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下麵兩篇介紹小提琴的帖子,也來談談我的小提琴"生涯"吧
父親與我同樣是個理工男, 但父親年輕時的音樂造詣亦是中國當時最高的水準,他與中國第一代的西洋音樂宗師都曾經是同窗。 這些宗師包括中央樂團的長年指揮李德倫、上海交響樂團、上海電影樂團指揮陳傳熙、上海的著名小提琴家譚抒真等等。
幾年前一個好友送給了我下麵這張珍貴的攝於1944年的集體照,主人公是最早的中國青年交響樂團(後更名為"中國交響樂團")的成員, 他們中的多數當時在上海國立音樂專科學院(簡稱:國立音專,為上海音樂學院的前身)。可以說,這批人是中國第一代演奏西洋樂器的音樂家,而在這之前,上海的交響樂團完全由洋人把持。
後排: 左2 司徒海城, 左3 陳傳熙, 左8 潭抒真
中排: 左2 柳和塤 , 左3 李德倫, 左5 司徒興城
前排: 左2 鄒廷恒, 左4 司徒華城, 左5 黃飛然
照片中排左1是我父親,當時還不到17歲,在上海國立音專跟猶太人學習小提琴。他還有踢足球的愛好,所以曬得很碳。 除他之外,大多數在1949年後成了中國交響樂的棟梁 。
比如照片中三位姓司徒的,後來分別成了上海交響樂團, 北京中央交響樂團,台北中央交響樂團的小提琴首席。司徒家族的下一代,也非常厲害,我小的時候,隻要收音機或電視中出現司徒某某的演奏,用現在的話, 就是基本上碾壓其他的對手。
下麵是1945年8月,中國交響樂團在蘭心大戲院的演出名單。我父親是第二小提琴手。
下麵是1946年3月1日中國交響樂團在蘭心大戲院的演出名單。那時我父親已經是第一小提琴手了。當時,他剛過18周歲。
我父親曾對我說:"當時有愛國人士出錢,為自己國家爭光,比照洋人交響樂團的級別在上海最好的場地演出,完全是中國人演奏。 但可惜中國還沒有自己的指揮,隻能由洋人擔任。"
文革過後,才知道當時共產黨、國民黨兩方麵都有在背後出錢支持這個為國爭光的樂團,相互之間還有一定的角力。 李德倫當時就是中共地下黨。
新中國成立後不久,父親在聖約翰大學工程係畢業,因為我爺爺不讚成他把音樂作為職業,安排他去了一家私營企業工作。 他工作後不久就遇上中央樂團組建,組織上希望他去中央樂團, 但也因父親不願離開上海, 最終沒有走上演奏小提琴的道路,而是一輩子靠技術吃飯。
幾十年以後周圍的一些好友還是慶幸他沒進入文藝界, 因為文革時期,文藝界是重災區,批鬥得厲害。 曾有一對留洋的音樂家夫婦, 白天在大庭廣眾之下被逼相互抽對方耳光, 晚上含辱開煤氣雙雙自殺。 1966年,上海音樂學院就曾發生過在短短的10天內,三批音樂家(包括夫人)自殺身亡的慘劇。文革十年,上海音樂學院自殺的人高達18位。
小的時候,父親除了教我小提琴以外, 他陸陸續續收有幾十位學生, 都是小孩的家長慕名而來。每天他一下班到家, 保姆立馬開飯, 飯剛吃完, 就有2~3個學生陸續上門。 父親對所有的學生, 都分文不取,而且還教得非常耐心細致。那是個非常奇異的革命年代,學琴的人從未想過該付錢,教琴的人也從未想過可以收錢。父親有一位學生,家裏比較貧寒,路又比較遠,為了省去學生每禮拜來學琴的車費,父親把自己的"老坦克"(舊自行車)長年借給了他。
因為文革被抄家,父親以前的琴譜,以及許多珍貴的照片都被作為"除四舊"抄走了,那時書店也沒賣琴譜。於是父親就到處打聽誰還有幸存的琴譜,借來手工抄錄了後再還給人家,很是辛苦。不像現在有複印機, 有網絡隨時下載。
有一段時期, 迫於那個時候的政治氣候, 不敢用傳統的西方教材, 父親就改用他自己編寫的從<東方紅>、<國際歌>、或者樣板戲裏麵提煉出來的內容為教材。 父親還常年擔心,因為教青少年西洋音樂而被政府興師問罪。
因為上述原因,父親還要花不少時間抄譜,就是俗稱的畫"拿摩溫"(因為樂符像小蝌蚪)。 父親是個很認真的人,下麵是他抄寫的《開塞》練習曲,使用的是一整套當時很高級的繪圖工具,市價相當於普通人好幾個月的工資。 用可以調節粗細的鴨嘴筆蘸著會光亮的繪圖墨水畫出不同粗細的直線,一筆一劃很是工整,不細看還以為是印刷的。譜子上的每一頁,還留有他教我的注釋手跡。
現在每當我看到五線譜,就不由會想起父親在家時常拉著帕格尼尼、孟德爾鬆等曲子的情形。
下麵是從他家借來後抄寫的貝多芬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譜。我小學時候,就是拉的這首曲子考入市少年宮交響樂團的。
我最終隻是成為一個業餘的音樂愛好者, 是意識到, 那時拉琴的人已經不少, 而且自己刻苦程度、還有passion遠不及我遇到的一些父輩朋友的小孩。 他們中的不少人,每天能練習6~8小時,無論是夏天承受有近40度的高溫,還是冬天忍受生著凍瘡的紅腫手指的酸痛。
剛入初中不久,我就跟父親"攤牌",說我不再想學琴了,並擺出了我的理由。父親開始很是驚訝、不樂意,但聽了我的解釋後靜靜地對我說:"你好好再想一個禮拜,要是下禮拜你還是這麽想,那就按你的意思去做"。 所以,我內心一直很感激父親的理性和對待我的平等。
雖然練琴中止,但手藝還在。 現在我依然可以業餘時間教自己的學生(包括自己的小孩)。 雖然幾十年過去了,我對以前練習過的曲子依然記在了腦子裏,可以不用目視就在瞬間指出學生拉錯的音在哪根弦、第幾個手指偏高、還是偏低。
現在我蠻懷念改革前非常靜態的社會, 以至於在如此政治高壓、物質貧乏的社會下, 一些人可以視金錢如糞土,專注於自己的興趣, 在教琴、抄譜、練琴上精益求精。相比之下,如今人們每天能花好幾小時,用手指戳著WeChat。
但我更羨慕我父親年輕時的經曆, 他得以既學工程、又學音樂、還是一位很棒的足球隊員(在大學時期跟上海足球隊比賽),真正做到了德智體全麵發展。 而且因為他們是中國第一代演奏西洋樂器的, "一不小心"都進入了國家隊,還憑著一股愛國熱情,為自己的國家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