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陳虹:“五七幹校”——並不遙遠的曆史

來源: jianadaren 2019-06-19 22:00:59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39217 bytes)

陳虹:“五七幹校”——並不遙遠的曆史

陳虹 小史客
 

一天,係裏的一位博士生問我:“什麽是‘五七幹校’?”我驚愕了,難道這段曆史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嗎?——它距今也才過去了近五十年!

 

準確地說,那是一九六八年的十月五日,《人民日報》於頭版發表了一篇文章:《柳河五七幹校為機關革命化提供了新的經驗》。柳河在哪裏?沒有人知道。但人們知道的是,這篇文章中有偉大領袖的“最高指示”:“這對幹部是一種重新學習的極好機會。”於是乎,就從這天開始,上自中央各部委,下至縣級各機關,數百萬計的機關幹部和知識分子放棄了原有的工作和專業,集中到了這個以“五七指示”為方向的“學校”裏進行“重新學習”。有人統計,當年僅中央和國務院一級的機關,就在河南、湖北、江西、寧夏等地創辦了一百零六所這樣的幹校。

 

我打電話給北京的嚴欣久:“有空嗎?一起去鹹寧看看,那裏可有咱們父輩留下的足跡……”湖北省鹹寧縣是文化部五七幹校的所在地,當年共有六千餘名文化工作者——甚至包括謝冰心、沈從文、馮雪峰、周巍峙、臧克家、蕭乾、張光年、郭小川、王子野、吳仲超、周汝昌、王世襄等一大批“國寶”級的人物,被集中到了這片易名為“向陽湖”的荒湖野灘上。我們一行三人於武漢會合後,便結伴上路了——博士生帶著輕便錄像機,嚴欣久帶著數碼照相機,我則帶上了父親留下的《牛棚日記》。

 

 

 
 

 

位於“四五二高地”的校部--那一幢幢的紅磚平房,如今被兩扇大鐵門圈了起來,門口掛著一塊牌子:向陽湖文化名人舊址。院內靜悄悄的,沒有一絲人跡。行至五六十米遠,是一排麵對大門的平房,左首的兩間辟為了一個展覽室,麵積不大,陳列著一些當年的照片和實物,還有這樣兩行文字:“原始的工具原始地品味著苦辣人生,曆史的籌碼曆史地掂量著沉重記憶。”

 

我沒有下放過幹校,和欣久一樣,“文革”爆發時都還是高中生,我們要走的“五七道路”是上山下鄉,是插隊落戶。然而不知怎的,當這段曆史重新撲麵而來時,竟一下子慌亂了起來,不知該怎樣去“品味”,怎樣去“掂量”了。博士生緊緊地跟在我的身後,新奇地用錄像機拍下了一件又一件的展品--陳舊的鋤頭、扁擔,破爛的衣物、炊具……整個展覽室內闃寂無聲,誰也不願去驚醒這段沉睡的往事。欣久終於開口了,她輕輕地問了這樣一個問題:“當年文化部為什麽要將幹校選在鹹寧?”

 

一九六九年的秋天,文化部的直屬機關——辦公廳、政治部、電影局、藝術局、出版局、文物局、聯絡司、教育司、群文司,以及下屬的中國作協、中國文聯、故宮博物院、中國革命博物館、中國曆史博物館、北京圖書館、人民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人民美術出版社、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等眾多的單位,被一股腦兒地驅趕到了這裏。僅僅是為了圍湖造田嗎?僅僅是為了“重新學習”嗎?答案似乎並不如此。--據當年的資料表明:越是“知識分子成堆”的單位,越是要將校址選在最為貧困、最為落後的地區,或是黃泛區,或是鹽堿區,就連兔子也不到那兒去拉屎……內務部等機關,更是跑到了血吸蟲病嚴重流行的區域內,而他們的上級竟向“學員”們嚴密封鎖了消息。國務院的直屬機關選中的是寧夏的平羅縣,那裏是戈壁荒灘,沒有公路,沒有人煙,每隔幾十裏便是一座監獄;犯人們被轉移走了,“學員”們被趕了進來,四周是高牆,四角是碉堡,牢房裏散落著手銬和腳鐐,牆壁上書寫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中華書局部分編輯1971年夏合影於鹹寧五七幹校

 

與這些幹校相比,鹹寧的自然條件要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但是它的最大悲哀卻在於:其本身屬於“文化部”--“文化大革命”既然是大革文化的命,那麽與文化有關的一切機構以及一切人,便隻能首當其衝地成為革命的對象了!其實早在動身之前,軍代表的一番話已是一語中的了:“要明白,像你們這樣的單位是要徹底砸爛的,你們到幹校去是屬於安置性質,從此就在那兒勞動、改造,不要再幻想回北京了!”……就這樣,這些文化人被一鍋端地逐出了上層建築,逐出了知識領地,甚至是不分老弱病殘。上路的那天是中秋節,北京永定門火車站擠滿了送行的老人和孩子。那天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副社長韋君宜,則是被送行者,她哭了沒有,無人知道,但她卻說了這樣一句話:“沒有了單位的人,就跟沒有了媽的孩子差不多!”

 

如今,在展覽室的牆壁上,懸掛的都是一些高舉紅旗大踏步行進在“五七道路”上的照片。我不清楚在他們的笑容背後是否含著淚水,但我知道從此以後他們的直接領導便更換為“中國人民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了。不可否認,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裏,經過“大熔爐”鍛造出來的軍人,立場最堅定,愛憎最分明,由他們來占領上層建築,無疑是最讓人放心不過的事情了--

 

這是一位軍代表在五連(中國作家協會)大會上的訓話:“你們這些‘臭老九’必須老老實實接受改造;否則打起仗來,先把你們‘突突’了!”這是一位負責人在十四連(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公開揚言:“我們一定要把文藝黑線的根子徹底挖出來,先吃肉再喝湯,最後啃骨頭!”……就這樣,當知識貶為糞土、文化賤如草芥之後,讀書人終於嚐受到了“無產階級專政”的滋味,嚐受到了“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的味道。

 

那天,就在這一幅幅的照片麵前,我流下了眼淚。不為別的,隻為當年他們的單純與天真--進入幹校之前,他們又有誰不是抱著美好與期待的心情在眺望著它。一位著名的畫家甚至買來一支竹笛,想象著自己就要成為水墨畫中的那個騎在牛背上悠然自得的“牧童”了。父親也在日記中留下了這樣的記載:“唱名時有如考生聽發榜,怦然心動。”

 

那條大堤還在。這是首批來到這裏的“學員”們為了圍湖造田而修築起來的,也是後來他們每天高舉著紅旗去上工的必經之路。當年尚屬“壯小夥子”的崔道怡這樣回憶道:“六千五百米的圍湖堤壩,兩個月便修築起來了--數九寒天,我是光著脊梁、肩挑重擔爬上陡坡的。一千八百畝的荒灘造田,趕在春耕前開墾了出來--沼澤地裏,我是赤著雙腳、踏碎冰淩拉犁奮進的。”據說當年同樣是“強勞力”的閻綱實在熬不住了,他悄聲問嚴文井和郭小川:“延安時期,你倆都在南泥灣開過荒,同今天的圍湖造田相比,哪個更苦些?”不料兩人異口同聲地回答道:“無法相比,幹校的勞動要比南泥灣苦多了!”

 

年輕人尚且不堪承受,老弱病殘者就隻能以生命為代價了--我在父親的日記中找到這樣的記載:“全日在大田挖渠。手足不靈,兩次落水,極為狼狽。”“雷鳴風吼,冰雪交加,行及半途幾不能支,以心髒壓迫甚,作絞痛也。”然而比他更慘的卻比比皆是:孟超的脊椎摔斷了,仍得拄著拐杖參加勞動;侯金鏡患有嚴重的高血壓,還得於月光下加班加點,最後累死在菜園中……如此的折磨,就連當地的老百姓也看不下去了,他們紛紛出來講話:“我們種了一輩子的田,過了六十歲也都不下地了。你們怎麽能讓那麽一把年紀的人去幹重活呢?幾可憐喲!”

 

“文革”結束後,有記者去采訪周巍峙,他這樣說道:“幹部參加勞動,益處是很多的,我們也並不厭惡勞動,重活髒活都願意幹,而且幹起來非常認真。但是被當成了‘專政對象’,進行勞動改造,心裏很不平!”--他一語道出的,正是“五七幹校”的性質!為了想方設法折磨這些“專政對象”們,當年在其他的幹校中,甚至還五花八門地提出了各種各樣的口號。比如說:“寧要革命化,不要機械化!”拖拉機被閑置在一旁,硬讓“學員”們用自己的身體去拉犁。又比如說:“五十米不抬頭,一百米不直腰!”這是為了防止插秧時有人“磨洋工”,田頭上竟連簡易廁所也不修造,不論男女一律在水田裏自行解決。

 

……那片操場還在。這是當年批鬥“反動分子”的會場,通常是彩旗招展,口號震天。展覽室內,一張發黃的照片證實了這一切--台下,人們高舉著胳膊呼喊口號;台上,被鬥者深深地垂著頭一言不發……這個人是誰?看不清他的臉。其實又何必去辨認呢?我的心頭一陣發酸,我想起了父親,想起了他在日記中留下的文字:“……全身沸騰,幾欲發狂,卻又不得不鎮靜自己,不露聲色。”身為“牛鬼蛇神”的他,欲哭無淚,欲訴無門,隻能於夜深人靜之時一個人於大堤上狂奔;他對著四周呼喊,但四周卻是一片沼澤,連一聲回音也沒有……

 

後來讀到許覺民的文章,才知道飽嚐這種生不如死滋味的人,並非父親一個。他寫道:“我不了解過去法國第三等級的人過的是什麽日子,我想我不會比他們再差了,我是一個十足的賤民!”那年,蕭乾的一家也被驅逐到了這裏,他的妻子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天,家中的小貓失蹤了,等到找回來時兩條腿全被人打斷。同病相憐的蕭乾歎了一口氣:“與其看著你活活受罪,不如‘安樂死’吧!”他碾碎了幾粒安眠藥,和在了牛奶裏……

 

不曾想,這樣的一種折磨,很快又擴大到了年輕一代的身上--一場深挖“五一六分子”的運動於幹校中轟轟烈烈地展開了。其聲勢之大,可謂人人過關;其刑法之酷,可謂慘絕人寰--用煙頭燙,用皮鞋踢,搞“車輪戰”,使“熬鷹法”……閻綱曾這樣描述他被帶進審訊室時的心情:“周身的熱血直衝腦門:這不是進了《紅岩》裏的中美合作所嗎?”

 

 

原文化部鹹寧“五七幹校”校部全景

 

僅僅幾年的工夫,這所美其名曰“向陽湖”的文化部“五七幹校”,終於變成了一座人間地獄!此間被折磨致死、折磨致殘的一共有多少人,已經無法統計清了。韋君宜寫過一篇文章《抹不掉的記憶》,記載了發生在她身邊的十個“無罪者”的故事。她淒楚地寫道:“當初我們是一起被趕下來的,如今卻不能一起走了……”

 

還需要怎樣去評述它呢?--蕭乾說了:“建立幹校的目的,就是要一個不剩地把知識分子從上層建築中趕出去,以確保那一幫人的江山永不變色。”閻綱說了:“應該麵對事實,把‘五七幹校’如實地看做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整治國家幹部(特別是知識分子)的管製所。”牧惠更是發出了這樣的呼籲:“‘文革博物館’就從這裏開始!”

 

 

 
 

 

從校部出來,我們一行前往當年的宿舍參觀。在路上大家討論起了這樣一個問題:對於幹校的“軍事管製”方式應該如何評價?一時間,兩種意見爭論不休。

 

我向陪同參觀的人們講起了父親的一個故事:那是一九七○年的初冬,宿舍建成還不到三個月,他卻被派往湖中看守菜園子。也就是說,此時的他必須離開自己的住處,離開原本的集體,獨自一人搬進那個杳無人煙的荒灘裏,搬進那個孤零零的草棚中。他這樣描寫自己的“新家”:“……不過是以油毛氈蓋頂、以蘆席圍牆、不到十平方米的一個工棚而已。雖有門框,卻無門扇。至於屋頂,西北風一刮,大有被隨時掀走之勢。”然而令人難以理解的是,此時的他不僅沒有絲毫的沮喪,反而是滿心的高興。他說了,不為別的,就是因為能夠“離群索居”,徹底擺脫那個令他窒息的環境!

 

欣久也講了一個有關她父親的故事:當年她在內蒙插隊,曾經寫過很多封信,希望能來鹹寧看一看自己的爸爸。不料一貫慈祥的父親卻堅決反對,理由是:“周圍有那麽多的眼睛在盯著我,到時候哪怕想給自己的女兒改善一下夥食,也是不可能的。他們會尋找事端,會不由分說地批評我:‘你又想搞什麽陰謀?’”

 

望著博士生那一臉的茫然,我真想告訴他,這兩個故事正是對這種“集中營”式的管理製度的一個最好的注釋。不知是為了顯示“鋼鐵長城”的威力,還是為了更方便地管製這群早已成為“專政對象”的文化人,那支先後由北京軍區和湖北省軍區組成的“軍宣隊”,竟於整個幹校中實行了軍隊的建製--“學員”們按照原先的單位和係統,被分成五個大隊、二十六個連隊;連的下麵是排,排的下麵是班。

 

至於管理,同樣是“準軍事化”,一切均以軍隊的紀律嚴格要求之--白天,在連長、排長以及班長的帶領下進行勞動;晚上,則以班排為單位繼續開展“鬥批改”,就連國務院規定的每周一天的休息製度也被取消了。更有甚者的是,哪怕到了半夜,也要被哨聲喚起,進行“軍事訓練”。年屆六旬的蕭乾不堪其苦,他說:“我最怕月亮,尤其怕月圓,因為軍宣隊半夜裏會吹哨‘拉練’。我隻敢和衣而眠,夢中還得豎起耳朵聽著隨時可能吹響的哨子……”一次,馮雪峰在翻越一座土崗時跌倒了,蕭乾急忙上去攙扶,但是這位參加過二萬五千裏長征的老幹部卻上氣不接下氣地推開他:“別管我,快跑,跟上隊伍,不然又要挨鬥!”

 

後來,讀了別的幹校的材料,才知道這種製度並非是鹹寧幹校的“專利”。在中央直屬藝術院團的幹校中,甚至出現過這樣的笑話:看露天電影時,所有的人也必須整隊,帶著小板凳,以班為單位排成一溜,班長坐在最後邊。有人要上廁所了,隻能一個一個地往後傳,向班長報告;而班長的答複,同樣是一個一個地往前傳,或是“快去快回”,或是“再憋一會”。

 

很可能也是為了這一同樣的原因吧,在“準軍事化”的幹校中,原有的家庭結構被強行拆散了,這裏隻有男人和女人的區別,而無夫妻或者其他親屬的關係,一旦入校後,一律按照性別的不同,住進男生宿舍或女生宿舍裏。

 

時間一長,問題便接二連三地出現了:青年人要解決“性”的問題,老年人要解決生活問題。至於前者,尚可想出種種辦法,甚至跑去“野合”;至於後者,便隻能是“好自為之”了。--沈從文初下幹校時已近耄耋,卻無法與隸屬於另一個大隊的夫人生活在一起,他在家書中淒涼地寫道:“……目前的困難,總還能克服。至於病,有個親人在一處,自然好得多。但如果已近於無可奈何,那也就一切聽之,接受現實了。萬一忽然完事,也極其自然,不足驚奇,到時讓大弟或小弟同來收拾一下殘局即可。”身患重病的侯金鏡,同樣不能與同在一個連隊的妻子團聚,直到咽氣,身邊也沒有一個親人。最終是“一張葦席卷起他的軀體,再用三根草繩分段捆起三道箍,像扔木頭一樣,往卡車上一扔,就開走了”……至於那些隨同父母一齊下放的孩子們--從學齡前的兒童到十幾歲的少年,則一律被集中到了數十裏外的幼兒園、小學和中學裏,兩個星期才能探望一次。塗瑩跟隨父母來到幹校時隻有六歲,她回憶道:“……送我坐班車去學校的日子到了,我獨自逃到山後的林子中間,失魂落魄地奔跑。我不害怕草叢中的各種蟲子甚至毒蛇,但我害怕去學校!”

 

 

 

鹹寧“五七幹校”大禮堂舊址

 

欣久一路上手持相機拍個不停:甘棠鎮、魯家灣、紅旗橋、五七道……其結果,還沒到目的地,電池便消耗盡了,相機也徹底“罷”了“工”。我笑著批評她道:“不能省著點嗎?”她卻賭氣似地看了我一眼:“你說,哪處地方可以‘省’掉?”我啞然了。是啊,麵對著這片曾經上演過無數悲劇的土地,又有哪一處不該去記錄、不該去探尋呢?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跋涉,我們終於來到了“王六嘴”。這是一個小小的山崗,當年十四連(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宿營地就建在這裏。如今那一排排的紅磚平房依然靜靜地矗立在那裏,但所有權已經轉讓給了向陽湖奶牛良種場,成為職工們的家屬宿舍了。

 

一位四十多歲的房主人將我們讓進了屋子裏。我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這是一個個用土坯隔出來的房間,既低矮又狹窄,麵積不超過十平方米。當年卻被塞進了三到四個人,真不知道他們是怎樣蜷縮在一起的?--父親在日記中這樣寫道:“空間全都占滿了,我的行李隻好懸之壁上,床前之狹隻可容膝……”房主人一臉的茫然,雖說“?菖?菖?菖舊居”的木牌在他家的門框上已經掛了多年,但他卻根本不知道曾經發生在這裏的一切。然而,我已經很滿足了:那門、那窗、那牆、那頂……畢竟都還是曆史,它們默默地見證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當年,這裏沒有孩子的歡笑,沒有家庭的溫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因為“軍管”的需要而重新組合的“集體”。其中的成員,按照顧學頡的說法,一共分成了四種等級:頭等的,是上級派來的軍宣隊;二等的,是革命造反派;三等的,為一般的革命群眾;四等的,則是被批被鬥的“牛鬼蛇神”……於是乎,當這四種不同階層的人被強行“集中”到了同一個屋簷下時,彼此間的“勃谿”則是不言而喻了!--十四連就曾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情:食堂裏宰殺鴨子,有人“義正辭嚴”地提出意見:鴨肉分給革命群眾,審查對象隻配吃鴨頭和鴨屁股!人性終於被“階級性”所取代了。

 

身為第一等級的軍代表們,權力意識在不斷膨脹,傲慢情緒在不斷增長--大言不慚地將自己比作“文革前的劉白羽”者有之,有恃無恐地猥褻女青年者也有之;明目張膽地竊取公共財物者有之,居高臨下地向被管製對象索取供奉者更有之……

 

身為其他等級的人們,為了“立功贖罪”,也開始鑽營與投機了起來--有人總結出了看“牛”的經驗,並堂而皇之地刊登在牆報上;有人則以“告密”而邀寵,以“賣友”而求榮:某某某於私下裏偷吃營養品,誰誰誰於背地裏大罵校領導……

 

 

 

這讓我想起了當年同樣當過“學員”的火星寫下的一段話:“文化大革命不僅是一場‘造鬼運動’,同時也是一場‘造奴運動’!……沒有‘奴’,‘神’是虛空的;沒有‘奴’,百分之五的‘鬼’也無由抓出。”

 

--這就是父親為什麽寧願一個人睡在荒湖野灘上的原因,這也是欣久的爸爸為什麽堅決不同意女兒來看望他的理由。

 

王子野身染“出血熱”,危在旦夕,連長卻發話了:“死了活該!這種人死了就像死一條狗!”金燦然被鬥得神經失常,造反派卻幸災樂禍地說:“這個老呆蟲,除了能抬抬糞,廢物一個!”李季遞了一支香煙給仍在受審查的陳白塵,便被扣上了“敵我不分”的罪名;陳早春為深受虐待的老作家說了幾句公道話,即被當成嚴重的“政治事件”,喝令“給他點顏色看看”……

 

那天,麵對電視台的記者,欣久朗誦起了牛漢的一首詩:“那些年/我沒有記過一天日記/沒有郵過一封信/沒有被人握過手/沒有叩過誰家的門……”我的心再一次地流淚了,我品味出了潛藏在其中的辛酸。

 

 

 
 

 

參觀結束後的第二天,當地的最高學府--鹹寧學院邀請我們參加了一個座談會,主人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當年作為上山下鄉的兩支重要大軍,為什麽到後來“知青文學”收獲頗豐,而“幹校文學”卻始終沒有形成氣候?

 

問得好!這讓我想起了又一個話題--它是隨著“向陽湖文化名人舊址”的開發而被提出來的--什麽是“幹校文化”?“五七幹校”有無自己的“文化”?雖說它並不是前麵那個問題的答案,但它卻與前麵那個問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記得早在一九九八年,一個名叫摩羅的年青學者就這樣評價過“文革”中的知識分子:“他們一群群地被趕進了一個名叫幹校的地方,接受人民的改造。在漫長而又殘酷的迫害中,隻有極少數人為了捍衛尊嚴而以身相抗,其他人則一律為了求得生存而放棄了知識分子的立場。也就是說,他們不但沒有行使知識分子創造職能的條件,而且內心也已沒有了一絲知識分子的意識。他們已經像他們以前所要改造的愚民一樣,沒有了自我、沒有了個性。這是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全軍覆沒,這個覆沒產生了近代以來最為黑暗的曆史廢墟!”

 

我不知道這樣的分析是否可以作為問題的答案。如果說“是”,那麽這群知識分子就真的無可救藥了;如果說“不是”,那麽當年的他們又為何要爭先恐後地跑到幹校中來呢?我對欣久說,這也是我來鹹寧的又一個目的--我就不相信在這群知識分子中間,沒有一個清醒者,沒有一個人能讓自己的個體人格與恥辱意識重新蘇醒過來!

 

那天,我們應當地“向陽湖文化研究會”會長李城外的邀請,走進了他的家中。小夥子年紀不大,但他書房中的一切卻讓我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一排排的書櫃直抵天花板,裏麵擺放的都是他自一九九五年以來的研究成果--左邊是采訪時的錄音磁帶和錄像光盤,右邊是搜集來的曆史照片和文字資料,中間則是他親手撰寫和主編的叢書,一摞又一摞……十多年來,他馬不停蹄地奔波著,不僅采訪了上百位曾經流放於向陽湖的文化名人們,而且還為他們一一建立起了“個人檔案庫”。於是借助著他的辛勞,我終於走進了這段曆史的深處,走進了這群知識分子的內心世界……

 

--答案就在這裏邊!

 

那群“矢誌不渝的虔誠者”們,正在漸漸地產生動搖。--張光年便是其中的一個代表。這位“老革命”在初下幹校時發出過這樣的誓言:“迎接困難,戰勝困難!不叫苦,不叫累,不叫病。”然而他的這片赤誠,不僅沒能幫他解決“曆史問題”,就連“現實表現”亦屢屢遭到否定。他悲怨了,憤怒了,終於拿起筆來給周恩來總理寫了一封永遠也發不出的信。張光年的反抗完全是“張光年式”的,他說:“反複溫習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竟發現許多過去實際上並未讀懂的地方,特別是同當前怪現象怪言論頗有針對性的地方,不禁拍案叫絕!於是深夜自省:哪些是真經,十分寶貴;哪些是臆斷,值得懷疑。”作為知識分子存在標誌的獨立思考與批判精神,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那群“慘遭蹂躪的哀怨者”們,正在悄悄地堅忍起來。--以蕭乾為例,曾經的曆史“汙點”竟讓他天真地把幹校當成了“避難所”。然而殘酷的現實很快便擊碎了這一美夢,他開始轉變了自己的人生態度。“胡風分子”牛漢寫下了這樣一首詩:“我看見過半棵樹/在一個荒涼的山嶽上/像一個人,為了避開迎麵的風暴/側著身子挺立著/它是被二月的一次雷電/從樹尖到樹根,齊楂楂劈掉了半邊/春天來到的時候/半棵樹仍直直地挺立著/長滿了青青的枝葉/半棵樹/還是一整棵樹那樣高/還是一整棵樹那樣偉岸/人們說,雷電還要來劈它/因為它還是那麽直那麽高/雷電從遠遠的天邊就望到了它。”讀著這樣的詩句,已經分辨不清誰是樹、誰是那不屈的靈魂了。

 

那群“寧折不彎的抗爭者”們,則在繼續地鬥爭下去。--郭小川算是一個,他大膽地向幹校領導提出質問:“為什麽不考慮我們這些人還能創作,還應當創作?為什麽不給我們一點點創作的自由?”人們這樣描寫他:“……在隊伍裏昂頭走著,像農民一樣赤著上身,手拿著鐮刀,邊走邊使勁唱著歌。”侯金鏡也算一個,他厲聲痛罵林彪是“政治小醜”;他更宣稱:“如果國內出現馬列主義小組,我一定參加!”為此他被戴上“現行反革命”的帽子,直到瘐死於幹校之中。

 

讀著眼前這一頁頁血寫的文字,望著窗外那一片片曾經的湖灘,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了與父親的一次對話:

 

“幹校期間,你想到過死嗎?”我問他。

 

“沒有。”他搖搖頭,“死要‘死得其所’--這裏不是我死的地方!”

 

我明白了,這就是他們的“底線”,一個大寫的人不願倒下去的“底線”!

 

一九九七年,語言學家陳原重訪鹹寧幹校,並為這片土地題寫了這樣一句話:“六千人的汗水、淚水、苦惱和憂慮,還有一點希望,匯成了向陽湖。”……是的,“五七幹校”終於成為了他們心態史中的一個極其重要的“驛站”,一個知識分子開始恢複其獨立思考的重要“驛站”。

 

體弱多病的臧克家,被逼著像年輕人一樣下田勞動,但他卻將這一“懲罰”化作了美麗的圖畫和優美的樂章:“塊塊荒田水和泥,深耕細作走東西。老牛亦解韶光貴,不待揚鞭自奮蹄。”--他在勞動中淨化了自己的心靈。

 

司徒慧敏的任務是看守菜園子,但他卻寫出了《蔬菜栽培筆記》和《蔬菜病蟲害防治》等“科研專著”。為了研究西紅柿的生長規律,他更是冒著酷暑連日進行觀察。--他在苦難中實現了自我的價值。

 

“黑幫分子”嚴文井,於夜深人靜之時偷偷送給被鬥得又饑又乏的“五一六”份子一塊香噴噴的桃酥;“走資派”周巍峙,則於暗中向其他挨鬥者教唱《大刀進行曲》。--他們在蠻荒中展示出美好的人性。

 

馮雪峰於油燈下向年輕人講述自己當年寫詩的情景;陳羽綸將世界名著偽裝起來,躲在蚊帳中研讀;陳白塵則在日記中,用各種符號及“縮寫”記錄下了那個荒謬的時代!--他們在混沌中堅守著文化的陣地。

 

然而,我卻又不能不回到當初的問題上來--為什麽“文革”結束以後,他們很少去創作“幹校文學”呢?那天在座談會上,李城外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那年我去北京采訪嚴文井,剛剛接通電話,就吃了一個閉門羹--他一口回絕道:‘如果你們實在要寫,就說有一個姓嚴的到過向陽湖,這就足矣!’”看來,他們需要時間,需要時間去對自己以往的思想進行沉痛的反思,去對那場已經垂下帷幕的曆史進行深刻的總結。

 

欣久也發言了,她說:“我想,如果我們的父輩們能夠活到今天,他們一定會創作出真正的‘幹校文學’來的!”她還轉述了她爸爸留下的一句話:“真正的人正在多起來,他們有眼淚,卻不為自己哭……”這究竟是遺憾還是悲哀?當他們終於成為了“真正的人”之後,卻又無法抗拒大自然的規律,一步步邁向了暮年,又一個個相繼離開了人世。它終於造成了文學領域中無以挽回的損失,終於形成了文學園地中無以更改的“空白”!

 

那天,我們在學院裏看到了一份中文係的教學計劃,他們將挖掘幹校曆史列入了必修課程。這是一位學生於考察歸來後寫下的詩句:“六千個名字啊,訴說著六千種不幸。苦難譜就的曲調,辛酸釀成的醇酒,在向陽湖畔,鑄成了一座文化的豐碑。”係主任單長江教授介紹道:“我們的學生是幸運的,因為在他們的身邊有向陽湖。向陽湖使他們較早地熟悉了幹校的曆史,向陽湖使他們更深地領略了文人的風骨。因此,他們會比同齡人多一份成熟和自信,多一份堅忍與練達。”

 

我的心中流淌出了一股暖流--這是遺憾後的收獲,這是悲傷後的欣慰。返程的那天,我對著向陽湖,對著向陽湖畔的土地和向陽湖畔的人們,深深地鞠了一躬……

【來源:《悅讀MOOK》第九卷 文/陳虹 略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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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57幹校,收上來的糧食還沒播下的種子多 -走資派還在走- 給 走資派還在走 發送悄悄話 走資派還在走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0/2019 postreply 04:48:31

是嗎?去57幹校都是在玩嗎? -puyh- 給 puyh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20/2019 postreply 05:03:33

不是,當年老爺子去的57幹校就緊挨著勞改農場,都是勞改農場都不要的鹽堿地 -走資派還在走- 給 走資派還在走 發送悄悄話 走資派還在走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0/2019 postreply 05:26:35

老爺子學會種地了麽?知道該如何走資了? -大江川- 給 大江川 發送悄悄話 大江川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0/2019 postreply 08:5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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