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記錄這段曆史,因為那一場戰爭中我們沒有記者,中國記者陳翰章成了遊擊隊指揮官,與日軍的敦化警備司令助川大佐同歸於盡。
我們記錄這段曆史,因為那一場戰爭中我們沒有檔案,能夠看到總政委魏拯民最後的信件,是因為日軍在他犧牲時拿到了這批文件。
那一戰,我們的好男兒血染關東。
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東方戰場在這裏打響第一槍,又在這裏鳴響了最後一槍。漫長的十四年,白山黑水處處留下中國人不屈的身影。從嫩江之畔,到呼倫草原,我們從未停止抵抗。
那一戰,波蘭亡了國,法蘭西亡了國,沒有一個總司令以身殉職,但東北抗日聯軍的兩任總司令楊靖宇、趙尚誌,都死在戰場上。
這是一支不朽的軍隊,這是一個不會淪亡的民族。
李在德,便是這支不朽的軍隊,最後一名歸隊的女戰士。
有的人年紀輕輕就已經走了,而你不會覺得他夭壽;而有人即便已過百年,你仍然會覺得她走得太早。
2019年8月22日下午15點19分,原東北抗日聯軍第六軍戰士,東北抗聯教導旅交通營少尉李在德老人在北京因病去世,年102歲。
曆史,應該會記住這一天。
伴隨著“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的悲憤歌聲,東北軍民對侵華日軍的抵抗持續了十四年。在這十四年裏,孤懸敵後的東北抗聯先後組建了十一個軍,幾萬名將士苦戰於白山黑水之間,馬革裹屍,血染關東。他們一度被迫撤入西伯利亞的叢林,卻最終在1945年8月那個關東軍覆滅的日子東歸祖國,凱旋故鄉。
盡管今天仍有數位抗聯老戰士在世,但他們都是在1942年後抗聯教導旅時代加入的,沒有在抗聯的十一個軍中戰鬥過。
曆史留下李在德老人,仿佛是一種宿命——她在讀小學時便加入少先隊,當時還早在九一八事變前。這是因為她就讀的鬆東模範學校創始人思想激進,宣傳革命。此人便是後來的東北抗聯第七軍代軍長崔石泉。
崔石泉,本名崔秋海,出身於雲南講武堂,後任黃埔軍校教官,1927年參加廣州起義失敗後按照組織安排潛回東北發展組織
很多後來的抗聯指揮員出自鬆東模範學校,如馬德山(抗聯六軍一師師長)、金正國(抗聯十一軍政治部主任)、徐光海(抗聯六軍一師政治部主任)等,1928年,崔石泉建立了中共滿洲省委湯原中心縣委,李在德的母親金成剛便是縣委委員之一。
受家庭影響,李在德於1932年加入共青團,並隨即參加反日鬥爭,是經曆了整個十四年抗戰的曆史見證人。她在這場戰爭中的曆程,便如一個縮影,讓我們感受抗聯的血火苦戰。
1933年,李在德的母親金成剛被日軍抓獲,壯烈殉難。
1934年,李在德參加東北人民革命軍(即抗聯前身)湯原遊擊隊(抗聯六軍前身),並參加戰鬥。
1936年,李在德加入中國共產黨。
1937年,李在德與於保合在戰鬥中建立感情,結為夫妻,媒人是抗聯北滿總司令趙尚誌和北滿省委書記馮仲雲。
李在德和於保合,雙雙實現了凱旋並白頭偕老,於保合代號“萬內”,是抗聯無線電專家,建國後曾擔任軍委雷達局局長
1939年1月,在日軍重重圍困掃蕩中,抗聯三軍四師戰敗,師長犧牲,於保合臨危受命,率殘部輾轉甩開敵軍,撤入蘇聯境內,李在德也在撤出的部隊中。7月,她跟隨趙尚誌渡過黑龍江,回國試圖開辟新的遊擊戰場。盡管這支小部隊受挫後不得不返回蘇聯境內,但抗聯中有個英姿颯爽的女將這件事,卻連敵軍都知道了。幾十年後,在日本發現的檔案中,我們看到了李在德的名字。
1940年之後,李在德於境外的訓練野營接受了無線電、滑雪、傘降等一係列特種訓練,多次隨小部隊入境活動,活躍在對日作戰的最前線。他們偵察敵情,破壞敵軍設施,發動遊擊戰爭,屢建功勳。
這是一個特殊的曆史時代,由於抗聯部隊富有戰鬥經驗的人員嚴重不足,李在德這樣的女戰士也和男戰士一樣投入了危險的敵後特種作戰。在這樣的突擊隊中,李在德擔任無線單收發報員,與男戰友一同爬冰臥雪,殊死戰鬥。《林海雪原》中的小白鴿白茹屬於文學創作形象,但抗戰史上的“小白鴿”卻是真實的曆史,有些李在德的女戰友如陳玉華等便是犧牲在這樣的戰鬥中。
那個麵對亡國滅種的時代,我們的女性不讓須眉。
當抗日戰爭勝利的時候,從西伯利亞凱旋回國的抗聯官兵,已經不足千人,這不足千人的隊伍,便是千千萬萬抗聯戰士的最後代表——李在德是其中幸運的一員。
建國後的李在德在周恩來總理辦公室工作,一度負責掌管“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務院總理”的印章,被同事們戲稱為總理的“掌璽秘書”
值得一提的是,我曾經在老人麵前犯下一個錯誤——便是題圖這張照片,我猜是她在九一八事變前的學校裏照的,結果老人笑得前仰後合,告訴我這是她在八一五勝利日之後拍攝的紀念照,也是她和丈夫於保合的第一張合影。
原來如此,對比戰爭中老人家的照片,我忽然發現,有人是能把青春重現的。
轉眼間,又是幾十年的風風雨雨,當我見到李在德老人的時候,老人已近百歲。然而,她銅鈴般清脆的笑聲和帶著幾分天真的笑容,會讓你忘記她的年齡。
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此前見到的每一位抗聯老人。
八十九歲和你賽跑的李敏,九十二歲表演跳傘的吳玉清,兩次穿上壽衣又站起來的周淑玲,秀氣得像個書生卻麵對閻王不眨眼的盧連峰……
忽然意識到,在2019年8月22日這個時刻,他們都已經離去,抗聯十一個軍,李在德老人,是他們最後的代表。
這一刻,一絲悲傷悄然爬上我的心頭,抗聯十一個軍,終於在這一天全部走進了曆史。
2018年收集抗日老兵的手印,已經101歲的李在德老人拒絕醫務人員的勸告,用顫抖的手,留下了曆史的印跡——這代表的不是她一個人,而是那一支寧死不降的孤軍
又是忽然想起,而老人說得最多的,便是昔日的戰友。隻是,在她的描述中沒有悲傷,幾乎都是他們怎樣並肩戰鬥,怎樣在西伯利亞削土豆,怎樣開一些直到今天仍讓人們為之解頤的玩笑。
我想,在李在德老人的心中,那些戰友們永遠是鮮活的。
所以,這一天,於老人而言,應該不是悲傷的時刻,而是歸隊的日子。
我的目光朦朧,依稀看到了這樣的情景——
在東北的荒原上,抗聯的隊伍又重新集結,將軍如鐵,戰馬如龍,小戰士在歡笑,老兵在擦拭槍支,重新變得年輕的李在德快步走向隊前,敬禮報告:“抗聯十一個軍集結完畢,請指示!”
那回答或許來自楊靖宇,或者來自趙尚誌,或者來自周保中,聲音一定同樣的洪亮:“起隊!”
抗聯,起隊了!
老兵不死,孤軍長青,抗聯萬歲!
那一刻,我的眼淚,終於不爭氣地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