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底,為了解決駐紮西藏數萬軍民所麵臨的缺糧困境,中央責成西北局負責組建西藏運輸總隊,總部設在青海的香日德,有關領導點名要時任西藏工委組織部長的父親(正在北京準備調動工作)擔任政委,這是父親第二次進西藏。說是運輸總隊,其實是個駱駝運輸隊,因為這支運輸隊是由從甘肅、寧夏、內蒙古等地收購來的2.8萬頭駱駝組成的。據說當時全國的駱駝總量也不過是20萬頭,這近3萬頭的役駝可不是個小數字了。運輸總隊把這些駱駝與駝工們編成隊,每頭駱駝馱上150公斤左右的麵粉,分頭向西藏進發。
1954年初,駝工們陸陸續續返回了香日德。他們去時牽著駱駝,回來時卻兩手空空:由於高原上惡劣的氣候環境,這批進藏駱駝大隊損失慘重,2.8萬頭駱駝幾乎“全軍覆沒”!
目睹了進藏部隊物資的極度缺乏,目睹了駱駝運輸總隊的慘重損失,父親十分痛心。利用一次到北京開會的機會,父親帶著秘書、警衛員和一名向導一行幾人,從拉薩出發,沿著正在修築的康藏公路進行了實地考察。他們曆時四十幾天,全程走完了康藏線。康藏公路沿線的自然條件十分惡劣,雪崩、泥石流、塌方等事故經常發生。就是一場小雪,經風一吹也會形成雪堆。父親一路上看到了這些情況,他認為從康藏線上修公路進藏困難太多,而且就算修成了,也難以保障運輸的暢通。
然而,僅僅靠駱駝來運送進藏物資根本不是長久之計,要想解決西藏運輸的困難,就非得修路不可。既然康藏線困難重重,那麽從西北開辟一條入藏公路如何呢?父親的這一想法和副政委任啟明等同誌不謀而合,於是父親先後派出兩批人,用木輪大車和膠輪馬車向藏北重鎮黑河(今西藏那曲)出發探路。父親則前往北京,為修建青藏公路籌集資金與物資。
籌得首筆30萬元的修路經費
父親來到北京,找到了老首長彭德懷(彭德懷在第一野戰軍擔任司令員時,父親是第一野戰軍的民運部長)。在此之前,父親剛剛收到前往黑河探路的任啟明的一封電報,電報上寫著這樣4句話——遠看是山,近走是川,山高坡度緩,河多水不深。原來經過考察,探路隊發現青藏高原雖然海拔高,可是群山之間高度差小,坡度也相對緩和;此外,高原上雖然河流密布,但是河床很淺。在這種條件下,修建青藏公路的可行性還是很大的。
父親拿到電報,興奮得一夜沒睡覺,心裏更有了底兒。於是在老首長麵前,父親詳細地陳述了自己的想法:一條青藏線,可以分成幾段修,先修格爾木至可可西裏的300公裏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聽完父親的匯報,彭德懷踱步走到掛在牆上的中國地圖前。隻見彭德懷抬起手,從敦煌一下劃到西藏南部,說:“這裏還是一片空白,從長遠看,非有一條交通大動脈不可嘛!”彭德懷高瞻遠矚,從戰略高度上肯定了修建青藏公路的必要性。
當日,彭德懷留下父親在家裏吃飯,用蘇聯軍事代表團送給自己的“洋酒”招待了父親。臨別前,彭德懷要父親寫個修路報告,再由他轉交給周恩來。
幾天後,周恩來親自批準了青藏公路的修路報告,同意先修格爾木至可可西裏段,批下來30萬元作為修路經費。按照當時修建公路的最低標準,這30萬元充其量能修5公裏,雖是杯水車薪,但對父親來說也是彌足珍貴了。
彭德懷又安排蘭州軍區為父親撥出了10名工兵、10輛十輪卡車、1200把鐵鍬、1200把十字鎬、150公斤炸藥等物資,支持父親修建青藏公路。多少年過去了,父親每次提起彭德懷,總會這麽說:“沒有彭老總,就沒有青藏公路!”
戈壁灘上紮下了6頂帳篷
早在1953年底西藏運輸總隊進藏運糧時,駝工們就發現在香日德以西300公裏之處,有個叫“噶爾穆”的地方,從那裏進昆侖山路比較好走,沒有多少沼澤盆地。這個“噶爾穆”就是後來成為築路大本營和青藏公路南線起點的大名鼎鼎的“格爾木”前身。
根據駱工們提供的信息,父親派出了幾個得力的年輕人,拉著幾頭駱駝,去格爾木建立轉運站。幾個年輕人沿著柴達木盆地向西走去,等到地勢開闊平坦起來的時候,他們停了下來,在茫茫的戈壁灘上紮下了6頂帳篷。為了防禦野狼的襲擊,年輕人們又到十幾公裏外運回了沙柳,繞著帳篷壘起兩米多高的圍牆,他們給自己的城堡起了個名字——“柴禾城”。這便是格爾木最初的建築。
後來,1200人組成的修路隊伍拉到了格爾木,於是在柴禾城的周圍又冒出了近百個帳篷,荒無人煙的格爾木日漸熱鬧起來,成為名副其實的大本營。
以後每每有人問起父親:“慕政委,格爾木在哪裏?”
“我的帳篷搭在哪裏,格爾木就在哪裏!”
格爾木是父親一生的驕傲。
一把鐵鍬、一把十字鎬的征戰
如今的青藏公路是以格爾木為轉折點,分為東、南兩線。東線起自西寧,經湟源、香日德、諾木洪,到格爾木。南線經納赤台,跨過昆侖山、唐古拉山直下藏北大草原,經過那曲、羊八井,到西藏自治區的首府拉薩。當年父親領導修築的青藏公路,便是這南線近1300公裏的公路。跨越了昆侖山、唐古拉山兩大山係的南線青藏公路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河網密布,沼澤綿延不絕,年平均氣溫隻有零下5攝氏度,永凍土層深達120米,空氣中的含氧量也不足海平麵的一半。在這種惡劣的氣候、環境中,在極度缺乏人力、物資的條件下修築公路,不能不說是一場極其艱苦的征戰。
父親從北京籌到了30萬元的修路款和物資後,興衝衝地返回了格爾木,準備帶領運輸隊的1200名駝工大幹一場。可是在駝工中卻流傳著這樣的說法:“青藏高原上根本不能勞動,一幹重活就會死人。”於是隊伍中有的人開始鬧逃跑,人心惶惶。
父親將這些鬧逃跑的人召集到一起,做思想工作。父親說:“青藏高原的確太苦,你們一定要回家,我也不強留了。我帶著大家來運糧,糧運不過去,你們能走我卻不能走。這樣吧,大家臨走之前,幫我開一天荒,往地裏種點兒蘿卜籽,我好留下來待命,也好自己養活自己,行不行啊?”
駝工們一聽,這個要求合情合理,當然行啊。於是第二天一大早,將近100名駝工來到荒灘上,揮起鐵鍬開荒。一天下來,開出了整整27畝荒地(後來被稱為“27畝園”),所有的駝工都安然無恙。父親把這些人集合起來,他說:“誰說青藏高原上不能幹重活?大家開了一天荒,這活也不輕嘛。修路就跟開荒差不多,有什麽可怕的?大家留下來跟我一起修路,這是曆史上還沒人幹過的一項偉大事業。不平常的事業就是咱們這些平平常常的人幹出來的。咱們要用自己的雙手,在世界屋脊上開辟一條平坦的大道,在柴達木盆地建設一座美麗的花園。”
“一勞動就死人”的謠言就這樣不攻自破了,而父親所說的最後兩句話,也成為了兩句口號,一直激勵著青藏公路和格爾木建設的幾代人。
1954年5月11日,青藏公路在格爾木正式破土動工。二十幾名幹部、1200個駝工組成的隊伍分為6隊,每人配備一把鐵鍬、一把十字鎬,開始了艱苦的征戰。
父親後來把修築這條公路的戰略指導思想總結為4個字:一氣嗬成。一氣嗬成的具體實施必須以軍事指揮和軍事行動為保證。先將全線分為幾個大段,大段又劃成小段,各隊按指定地段在指定的時間內完成任務。
剛出了格爾木不久,向南32公裏處的昆侖山下,有個叫“艾家溝”的溝口。這裏的地質條件十分惡劣,剛出師不久的修路大軍便遇到了困難。這裏遍布著被西北人稱為“燎焦石”的天然鹽磧石。炸藥對這種岩石發揮不了威力,隻能靠人用十字鎬狠勁兒地砸,才能一點一點挖開來。為了保證工程進度,父親組織了大會戰,參加會戰的3隊人馬各自鉚足了勁兒,不甘落後。一日三餐是鹽水煮麵疙瘩,渴了趴在河邊喝一口帶泥的雪水,每天勞動時間長達10個小時,甚至夜幕降臨後隊員們也不願意收工。會戰的結果是比預定的日期提前了一個星期完成任務,隊員們好不興奮!
然而不久後,民工們被一種奇怪的病纏住了:輕者腿上生起一塊塊紫斑,重者整個腿部腫爛流膿。身經百戰的父親傻了眼,逢人便問這是什麽病症,可是誰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麽病。父親心疼病號,叫山下的27畝園運上來半汽車的蘿卜給病號們嚐口鮮,就是這半車的蘿卜,救了所有病號的命。
原來,超強度的體力勞動再加上沒有新鮮蔬菜,導致維生素缺乏,民工們得了敗血症。作為一軍統帥,這次教訓是沉痛的,父親在作了深刻的反省後召集全體人員,鄭重宣布:以後不再搞會戰、競賽一類的事情,同時製定出十幾條勞動生活紀律,如晚上睡覺枕頭墊高,防止呼吸窒息;白天幹活不能用力過猛;走路不準跑;休息時不準追打嬉鬧等等。
父親還宣布,將艾家溝改名為愛己溝。
唯一的工程師
說起來令人感到詫異,修建難度這麽高、距離這麽長的一條公路,負責設計的工程師卻隻有一人——從西北交通部調來的工程師鄧鬱清。新中國成立前,西北軍閥馬步芳曾奉國民政府之命兩次從西寧修公路至玉樹,這條公路被稱為舊青藏公路,說是青藏公路,可是還沒沾到西藏的邊兒,這項工程就因資金匱乏而告終了。那時,畢業於福建龍溪工業專科學校的鄧鬱清懷著滿腔的熱忱,同眾多的工程師一樣,自願來開發祖國的大西北。新中國成立後的1951年,鄧鬱清曾隨進藏大軍一同進藏,帶領著工程技術人員沿路考察,他得出的結論是當時並不具備修建青藏公路的條件。
之後,鄧鬱清便去西安修建閻良機場。1954年父親帶領民工們開始修築青藏公路時,鄧鬱清應父親之邀,前來全麵主持技術工作。修一條公路,隻有一個工程師,一開始鄧鬱清對此也存有疑慮,可是等他趕到了艾家溝,眼前巨大的反差深深地震撼了他:一方麵是民工們拚死拚活地搞會戰;而另一方麵是極其薄弱的技術力量,隊裏的幾個工程測量幹部雖然搞過一些軍事工程,但沒有一個真正修過公路!鄧鬱清留了下來,他想:即使隻有一個工程師,也要盡一個工程師的力量。
公路向前伸展著,修到距格爾木73公裏處的那神河畔停住了。這裏是個很深的峽穀,穀底浪濤洶湧,令人不寒而栗。然而作為進藏的咽喉,這裏必須架橋。之前,10名工兵帶著民工已經選好了橋的位置,可是架橋的材料卻隻有9根9米長的鬆木和幾根短雜木,除此之外,再無任何材料。而河澗寬度也是9米,工期隻有3天,這橋該怎麽架起來呢?
鄧鬱清將大家召集起來集思廣益。一個民工提出在山澗兩邊的岩石上打石窩,將立柱插到石窩裏,再用立柱撐起9根鬆木作為橋梁。鄧鬱清畫了草圖、做了計算,發現這個方案完全可行。
3天之後,青藏公路上架起了第一座橋梁。9根鬆木並排擺在峽穀上,兩側由插到石窩裏的立柱撐起,橋樁與橫梁用接榫加螞蟥釘加鐵絲固定,橋頭用石片做護坡,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橋。
10輛滿載著麵粉的大卡車停在橋頭準備試車。鄧鬱清擔心出事,坐進了第一輛車的駕駛室,準備過橋。這時,父親一把將鄧鬱清從駕駛室裏拽了下來,自己跳到了車上,然後探出頭來說:“這橋是你造的,你不指揮誰指揮?你給我過去,站那頭指揮。”
一輛,兩輛,三輛……10輛大卡車終於順利通過橋梁。鄧鬱清走到父親麵前,說:“政委,您的心意我理解,可您是一軍主帥,您親自試車太危險了。”父親則說:“你是咱們唯一的工程師,萬一你有個閃失,再沒有第二人了……”
父親給這座橋取名為“天涯橋”,1956年陳毅同誌路過此地時,將此橋更名為“昆侖橋”。
第一個坐著汽車進拉薩的人
父親這一生因修築青藏公路而被人們稱為“青藏公路之父”。父親的身後,卻是千千萬萬個熱血男兒,沒有他們的豪情壯誌,沒有他們的揮汗流血,就不可能有今天的青藏公路。我們應該記住這些名字:宋劍伯、張兆祥、張炳武、何畏、楊景震、張震寰、朱飛、張啟華、閻文儀、王德明、席上珍、馬珍、王廷傑、趙建忠、尤忠、李秀成、王仕祿、包林、火高明、韓慶、王誌明、工程師鄧玉清、醫生王德明,這23人是這支隊伍中的所有幹部。此外,還有1200名駝工、10名工兵,也許今天我們已經無法知道他們的名字,但他們同樣是我們心目中的英雄!
父親和任啟明率領著這支隊伍,開始了青藏公路的修建。他們僅僅用了7個月零4天的時間,使青藏公路格爾木至拉薩段1283公裏(當時測定的數據)公路全線貫通。與此同時,由齊天然帶隊修築的自甘肅敦煌至格爾木的公路敦格線也全線貫通,與青藏線共同保障了內地到西藏的運輸。說到這段曆史,就不能不提到這些先輩們,雖然他們都已不在人世,但這一曆史功績是他們共同創造的,他們都應該名存青史。
1954年7月底,公路通到了可可西裏。父親在五道梁山上發出了電報:彭總並轉中央,我們的汽車已經開上了可可西裏,我們正在乘勝前進。接著父親又到北京,彭德懷答應再給200萬元的撥款、給100輛汽車、1000名工兵。得到彭德懷的支持後,父親滿懷信心地回到青藏高原上,帶領築路隊伍把青藏公路繼續向拉薩推進。
10月間,築路隊伍開上了唐古拉山。唐古拉山上空氣含氧量隻有海平麵的一半,不要說是甩大錘修路,就是站著說話都非常吃力。經過了4個月的艱苦征戰,民工們已經是筋疲力盡了。長期的營養不良和缺氧,他們大多染上了各種各樣的高原病:嘴唇破裂、鼻孔流血、指甲凹陷、手指紅腫,頭炸裂似的疼痛。吃飯的麵粉雖然不缺,但沒有牛糞,生不起來火時就隻能吃雪拌炒麵。開工時發的鐵鍬和十字鎬已磨損得不成樣子,有的民工幹脆就用雙手扒土、抓石塊。
大軍在唐古拉山上整整鏖戰了40天,這段路終於被打通了。勝利在望,大家情緒異常高漲,僅僅20天,公路就向前延伸了300公裏到達了黑河(那曲)。以後的10天,又推進了200公裏,抵達羊八井。羊八井是當雄河和羊八井湖匯流後衝刷出來的一道石峽,過了羊八井,就是拉薩的郊區了。
此刻,由彭德懷批準,蘭州軍區派來的1000名工兵已經與築路隊伍會師,工兵部隊還帶來了當時很先進的鑽孔機等設備。全體人員不分晝夜地苦幹了10天,打通了石峽。
12月15日,父親帶著築路大軍開進了拉薩,父親成為有史以來第一個坐著汽車進拉薩的人。12月25日,拉薩舉行了康藏、青藏兩大公路的通車典禮。通車典禮結束後,父親帶上他的人馬,浩浩蕩蕩回師格爾木。
築路大軍回到格爾木之後,父親宣布,青藏公路已經修好,休假3個月。民工回家後不想來的,可以不來了。幾個月過去了,回老家探親的人們又回到了格爾木,這回已有人攜妻帶子,要定居在格爾木了。問他們為什麽又回來,樸實的人們這樣說:“自己養的娃兒還是自己親,舍不得離開青藏公路和格爾木……”於是,望柳莊、十八間窯洞、格爾木農場在荒涼的戈壁灘上平地而起,父親帶領著這支經曆了艱難困苦的鐵軍,要把格爾木構建成他心目中花園般美麗的城市。
(《環球視野globalview.cn》第647期,摘自《中國民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