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今年80歲,出生於天津,生長於南京。在南京度過了20年的青春歲月後,離開故土近60載,再回去的時候,真應了賀知章的那句詩“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難改鬢毛衰”。
人雖然老了,但兒時的記憶仍舊鮮活,聽奶奶講那玄武湖上的小船,那夫子廟裏的兔子燈,那熱氣騰騰的蟹殼黃,那些在成長路上匆匆掠過的人與事,回憶裏,苦難已經被時間過濾,剩下的隻有平靜而美好。
我們總是要長大,正如《城南舊事》裏一句話說得好:“請不要為了那頁已消逝的時光而惆悵,如果這就是成長,那麽就讓我們安之若素”。因此,不用難過“那些隨著長大在生命中沒有了的影子”,因為存在心裏,才是一輩子。
以下是奶奶的口述。
入住傅厚崗“八號之一”
1939年,我出生的那一年,天津已經淪陷了。眼見著局勢愈加緊張,當時在中央銀行天津分行供職的父親不得不先拋下家庭,跟著國民黨的大部隊一起撤退到了重慶。直到我長到三歲左右,母親才帶著我和兩個哥哥一起去找父親。
從敵占區繞了好大的路,還經過秦嶺,一路上都是逃難的人。當時最大的哥哥也隻有6歲,我母親一個女人帶著我們三個小孩,沒有車子隻靠雙腿走,一直走到武漢漢口,才坐上了車到了重慶。然而,在重慶深山裏的日子也不是那麽太平,轟炸機天天在頭上盤旋,警報器一響起來,大家就一窩蜂躲進防空洞裏,念叨著這場仗到底什麽時候能結束呢?
終於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了,苦日子終於告一段落,父親帶著我們坐船去了南京。
1945年抗戰勝利後,苦日子終於告一段落,父親帶著我們坐船去了南京,搬進了傅厚崗“八號之一” 徐延莉 圖
“傅厚崗八號之一”,我至今還記得,那是我們家在南京定居後的第一個門牌號。傅厚崗位於南京城城北,當時隸屬於玄武湖區,很早以前是一片荒地,1930年代起建起了一排排紅磚小洋房,前中央銀行的員工宿舍樓大部分集中在那裏,隔著大馬路對麵,還有一座非常氣派的花園洋房。
小時候雖然貪玩,但那幢房子從來都不敢靠近,因為門口總站著兩個凶神惡煞的士兵,生人一旦靠近,就會被嗬斥離開。雖然不知道大房子裏住著什麽樣的人,但心裏總是有些忌憚。過了許多年後才知道,原來那是民國時期首任副總統李宗仁的公館。
除了李宗仁,吳貽芳、傅抱石、林散之等等都是曾經居住在傅厚崗的大人物。解放前,那裏也是著名的使館街。很多年過去後,我在電視上看一部紀錄片時,意外發現父親曾提起的那個留過洋很會畫畫的鄰居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國畫大師徐悲鴻,他的 “無楓堂畫室” 也在那裏。你說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是不是很有趣呢?
1937年8月下旬,在南京市傅厚崗66號,設立了八路軍駐(南)京辦事處 資料 圖
神秘的日本房子
抗戰結束後的那會,南京城真的還很荒涼,到處是空地和廢棄的房子。傅厚崗後麵有一個山坡,爸爸經常帶我們去山上放風箏捉蛐蛐。夏天,山上有螢火蟲,“運氣好”的話,還會看到一閃一閃的“鬼火”,因為那裏也是一片墳地。
傅厚崗“八號之一”的租期結束後,我們又搬入了附近另一處房產“四號之一”。“四號之一”很有意思,一進門是一個大花園,花園兩邊造了一排排日式的平房,我們家租了最前麵的兩間。
與日本電影裏常出現的那種傳統木結構的老房子一樣,為了避開潮濕,整個房屋距離地麵抬高了四五十公分,進門要脫鞋,裏麵是榻榻米的臥室。知道我睡在哪裏嗎?拉開壁櫥的日式移門,上麵一層就是我的“床”,晚上一拉上就可以睡覺,下麵就用來放被褥。
1936年,秦淮青少年在中華門放飛龍頭風箏。南京晨報資料圖
“四號之一”的主人姓朱,是個頭發花白的老爺子,朱老爺一家也住在“四號之一”,每天早上都可以看到他在花園裏打太極。朱老爺有一個漂亮的老婆,喜歡穿一身漂亮的碎花旗袍,外麵裹一件貂皮大衣,平時很愛出去玩。夫妻倆有三個孩子,兩個女兒大寶和小寶,還有一個兒子,跟我們歲數都差不多。另外朱老爺的前妻還留下了一兒一女。
朱老爺的故事十分的傳奇,據說他在年輕的時候,曾是同盟會的成員,又做過孫中山的護衛。因此日本人占領南京的時候,沒有受到迫害。抗戰勝利後,就在傅厚崗過著“半隱退”的生活。
前妻的大兒子從小喜歡飛機模型,經常在家裏跟著一幫進步青年“秘密開會”,解放戰爭時期,北上去了哈爾濱。大女兒大寶上了大學,修的是地質學,後來喜歡上了一個飛行員軍官,解放戰爭後期,跟著國民黨的夫君一起逃去了台灣。
而那個喜歡穿貂皮大衣的老婆,南京解放後,大家才驚訝地發現,原來她的真實身份是地下黨成員,一直秘密從事著情報傳遞的工作,這也似乎解釋了為什麽她總是頻繁地出門“逛街”。
時代洪流中,一家人為了各自的信仰,就這麽各奔東西了。
我的兩個哥哥,在中央銀行南京分行前的合影。徐延莉 圖
奔跑在市區裏的小火車
銀行分了新宿舍,我們家裏也添了新成員,為了能住上大房子,我們從傅厚崗搬到了建康路。
建康路是貫穿南京市秦淮區的一條東西向的重要街道,南側連接著著名的夫子廟,也因為臨近夫子廟的關係,馬路兩邊盡是賣各種點心的小攤,燒餅、小籠包、生煎、雜碎湯、還有我最愛吃的蟹殼黃。
蟹殼黃的個頭比燒餅小一些,橢圓形的,上麵撒著一層芝麻,炸過後金黃金黃的,酥酥脆脆,現在想起來也懷念極了。
從白天到晚上,建康路的馬路都很熱鬧,除了點心鋪,這裏還有許多賣古玩的商店,是當時南京城裏知名的古董一條街。再往南多走幾步路,就到了夫子廟,那時候的夫子廟沒有現在那麽大,但是好吃的好玩的也是應有盡有,還可以看雜耍和猴戲。因此住在健康路上的日子,是我童年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光。
我和哥哥們就讀於南京中央路小學,每天在建康路的起點站,乘坐三路公交車到中央路上學,晚上再坐車回家。那時候兩張月票可以免費多帶一個人,因此蹭著哥哥們的“便宜”,我從來沒有買過票。
那時候,南京城裏還有一條城中鐵路,俗稱“小火車”。從下關火車站出發,途經三牌樓、丁家橋、鼓樓北極閣等等,最後到白下路,有時候我們不願坐公交車,就偷偷去“扒”小火車。人多的時候,車上的大人們看我們是小孩,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我們“蒙混”過去了。
南京城裏還有一條城中鐵路,俗稱“小火車”。南京晨報 資料圖
樓上的電影明星
1947年左右,我們家發生了變故,我的小弟弟老四得病去世了。
建康路的宿舍樓是住不下去了,我們離開了傷心地,搬到了新街口附近的淮海路上。
過去,新街口可以說是南京城的“心髒”,十字路口中央是一個圓形的廣場,裏麵有一尊孫中山的銅像。圍繞著廣場,東西南北分別是中山東路、漢中路、中山南路和中山路四條大道,這裏是南京城的交通樞紐,附近有銀行、郵局、大菜場,電影院,還有一個中央商場。
20世紀70年代末的新街口廣場 南京晨報資料圖
住在淮海路的時候,我們家樓上有一戶姓葉的人家。葉家有個女兒叫琳琅,比我大七八歲,正在讀高中,人長得很漂亮,也喜歡打扮,能歌善舞。她同胞兄弟很多,唯獨沒有妹妹,因此很喜歡帶著我一起玩。
葉小姐有個愛好,喜歡看電影,想要找人陪的時候,就跑來對我說:“走,莉莉(我的乳名),帶你去看電影吧!” 於是,在位於南京新街口的大華大戲院,我看了人生中第一部外國電影,幾個外國人在水裏上躥下跳,很是滑稽,現在回想起來,才知道那是好萊塢經典的歌舞片《出水芙蓉》。而那時的我看得雲裏霧裏,葉小姐卻看得津津有味。
很多年後我才明白,葉小姐之所以那麽愛看電影,是因為從那時候開始,她就懷揣了做女演員的夢想。十多年後,一部名叫《如此多情》的國產片在電影院上映,葉小姐真的實現了夢想。
夏天,在玄武湖區泛舟遊玩。徐延莉 圖
位於新街口的大華大戲院,是當時南京城裏最大的電影院。電視係列片《金陵文脈》視頻截圖
夫子廟的兔子燈
新街口大華電影院外有不少“換大頭”的小販。1948年,國民黨政府發行的紙幣已經相當不值錢了,老百姓為了保值,爭著搶著把手裏的紙幣換成銀元,但出門買菜的時候,“大頭”又無法直接使用。於是,在人多的鬧市區、菜市場、電影院門口,經常可以看到小販揮著手裏的紙幣,吆喝道:“換大頭咯、換大頭咯!”
嚴重的通貨膨脹導致國民經濟日漸衰落,但是城裏的人們還在努力生活。
那時發生過一個事,南京市裏一所小學的兩名學生被美國士兵打傷了,這件事轟動極了,引發了全市師生的譴責和聲討。高年級的哥哥們跟著老師一起走上街頭抗議國民政府的不作為。我從來也沒有“翹過課”,卻唯獨在那一天,目擊了全市學校的“曠課”,聲討最後怎麽樣,我已經不記得了,隻記得很快,迎接1949年的春節就來臨了。
小時候過年很忙。從喝臘八粥開始,就算開始過年了。臘八以後,農曆二十四還要打掃衛生,然後母親就開始準備過年的東西了。
我母親對各種饅頭和包子也都很拿手,家裏吃飯的嘴多,常常得準備一大缸備著,裏麵有水晶包子、三角形糖包,還會做兔子形狀的包子等等。而我每一次的任務就是給小兔子點紅點。母親做的冰糖肘子也是一絕,淋上冰糖和醬油後,色澤是紅亮亮的,皮脆肉酥。
每年正月十五的這一天,南京城裏最熱鬧的地方一定是夫子廟,去夫子廟鬧元宵看燈會也是老南京人的傳統。
正月十五這一天,南京城裏最熱鬧的地方一定是夫子廟。檔案館資料圖
因為我是女孩子,又屬兔,父親每年都會給我買一隻兔子燈。紙糊的兔子燈很大,下麵四隻小輪子,肚子裏麵放一根蠟燭,用線拽著就能在地上跑。而哥哥們是男孩子,則買飛機燈,青蛙燈,還有跑馬燈、荷花燈等等。
小孩子的快樂真的很簡單,對吃和穿都沒有那麽多複雜的追求和欲望,那時候我有一隻會跑的兔子燈,我的一年就相當開心了。
過了正月十五,年就算過完了,新的一年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