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女神之再生
Alles Vergaengliche 一切無常者
ist nur ein Gleichnis; 隻是一虛影;
das Unzulaengliche, 不可企及者
hier wird’s Ereignis; 在此事已成;
das Unbeschreibliche, 不可名狀者
hier ist’s getan; 在此已實有;
das Ewigweibliche 永恒之女性
zieht uns hinan. 領導我們走。[①]
——Goethe ——歌德
序幕:不周山中斷處。[②]巉岩壁立,左右兩相對峙,儼如巫峽兩岸,形成天然門闕。闕後現出一片海水,浩淼無際,與天相接。闕前為平地,其上碧草芊綿,上多墜果。闕之兩旁石壁上有無數龕穴。龕中各有裸體女像一尊,手中各持種種樂器作吹奏式。
山上奇木蔥蘢,葉如棗,花色金黃,萼如瑪瑙,花大如木蓮,有碩果形如桃而大。山頂白雲靆,與天色相含混。
上古時代。共工與顓頊爭帝之一日,[③]晦冥。
開幕後沈默數分鍾,遠遠有喧嚷之聲起。
女神各置樂器,徐徐自壁龕走下,徐徐向四方瞻望。
女神之一
自從煉就五色彩石
曾把天孔補全,
把黑暗驅逐了一半
向那天球外邊;
在這優美的世界當中,
吹奏起無聲的音樂雝融。
不知道月兒圓了多少回,
照著這生命底音波吹送。
女神之二
可是,我們今天的音調,
為什麽總是不能和諧?
怕在這宇宙之中,
有什麽浩劫要再!——
聽呀!那喧嚷著的聲音,
愈見高,愈見逼近!
那是海中的濤聲?空中的風聲?
可還是——罪惡底交鳴?
女神之三
剛才不是有武夫蠻伯之群
打從這不周山下經過?
說是要去爭做什麽元首……
哦,鬧得真是過火!
姊妹們呀,我們該做什麽?
我們這五色天球看看要被震破!
倦了的太陽隻在空中睡眠,
全也不吐放些兒熾烈的光波。
女神之一
我要去創造些新的光明,
不能再在這壁龕之中做神。
女神之二
我要去創造些新的溫熱,
好同你新造的光明相結。
女神之三
姊妹們,新造的葡萄酒漿
不能盛在那舊了的皮囊。
為容受你們的新熱、新光,
我要去創造個新鮮的太陽!
其他全體
我們要去創造個新鮮的太陽,
不能再在這壁龕之中做甚神像!
全體向山闕後海中消逝。
山後爭帝之聲。
顓頊
我本是奉天承命的人,
上天特命我來統治天下,
共工,別教死神來支配你們,
快讓我做定元首了吧!
共工
我不知道誇說什麽上天下地,
我是隨著我的本心想做皇帝。
若有死神時,我便是死神,
老顓,你是否還想保存你的老命?
顓頊
古人說:天無二日,民無二王。
你為什麽定要和我對抗?
共工
古人說:民無二王,天無二日。
你為什麽定要和我爭執?
顓頊
啊,你才是個呀——山中的返響!
共工
總之我要滿足我的衝動為帝為王!
顓頊
你到底為什麽定要為帝為王?
共工
你去問那太陽:為什麽要亮?
顓頊
那麽,你隻好和我較個短長!
共工
那麽,你隻好和我較個長短!
群眾大呼聲
戰!戰!戰!
喧呼殺伐聲,武器斫擊聲,血噴聲,倒聲,步武雜遝聲起。
農叟一人(荷耕具穿場而過)
我心血都已熬幹,
麥田中又見有人宣戰。
黃河之水幾時清?
人的生命幾時完?
牧童一人(牽羊群穿場而過)
啊,我不該喂了兩條鬥狗,
時常隻解爭吃饅頭;
饅頭盡了吃羊頭,
我隻好牽著羊兒逃走。
野人之群(執武器從反對方麵穿場而過)
得尋歡時且尋歡,
我們要往山後去參戰。
毛頭隨著風頭倒,
兩頭利祿好均沾!
山後聞“顓頊萬歲!皇帝萬歲!”之聲,步武雜遝聲,追呼聲:“叛逆徒!你們想往哪兒逃走?天誅便要到了!”
共工(率其黨徒自山闕奔出,斷發文身,以蕉葉蔽下體,體中隨處受傷,所執銅刀石器亦各鮮血淋漓)
啊啊!可恨呀,可恨!
可恨我一敗塗地!
恨不得把那老獪底頭顱
切來做我飲器!(舔吸武器上血液,作異常憤怒之態)
這兒是北方的天柱,不周之山,
我的命根已同此山一樣中斷。
黨徒們呀!我雖做不成元首,
我不肯和那老獪甘休!
你們平常仗我為生,
我如今要用你們的生命!
黨徒們拾山下墜果而啗食。
共工
啊啊,餓癆之神在我的肚中饑叫!
這不周山上的奇果,聽說是食之不勞。
待到宇宙全體破壞時還有須臾,
你們盡不妨把你們的皮囊裝飽。
追呼之聲愈迫。
共工
敵人底呼聲如像海裏的怒濤,
隻不過逼著這破了的難船早倒!
黨徒們呀,快把你們的頭顱借給我來!
快把這北方的天柱碰壞!碰壞!
群以頭顱碰山麓岩壁,雷鳴電火四起。少時發一大雷電,山體破裂,天蓋傾倒,黑煙一樣的物質四處噴湧,共工之徒倒死於山麓。
顓頊(裸身披發,狀如猩猩,率其黨徒執同樣武器出場)
叛逆徒!你們想往那兒逃跑?
天誅快……[口尾]呀![口尾]呀!怎麽了?
天在飛砂走石,地在震搖,山在爆,
啊啊啊啊!渾沌!渾沌!怎麽了?怎麽了?……
雷電愈激愈烈,電火光中照見共工、顓頊及其黨徒之屍骸狼藉地上。移時雷電漸漸弛緩,漸就止息。舞台全體盡為黑暗所支配。沈默五分鍾。
水中遊泳之聲由遠而近。
黑暗中女性之聲
——雷霆住了聲了!
——電火已經消滅了!
——光明同黑暗底戰爭已經罷了!
——倦了的太陽呢?
——被脅迫到天外去了!
——天體終竟破了嗎?
——那被驅逐在天外的黑暗不是都已逃回了嗎?
——破了的天體怎麽處置呀?
——再去煉些五色彩石來補好他罷?
——那樣五色的東西此後莫中用了!
我們盡他破壞不用再補他了!
待我們新造的太陽出來,
要照徹天內的世界,天外的世界!
天球底界限已是莫中用了!
——新造的太陽不怕又要疲倦了嗎?
——我們要時常創造新的光明、新的溫熱去供給
她呀!
——哦,我們腳下到處都是男性的殘骸呀!
——這又怎麽處置呢?
——把他們抬到壁龕之中做起神像來吧!
——不錯呀,教他們也奏起無聲的音樂來吧!
——新造的太陽,姐姐,怎麽還不出來?
——她太熱烈了,怕她自行爆裂;
還在海水之中浴沐著在!
——哦,我們感受著新鮮的暖意了!
——我們的心髒,好像些鮮紅的金魚,
在水晶瓶裏跳躍!
——我們什麽都想擁抱呀!
——我們唱起歌來歡迎新造的太陽吧!
合唱:
太陽雖還在遠方,
太陽雖還在遠方,
海水中早聽著晨鍾在響:
丁當,丁當,丁當。
萬千金箭射天狼,[④]
天狼已在暗悲哀,
海水中早聽著葬鍾在響:
丁當,丁當,丁當。
我們欲飲葡萄觥,
願祝新陽壽無疆,
海水中早聽著酒鍾在響:
丁當,丁當,丁當。
此時舞台突然光明,隻現一張白幕。舞台監督登場。
舞台監督(向聽眾一鞠躬)諸君!你們在烏煙瘴氣的黑暗世界當中怕已經坐倦了吧!怕在渴慕著光明了吧!作這幕詩劇的詩人做到這兒便停了筆,他真正逃往海外去造新的光明和新的熱力去了。諸君,你們要望新生的太陽出現嗎?還是請去自行創造來!我們待太陽出現時再會!
〔附白〕此劇取材於下引各文中:
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其缺,斷鼇之足以立四極。其後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列子·湯問篇》)
女媧氏古之神聖女,化萬物者也。——始製笙簧。(《說文》)
不周之山北望諸毗之山,臨彼嶽崇之山,東望泑澤(別名蒲昌海),河水所潛也;其源渾渾泡泡。爰有嘉果,其實如桃,其葉如棗,黃華而赤柎,食之不勞。(《山海經·西次三經》)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一年二月二十五日出版的上海《民鐸》雜誌第二卷第五號。
湘累
女須之嬋媛兮,
申申其詈予。
曰,婞直以亡身兮,
終然殀乎羽之野。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
紛獨有此姱節?
薋菉葹以盈室兮,
判獨離而不服!
——《離騷》
序幕:洞庭湖。早秋,黃昏時分。
君山前橫,[①]上多竹林蘆藪。有銀杏數株,參差天際。時有落葉三五,戲舞空中如金色蛺蝶。
妙齡女子二人,裸體,散發,並坐岸邊岩石上,互相偎倚。一吹“參差”(洞簫),一唱歌。
女子 (歌)淚珠兒要流盡了,
愛人呀,
還不回來呀?
我們從春望到秋,
從秋望到夏,
望到水枯石爛了!
愛人呀,
回不回來呀?
棹舟之聲聞,二女跳入湖中,潛水而逝。
此時帆船一隻,自左棹出。船頭飾一龍首,帆白如雪。老翁一人,銀發椎髻,白須髯,袒上身,在船之此側往來撐篙,口中漫作欸乃之聲。
屈原立船頭展望,以荷葉為冠,玄色絹衣,玉帶,頸上掛一蓮瓣花環,長垂至臍;顏色憔悴,形容枯槁。其姐女須扶持之。鬒發如雲,簪以象揥。耳下垂碧玉之瑱。白衣碧裳,儼如朝鮮女人妝束。
屈原 這兒是什麽地方,這麽浩淼迷茫地!前麵的是什麽歌聲?可是誰在替我招魂嗎?
女須 噯!你總是愛說這樣瘋癲識倒的話,你不知道你姐姐底心中是怎樣痛苦!你的病,暖!難道便莫有好的希望了嗎?
老翁 三閭大夫![②]這兒便是洞庭湖了。前麵的便是君山。我們這兒洞庭湖裏,每到晚來,時時有妖精出現,赤條條地一絲不掛,永遠唱著同一的歌詞,吹著同一的調子。她們倒吹得好,唱得好,她們一吹,四鄉的人都要流起眼淚。她們唱倦了,吹倦了,便又跳下湖水裏麵去深深藏著。出現的時候,總是兩個女身。四鄉的人都說她們是女英與娥皇,[③]都來拜禱她們:祈禱戀愛成功的也有,祈禱生兒育女的也有;還有些癡情少年,為了她們跳水死的真是不少呢。
屈原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她們在望我,在望我回去。唉,我要回去!我的故鄉在那兒呀?我知道你們望得我苦,我快要回來了。哦,我到底是什麽人?三閭大夫嗎?哦,我記起來了。我本是大舜皇帝呀!從前大洪水的時候,他的父親把水治壞了,[④]累得多死了無數的無辜百姓,所以我才把他逐放了,把他殺了。但是我又舉了他的兒子起來,我祈禱他能夠掩蓋他父親底前愆。他倒果然能夠,他辛勤了八年,果然把洪水治平了。天下的人都讚獎他的功勞,我也讚獎他的功勞,所以我才把帝位禪讓給了他。啊,他卻是為了什麽?他,他為什麽反轉又把我逐放了呢?我曾殺過一個無辜的百姓嗎?我有什麽罪過?啊,我流落在這異鄉,我真好苦呀!苦呀!……呀,我的姐姐!你又在哭些什麽?
女須 你總是愛說你那樣瘋癲識倒的話,你不知道你姐姐底心中是怎麽地痛苦!
屈原 姐姐,你卻怪不得我,你隻怪得’我們所處的這個混濁的世界!我並不曾瘋,他們偏要說我是瘋子。他們見了鳳凰要說是雞,見了麒麟要說是驢馬,我也把他們莫可奈何。他們見了聖人要說是瘋子,我也把他們莫可奈何。他們既不是瘋子,我又不是聖人,我也隻好瘋了,瘋了,哈哈哈哈哈,瘋了!瘋了!(歌)
惟天地之無窮兮,
哀人生之長勤。
往者餘弗及兮,
來者吾不聞。
吾將糺思心以為纕兮,
編愁苦以為膺,
折若木以蔽光兮,
隨飄風之所仍![⑤]
啊啊!我倦了,我厭了!這漫漫的長晝,從早起來,便把這混濁的世界開示給我,他們隨處都叫我是瘋子,瘋子。他們要把我這美潔的蓮佩扯去,要把我這高岌的危冠折毀,要投些糞土來攻擊我。從早起來,我的腦袋便成了一個灶頭;我的眼耳口鼻就好象一些煙筒的出口,都在冒起煙霧,飛起火星,我的耳孔裏還烘烘地隻聽著火在叫;灶下掛著的一個土瓶——我的心髒——裏麵的血水沸騰著好象幹了的一般,隻迸得我的土瓶不住地跳跳跳。哦,太陽往那兒去了?我好容易才盼到,我才望見他出山,我便盼不得他早早落土,盼不得我慈悲的黑夜早來把這濁世遮開,把這外來的光明和外來的口舌通同掩去。哦,來了,來了,慈悲的黑夜漸漸走來了。我看見她,她的頭發就好象一天的烏雲,她有時還帶著一頭的珠玉,那卻有些多事了;她的衣裳是黑絹做成的,和我的一樣;她帶著一身不知名的無形的香花,把我的魂魄都香透了。她一來便緊緊地擁抱著我,我便到了一個絕妙的境地,哦,好寥廓的境地呀!(歌)
下崢嶸而無地兮,
上寥廓而無天。
視鯈忽而無見兮,
聽惝怳而無聞。
超無為以至清兮,
與泰初而為鄰。[⑥]
暖!這也不過是一個夢罷了!我周圍的世界其實何曾改變過來!便到晚來,我睡在床席上又何嚐能一刻安寢?我怕,我怕我睡了去又來些夢魔來苦我。他來誘我上天,登到半途,又把梯子給我抽了。他來誘我去結識些美人,可他時常使我失戀。我所以一刻也不敢閉眼,我翻來複去,又感覺著無限的孤獨之苦。我又盼不得早到天明,好破破我深心中不可言喻的寥寂。啊,但是,我這深心中海一樣的哀愁,到頭能有破滅的一天嗎?哦,破滅!破滅!我歡迎你!我歡迎你!我如今什麽希望也莫有,我立在破滅底門前隻待著死神來開門。啊啊!我,我要想到那“無”底世界裏去!(作欲跳水勢)
女須 (急挽勒之)你究竟何苦呢?你這麽任性,這麽激烈,對於你的病體真是不好呀!夏禹王底父親正象你這樣性情激烈的人,所以他終竟……
屈原 不錯,不錯,他[⑦]終竟被別人家拐騙了!他把國家弄壞了,自以為去諂媚下子鄰國便可以保全他的位置,
他終竟被敵國拐騙了去了。這正是他“愚而好自用”底結果。於我有什麽相幹?他們為什麽又把我放逐了呢?他們說我害了楚國,害了他的父親;皇天在上,後土在下,這樣的冤獄,要你們才知道呀!
女須 你精神太錯亂了,你總要自行保重才行。隻要留得你健康,什麽冤枉都會有表白的一天,你何以定要自苦呢?我知道你的心中本有無量的湧泉,想同江河一樣自由流瀉。我知道你的心中本有無限的潛熱,想同火山一樣任意飛騰。但是你看湘水、沅水,遇著更大的勢力揚子江,他們也不得不隱忍相讓,才匯成這樣個汪洋的洞庭。火山也不是時常可以噴火,我們姐弟生長了這麽多年,幾曾見過山嶽們噴火一次呢?我想山嶽們底潛熱,也怕是受了崖石底壓製,但他們能常常地流瀉些溫泉出來。你權且讓他們一時,你自由的意誌,不和他們在那膻穢的政界裏馳騁,難道便莫有向別方麵發展的希望了嗎?
屈原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你要叫我把這蓮佩扯壞,你要叫我把這荷冠折毀,這我可能忍耐嗎?你怎見得我便不是揚子江,你怎見得我隻是些湘沅小流?我的力量隻能匯成個小小的洞庭,我的力量便不能匯成個無邊的大海嗎?你怎這麽小視我?哦,你是要叫我去做個送往迎來的娼婦嗎?娼婦——晤,她!她,鄭袖![⑧]是她一人害了我!但是,我,我知道她的心中卻是在戀慕我,她並且很愛誦我的詩歌。
唔,那倒怕是個好辦法。我如做首詩去讚美她,我想她必定會叫楚王來把我召回去。不錯,我想回去呀!
但是,啊!但是,那個是我所能忍耐的嗎?我不是上天底寵兒?我不是生下地時便特受了一種天惠?我不是生在寅年寅月寅日的人?[⑨]我這麽正直通靈的人,我能忍耐得去學娼家慣技?我的詩,我的詩便是我的生命!我能把我的生命,把我至可寶貴的生命,拿來自行蹂躪,任人蹂躪嗎?我效法造化底精神,我自由創造,自由地表現我自己。我創造尊嚴的山嶽、宏偉的海洋,我創造日月星辰,我馳騁風雲雷雨,我萃之雖僅限於我一身,放之則可泛濫乎宇宙。我一身難道隻是些臙脂、水粉底材料,我隻能學做些臙脂、水粉來,把去替女兒們獻媚嗎?哼!你為什麽要小視我?我有血總要流,有火總要噴,不論在任何方麵,我都想馳騁!你為什麽要叫我“哫訾栗斯,喔咿儒兒,如脂如韋,突梯滑稽”[⑩]以偷生全軀呢?連你也不能了解我,啊!我真不幸!我想不到才有這樣一位姐子!
女須 (掩泣)……
屈原 (傾聽)哦,剛才的歌聲又唱起來了呀!
水中歌聲:
我們為了他——淚珠兒要流盡了,我們為了他——寸心兒早破碎了。
層層鎖著的九嶷山[11]上的白雲喲!
微微波著的洞庭湖中的流水喲!
你們知不知道他?
知不知道他的所在喲?
屈原 哦,她們在問我的所在!我站在這兒,你們怎麽看不見呀?
水中歌聲:
九嶷山上的白雲有聚有消。
洞庭湖中的流水有汐有潮。
我們心中的愁雲呀,啊!
我們眼中的淚濤呀,啊!
永遠不能消!
永遠隻是潮!
屈原 哦,好悲切的歌詞!唱得我也流起淚來了。流吧!流吧!我生命底泉水呀!你一流了出來,好象把我全身底烈火都澆息了的一樣。我感覺著我少年時分,炎天烈日之中,在長江裏麵遊泳著一樣的快活。你這不可思議的內在的靈泉,你又把我蘇活轉來了!哦,我的姐姐!你也在哭嗎?你聽見了剛才的那樣哀婉的歌聲嗎?
女須 我也聽見的,怕是些漁家娘子在唱晚歌呢!
屈原 不然,不然,我不相信人們底歌聲有那樣淚晶一樣地瑩澈。
屈原自語時,老翁時時駐篙傾聽,舟行甚緩。
老翁 這便是娥皇、女英底哀歌了。這歌兒似乎還長,我在湖中生活了這麽一輩子,聽了不知道有多少次。我雖是不知道是些什麽意思,但是我聽了總也不知不覺地要流下淚來。
屈原 能夠流眼淚的人,總是好人。能夠使人流眼淚的詩,總是好詩。詩之感人有這麽深切,我如今才知道詩歌底真價了。幽婉的歌聲呀!你再唱下去吧。我把我的蓮佩通同贈你,(投蓮瓣花環入湖中)你請再唱下去吧!
水中歌聲:
太陽照著洞庭波,
我們魂兒戰栗不敢歌。
待到日西斜,
起看篁中昨宵淚
已經開了花!
啊,愛人呀!
淚花兒怕要開謝了,
你回不回來喲?
老翁 呀!天色看看便陰了下來,我們不能再拖延了!我怕達不到目的地方,天便會黑了!我要努力撐去!我要努力撐去!……
老翁盡力撐篙,從君山右側,轉入山後。花環在水上飄揚。帆影已不可見,遠遠猶聞欸乃之聲。
——幕下
1920年12月27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一年四月出版的上海《學藝》雜誌第二卷第十號。
湘累,指屈原投湘水而死。《漢書·揚雄傳》:“欽吊楚之湘累。”注引李奇曰:“諸不以罪死曰累,……屈原赴湘死,故曰湘累也。”按《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載屈原被放逐後懷石自沉汨羅而死。汨羅,江名,是湘水支流。
棠棣之花
人物:聶政(年二十歲)
其姐嫈(年二十二歲)
景:一望田疇半皆荒蕪,間有麥秀青青者,遠遠有帶淺山環繞。山脈餘勢在左近田疇中形成一帶高地,上多白楊。白楊樹上歸鴉噪晚;樹下一墓,碑題“聶母之墓”四字,側向右。右手一條隴道,遠遠斜走而來,與墓地相通。
聶嫈荷桃花一巨枝,聶政旅裝佩劍,手提一竹籃,自隴道上登場。
聶政 (指點)姐姐,你看這一帶田疇荒蕪到這麽個田地了!
聶嫈 (歎息)暖暖!今年望明年太平,明年望後年豐收,望了將近十年,這目前的世界成為了烏鴉與亂草底世界。(指點)你聽,那白楊樹上的歸鴉噪得煞是逆耳,好象在嘲弄我們人類底運命一樣呢!
聶政 人類底肺肝隻供一些鴉鵲加餐,人類底膏血隻供一些亂草滋榮,——亂草呀,烏鴉呀,你們究竟又能高興得到幾時呢?
聶嫈 (指點)你看,那不是母親底墓碑嗎?母親死去不覺滿了三年。死而複生的隻有這些亂雜的敗草。永逝不返的卻是我們相依為命的慈母。我們這幾年來久已饑渴著生命底源泉了呀!
聶政 戰爭不熄,生命底泉水隻好日就消逝。這幾年來今日合縱,明日連衡,[①]今日征燕,明日伐楚,爭城者殺人盈城,爭地者殺人盈野,我不知道他們究竟為的是什麽。近來雖有人高唱弭兵,[②]高唱非戰,然而唱者自唱,爭者自爭。不久之間,連唱的人也自行爭執起來了。
聶嫈 自從夏禹傳子,天下為家;井田製廢,土地私有;已經種下了永恒爭戰底根本。根本壞了,隻在枝葉上稍事剪除,怎麽能夠濟事呢?
此時欲圓未圓的月兒自遠山升上。姐弟二人已步入墓場。聶政置籃墓前,拔劍斫白楊一枝,在墓之周圍打掃。聶嫈分桃枝為二,分插碑之左右。插畢,自籃中取酒食陳布,籃底取出洞簫一枝來。
聶嫈 呀,你把洞簫也帶來了嗎?
聶政 唉,我三年不吹了,今晚想在母親墓前吹弄一回。
聶嫈 很好,我也很想傾聽你的雅奏呢。(陳設畢,在墓前拜跪。)
聶政也來拜跪。拜跪畢,聶嫈立倚墓旁一株白楊樹下。聶政 (取簫,坐墓前碧草上)姐姐,月輪已升,群鴉已靜,茫茫天地,何等清寥呀!
聶嫈 你聽,好像有種很幽婉的哀音在這天地之間流漾。你快請吹簫和我,我的歌詞要和眼淚一齊迸出了!(唱。聶政吹簫和之)
別母已三載,
母去永不歸。
阿依姐與弟,
願隨阿母來。
春桃花兩枝,
分插母墓旁。
桃枝花謝時,
姐弟知何往?
不願久偷生,
但願轟烈死。
願將一己命,
救彼蒼生起!
蒼生久塗炭,
十室無一完。
既遭屠戮苦,
又有饑饉患。
饑饉匪自天,
屠戮咎由人。
富者餘糧肉,
強者鬥私兵。
依欲均貧富,
依欲茹強權,
願為施瘟使,
除彼害群遍!
聶政 姐姐,你的歌詞很帶些男性的音調,倘若母親在時,聽了定會發怒呢。
聶嫈 母親在時,每每望我們享得人生底真正的幸福。我想此刻天下底姐妹兄弟們一個個都陷在水深火熱之中,假使我們能救得他們,便犧牲卻一己底微軀,也正是人生底無上幸福。所以你今晚遠赴濮陽,我明知前途有多大的犧牲,但我卻是十分地歡送你。我想沒有犧牲,不見有愛情;沒有愛情,不會有幸福的呀!
聶政 (吹簫)姐姐,你還請唱下去吧!
聶嫈 (唱)明月何皎皎,
白楊聲蕭蕭。
阿依姐與弟,
離別在今宵。
今宵離別後,
相會不可期。
多看姐兩眼,
多聽姐歌詞。
聶政 (抆淚)姐姐,你怎這麽悲抑呀?
聶嫈 (唱而不答)
汪汪淚湖水,
映出四輪月。
俄頃即無疆,
月輪永不滅。
聶政 (抆淚)姐姐,夜分已深,你請回去了吧。
聶嫈 (唱而不答)
姐願化月魂,
幽光永照弟。
何處是姐家?
將回何處去?
聶政 (起立)姐姐,你這麽悲抑,使我烈火一樣的雄心,好象化為了冰冷。姐姐,我不願去了呀!(揮淚)
聶嫈 二弟呀,這不是你所說的話呀!我所以不免有些悲抑之處,不是不忍別離,隻是自恨身非男子。……二弟,我也不悲抑了,你也別流淚吧!我們的眼淚切莫灑向此時,你明朝途中如遇著些災民流黎、骷髏骴骨,你請替我多多灑雪些吧!我們貧民沒有金錢、糧食去救濟同胞,有的隻是生命和眼淚。……二弟,我不久留你了,你快努力前去!莫辜負你磊落心懷,莫辜負姐滿腔勗望,莫辜負天下蒼生,莫辜負嚴仲子知遇,[③]你努力前去吧!我再唱曲歌來壯你的行色。(唱)
去吧,二弟呀!
我望你鮮紅的血液,迸發成自由之花,開遍中華!
二弟呀,去吧!
月輪突被一朵烏雲遮去,舞台全體暗黑如漆,隻聞歌詞尾聲。
1920年9月23日脫稿
〔附白〕此劇本是三幕五場之計劃,此為第一幕中之第二場,曾經單獨地發表過一次,又本有獨幕劇之性質,所以我就聽它獨立了。[④]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年十月十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增刊》。
棠棣:《詩·小雅》有《常棣》一詩,“常棣”,亦作“棠棣”。毛《傳》:“常棣,周公燕兄弟也。”燕,通宴。後因以常棣或棠棣指兄弟情誼。“常(棠)棣之華(花)”是這篇詩的首句。
注釋:
第 6 頁[①]這是德國詩人歌德(J.W.vonGoethe1749-1832)的長篇詩劇《浮士德》結尾的詩句。
第 6 頁[②]不周山,古代神話中的山名。《山海經·大荒西經》:“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第 6 頁[③]共工,古代神話傳說中人物。顓頊,古代傳說中“五帝”之一,黃帝之孫,號高陽氏。關於共工與顓頊爭帝的故事,見本篇《附白》。
第 13 頁[④]天狼,星名。在大犬星座,是天空所見最亮的恒星。《楚辭。九歌·東君》:“舉長矢兮射天狼。”王逸注:“天狼,星名,以喻貪殘。”
第 16 頁[①]君山,在洞庭湖中。《水經注·湘水》:“(洞庭)湖中有君山……是山,湘君所遊處,故曰君山矣。”
第 17 頁[②]三閭大夫,春秋戰國時楚國官名。這裏指屈原。王逸《離騷經章句》:“屈原與楚同姓,仕於懷王,為三閭大夫。三閭之職,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
第 17 頁[③]娥皇、女英,傳說中堯的兩個女兒,即舜的二妃。相傳舜南巡死於蒼梧,二妃追至,投湘水而死,成為湘水之神。
第 18 頁[④]他,指禹。他的父親,指鯀。以下一段,指傳說中禹治水和舜禹“禪讓”的故事。
第 19 頁[⑤]這首歌前四句引自《楚辭·遠遊》;後四句除“吾將”二字外,引自《楚辭·九章·悲回風》,可參閱作者《<屈原賦>今譯》的《九章·悲回風》第九段。
第 20 頁[⑥]這首歌引自《楚辭·遠遊》。
第 20 頁[⑦]他,指楚懷王熊槐。以下這一段是指楚懷王被騙入秦和囚死的事。
第 21 頁[⑧]鄭袖,楚懷王的寵妃據《史記》的《楚世家》和《屈原賈生列傳》記載,她曾受秦國使臣張儀的賄賂,勸說楚懷王放走張儀。
第 22 頁[⑨]屈原在《離騷》中自敘出生年月日說:“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王逸等據此認為屈原生於寅年寅月寅日。作者更進一步考定為公元前三四○年正月初七日。詳見《蒲劍集》的《屈原考》、《今昔集》的《屈原·招魂。天問·九歌》和《曆史人物》的《屈原研究》等文。又《離騷》中還有“皇覽揆餘初度分,肇錫餘以嘉名,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等語,可參閱《<屈原賦>今譯》的《離騷》第一、二、三節。
第 22 頁[⑩]見《楚辭·卜居》。原文為:“寧超然高舉以保真乎,將哫訾栗斯,喔咿儒兒,以事婦人乎?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潔楹乎?”這四句可參閱《<屈原賦>今譯》的《卜居》第六和第七節。
第 22 頁[11]九嶷山,也作九疑山,又作蒼梧山,在今湖南省寧遠縣南。《史記·五帝本紀》:“(舜)踐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於蒼梧之野,葬於江南九疑。”
第 27 頁[①]戰國時,秦國日漸強大,齊楚韓魏燕趙六國或聯合交結以抗秦,或屈從秦國以自保。六國聯合抗秦為合縱,西向事秦國為連橫。
第 27 頁[②]弭兵,停止戰爭。春秋後期,晉楚兩大國爭霸中原,各小國為求自身安全,力圖調和雙方結盟友好,停止戰爭。公元前五四六年,宋國的向戌說服晉楚兩國執政大夫以弭兵為名,在宋國會盟。史稱“弭兵之會”。事見《左傳·襄公二十七年》。
第 30 頁[③]作者原注:嚴仲子名遂,戰國時韓人,痛惡韓相俠累無道;嚴仲子與聶政交善,聶政受其委托,前去刺俠累。
第 31 頁[④]作者原注:此“附白”中所謂“三幕五場之計劃”是原有計劃,並未完成。最後完成者為五幕劇,此為第一幕,但內容略有不同。請參看同名劇本《棠棣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