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流堂”那些人和事
馬 林
二流堂“堂主”唐瑜夫婦
相片中的人物,從右到左,前排:秦怡、張瑞芳、呂恩;中排:趙丹、吳祖光、唐瑜、
丁聰嶽母、丁聰夫人沈峻、丁聰;後排:黃佐臨、張樂平、桑弧。
文革中的《批判二流堂戰報》(第一期)
在1955年反胡風和1957年反右派之間,曾有一場反對“二流堂及其小家族”的運動。這場運動主要是在文化部在京各單位及文聯各協會開展的。到了1957年,“二流堂”重慶時期人員的一大部分,北京時期的全部和“小家族”成員統統被劃成右派。文化大革命興起又都無例外地成了反革命分子。
那麽,“二流堂”究竟是個什麽組織?他們的命運,留給我們什麽啟示呢?
何為“二流堂”
抗日戰爭期間,位於陪都重慶的一所叫“碧廬”的大房子裏,聚集了一批從全國各地流亡到重慶的文化人。長住的有話劇編、導、演金山、張瑞芳、吳祖光、呂思、鳳子,音樂家盛家倫,《大公報》記者高集,《新蜀報》記者高芬,民盟薩空了;時常往來的就更多了,有馮亦代、黃苗子、鬱風、戴浩、方菁、沈求我等。堅持抗戰,同情人民大眾,靠攏共產黨,反對國民黨的專製獨裁,爭民主、爭自由,是他們共同的追求。對此國民黨當局心知肚明,就在距離“碧廬”不足20米的一個壩子上搭了個席棚,以麻將桌為掩護,設專人常年監視“碧廬”的活動。
時任第十八集團軍駐重慶辦事處文化組副組長的夏衍,是“碧廬”的座上客和主心骨。他是奉周恩來之命,一為廣交朋友,時常就抗戰形勢和遇到的種種問題,來和朋友們通氣;二是充分利用這個據點與相關人士會麵。如在此地會見日本反戰人士鹿地亙夫婦等。
有一天,郭沫若、徐冰(解放後曾任中共中央統戰部副部長)來訪,話題談到不久前在八路軍辦事處看過從延安傳來的秧歌劇《兄妹開荒》。劇情很簡單。哥哥在山岡上開荒種地,遠見妹妹送飯來,就佯裝睡懶覺,被妹妹指責是好吃懶做的二流子。後來誤會解除,兄妹合力開荒,支援前線。聚集在“碧廬”的這些文化人,大多是自由職業者,居無定所,作息無序,自由散漫,落拓不羈,故借題發揮,彼此以二流子相稱或自嘲。郭沫若本是名士,加上老友相聚自然不會放過湊趣的機會說,二流子集聚之地應稱為“二流堂”。大家齊聲讚好。徐冰高聲叫喊找紙筆來,讓郭沫若題寫堂名。後來,紙筆沒找到,堂名未寫成。但“二流堂”之名卻從此流傳開來。據夏衍回憶,1949年5月,籌備建國,各界代表雲集北京,他向周恩來匯報工作以後,周恩來還特地問他:“‘二流堂’那些人回來了沒有?”看來周是把“二流堂”的那些人當作朋友掛念的。
“二流堂”堂主唐瑜其人
“碧廬”——“二流堂”是唐瑜建造的。他是“二流堂”名正言順的堂主。如何看待唐瑜其人呢?最有發言權的是夏衍。
首先是因為夏衍一生經過無數政治風雲的曆練,而又才思敏捷,著述等身,舉凡翻譯、論述、話劇劇本、電影文學、報告文學,均有涉獵,這使他洞悉世事,目光犀利,見地獨特、老道。其次,夏衍和唐瑜從1929年算起,有著66年從未間斷的友誼,他們共同經曆了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抗日戰爭和建國以後的四個時期;地跨滬、港、渝、桂、京各地,彼此親密無間,聚多離少,相知甚深。第三,文革中,他們一個是名符其實的“二流堂”堂主,一個是“二流堂”的黑後台,一起被揪出來在萬人大會上掛牌遊鬥,一起受辱蒙難,又先後獲得平反,絕對是榮辱與共。
那麽,夏衍是怎麽看唐瑜的呢?夏衍說,唐瑜是“富貴胎,叫花命”,“像唐瑜這樣的好人,今後再也找不到了”。
唐瑜出生於廣東潮州一個華僑家庭。少年時為追求公平正義,從15歲起便和主編《綠洲》雜誌的潘漢年建立了通信聯係。1929年唐瑜隻身離家赴上海投身革命潘漢年熱情地接待了他。先把他安排在西門書店當小夥計,之後又派他到“左聯”機關料理雜物。這期間,他認識了夏衍、陽翰笙等人。他在參加“五卅”大遊行時被捕。警察對這個既不懂普通話,又不懂上海話的小“南蠻子”無計可施,又不肯輕易放過,稀裏糊塗地判刑六個月。監獄是革命者的學校。唐瑜出獄時不僅能講一口流利的上海話,還從同監難友那裏學會了不少對付特務盯梢的辦法,深受潘漢年的賞識,當起了潘漢年的交通員。
艱苦的革命生活鍛煉,潘、夏的提攜,加上個人的奮發努力,唐瑜從每月要靠潘提供5元錢的生活補助費,到學會了寫文章、編刊物,在文化、電影界闖出了一片天地。
突然有一天,唐瑜發財了。原來,唐瑜的哥哥是緬甸的一位華僑富商。他借滇緬公路的開通,給唐瑜送來了幾輛大卡車和一輛豪華小汽車。大卡車上滿載著戰時稀缺的物資和食品。戰時的重慶工業品、藥品十分匱乏,價格昂貴。唐瑜把大小汽車、物資賣掉;食品與朋友分享。唐瑜因此有了一大筆錢。他用這筆錢先後蓋了五六幢房子。夏衍一家居住的規模較小較簡陋,取名“依廬”的房子便是其中一幢。同情中國革命的奧地利醫生弗裏茨·嚴森(嚴斐德)的住宅也是唐瑜提供的。唐瑜蓋房子,完全是出於朋友們的需要,同時也是出於自己的濃厚興趣,所以全部由自己設計,自己組織施工,為了使用木材方便,他甚至在重慶郊區買了一座木材蓄積量可觀的小山。
“碧廬”是其中最大的一幢。當時在新華社工作的喬冠華稱它為有著西班牙風格的建築。它迎麵有高大的立柱,寬敞明亮的陽台,有單間睡房和可供多人打地鋪的大房間,有可容納幾十人聚會的大廳。這裏的住戶由堂主免費供應食宿,對朋友一律歡迎。唐瑜雖然有自己的睡房,但每逢人多或是來了家眷,他便擠到大房間去打地鋪了。一副土產的古道熱腸加西方的紳士風度,難怪被譽為“當代的孟嚐君”。
1962年潘漢年獲得假釋,住在北京郊區,每逢進城必到唐瑜東單王府井住所,北梅竹胡同來歇息、閑聊。提起“二流堂”,潘說“其實唐瑜的哥哥更像‘二流堂’的堂主”。原來早在1940年潘就奉周恩來之命在香港約見過唐氏兄弟,布置他們利用關係,在緬甸建立一個空殼公司,以備必要時疏散文化界進步人士之用。唐氏兄弟當即返回緬甸,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妥當,同時為《大公報》記者範長江,《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導演蔡楚生、妻子陳曼雲辦理了入境緬甸的手續,再回到重慶當麵向周恩來做了匯報。不出所料,“皖南事變”爆發,周恩來安排大批文化人進入緬甸。其中有攝影師吳蔚雲,畫家丁聰,詩人張光年(即光未然),音樂家趙 、李淩,戲劇家胡考,以及黨的領導人徐邁進等。唐氏兄弟對這些人不僅包食宿,還發給生活費、置裝費,足見潘說唐瑜之兄更像“二流堂”堂主言之不謬。幸好緬甸“二流堂”更具有臨時性,也未曾命名,文革期間也未曾受到追究,否則會為天下人留下更多笑柄。
最冤的是“二流堂”北京時期的堂主吳祖光及“小家族”的成員。他們受難時間之長、程度之烈超過所有人。吳祖光生前發出的“一生誤我‘二流堂’”的呐喊,可以說字字血、聲聲淚。
“二流堂”的精神氣蘊
由於整肅“二流堂”錯得太離譜,所以文革後“二流堂”一案較早獲得平反。1979年7月27日文化部黨組以[(79)文黨字99號]文上報中共中央組織部為“二流堂”平反。那時候,推動平反的七屆三中全會尚未召開,全國大規模的平反冤假錯案尚未開始。
文化部黨組的報告,在敘述了“二流堂”被打成反革命組織的經過後指出:“所謂‘二流堂’是我黨和一部分黨外人士聯係的場所,參與活動的同誌,都是傾向進步,要求民主的。”報告引證了周恩來1970年5月9日對文化部和藝術院校的群眾說過的話:“二流堂”不是一個組織,它沒有正式手續,不像哥老會、青紅幫有個手續;就是一個在一塊吃吃喝喝,不是和“二流堂”一沾邊的就是壞人?!
無需多加說明,這個平反報告帶著明顯的時代烙印,是小心翼翼的,極其初步的,辯誣超過證明,遠遠沒有恢複“二流堂”的真實麵目和曆史價值。
夏衍生前曾在唐瑜的一個冊頁上,大筆一揮題寫了“二流堂主不朽”幾個大字。“不朽”,用於活著的人並不多見。夏衍如此題寫,不排除撫今追昔,笑談往事的意味,但當我們把“二流堂”的興衰,其同仁所受的磨難,與中華民族在苦難中振興聯係起來觀察,就會發現一些神聖、永恒的東西蘊藏在裏頭,發著耀眼的光。不朽,無非是被後人記住,引起共鳴。它是些什麽東西呢?
1. 愛國意識
在近代史上華僑愛國是出了名的。就唐氏兄弟而言,論財富、地位,遠遠比不上陳嘉庚、司徒美堂、邵逸夫、霍英東等人。但是他們在國難當頭的時候紓家功革命,罄其所有,盡其所能,義無反顧,終生不渝,而又與我國人文知識分子優良的傳統結合得如此緊密,可以說是絕無僅有。
唐瑜一生造了許多房子,但他造房子一不為生計,二不為牟利,三不為傳留後代蔭及子孫,他全然是為朋友,為革命,為急人之所急。直至解放後,他根據自己的能力和條件,也一直是買房、租房居住。文革中,他被掃地出門,無處棲身,才第一次在虎坊橋分得三間公房居住。
唐瑜一生從不亂花公家一分錢,他長期主管幻燈工作,每逢下麵有人來談幻燈工作,他總是自掏腰包請客吃飯。
說來有趣,在“三反”運動中,唐瑜還當了一回“大老虎”(貪汙萬元以上的稱謂)。那是建國初期,為籌建八一電影製片廠,唐瑜被委任為副廠長,奉派赴香港采購電影器材,回來時正趕上“三反”運動。他兼具隻身化妝赴港、經手大量現金、在香港社會聯係廣泛等諸多可疑條件,怎能不被查?一查,發現貨與款嚴重不符。再查,是買回來的東西多,而花的錢少。多出來的器材,是唐瑜用自己的錢為公家買的。這無異於自己出錢買了頂“大老虎”的帽子戴在頭上。這種事恐怕隻有他才能做得出來。
到了晚年,唐瑜早已沒有了其他經濟來源,全靠工資生活。平日在家裏,每每從電視、報紙上,見到什麽不平之事、受難之人,被感動了,便悄悄寫封信或寄點錢去。他自奉十分節儉,一輩子除了喜歡吃以外,幾乎沒有什麽突出的嗜好。說幾句題外話,吃有三品,一曰能,二曰懂,三曰好。能是“飯桶”,不必說。他是既懂且好,不辭辛苦。為了品嚐海鮮餡的餃子,他坐火車可以到站不下車,往前多坐兩站。我們下放湖北鹹寧五七幹校期間,他竟能專程跑到武漢,挖牆打洞、千方百計尋訪到曾經為毛澤東烹製武昌魚的廚師,原汁原味地品嚐之後,評價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所謂武昌魚,不過是鯿魚,極為普通,唯魚腩味甚肥美。而他在吃上麵又十分注重節省,夏衍說他“富貴胎,叫花命”,也是他們一起在新加坡吃完飯後,唐瑜堅持要把折籮(剩菜)帶走時的喃喃自語。
唐瑜彌留之際,曾把他的獨子唐頌叫到床邊說:“我恐怕沒有多少錢留給你。”事後唐頌告訴我,“父親留下的錢是人民幣三萬五千元”。
這就是那個一輩子被視為黨內資產階級而屢遭批判的人。我忽然想到,那些號稱代表無產階級的大人物,什麽時候也把自己的財產公布一下呢?
一個連唐瑜這樣的好人、愛國華僑都容納不下,一味加以打擊迫害的時代,絕不是一個好的時代。
2. 硬骨頭精神
骨氣的本意是對真理和信念的堅守,對謬誤的抵製。但在過去的幾十年中,保持骨氣代價極高。
夏衍的腿在關押期間被打斷了,但是究竟在何時?何地?何人?何種情況下?在什麽問題上形成對抗?用何種刑具打斷的?打斷後有無進行醫治?他從來不說。平時不說,寫文章時不說,對親朋好友乃至對子女也不說,像唐瑜這樣的人問過他兩次,他還是不說,至死也沒和任何人說。有如他當年在國統區辦報,對待欲說不能說的問題,便在版麵上開一個天窗,給讀者留下無盡的遐想。
記得上世紀50年代中期,夏衍已年過半百,剛剛從上海調到北京,任文化部副部長。有一次我跟隨他外出開會回來,朝陽門內文化部大樓前有十幾層的高台階,他出了小汽車,上台階是一步跨兩級,“噠噠噠”地跳躍著跑上去的。我當年二十多歲,當然跟得上他。他笑著對我說,這是他當年在日本讀書時,經過嚴格的軍事訓練養成的習慣。後來,我跟唐瑜兄又曾談起過此事。瑜兄說了自己的感覺,夏衍不說自己腿被打斷的事,仿佛是出於一種恥辱感。恥辱!為誰感到恥辱?為他奮鬥終生的理想?為他參與締造的新中國?為人類文明的橫遭踐踏?我們無法猜透。如今夏公拖著瘸腿走了,讓我輩淚眼模糊地凝視著他留下的一長串,一深一淺的腳印,從他那拒絕控訴中,領略一代知識分子的風骨,領略無聲勝有聲的無盡含義!
瑜兄不讚成打那麽多的右派,對他們公開表示同情,竟然寫報告給文化部黨組,借口幻燈工作是冷門,無人願幹,要求多分配些右派分子到幻燈處工作。
解放軍總政文化部部長陳沂,被劃為軍內大右派,要和夫人馬楠一起下放勞動。他們的兩個女兒一時無法安置。唐瑜說:“到我家裏來吧!”他一諾千金。陳沂的兩個女兒在唐瑜家居住經年,後來她們分別讀完了中學、大學,都已成才。凡是從那段曆史走過來的人都知道,這樣做需要多大的勇氣,承擔多大的風險,即便是有心又有力的老同誌,做到這點也很不容易。2009年,瑜兄到上海參加紀念“左聯”活動的會議,病倒了。馬楠拿了些錢給唐頌,唐頌說:“有錢花,用不著。”馬楠動了感情說:“我知道你父親不缺錢用,但有的時候精神的東西,也要借物質來表現。我這不是報恩,要講報恩,我們全家下輩子也報答不完唐瑜對我們的恩情。他老了,這些錢你設法用在他身上吧!”
潘漢年犯的是驚天大案,1962~1963年,潘假釋期間,誰都不找,哪也不去,唯獨跟唐瑜聯係。連夏衍、胡愈之等人由於他們擔任著重要職務,都囑咐唐瑜不要告訴,怕連累他們。唐瑜呢?瑜兄說:“像你那樣的帽子我戴不上。我充其量是資產階級自由主義分子,反正就是這個樣子了。”
當時的社會主義教育學院是文化係統的“黑幫”集訓班。陳荒煤是從辦公室裏被揪出來的,不準回家,直接從重慶押解來京接受批鬥,腳上隻穿了一雙涼鞋。荒煤從“一二·九”時期的北平,30年代的上海,抗戰時期的延安,解放後的武漢、北京,一直從事文藝工作。如今在社會主義教育學院,熟悉的人可以說是打頭碰臉,比比皆是。但是,卻單找唐瑜,“你能不能借一雙鞋給我?”由此可見,瑜兄的俠肝義膽、不畏強暴在朋友中已經成共識。
戴浩,是總攬“二流堂”事務和對外交際的一個人物。他多才多藝,風流倜儻,1939年曾入延安抗大學習,後潛回重慶。他除了演話劇、拍電影之外,什麽黑白兩道、軍警憲特、黨國顯貴,結交了個遍。連蔣緯國也開著吉普車和他同出同進,招搖過市。在舊中國,混跡官場有十字訣,其中一條是:“梨園子弟殷勤奉”。可見官府和藝人結交,實出於雙方需要,古今同理。戴浩利用自己的人際關係特長,為黨、為朋友做了許多別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事。國民黨在大陸的最後階段,已經淪落成一個腐朽沒落的集團,原北平公安局局長在撤退台灣前,曾對他說:“耗子(戴浩的綽號)這麽多年你說你鑽了我們多少空子?我要是不走,你能讓我鑽你們一個空子嗎?”
戴浩這樣的人1957年成為大右派,可以說是理所當然。1962年熟知內情的中共中央統戰部副部長徐冰,找到瑜兄帶話給戴浩,囑咐他寫一份檢討,即可由統戰部出麵,為他摘掉右派的帽子。戴浩斷然拒絕,說:“不寫。一寫我不就等於承認自己是反革命分子了嗎!”
文革中,戴浩這種頑固對抗的態度,受到了更加嚴厲的批判。說他是:“徹頭徹尾、徹裏徹外的右派分子。”戴浩竟欣然接受,敬謝不敏說:“得,這樣我豈不就成為右派完人了嗎!”從此又多了一個“右派完人”的綽號。
麵對知識分子既可殺又可辱的現實,講氣節、做硬骨頭的代價是十分昂貴的。就戴浩而言,老婆離婚了,棄他而去;工資降到六十幾元,要維持四口之家,其艱難可想而知。當黨組織從噩夢中醒來,真正了解自己忠誠的兒子,把他攬入懷抱的時候,距離戴浩告別這個紛擾的世界已經不遠了。我們終於在他的訃告中看到這樣一句話:“他的崇高精神境界和優秀思想品質將永遠記在我們心間。”
3. 平等寬容
上世紀80年代楊在葆和我拍了一部電影《代理市長》,楊是導演兼主演,我是總製片人。中宣部審查時認為有些台詞過分激烈、刺激,要改。我們頂牛,不願意改。夏衍聽說後把我們找去一起看片討論,說服我們做適當的修改。說:“不改,花了這麽大的力氣,不能放映豈不是損失太大了。”
在此期間,我跟在葆不服氣,曾直接寫信給總書記胡耀邦,向他申訴。那天在葆騎著我的破自行車從北影出發直奔府右街,中南海西門。憑著耀邦同誌親民愛民的好作風,加上在葆的明星麵孔和好口碑、好人緣,居然很順利地就見到了耀邦同誌的秘書把信遞了上去。沒過幾天,耀邦同誌的批示就傳達下來了,大意是:“這部電影我看了,台詞有點刺,有什麽了不起?比那些跟四化不沾邊的電影強多了。”有了這個批示後,《代理市長》在全國一路綠燈,順利公映。
耀邦同誌是我們心目中最受尊重的領導人,我們對他懷有良師益友,甚至兄長般的感情。《代理市長》得到他的支持和肯定,我們心裏是高興的。但是我們並沒有從中得到過多的“勝利的喜悅”。因為我們清楚地知道,擺在我們麵前的是一個如何領導文藝創作,以及如何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的問題。簡單說,有兩種領導方式。一種是夏衍身上所體現的,平等、尊重、理解、寬容、探討、批評、提醒;另一種是長期執政形成的官氣十足的衙門作風,我審你改。哪種領導更符合文藝創作的規律,有利於創作的繁榮呢?
“四人幫”被粉碎以後,瑜兄曾兩度僑居港、美、加拿大。有人曾以“唐瑜還會回來嗎?”請教夏衍。夏衍第一次回答:“他為什麽不回來?”第二次回答:“他為什麽要回來?”仿佛是在打啞謎,包含著什麽禪機。其實不然,隻要聯係一下時代背景就很清楚了,前一段是思想解放,奉行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後一段是思想禁錮,對提倡寬容的人也不寬容。這期間夏衍給唐瑜的信裏說:“天要下雨,人要內耗,奈何?奈何?”透露出心情上的一絲悲涼。“內耗”就是整人,不容人,就是折騰。像北京時期“二流堂”堂主吳祖光這樣長期與我們共患難同歡樂的老同誌,就因為他仗義執言,說了幾句真話,就一定要清除、勸退,加以排斥,未免太過了吧!
文學翻譯大家楊憲益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有錢難進‘二流堂’”。黃苗子說:“一流人物‘二流堂’。”我們對“二流堂”不可小覷。對“二流堂”裏的小人物同樣不可小覷。論思想境界、事業成就、道德修養,他們並不比什麽大人物差。要更具體地比對祖國、對人民的愛,對真理的堅守,對朋友的誠信,他們比起許多高官顯貴,隻高不低。就說唐瑜吧,終其一生,說他威武不屈、貧賤不移、富貴不淫,事實俱在,他是當得起的。
4. 快樂的天性
達觀快樂是“二流堂”袞袞諸公的共同天性,其表現又各異其趣。
黃苗子有一幅自畫像:一個胖老頭赤裸著上身坐在床上,認真地修改著自撰的悼詞。那神情專注,一絲不苟,生怕有所遺漏的神態讓人不笑也想笑。此事的緣起是瑜兄與幾位老友商定,各自撰寫或互相撰寫悼詞、挽聯,集中評比,評出優劣。意在避免那天到來的時候,家屬和單位,為逝者貢獻大小,評價高低,引起不快。
人說,樂極生悲。瑜兄有本事反轉過來,將悲劇演繹成為喜劇。為了逃避“二流堂”專案組對瑜兄實施的跪沙礫、扇耳光的暴行,有一次他出逃了。那年頭北京大街上不像如今這般嘈雜、擁擠、眼花繚亂,來往的車輛還比較少。獲得暫時自由的唐瑜從東城走到了西城,漫無目的,最後竟鬼使神差地來到了天安門廣場。他累了,坐在金水橋畔,盤點自己的一生。弱冠之年,提著大捆的鈔票,投奔革命,如今有國難報、有家難投,酷刑之下度日如年,如此革命不革也罷!想著想著不免悲從中來。電報大樓的時鍾顯示已經過了午夜12點,一天奔波下來,水米未進,怎是一個年近六旬的老人所能承受的呢!總不能一直坐下去吧,他突然間靈機一動,有了。他站起身,邁開雙腳,義無反顧地向前走去,大步跨過寬闊的長安街,走進了公安部的大門。
“我是反革命分子,是逃犯,來自首的。”他的如意算盤是本想借此來個罪上加罪,能晉升一級被關進秦城監獄,逃脫專案組的折磨。誰知第二天就被送回文化部的牛棚。
“你當秦城監獄是你開的?想進就進,又不是‘二流堂’。”多年後,提起這檔子事,麵對我的揶揄,瑜兄隻是抿著癟嘴嘿嘿笑,也不搭茬兒,一派天真。
倒是有一個人未經申請,也未經逃亡,不知怎地便從城裏的半步橋監獄轉押到了秦城,他就是黃苗子。那天,安排甫定,獄方就找黃苗子談話,主題是到秦城後的感想。黃覺得沒啥好談的,獄方堅持要他談。事實上,秦城監獄,較之原來的關押處,在食宿條件上都有所改善。獄方是出於施惠於人希望聽到讚揚,還是有“犯人思想動態”之類的報告要寫,外人不得而知。黃苗子無可奈何,便操著帶有濃重廣東口音的官話,拖著長聲說:“我的感覺係(是),從一個木頭造的籠子裏頭,搬到了一個金子造的籠子裏頭來了。”整個兒一股子“二流堂”的堂風、堂氣。
順便說一句,據多事者統計,“二流堂”袞袞諸公,無論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冤,沒有一個自殺的,這與他們快樂的天性、樂觀的精神不無關係吧!
“二流堂”不是一個什麽嚴密的組織。他們集結在一起,追求光明,鞭撻黑暗,獨立思考,服從真理,維護個人尊嚴,推崇民主、自由、平等;他們個個事業有成,人人達觀快樂。難怪許多人心向往之,年老的知名文化人就有啟功、王世襄、楊憲益、邵燕祥、薑德明,等等。
(作者為北京電影製片廠原廠長)
轉自《炎黃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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