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六年零十八天的農村生活

第三部分:六年零十八天的農村生活

(1968 – 1974)


 

天將降大任如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弗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孟子


 

六年的農村生活教會我明白了一個真理:人不能簡單地把自己列為“像一頭羊”或者“像一隻狼”:對朋友,對弱者,對光明正大者,自己應當像一頭羊;而對敵人,對強者,對搞陰謀詭計的人,則一定要像一隻狼!隻有這樣才能生存和發展。


 

 

初到農村

 

輪船在長江裏慢慢地走了兩天。每個人都在思考,有的人在想過去,有的人在想將來。婁建華在船的那頭坐在自己的箱子上,朝這邊看著。我抱歉地看著那邊,不敢過去。就在這裏進行無聲的對話:“好些了嗎?”“……”“對不起,我沒有想到事情會搞成這個樣子。”“不想過去了,想將來吧。” 

第三天中午,輪船到達沙市,受到了市民們的熱烈歡迎。又是敲鑼打鼓,又是放鞭炮,真的熱鬧得很。下午坐車到達荊門縣城,安排在縣招待所住下。十三號上午,大家興致勃勃地遊縣城。其實荊門縣城很小,隻要十分鍾就能從城關這一頭走到另一頭。裏麵有一個較大的百貨店,我們稱它是“中心百貨商店”。還有一個電影院,城外麵有個龍泉中學。

下午由知青辦介紹情況。荊門在曆史上叫麥城,往南走幾十公裏是荊州,向北走幾十公裏是襄陽。因為這裏盛產糧食,自古以來就和鍾祥、京山一起屬兵家必爭之地。荊門縣包括城關鎮和沙洋鎮,以及十二個區。城北是子陵、鹽池、栗溪,屬於山區和丘陵;城西是煙墩,也是丘陵;其餘地方就都是江漢平原了:城東是馬良;城南是團林和五裏;城東南是沈集、曾集、後港、李市和拾迴橋。 

大家希望能自己去了解一些情況。於是第二天有人跑到血防站,問血吸蟲疫區的範圍。有的到附近農村去看了看。晚上,開始分配地方。鹽池和栗溪兩個區很快就被他們選完了,隻剩下子陵區革集公社的幾個點。公社的副書記張化文來了,大家拉住他問個不停,把他的頭都要搖暈。直到半夜才定下來。革集公社當時有革集、馮廟、花園、榮興、荊鍾、雙河、車嶺、龍井八個大隊,分配到革集的有五個小組三十個人。最後,有四個組在馮廟大隊,一個組在鄰近的榮興大隊。

十五號上午,分到鹽池和栗溪去的同學早飯後就坐大卡車出發了。我們望著那些同學,默默地給他們送行。革集比較近,不到二十公裏,張化文就帶著我們走了去。張崇武和李植年要稍晚些到,所以當時隻有二十八個人。我們組本來是去一隊的,但由於那邊“還沒有準備好”,不得不先暫住二隊。過了幾天,到十九號才被一隊的社員們接到隊裏。算是正式下鄉了。

我們一到隊裏,他們就騰出一個糧食倉庫給我們住。沒有床,就把不遠處的榨坊的門板卸下來。幾條長凳一架,四塊門板一擺,上麵再鋪上稻草,就成了我們的通鋪,幾個人擠在一起。好在是冬天,大家混著過吧。這樣一直到春天,知青的木料批下來了,才給我們每人打了一張床。

 

和我一個組的幾個同學:於衍正、吳恒樂、張崇武和範鎮峰

 

第一天早上醒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吳恒樂問:“還要早請示嗎?”因為文革中每天必須早請示,晚匯報。大家不知道下農村後應當怎麽辦。範鎮峰說:“算了算了,就這樣過吧。”其實大家都不想搞了,所以一說就通過了。

幾天後,大隊說要開晚會歡迎我們。晚飯後,大家興衝衝地走了好久,才走到一個平場子。那裏搭起來一個台子,知識青年被安排坐在最前麵。天漸漸地黑了,點起了一個汽燈,還挺亮的。我們正等著開始,突然一個女孩跳上台來,臉上畫得跟猴子屁股一般。她大聲喊道:“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 把我們嚇了一跳。接著節目就開始了。雖然節目很差,根本談不上什麽文藝水平。但他們很認真地演出,表達對我們的熱情歡迎。我們真的很感動,心領了。回來的路上,才發現鄉下的夜路真難走,完全不能適應啊!大家幾乎是摸著回家。農村沒有路燈,如果沒有月亮,你就能真正體會到什麽叫“伸手不見五指”。似乎連星星都可以把大地稍微照亮一點點。大家跌跌撞撞地走回去,好狼狽啊!

過了幾天,我擔心柴火怎麽解決。清早起來就拿起扁擔、繩子和鐮刀往有山的地方走去,想砍點柴試試看。那山看起來很近,走起來好遠啊。到那裏一看,冬天的枯草倒不少,但砍了半天,用繩子一捆也沒多大一點。砍了好久才幾十斤,輕飄飄地挑回來。隊長看見了笑著說:“砍柴不是一下子學得會的,慢慢來,我來安排社員們送柴火來給你們燒火做飯吧。”他還告訴我們:不要看著山不遠,其實很遠的。俗話說:“望山跑死馬”啊。

隊長真的對我們做了很多安排:首先叫每個勞動力送一百斤柴火來,兩天下來就堆了一大堆,夠用一年的了。還給我們打了一個臨時灶台,幾天後在緊靠住房的外麵又做了一間房子,準備將來做廚房。又在離倉庫不到十米的地方用土壘了一間屋準備養豬,倉庫前麵做了一個大雞籠。把前麵的空地劃了一塊出來做我們的菜地。這樣長期生活的基本條件就具備了。這裏比較窮,房子都是用土壘成的。隻有少數屋頂是蓋的瓦,大多數屋子都是草做的屋頂。倒也冬暖夏涼。

後來,隊長還安排不遠處的容芝老頭專門負責關心我們的生活。這個老頭每天早上在我們還沒有起床就跑過來看我們。有天早上,我們正躺在床上聽於衍正帶來的收音機,突然傳來我國又成功地進行了一次氫彈試驗的新聞。大家高興地在床上又蹦又跳。容芝老頭進來了,看到我們這個樣子,就笑著問:“什麽事情這麽高興?”大家七嘴八舌地告訴他,我國成功地爆炸了一個氫彈。老頭茫然地咕嚕了一聲:“什麽蛋?”就走出去了。大家被潑了一瓢冷水,都安靜下來。過一會兒,吳恒樂悶悶地說:“你就說下了個雙黃蛋說不定他還興奮些。”是啊,農民每天麵朝黃土背朝天,哪裏知道什麽氫彈呀。

元旦那天,張崇武和李植年也到了。我們趕到縣城汽車站,他們兩人剛下車,大家見麵都高興死了。雖然才離開武漢半個月,都像走了很久似的。現在組裏有六個人,睡覺就更擠了,連翻身都翻不過來。不過大家還是挺興奮的。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就是做些安家的雜活。什麽做菜園護欄,砍點木料做豬屋門等等。反正是農閑,也沒有什麽事情可幹。正好讓我們適應農村的生活,也好安排一下家務。

一天,隊長帶著我和範鎮峰準備去山上砍幾根做扁擔的坯料。剛走了不遠,東邊來了一群人。裏麵有人在大喊:“範鎮峰!”原來是鹽池的同學跑到這裏來玩。有範鎮峰的妹妹、陳陽、婁建華、張紅梅……。隊長看著我們說:“範鎮峰,你妹妹來了呀?那你去吧!”範鎮峰高興地回頭就走。我很羨慕地看著他。但想到沒人找我,就低著頭,跟隊長繼續往前走。剛一邁步,那邊的同學就叫了起來“江育林!”“江育林,你往哪裏跑?我們就是來看你的。”我聽見婁建華也在那裏喊著。我真的感到心裏熱乎乎的。隊長看看我,笑了:“他們要你也去,你就去囉!”我高興地跳了起來。

這些同學有從鹽池的幾個公社來的,也有從子陵的幾個公社來的。因為現在是冬天,又快過年了,隊裏基本上沒有什麽活幹。反正幹一天活記一天的工分,有的生產隊本來勞動力就有多餘的,巴不得知青不幹活。大家也就樂得趁機到處走走,到各個點上看看。所以就像滾雪球一樣又聚在一起了。

我們從一個知青組跑到另一個知青組,一個公社跑到另一個公社。有些同學跟其他班的人不是很熟,走了幾個點就回去了。我和範鎮峰從革集到江山、白廟,再走到蘭橋和石橋,跑了好幾天才回來。大家在鄉下見麵,有說不完的話。生產隊都各有不同,每個人都有新的發現,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體會。大家都感到興奮、新奇。

總的說來,鄉親們對知青都還不錯。雖然熱情的程度有所不同,各個隊都還是盡量把知青安頓好。其實,我們下鄉對農村也是一個壓力。如果生產隊的地多人少,他們還比較高興。但有的隊是地少人多,如馮廟四隊一共隻有十三戶人家,二十多個強勞動力。一下子來了五個青年勞動力,對他們的工分值影響就有些大了。因為在那個時代,搞副業是“資本主義的尾巴”,一個隊一年的收入就是靠那些土地打的糧食。勞動力多了,工分就多,而產量不會因為勞動力增加了而增加。平均下來,每個工分的分值就會減少,等於是兩個人的飯三個人吃,每個勞動力的收入就會下降。

到隊裏不久,隊長就請我們去他家裏吃飯。隊長叫劉永財,比我大一點,和於衍正差不多大。所以和我們很談得來。他愛人杜家珍剛生了小孩,還沒有滿月。睡房門口還掛了一塊紅布,意思就是“閑人免進”吧,據說女人特別不能進去。這也是我們來時隊裏“沒有準備好”的原因之一,所以他感到有些抱歉。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那裏去年鬧派性,兩派搞得很凶。他被整了一下,現在還有氣,所以撒手不管了。

農村裏的兩派“鬥爭”和文化大革命的“路線鬥爭”幾乎沒有關係。隻是多年來的矛盾以文革的形式表現出來而已。問他們為什麽要參加某一派,他們的回答令人啼笑皆非:因為和我關係不好的人在另一派,所以我就參加這一派了。至於什麽路線,什麽主義,沒有人去管它。我想,也許解放戰爭時期,這派的人參加了解放軍,另一派一定會參加國民黨。解放後前者就會當書記,後者就屬於被改造的對象了。

那天晚上,隊長拚命勸酒,連他的老婆都從坐月子的屋裏跑出來倒酒。他們幾個都喝了不少,於衍正被灌醉了。知青下鄉後幾乎都學會了抽煙喝酒,整個公社裏三十個知青,除了我以外,男男女女都在農村學會喝酒。隻有我堅持滴酒不沾,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

我們所在的子陵區有革集、蘭橋、子陵、東堡、八角、牌樓六個公社。其中蘭橋和八角是血吸蟲疫區。每年冬天趁沒有水的時候,要組織全區的勞動力去那裏消滅血吸蟲,俗稱“滅螺”。所謂“滅螺”,就是把有釘螺的舊河道填平,重挖一條新河道。沒有了釘螺,也就沒有血吸蟲了。每年要開工前,公社就把所需的勞動力指標層層攤派到各個小隊,叫做“出外工”。今年的任務來了,隊長跑來問我們願不願意去,我想去看看也行,就和範鎮峰兩個跟他們一起去了。

出外工的農民要自帶行李和幹糧,住在當地老鄉騰出來的大房子裏。每人每天要拿一點米出來,大家的米放到一起煮,然後炒點青菜,各人自己也帶些私房菜,條件還是很艱苦的。我們剛來,隻有背一點米去。菜就東家吃一點,西家吃一點,反正總有吃的。每天勞動就是挖土和挑土。幹活的時間不算很長,有點累,但也吃得消。隊裏來的永旺年紀最小,也最喜歡睡懶覺,每天一定要睡到別人掀被子才起來。老鄉們就唱當地的山歌尋開心:“太陽一出喲,丈把高了嗯,打個哈欠唉唉喲,伸個懶腰嗯!”

我們隊派來的人多,勞動力也強,一個星期就把分派的活幹完了。本來還想把我們調到其它地方支援一下,誰知第二天就下起了大雪,而且一下就是好幾天。農村幹活完全是靠天吃飯,下雨下雪是什麽事也做不了的,隻有拚命地睡懶覺。男老鄉們天天貓在屋子裏麵打牌,女青年就做鞋子。我們無聊得很,想到那裏離鹽池很近。兩個人商量了一下,就溜出去了。

那幾天雪下得很大,有的地方雪深達膝蓋。我們在外麵走得很吃力。但空氣很好,我和範鎮峰興致勃勃地從蘭橋到鹽池的好幾個知青點去訪問。每到一個點,都受到同學們的熱烈歡迎。快過年了,總是有很多好吃的東西。後來我們還去了張坪一隊,看望了婁建華和陳陽他們。他們那裏條件比革集要好,都是磚牆和瓦屋。婁建華告訴我:下雪時,雪花紛紛地從瓦縫縫裏鑽進來。她們在被子上搭了一張塑料布,第二天早上上麵就蓋了一層雪。看來磚瓦房不過是好看,其實沒有土屋那樣冬暖夏涼。那裏的老鄉也對他們很好,經常請他們吃飯。看到她那裏的條件比我們還要好些,我也放心了。因編組變故帶來的愧疚心情慢慢地平息下來。

下雪連帶化雪差不多一周,我們也幾乎逛遍了鹽池和蘭橋的各個小組,和學校裏的同學們又見了一麵。直到二月一日才趕回工地,收拾行李回隊。

從下鄉到春節前夕,總共不到兩個月的時間。由於剛好是在冬季農閑,而農村又是幹一天算一天工分的計酬製度,這給了我們足夠的時間和機會來熟悉農村,了解農村,做好了在今後適應這艱苦生活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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