、興化、高郵、寶應和安徽東部一帶,災民像流水一樣湧來挑野菜,躲饑荒。聽說,江蘇在全國災情當時還不算最重的。
這些經曆,寫在2000年出版的《大轉折的瞬間》一書中。現在回想起來,我心裏總是酸酸的,感念母親,在那苦難的日子中,弟妹四個竟都活下來,沒有母親的堅強庇護,不可能有後來的我們。
現在興橋的老人都還在,見到他們常說起當年那饑餓的歲月。老人作古的越來越多,曆史漸漸被人們遺忘。
走在興橋街上,路過那一扇扇門,想起當年走出一個個饑餓的人,記得還有小時候一起吃食堂、挑過野菜的小夥伴們,心裏很難平靜下來。
拾 麥 穗
三年饑餓歲月回憶之二
車從射陽縣城合德朝南到黃沙河時,每到橋頭我總要西望,那是誠民村,是我小時候拾麥子去得最多的地方。
在大饑荒到來時,我隨母親一次次從大橋上過,到誠民大隊的地裏拾麥穗。
饑荒的突然到來,興橋街上的人苦極了。解放前本來就不多的土地早已被公社、醫院、中學、供銷社、食品站占滿了,隻剩下小河西邊一個蔬菜隊,也不再種麥子了,吃糧到糧公所買。
災害到來時,糧公所在供應最後一批從山東運來的地瓜幹後,就再也沒有糧食供應了。我們隻好到鄉下拾麥子吃。鄉下人不容易餓死,街上反而出現餓死人的現象。
黃沙河北的誠民、西興一帶,溝渠多,土地肥,麥子也長得好。當一陣陣熱風把麥海推出道道金波,我們的眼看得都花了。
我們經過沒有收割的地邊,乘鄉下人轉身的當兒,手伸出來一捋,很快地捋,等著看麥的人轉過身來,麥穗已進籃子裏了。人家割麥的人拿著鐮刀,一把一把地往前割,“割麥不回頭,回頭無後程”,後麵是本村的婦女、小孩,專門拾鐮刀口掉下來的麥穗。等當村人拾完麥穗我們便一轟而上,在麥茬裏尋找遺留下來的麥穗。這樣拾一天也不過二三斤麥穗。
後來,不等人家拾完,我們便跑到地裏拾起來了,實際上是搶了起來。於是,鄉下的人便換一種方法,隻用一小部分人割,多數勞力在四周維持秩序,這些護麥的人都是五大三粗的莊稼漢,狠起來像凶神一般,手裏揮舞著鐮刀,誰敢搶先下地,便把你的籃子剮了。
後來他們就揮舞著鐮刀沒頭沒腦地砍下來。舊社會,地主的家丁就是這麽幹的,現在是鄉下幹部們護麥。
然而,饑餓的人群也不在乎鄉下人罵了,也顧不得臉皮了。隻要麥田一開割,便衝到地裏,在割麥人屁股後麵拾麥穗,有膽大的竟和割麥人搶起來。
甚至這邊一開割,那邊人便從麥田對麵拔起麥子來了。連麥秸也一起拽進籃子裏。四麵八方的人像蝗蟲般湧過來,一會兒,一塊地便搶光了。氣得鄉下的幹部帶領壯工用鐵鍁、扁擔揮舞著,少數搶麥子的婦女被打得頭破血流,癱在地上哭喊著,於是出現街上人與鄉下人對罵的場麵。
搶麥大戰變成對罵戰爭,有的人哭訴著一家快要餓死的狀況,大家淚都流下來了,鄉下的老人歎著氣,說世道變了。
鄉下人接受街上人搶麥的教訓,於是白天派人重點把守,在早晨天剛亮時割麥子,等街上人趕來時,一片又一片麥田早已割完了。這時鄉下人笑話街上人懶。
於是街上人在第二天天還黑黑的便趕來了,在地邊埋伏著,隻要哪裏一開鐮,四麵八方便湧現出無數街上人,像是天兵天將從天而降,一霎時便把麥田“吃”完了。鄉下人惱火了,他們不再割麥了,見到街上人下來便先割籃子,像趕殺似的趕得街上人在田野裏奔跑。
母親和姨母們帶著我出來,讓我帶著籃子在遠處的河邊等著,她們用衣服兜子盛麥穗,跑起來也快。把麥子送到我這裏,她們再回去拾。
那年我隻有7歲多一點,已經能幹活了,弟妺們都小。
每天半夜裏,便被母親或姨母叫醒。太困了,有時被叫起來,我邊鈕衣扣邊困得又躺下來,母親便一哄再哄,用涼水浸濕的毛巾捂在我腦門上,讓我快點清醒過來。
天黑黑的,我被母親拖著,跟著走,隻聽見街上“咚咚咚”的腳步聲,沒有一個人說話的,走在大橋的木板上,像是千軍萬馬過橋似的。
100多戶人到大橋頭便分開了,西邊到誠民、西興,東邊到友好、豐登、日新,北邊到興北、新東、新莊。我們家一般往誠民、西興,因為我們家的幹外婆家在這邊。
我被母親拖著走,走過一片又一片麥地,我也跟著大人到麥田裏搶麥穗,小小的手拔著麥杆,手劃破了,流血了,也不敢喊。天黑黑的,根本看不清麥,隻是用手拔麥秸。
鄉下人來了!他們像凶神一般揮舞著鐮刀、扁擔,喊殺過來了,我們小孩便扔下藍子拚命跑著。有的鞋都跑掉了。光著腳在麥田裏跑,留下一路血跡。
我跑得慢,那扁擔和鐮刀帶著“呼哧”的風在耳邊掠過,鄉下人心並不壞,見到我是小孩隻是嚇唬嚇唬,真的把鐮刀砍下來,我也早沒命了。
那一年,我家被鄉下人的鐮刀砍壞五六個籃子,不過沒有被砍到人,算是萬幸。
有一天,過了興北、誠民、西興、青春等一個大隊又一個大隊,又餓又累,走得腳發酸頭發暈,暈倒在地上。涼風吹醒後,想到弟妹們還等著下鍋,我又隨著人流往西走。
饑肚轆轆了,走不動了,揉一把麥粒在口中嚼著,然後到河邊咕嘟咕嘟喝幾口清水。天黑了,等到地裏已看不清時,我才發現一起出來的大人一個也看不到了,趕快往回趕。
一個人摸著路,隻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的。路過亂墳場,螢火在墳間一閃一閃的,覓食的狐狸與黃鼠狼竄來竄去,我被嚇得頭發豎起來,黑天曠野裏了不敢哭,哭了也沒聽人聽見。
當時,路上常遇到大躍進新挖的農莊河和一條條深溝,溝溝坎坎,總轉不過去。路上遇到同學王聲洪的媽媽,與我是一個大組的,我一下子哭了起來,她就領著我回來。
到家時已是深夜了,母親癱坐在門坎上,弟妹們已睡著了。我見到母親,眼淚像泉水一樣流下來,母親含著淚把拾的麥子攤在地上,等天亮再曬。
想起那些拾麥的歲月,哪裏是拾麥,簡直是搶麥,是街上人在死亡的虎口搶回自己的生命,不是萬不得已,人們是不會走到那一步的。
多年後,我看到米勒的名畫“拾穗”,便想起拾麥的日子,引發我對故鄉的思索。我覺得米勒畫得不象,因為他畫得太美了,他那融渾的色彩,顯得太深沉了,太冷靜了,特別是婦女很悠閑地彎腰拾穗,太富於詩意。米勒不了解災荒與混亂那種拾麥穗,是一種搶奪與戰爭。
當然,中國的畫家也沒有見人畫過那場麵。
這些場麵,隻有我家的鄰居們還都記得,後來人們都不好意思說自己當時有過拾麥的經曆。
偶而閑談起來,誠民的陳二舅歎一口氣說,那年頭不能提了,人都沒有命了,不搶幾把麥穗,能活下去嗎?
許多人便是在那年頭餓死的。
麥收時節,拾麥穗的日子僅僅是十天八天的,以後更長的是挖野菜的日子,我實在無法忘記。
暈 倒 在 野 地
三年饑餓歲月回憶之三
“中國什麽問題最大?吃飯問題最大!”這是我在一本書開頭寫的第一句話。
這是我從三年自然災害中得出來的親身體會,也是對中國幾千年曆史最原始的認識。
一個人對饑餓的態度與理解,關乎他對政治與社會的理解,甚至整個的人生哲學。在70年代末,我發自內心地擁護和報道包產到戶;後來又不同意把產權改革搞到土地上去,這種態度和宣傳報道立場,來自人生體驗。
1960年春天,是我們對饑餓體會最深的時候。1959年9月,吃食堂過後接著是秋收減產,勉強把春節熬過去,到了三月裏柳樹飄絮的時候,家家戶戶斷了糧。
上學剛剛兩年的我,中午放學回來,太陽在上頭一照,頭暈眼花,走路搖搖晃晃的。角頭街木橋是用兩塊板鋪起來的,很窄。
我走到中間腿肚子打顫,看到河裏的水,心發慌,頭皮發麻,嚇得蹲了下來。與同學們相互攙扶著才敢過橋。過了橋,腳步便拖不動了。
過了五、六年,我看到浩然的小說《豔陽天》中有一句:“餓得連自己的影子也拖不動了。”我很佩服浩然的這句話,覺得他了解農村。
那時候,我們便是看著自己在太陽下的影子,走不動了,看著,看著,眼就花了。
從建湖過來有個鄉親叫和尚頭的,有一天在街南頭路邊倒下了。他是走路咚咚響的人,回老家數月不見,這個高大的男人掛著一臉的皮,嚇得別人不敢靠近他。
他癱坐在地上哀求說:“大爸大媽啊,有一口米湯喝,我就能回家了…… ”
有人問:“你不是剛從家裏來嗎?回去幹什麽呀?”他回答說,沒想到天下都是沒飯吃的地方。要死就死在家裏呀。”大家默默地看著他走了,不久聽說和尚頭死在街南的草垛堆了,死得無聲無息,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天了。
我家糧食沒有了,吃了幾個月的胡蘿卜纓子。到了三月,胡蘿卜纓子也吃完了。野菜成了每頓飯的主食。薺菜、徐徐菜、馬薺菜……每天是一鍋綠水,光撈野菜撈不出米來。
有一天,幾種野菜和在一起味道蠻好的。趁著高興,我又到田野去挖野菜,被風一吹,肚裏很難受,倒海翻江了,哇的一聲吐了,全是綠綠的野菜水。
當時我隻有8歲,老姨比我大6歲,堂姐桂英比我大兩歲,她們領著我到河西邊挑野菜。看我吐了,老姨便幫我擦嘴,用水濕了濕毛巾,放在我的腦門上,說歇一會就好了。
老姨又挑野菜去了,讓我在地上躺一會兒。可家裏下頓還等著野菜,也不能回去。挖野菜時要不斷的尋找,為了節省力氣,便跪在地上用膝蓋往前挪。頭上的太陽像火一樣炙烤著大地,實在因為虛弱,加上太陽在頭頂上曬著,挑了一會野菜,眼睛發花了,直冒金星,一閃一閃的,腿發軟,連溝也邁不過去了。
我扶著南邊的堤,站不住,竟倒下了,這是餓昏了。等我醒來時,已是太陽落山了。起風了,天涼涼的,隻聽見肚裏嘰嘰的響。老姨還在近處挑野菜哩。我們把野菜合到一起,桂英背著籃子,老姨攙著我,回家了。老姨說我暈過去了,在地上睡了一覺。母親聽了,趕快把給四弟的粥舀一口。我喝下米湯,甜津津的,馬上便有了精神,我又出去玩了。
三弟那時候三歲,咽不下野菜,整天歪著頭,無精打采。
吃野菜多了,拉屎不出來,一拉屎,肛門就疼,見了野菜不敢吃。
四弟才一歲,沒有奶水,每天給他一點大米粥,那是全家人的口糧餘下的。喂完四弟,母親用指頭刮刮罐底,讓三弟舔舔指頭上那點米漿。
太陽一出來,白茫茫的一片鹽堿,像下了雪似的,最多的野菜是鹽蒿子。鹽蒿子耐鹽耐堿,堿很重,可它還是碧綠的。隻有堿太重的地方,鹽蒿子長成紫色的,那種鹽蒿子太老,不能吃。
在那些日子,便再跑很遠的地方去采。鹽蒿頭采光了,便采鹽精子,也就是鹽蒿子種子,曬幹揚淨後磨成麵,摻在野菜裏吃。
後來野菜越來越多,薺菜、曲曲菜、馬齒莧都長起來了。
那時候,我深深體會饑餓的感覺。饑餓使人心慌,腿軟,冒虛汗,手腳顫抖。而長期的饑餓並沒有銳利的痛感,那是種慢性的虛脫。胃裏沒有食物,大腦被停止了供給,麻木了。
這時對外界不再感興趣,也沒有欲望了。將要餓死的人知道,老師教的共產主義接班人、社會主義新農村,這時什麽也不敢想了,隻要能活下去,吃飽飯,那便是天堂了,能飽飽地吃一頓白米飯那便是“共產主義”了。
災荒那年的麥收時節,遍野是拾穗的老人和孩子。那麽多人拾麥穗,麥草尖上隻有一粒麥,我們也舍不得丟掉。
這時候聞到新麥的氣息,大腦中便有種大難獲救的感覺。
在饑餓中生活過來的人,觀察與理解人生的角度起了特殊的變化。餓怕了的人,是太懂得道理了,能吃飽飯,能活下去便是最大的道理了。
後來我覺得什麽都可以改革,就是一家一塊田這一點不能改,有一塊田就餓不死人,沒有田地靠什麽養活人呢?
這“主義”,那“主義”,吃飽飯是最好的“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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