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鬆齡一生飽學為何十幾屆科考屢試不第?


“鬼狐有性格,笑罵成文章。”老舍曾這樣評價過清代文人蒲鬆齡。他的一部《聊齋誌異》,說盡鬼道人間,刺貪刺虐,在中國婦孺皆知,甚至走出國門,對西方文學家如卡夫卡等人也產生過重要影響。而這位大師的人生,卻始終在貧困線上掙紮,連自己的著作也無錢印行。種種痛處,隻印證了一句古話:“窮愁著書。”

坎坷功名路

蒲鬆齡,字留仙,別號柳泉,於明崇禎十三年(1640年)出生於淄川(今山東省淄博市淄川區)城外蒲家莊。蒲家祖上曾做官,到蒲鬆齡的父親蒲盤時,開始還讀書,後來因為家窮,下海做生意了,他有5個兒子,蒲鬆齡排行老三。

蒲鬆齡從小跟著父親讀書,19歲考秀才,異常順利。當時他的一篇答卷縱橫議論,發揮得酣暢淋漓。主考官恰巧是愛才若渴的學使施愚山。這位施大人為人通達,見到蒲鬆齡的答卷,非常欣賞,立即將其拔為頭籌。隨後,蒲鬆齡連著三場,鄉裏、縣裏、道裏都是第一名。這事轟動了十裏八鄉,讓蒲家人臉麵上著實增光。

在一般人看來,這位青年才子一定前程遠大,誰料想此後蒲鬆齡竟然在科舉考試的泥途上一路受挫,再也沒能前進一步!其中幾次落榜都很意外。一次,他第一場的答卷相當出色,考官極為欣賞,甚至內定蒲鬆齡為頭名人選,不想蒲鬆齡突發急症,無法繼續參加考試,前功盡棄。他那滿心的怨悵之情可以想象。還有一次更離譜,蒲鬆齡費盡心思從當官的朋友那裏求來一份推薦信,覺得考官一定會照顧他幾分,心裏一高興,文采大發,隻顧洋洋灑灑、筆走龍蛇,卻沒想到有一處寫得超出了格式規定,這在當時被稱作“越幅”,要被取消考試資格。蒲鬆齡得知後如五雷轟頂,驚愕、茫然、痛悔,最終也隻能沮喪而歸。

40多年間,蒲鬆齡一共參加過十幾屆科考,每次都是滿懷希望而去,垂頭喪氣而歸。逢發榜之日,他就像領受酷刑一般煎熬,最後還是被落榜的大棒當頭打下。每當這時,他都會咬牙切齒,發誓再不去赴考,可3年過後考期一到,他心裏又蠢蠢欲動,忘記了落敗之痛,興致勃勃地打點行裝出門應考……就這樣,翻來覆去,好像被放在熱鍋上來回烙烤一般,讓蒲鬆齡的人生變得無比淒慘。

盡管一再受挫,直到年過六旬,蒲鬆齡對帶給自己如此苦痛回憶的科舉考試還是不肯放棄。他的老妻實在看不過去了,毅然出來勸阻,對丈夫說:“你還是省省吧!如果命裏有這個福氣,能夠考上的話,現在都該做到司道閣老了。從今往後,你就不要再去碰釘子了!”蒲鬆齡終於冷靜一些,想想妻子的話,的確有道理,從此才不再應考。

貧賤夫妻情

一個讀書人,若不能考取功名,就無緣進入仕途。蒲鬆齡的日子一直過得相當困窘。為了糊口,他長期在外坐館(擔任老師、文書工作),幫一些鄉紳人家訓導子弟,替東家代辦書信文筆之事。家裏麵奉養老人、撫育孩子的辛勞,就全托付給妻子劉氏了。

蒲鬆齡18歲即與劉氏成婚。劉氏出身於讀書人家,賢惠明理。大家庭裏不乏人際關係上的煩惱,蒲鬆齡的兩個嫂子為人刻薄蠻橫,經常挑起事端。劉氏一向寬容忍讓,連蒲鬆齡也對妻子的胸懷歎服不已。但由於婆婆一再誇獎三兒媳賢淑懂事,嫂子們心懷嫉妒,一再蓄意尋釁吵鬧。蒲鬆齡的老父實在忍受不下去,隻得為幾個兒子分了家。嫂子們都爭搶好的房屋田地,劉氏靜默在一旁聽任發落,結果落到蒲鬆齡名下的隻有老家農場裏的20畝薄地和3間草屋,地處荒涼,屋子連門都沒有。從蒲鬆齡小說中對“悍婦”的描繪與奚落裏,我們可以體察到兩位蠻不講理的嫂子,帶給蒲鬆齡的那份苦澀無奈的感受。

蒲鬆齡的生活本就貧困,分了家後越發困難,他不得不外出謀生。劉氏一個20來歲的少婦帶著幼小的孩子住在陋室荒圃,白天野狐出沒,夜晚狼入豬舍。劉氏常常徹夜紡紗,以保護牲畜、孩子。就這樣,她撫養大5個兒女,用一個女人柔弱的雙肩,為蒲鬆齡分擔了生活的重擔。蒲鬆齡娶得如此一位賢妻,還算是他人生中一件幸事。

蒲鬆齡30多歲時,父親去世,贍養老母的重任落在他的頭上。他窮到“家徒四壁婦愁貧”。但痛苦中,蒲鬆齡卻不失幽默,他有篇文章叫《祭窮神文》,裏麵寫道:“窮神窮神,我和你有什麽情分,你怎麽整天寸步不離地跟著我。就算我是你護院的家丁、護駕的將軍,你也得放我幾天假呀,但是你一步不放鬆,難道我們是纏綿的情人?”

一生常為客

蒲鬆齡一生大半時間在外客居。他先後在數個鄉紳家坐館。外出最遠的一次是30多歲時,在昔日同窗、寶應(今隸屬於揚州)知縣孫蕙的衙署裏幫辦文案。蒲鬆齡與孫蕙同齡,兩人關係不錯。但後來孫蕙進入官場,日益冷漠蠻橫。他喜好享樂,購買了一班歌女姬妾,把這些薄命女子視同玩物。淳樸多情的蒲鬆齡很難接受孫蕙的作派。尤其孫的一位小妾青霞,美麗多才,擅長詩詞,人又單純柔弱,在嫉妒她的眾妻妾間處境艱難,鬱鬱寡歡,最終落花飄零,不到20歲就死去了。蒲鬆齡心中痛惜青霞“明珠暗投”的悲劇命運,自然會格外反感孫蕙的無情,兩人最終分道揚鑣。

蒲鬆齡坐館時間最久的是在本縣一個畢姓人家,居然一連任職30年。東家畢際有是一位退職知府,為人謙和厚道。蒲鬆齡與畢際有相處融洽,心情愉快多了。畢家幾代為官,宅院建造得體麵、氣派,有敞亮的主建築“綽然堂”,還有幽雅的私家園林“石隱園”、藏書豐富的“萬卷藏書樓”。在這樣一個可暫且依棲的世外桃源裏,蒲鬆齡遠離俗事煎熬,擁有讀書、寫作的上好環境,對他的吟詩作賦以及小說創作自然頗有幫助。

當然,對於畢家來說,蒲鬆齡也是一位很難尋覓到的人才。畢家官紳親友很多,每逢客人來訪,有這麽一位有學問、談吐不俗的先生出來相陪,會給主人掙回不少麵子。所以畢家對蒲鬆齡十分倚重。

在這裏,蒲鬆齡也得以結識了一些官場人物。最著名的是身居高位的大詩人王士禛(音同“真”)。王士禛為人謙謹,對蒲鬆齡這個科場失意人噓寒問暖,讓他感受到友情的溫暖。更為難得的是王士禛獨具慧眼,在蒲鬆齡所有親朋好友都不看好其小說創作之時,對《聊齋誌異》讚譽有加,一再來信借閱,圈點評論,還為小說題詩:“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這份知遇之恩讓落寞的蒲鬆齡終生感懷,也給後人留下了一段文壇佳話。

或許由於王士禛太喜愛文采洋溢的《聊齋誌異》,民間竟然出現一種傳說:王士禛出千金高價,想向蒲鬆齡收買這部小說的著作權!其實這是冤枉王士禛了。此公一向品行端謹,嚴於律己,不會做出這等奪人所愛的事。不過,想收買聊齋的,曆史上倒是真有其人,他就是山東按察使俞成龍。此人出身武夫,卻喜歡附庸風雅,一再想結交蒲鬆齡,請他去自己的府裏做客,還力邀他當自己的幕僚。原來,俞成龍閱讀了《聊齋誌異》手稿後,十分喜愛,就想花點兒銀兩,將其據為己有。蒲鬆齡當然不肯割愛,辭謝離開。

在畢家任職10餘年後,畢際有去世了,蒲鬆齡想回歸家園,畢竟自己的幾個兒子也亟待父親教導,妻子獨自一人,已經承受了太多辛勞。但畢夫人與畢家長子都懇求蒲鬆齡繼續任職。蒲鬆齡出於不忍,又留了下來。當時想著過渡一陣子,等畢家長子成熟一些就辭工,沒想到這位畢公子為人天真,處世能力不強,娶親後孩子又接連出世,於是蒲鬆齡又承擔了教育畢家第三代的任務,結果在畢家居然坐館30年。直到年屆70歲,才苦辭東家,解職歸來。

文壇留美名

蒲鬆齡一生雖仕途不通,卻有大量詩文作品傳世,最具成就的當然是文言短篇小說集《聊齋誌異》。如魯迅所言,這部橫空出世的小說傑作,融合了中國古代小說藝術的兩大流派,既有唐代傳奇的細致摹寫,生動翔實,又有魏晉誌怪的詭異超凡,怪誕飄忽。一個個人物活靈活現,讓讀者如同親見;一段段故事撲朔迷離,充滿懸念,扣人心弦。在蒲鬆齡筆下,中國悠久的小說藝術,無論寫實流派還是談神說鬼一脈,都被發展到一個極致,達到創作的高度成熟。

《聊齋誌異》的一個突出主題是對科舉弊政的聲討。《葉生》寫考生葉某在科場一再受挫,失意而亡,命終之後卻並不知自己已死,仍然心係科場,遊魂眷戀,居然能夠伸筆答卷,喜獲功名。然而這畢竟是“假榮華”,如何能當真。當他滿懷欣喜歸來,向妻子報告好消息時,妻子的反應卻是“擲具駭走”,並正告他:你既然死了,就不要再來擾亂親人!葉生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可悲處境,長歎一聲,奄然而滅。這樣的作品讀來真令人悲從中來。蒲鬆齡以生動的筆觸摹寫出落第士子的絕望之感,讓我們看到科舉製下的文人是如何置身於精神上的煉獄,萬劫不複。

《聊齋誌異》的又一亮點是抨擊腐朽的官場文化。《促織》的故事讓人酸楚,皇帝喜歡鬥蟋蟀,官府就強派民間進貢。百姓家的小兒不小心放走蟋蟀,竟因恐懼而投井!《席方平》、《夢狼》都是撻伐腐敗政治的力作。郭沫若有兩句話評《聊齋誌異》:“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

眾所周知,蒲鬆齡在《聊齋誌異》裏塑造了眾多生動傳神的女性形象,讓人難忘:純真爽朗的嬰寧,柔弱聰慧的青鳳,俠義善良的紅玉,忍辱負重的珊瑚,剛烈堅強的商三官,狐女、花仙……她們瀟灑詼諧,聰明活潑,善良美麗,才華談吐每每令男子自愧不如,體現了作者對於女性的欣賞、讚譽和同情。《聊齋誌異》裏的戀情描寫也格外美麗動人,連城與喬生,賀生與瑞雲,王子服與嬰寧……一個個動人的愛情故事寄托了作者美好的人生憧憬,讓整部作品流光溢彩,美不勝收。

除了這部小說,蒲鬆齡在通俗讀物方麵也有許多成果,他撰寫了大量的俚曲、日用雜書等,都體現出他的一片濟世之情,對百姓充滿關切。

對於蒲鬆齡這樣一位富於才情、思維敏捷的小說家,一生停留在社會底層的人生體驗,可以說是最終成就了他。今天,我們從為富貴墮落的孫蕙,安度閑暇、不思人間疾苦的畢際有,以及身居高位、多所顧忌的王士禛等古代社會所謂“成功人士”的經曆來看,他們的創造力、生命力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抑製。這就是體製帶給個人的精神束縛,而他們本人卻渾然不覺。蒲鬆齡雖然極力追求,但終生都沒能進入體製中,這讓他一直保有了自由不羈的民間心態、充沛的想象力和敏銳的批判力。他以練達的文筆,通過豐富的文學想象來抒發自己的感受,將長久形成的心中積鬱釋放出來,給世人以振聾發聵之感。這對蒲鬆齡來說,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文 若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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