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班底︱“斯大林的複讀機”是怎樣煉成的

1936年,時任人民委員會主席的莫洛托夫(左一)和蘇共中央總書記斯大林(中)在列寧墓。站在兩人之間的是莫斯科市委第一書記赫魯曉夫。

 

 

 

       1933年,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Osip Mandelstam)的一首短詩在莫斯科文藝圈裏流行了起來。這首題為“克裏姆林高地人”(The Kremlin Highlander)的作品是這樣寫的:“他的粗手指笨拙肥厚/有如蠕動著的蚯蚓/他的言語精準有力/分量重過千鈞……圍繞他四周的是一群細脖子爪牙/他以這些半人半妖者的殷勤自娛。”

 

       有人不安地瞟了一眼《真理報》,發現詩人筆下的“高地人”正在頭版頤指氣使:指關節粗大、麵帶麻斑的斯大林屹立在列寧墓觀禮台上,旁邊是人民委員會主席(總理)莫洛托夫。後者腦袋小、脖子細,活脫脫的“爪牙”本色。

 

       五年後,曼德爾施塔姆被控從事“反革命活動”,瘐死在遠東流放地,斯大林和莫洛托夫的照片則繼續出現在《真理報》頭版。他們的搭檔關係最終維持了超過1/4個世紀,動力則是對權力的渴望:斯大林有宏圖而無耐性,莫洛托夫擅長行政但缺乏領袖魅力,隻有當兩個人結合在一起、分別稱為“慈父領袖”和“二號首長”時,才能牢牢掌握國家大權。莫洛托夫由此青雲直上,成為蘇聯頭號公務員。

1921年夏,莫洛托夫(前排中)與伊爾庫茨克教師培訓學校師生合影。當時他身兼俄共中央責任書記、組織局委員和政治局候補委員三職。       

 

 

甘當二把手的“沉屁股”

 

       在以莫洛托夫(Molotov是Molot的變體,後一詞在俄語中意為“錘子”)這個化名聞名於世之前,維亞切斯拉夫•米哈伊洛維奇同誌的姓是斯克裏亞賓(Skryabin)。1890年他出生在帝俄維亞特卡省一個富裕店主之家,中學時代接觸到馬克思主義理論和激進思想,16歲加入俄國社會民主工黨(布爾什維克)。1911年斯克裏亞賓考入聖彼得堡工業專科學校,學習之餘秘密參與新創辦的《真理報》的編輯工作。到1917年十月革命前,他已經在反複的被捕和越獄中成長為一名職業革命家,並晉升為布爾什維克黨中央擴大委員會、彼得格勒蘇維埃執委會和《真理報》編輯部成員。也是在這一時期,斯克裏亞賓正式改以“莫洛托夫”作為姓氏。

 

       盡管位列1917年之前入黨的老布爾什維克之林,莫洛托夫在那場轟轟烈烈的革命中隻是配角。以列寧和托洛茨基為代表的海外布爾什維克精英擔當了革命的理論、組織和實踐領導,留給莫洛托夫這樣的年輕幹部的隻有日常文案工作。辦公室工作俗稱“沉屁股”,在早期共運中地位不高,但“錘子”懇切嚴謹的作風仿佛正是為此而生:1917-1922年,莫洛托夫先後任職於北俄國民經濟委員會、烏克蘭共產黨中央和俄共中央組織局,負責的全都是繁瑣而不可或缺的機關事務。

 

       這種無名英雄形象一度令列寧大為欣賞,1921年他安排莫洛托夫進入中央書記處,希望把他培養成新生代幹部的領軍人物。不過莫洛托夫很快被證明隻適合待在辦公室裏:他那刻板的個性、拙劣的口才和拿腔拿調的架子簡直是“官僚”一詞最鮮活的寫照,下屬部門對“錘子”的厭惡很快到了沸反盈天的程度。1922年,列寧不得不任命民族事務委員斯大林為總書記,全麵負責機關工作。

 

       格魯吉亞來的總書記比“錘子”大12歲,兩個人的氣質截然不同:斯大林擁有前教會學校學生的深沉和執著個性,莫洛托夫則是中產之家子弟的一團和氣;斯大林在早年的罷工和搶劫生涯中培養出了超人的行動力,莫洛托夫則慣於以依附者和辦事員的形象出現;斯大林強硬尖銳,莫洛托夫無主見。

 

       但這兩個人同屬蘇共內部的“國內派”,與那些革命曆史漫長、群眾聲望極高的“國外派”處在競爭狀態。莫洛托夫正確地估計到:他的才幹不足以擔當一把手,資曆又不為“國外派”所看重,隻有緊跟同為“國內派”的斯大林,才能使自身利益最大化。斯大林也從“錘子”身上看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他本人雖有提出目標和方針的能力,但因為個性衝動,很難將其付諸落實,而文牘工作恰恰是莫洛托夫的專長。利益一致、能力互補,兩個個性迥異的人物就這樣結成了同盟。

 

       1924-1930年,莫洛托夫作為斯大林在書記處和政治局的代理人,表現出了作為偉大公務員的天才。這一時期黨內鬥爭的直接原因在於農業政策分歧,斯大林在1924年扶植莫洛托夫主持中央委員會農村工作組,以便隨時對政治對手的進攻發起反擊。人們看到的是斯大林的反複和權欲:他在1925年帶頭主張維持“新經濟政策”,以挫敗加米涅夫-季諾維也夫反對派;兩年後卻又鼓吹“消滅富農”,把布哈林趕出了政治局;1930年初農業集體化出現激進傾向時,斯大林第一個跳出來潑冷水;過了三個月不到,又是他把反對集體化斥責為“與共產主義的敵人相勾結”。然而斯大林並不負責把這些相互抵觸、毫無連續性的口號付諸實施,部署和監督具體工作的是莫洛托夫。後者能夠把那些前後矛盾的路線隱藏在令人昏昏欲睡的官樣文章裏,並且永遠可以自圓其說。

 

       1930年12月,已經鞏固了自身地位的“領袖”決定給予“沉屁股”一項獎勵:他提名後者擔任人民委員會主席。莫洛托夫向監察委員會做了一番磕磕巴巴的陳情,隨後愉快地接受了任命。此時正值農業集體化進入關鍵階段,因為大批經驗豐富的農戶被當成“富農”加以流放,加上集體農莊效率不高,蘇聯爆發了全國性饑荒。斯大林相信饑荒隻是“反革命的宣傳”,在他要求下,莫洛托夫於1932年秋前往烏克蘭,以政府首腦之尊親自主持征糧工作。任務又一次高效地完成了:420萬噸糧食被征收上來,占蘇聯當年出口糧食總量的14%;代價則是240-750萬烏克蘭人在來年春天的饑荒中餓死,接近當地總人口的1/3。

1937年蘇聯宣傳照片:斯大林和他的親密戰友莫洛托夫(左)、伏羅希洛夫(右)在一起。       

 

 

 

“大清洗”名單上的簽字

 

       大饑荒的第二年,蘇共十七大召開,斯大林嗅到了陰謀的味道:那些對他不滿的幹部企圖擁立列寧格勒州委第一書記基洛夫(Sergey Kirov)。1934年12月1日,基洛夫“適時”地遇刺,斯大林宣布這是一起政治謀殺案,策劃者是流亡海外的托洛茨基及其黨羽。20世紀俄國曆史最慘烈的一幕——“大清洗”(Great Purge)就此上演。

 

       作為政府二號人物和“領袖”的忠實手下,莫洛托夫在一開始並未卷入浩劫。但在1936年初夏,當對“托洛茨基-季諾維也夫反蘇聯合中心案”的開庭準備進入到關鍵階段時,斯大林突然打發莫洛托夫到黑海去休養。後來叛逃美國的內務人民委員部(NKVD)高級軍官奧爾洛夫(Aleksandr Mikhailovich Orlov)回憶,他們當時已經開始在盧比揚卡為莫洛托夫準備房間了。但過了六個星期,斯大林突然宣布召回莫洛托夫,依舊擔任原職。奧爾洛夫認為,這場“茶杯風暴”可能是因為莫洛托夫曾經質疑是否有必要將如此多的老同誌送上審判席,斯大林則以短期放逐來警告自己的副手。不過警告沒有升級到清洗倒是可以理解的:在以一幫庸碌的新貴取代了那些“反黨分子”之後,總得有一個老同誌來領導他們開展日常工作。再者,莫洛托夫畢竟是老布爾什維克的代表人物,保留這麽一個聽差對彰顯斯大林作為列寧繼承者的身份是有好處的。

 

       不過,莫洛托夫被六個星期的考驗徹底壓服了:在那之前,他對斯大林的依附主要是基於利益考量,有時還包含了討價還價;在那之後,恐懼壓倒了一切,主宰了他的全部行為。1938年,莫洛托夫發表了題為《我們應從日本、德國、托派間諜的破壞、顛覆和特務活動中吸取的教訓》的講話,旗幟鮮明地擁護黨的決定。根據赫魯曉夫時代公布的材料,那些“日本、德國、托派間諜”中有相當一部分是他親自挖出來的。這位兢兢業業的總理每晚在斯大林的別墅和“領袖”宴飲達旦,白天則帶著一身酒氣回到辦公室,在內務部送來的文件和名單上簽上“ВМН”(высшая мера наказания的縮寫,意為“最嚴厲處罰”,即死刑)字樣。

 

       從1936年第一次莫斯科大審判開庭到1938年第三次大審判結束,至少有154.8萬蘇聯公民被內務部逮捕,其中約120萬人為黨員,占當時蘇共黨員總數的近一半;約68萬人被處決,平均每天1000人。領導十月革命的第6屆中央委員會成員“蒸發”了2/3,1922年蘇聯成立時在任的第11屆政治局委員隻剩下斯大林一人。除去領袖和他的細脖子弄臣外,列寧時代的老布爾什維克已經被消滅幹淨了。

1940年11月12日,希特勒在柏林會見來訪的莫洛托夫。後者是唯一一位曾在柏林總理府與納粹元首會晤的蘇聯領導人。       

 

 

 

“莫洛托夫雞尾酒”與“莫洛托夫計劃”

 

       1939年5月3日,全副武裝的內務部隊士兵包圍了外交人民委員部大樓,李維諾夫部長(Maxim Litvinov)在震驚中獲悉:斯大林已經解除了他的職務,由莫洛托夫兼任。敏感的西歐媒體估計:主張與英法合作、建立集體安全體製的李維諾夫已經失勢,莫洛托夫將是斯大林推行聯德政策的代理人。果不其然,8月23日,莫洛托夫和德國外長馮•裏賓特洛普(Joachim von Ribbentrop)簽署了互不侵犯條約,劃定了雙方在東南歐和波羅的海地區的勢力範圍。九天後,德軍入侵波蘭西部;9月17日,蘇軍進入波蘭東部。9月28日,莫洛托夫又代表蘇聯簽署了《蘇德友好合作和劃界條約》,條約附件規定:禁止在蘇聯領土上進行反德、反法西斯宣傳。當德軍入侵西歐時,莫洛托夫寄去了賀信。

1939年8月23日,莫洛托夫在蘇德互不侵犯條約上簽字。裏賓特洛普和斯大林站在他身後。

 

 

 

       1939年11月30日,紅軍入侵芬蘭。9架SB-2轟炸機掛著RRAB-3撒布式燃燒彈對赫爾辛基進行了無差別空襲,炸死91名平民、炸傷240餘人。當美國總統羅斯福向克裏姆林宮發去電報、希望蘇軍停止對平民目標的攻擊時,莫洛托夫給出了一番義正辭嚴的回答:紅軍飛機從來沒有、也永遠不可能轟炸芬蘭平民,它們是給“被反動政治家和資產階級壓迫的芬蘭人民”送麵包去的!巨大的RRAB-3航空炸彈自此被冠以“莫洛托夫麵包籃”(Molotov’s Bread Basket)之名。芬蘭人以特有的幽默感對紅軍的“慷慨”進行了報答:為了搭配俄國人投下的“麵包”,他們在酒瓶裏裝上汽油、點燃後擲向蘇聯坦克,並把這種簡易燃燒裝置稱為“莫洛托夫雞尾酒”(Molotov Cocktail)。

 

被稱為“莫洛托夫麵包籃”的RRAB-3撒布式燃燒彈

 

“莫洛托夫雞尾酒”至今仍被視為一種文化符號。

 

 

 

       1940年3月9日是莫洛托夫的五十歲生日。根據斯大林的命令,蘇聯最大的工業城市彼爾姆(Perm)更名為莫洛托夫市,阿爾漢格爾斯克的新城北德文斯克(Severodvinsk)被命名為莫洛托夫斯克(Molotovsk),還有一處海角,一座山峰,幾千個集體農莊、工廠和學校以及一艘巡洋艦以這位大人物命名。不過,知名度最高的還是波蘭戰役結束後蘇德兩國的新邊界,歐美輿論把蘇軍在這條界線附近設置的工事稱為“莫洛托夫線”(Molotov Line)。1941年6月22日,德軍正式越過“莫洛托夫線”,開始了“巴巴羅薩作戰”。當“錘子”在克裏姆林宮接到德國大使舒倫堡送來的宣戰書時,不禁發出了哀怨的詰問:“您覺得這就是我們應得的報償?”

 

       不過,經驗豐富的莫洛托夫馬上就適應了新形勢。中午12點,他代替心緒不寧的斯大林在廣播電台講話,做出了著名的表態:“我們的事業是正義的。敵人將被打垮。勝利必將屬於我們。”斯大林隨後宣布兼任人民委員會主席和國防人民委員,莫洛托夫在兩個機構裏都是他的副手。

 

       這個時期,“沉屁股”最重要的工作還是和盟國打交道:1942年5月,他搭乘一架TB-7轟炸機飛往倫敦,與英國締結盟約;隨後又前往華盛頓,在援蘇租借物資議定書上簽字。1943年的德黑蘭會議,1945年的舊金山、雅爾塔和波茨坦會議上,莫洛托夫都是蘇聯代表團的主要決策者,也是西方領導人最熟悉的蘇聯高級官員。他那炮彈一樣的腦袋、機靈的眼睛和冷冰冰的麵孔給丘吉爾留下了深刻印象,後者在回憶錄裏用半是嘉許、半是譏諷的口氣寫到:“在處理對外關係方麵,馬紮然、塔列朗和梅特涅一定會與莫洛托夫心有戚戚。”

 

       在安排戰後世界秩序時,莫洛托夫的大名繼續為人們所提及。1947年,美國提出了複興歐洲的“馬歇爾計劃”,英法外長建議蘇聯陣營也加入這一計劃。“錘子”本能地意識到,馬歇爾計劃的精神和蘇聯建設不依賴國際市場的經濟體製的宗旨是相悖的,他決心阻止華盛頓的銀彈射到“鐵幕”之後。1948年,莫斯科出台了針對東歐國家的經濟援助計劃,按照定向產業轉移和區域合作的思路規劃東歐各國的重建工作,這一方案被稱為“莫洛托夫計劃”(Molotov Plan),後來發展為經濟互助委員會(COMECON)。

1945年7月底,莫洛托夫(後排右一)隨斯大林參加波茨坦會議。       

 

 

 

如履薄冰:妻子被控叛國,莫洛托夫投了棄權票

 

       進入1948年,“錘子”的好運到頭了。以多疑、善變和殘忍為特征的“領袖晚年綜合症”開始在斯大林身上發作:他懷疑自己的連襟、蘇共意識形態總管日丹諾夫(Andrei Zhdanov)是死於猶太醫生的謀殺,並且在蘇聯內部存在一個“猶太複國主義陰謀集團”,因此啟動了新的清洗。莫洛托夫的妻子波琳娜•熱姆任丘娜(Polina Zhemchuzhina)是烏克蘭猶太人,有一個姐姐在美國,還是猶太人反法西斯委員會(JAC)的重要成員,很快就被列進了黑名單。在斯大林的親自“關懷”下——波琳娜與1932年自殺的斯大林妻子阿利盧耶娃私交甚篤,“領袖”認為這位女伴曾經慫恿妻子反對自己——內務部向政治局提交了一份報告,指控波琳娜涉嫌叛國。政治局隨後以12票讚成、1票棄權(莫洛托夫本人)的結果通過了逮捕波琳娜的決議。

 

       莫洛托夫在波琳娜事件中的表現很好地反映了他那敬畏權力甚於一切的個性。從克裏姆林宮回來後,他親自向妻子傳達了會議精神。波琳娜絕望地叫了起來:“你居然也會相信那些汙蔑!”“但是,他們有確鑿的證據啊!”莫洛托夫沮喪地搖了搖腦袋。第二天,波琳娜就被送進了勞改營。

 

       盡管忠實地服從了黨的紀律,莫洛托夫的處境還是沒有任何改善。59歲生日之前五天,他被告知:自己在外交部的工作已經由安德烈•維辛斯基(Andrey Vyshinsky)接替。斯大林為他保留了部長會議第一副主席和政治局委員的位子,在1949年12月慶祝領袖七十大壽的活動中,莫洛托夫的名字也依舊排在蘇共領導人的第二位。但在1952年的十九大上,“錘子”沒有入選中央主席團九人局(相當於政治局常委):“二號首長”失寵了。

 

       莫洛托夫當然清楚,維辛斯基成為自己的繼任者意味著什麽。16年前那場大清洗中,維辛斯基是蘇聯總檢察長,那些簽著“ВМН”的案卷幾乎都是此人一手炮製的;安排這樣一個人物來接管外交部的工作,意味著斯大林開始懷疑莫洛托夫了。據赫魯曉夫回憶,“慈父領袖”曾經詢問他:“錘子”是不是已經墮落為美國間諜了?維辛斯基奉命調查,莫洛托夫過去在美國出訪時見過哪些人,杜魯門是不是對他格外關照,他在聯大開會時有沒有私會過英美外交官。整理出的報告夾雜著各種捕風捉影和誣告,它們和攻擊卡岡諾維奇、伏羅希洛夫等人的黑材料堆放在一起。

 

       假如斯大林活到1955年之後,從上一次“大清洗”中幸存下來的少數幾位高官大概也在劫難逃。好在他及時去世了。

1949年12月,斯大林(右一)、莫洛托夫(右二)和馬林科夫(左二)參加慶祝斯大林七十大壽的群眾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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