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燕青傳——戰爭與愛情
第二十七章 重逢
山路馬不好走,趙佶決定步行去。走出院門,現在的西湖已經和往日大不相同。經過二十年的建設,湖中畫舫如織,湖邊亭台樓閣林立,趙佶的宅院在高大的建築中顯得破舊矮小。時人諷刺南宋達官貴人不圖收複中原、隻知在西湖遊玩作樂的詩句——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真實地反映了當時西湖和臨安的演變。也許南宋人玩物喪誌、不知收複淪陷國土應該被批判,也許經曆了國破家亡的痛苦後人們需要享樂,調整心情,忘卻痛苦,我們不得而知。我們知道的是,滄海桑田,很多事情已經今非昔比了。
臨安現在已經具備了都城的規模,演變成一座大都市。臨安的規劃在一定程度上效仿了東京汴梁,用時人的話來說,就是“製畫規模,悉與東京相符。”但是臨安的地理環境不同,不可能完全複製出一個汴梁。臨安地形南高北低,南麵是鳳凰山,東南是錢塘江,西麵是西湖和低山,因此整座城市形狀不規則,而不是以往的四方形城市布局。但是和東京一樣,臨安也有三重結構,皇城位於南部的鳳凰山,不僅規模與東京的皇宮相仿,而且宮殿的名稱、格局也和汴梁皇宮相同。內城背靠鳳凰山,占據了臨安城內大部分的平原地帶。外城擔負保衛內城的職責,城牆堅固。和東京汴梁相比,臨安的一個突出特點是精致優美,山水園林掩映在城市各處,雖然規模氣勢不如東京。
整座城市的主要街道也叫禦街,不僅沿襲了東京禦街的名字,規劃也和東京禦街相同,設立禦道、河道、長廊等不同功能的分道。從南到北貫穿全城,長達八裏多,同時連接城內小街道,組成臨安的街道網。重要的中央官署集中在禦街的南端、皇城的北麵,當然其他地方也有分布。居住區集中在禦街南端到中部,禦街的中部也是主要的商業區,店鋪多達上萬家。也就是說,臨安的居住區、商業區、官署區融合在一起,徹底打破了中國曆史上的裏坊製度。前文講過,東京汴梁已經開始不再遵循從周朝開始的裏坊製度,臨安可以說是更上一層樓,因而促進了經濟活動的開展,不僅是南宋的政治中心,也是當時的經濟中心。
就在臨安興起的同時,汴梁無可逆轉地衰落了。不僅城市麵積大為縮小、人口減少、商業活動蕭條,文化上也已經胡化。居民早已被迫剃發易服,外表與女真人無異,甚至連語音也出現胡化的現象,年輕人還有以講女真語為榮者,不再是以前地道的東京口音。出使金國的南宋使節路過這裏,看到以前的京師、現在名義上的國都如此景象,暗自傷感流淚,寫下詩詞、文章,使我們今天可以感受到他們的心境。戰爭不僅改變了這座城市,還改變了國家。金國現在統治以前北宋的半壁江山,以“中國”自居。在中國曆史上,中國不僅是一個地理概念,還是一個政治、文化概念,反應當時的天下觀,即國際秩序。“中國”居於天下中心,同時位居國際秩序的頂點,冊封周圍的屬國,而屬國則向中國稱臣朝貢。金國作為“夷狄”建立的國家,居於中國之地並因國力強大而成為當時各國之首,二十多年前滅掉遼國,現在控製高麗、西夏,強迫南宋正式稱臣進貢。此時蒙古人還未崛起,金國君臨東亞,自稱“中國”,稱漢人的國家南宋為南朝。這說明“中國”在曆史上是一個變化的概念,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含義,並非現代人理解的概念。變化還表現在另外一個方麵,即位於中國的國家並不一定自稱中國,清朝就是一個例子,往往在對外關係中自稱清國。如果說中國是一個變化的概念,那麽中國人又是怎樣的概念呢?相信讀者有自己的答案。
趙佶這些年練習射箭強身,盡管已經人到中年,身體比年輕時反而結實。此時已經是春天,漫山遍野的鮮花,蜂蝶飛舞,鳥兒啼鳴,江南的春光無限好。在這裏居住了二十年,從最初的異鄉變成了故鄉,趙佶一邊走一邊想,這釋然法師究竟是什麽人,易安是有見識的人,這麽推崇她,一定有些來曆。過去二十年,有幾十萬人從北方南遷臨安,其中不乏名門望族,文人學者,各行各業的佼佼者。現在的臨安已經不是二十年前的小城,經過多年的建設,仿佛東京的翻版。光是寺廟道觀,各地來臨安的人就修建了幾十座,釋然能在開寶寺站住腳根,必定非同凡響,也許確實能解開我心裏的症結。走了一路,身體發熱,脫下外衣,坐在路邊的石頭上休息。覺得脖子上的玉墜涼涼的,這些年一直戴著玉墜,從來不曾摘下,好像兄弟就在身旁。
走進廟門,看到一個年輕的尼姑在掃地,趙佶打聽釋然法師,小尼姑放下掃帚,用手指著大雄寶殿,說師父正在講法。趙佶來到後院,殿門敞開,能看到殿內坐滿信眾。趙佶進門,彎腰低頭在門口的蒲團上坐下,聽到釋然法師正在帶領眾人念經,聲音幹啞。抬頭看時,釋然法師約摸四十多歲,光頭,一張圓胖臉,皮膚焦黃鬆弛,眉毛稀疏,眼睛不大,眼角下垂,嘴唇肌肉無力,使得嘴唇看上去又厚又鬆,下巴上的贅肉讓她看上去顯得蒼老,一副貌不出眾的樣子。趙佶心想,人不可貌相,聽聽她講些什麽。法師念的是《金剛經》,一口地道的東京口音,這是唯一讓人覺得高雅的地方。
法師念完經,又講了一陣,然後問眾人有什麽問題。一位婦人舉手問道:“師傅說萬事無常,如露亦如電,如夢幻泡影,因此人不能太執著於凡塵的事物。如果執迷不悟,就會造成煩惱,說得有道理。可是如果年輕時喜歡上一個人,最終卻沒有在一起,心中一直想念,因而痛苦,該怎麽辦?難道說人不能有感情嗎?”釋然沉默不語,這時一縷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陽光下無數顆灰塵隨著氣流上下起伏翻湧。釋然說道:“你看,芸芸眾生就像一粒粒灰塵,在世間飄浮不定。在任何一個時刻,都有一些灰塵相聚,轉眼又分開。人就像一粒灰塵,因為某種原因,在某一個時刻,某一個地點,和某一個人產生緣分,相愛,又因為某種原因分離。所以人要超脫一些,太執著於一件事,就會煩惱。”婦人接著說:“人是有情有意的。如果你喜歡的那個人在戰亂中為了救你而死,你雖然活下來了,卻總是內疚、痛苦,怎麽辦?”法師平靜地回答:“你也像他一樣去幫助別人,把他對你的恩德傳遞給別人,這樣他雖然不在人世,他的德行卻依舊存在,同時你也可以成為一個有德行的人。”婦人點頭:“師父一句話讓我豁然開朗。”
趙佶聽了一番對話,感到釋然法師確實高明,自己心頭鬱結多年的疑惑似乎得到了解答。講座完畢,眾人走後,趙佶來到法師麵前:“我還有一事請教師父。”法師沉穩地打量了趙佶一眼,緩緩說道:“施主是有慧根的人,請到禪房一敘。”
禪房清雅,有一個尼姑在外間擦桌椅、書櫃,裏間應該是臥室。那尼姑看上去三十出頭,看見客人,停下來,法師介紹說:“這是我的師妹,法號釋清。” 釋清與趙佶見禮,然後法師請趙佶落座,釋清給客人倒茶。趙佶謝過,問法師:“如果年輕時喜歡上一個人,卻不知道那人是不是也喜歡你,或者說不知道那人有多麽喜歡你。後來因為一些誤會,兩人分手了,但是一直思念,”法師聽到這裏,微微一笑:“有誤會,還思念他,那人一定是個好人。人生在世,一定會碰上一些好人或者壞人。對於那些壞人,忘記就是了。對於好人,除了效仿之外,還可以在心裏紀念他們,感激他們,重溫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光,都會讓你感到溫暖。”趙佶聽了,覺得法師太高明了,自己因為懷念而鬱鬱寡歡,法師卻說通過懷念而得到快樂,人生態度隻有一念之差,結果卻迥異。
趙佶接著問:“怎麽在心裏紀念好人?”法師答道:“很容易。比如那人給你的一封信,一件禮物,用過的一件小東西,哪怕是一個茶杯,在別人眼裏一錢不值,在你心裏卻是無價之寶。你可以珍藏起來,偶爾看一眼,都會感激上天安排你和那人相遇相識,此生遇到那人是一種幸福。”趙佶由衷讚歎:“師父說我有慧根,師父才是有大智慧的人。我想我的煩惱有兩個根源,一個是我覺得那人完美,很喜歡。另一個原因是,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是他陪我走過來了,他還救過我,所以念念不忘,總覺得忘了他,我就是忘恩負義的小人。”
法師回答:“你覺得他完美,那是年輕時的感覺,受限於當時的情況和自己的閱曆,現在你看見他可能不覺得他完美。當然,他不需要是完美的,沒有任何人是完美的,一個人不完美,才可親可愛。至於說忘恩負義,不必這樣想。並不是說要你忘記他的好,而是說記住他,並且對別人也好。同時改變人生態度,采取前瞻而不是後視的態度,繼續走好以後的路。”趙佶聽得五體投地:“如果早日向師父請教,我可能早就不會自尋煩惱了。” 法師笑了笑說:“其實不是我的功勞,施主今天能參悟我的話,是因為你已經思考了很久,領悟了很多,隻需要我一句話點透就可以了。否則我講得再多,也沒有用。”
釋然說著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接著說:“人的煩惱往往來自對人生的基本看法。如果你把人生看作一個過程,從生到死我們要經曆很多事情。一旦遇到困難、挫折、不如意的事,我們就會痛苦,這很自然。其實換一種想法,克服困難的過程、走過痛苦的過程都是一種經曆,讓人生變得豐富多彩。人生就像一條大河,不停息地向前流動,從最初的涓涓細流到最後融入大海。河流的源頭可能隻是一條小溪,平靜歡快地流淌,就像我們平靜快樂的童年。之後人生的河流可能進入高山峽穀,起伏跌蕩,好像我們在青年時代經曆一些磨難。河流到了中遊,河床變寬,水流平緩,就像人到中年,生活安定下來,心胸也開始變得寬闊包容。河流繼續向前,到了下遊,更加寬廣、平緩,如同老年,生活平靜安逸,心胸更加寬容平靜。河流最後匯入大海,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好像我們最終走向死亡,回歸大地。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人生的河流會經過不同的地方——高山、峽穀、草原、森林、險灘、平原,沿途經過的一些地方,在你經過時可能會感到困難和苦痛,但是同時可能幫助你成長,事後也是你可以欣賞的一道道風景,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如此,都給你不同的感悟,都構成人生經曆的一部分。”
趙佶頻頻點頭,心想法師能說出這番話,一定經曆過不少波折,就像我一樣,甚至比我經曆得還多。待法師說完,開口道:“師父一席談,我深有同感,今後一定會快樂起來。最後還有一個小問題,聽說師父參古知今,能不能預測那人現在如何、今後會怎樣?”法師走到裏間,回來時手裏拿著一個通體透明的圓球:“這是天竺僧人贈我的水晶球,可以看透未來。”法師口中念念有詞,然後對著水晶球端詳了一陣,抬頭催促道, “施主趕快下山,一刻也不要延誤。”趙佶慌忙從椅子上站起來,從懷裏掏出一本書:“師傅大恩,無以為謝。這是我編輯的藥書,有每種草藥的圖形、藥性、驗方。料想經常有人來求醫問藥,不妨一試。”法師雙手合十:“善哉善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說完對釋清輕聲說:“釋清,幫我送客。”
趙佶出了廟門,向山下走去,半信半疑,法師為什麽催我離開?法師雖然初次見麵,神態語氣卻覺得似曾相識,在哪裏見過呢?以前在東京時經常求神拜佛,見過很多和尚尼姑,一定在哪裏遇到過,一時卻想不起來。她現在雖然貌不驚人,看五官的輪廓,年輕時應該是一個大美人。神態語氣也能看出是見過世麵的人,絕對不是俗話說的小廟裏的和尚。
走了一段,遠遠看見幾個人往山上走來。到了近處,隻見最前麵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穿著一件白色絲綢長袍,蹦蹦跳跳,趙佶抬頭打量,是一個翩翩美少年,異常英俊,更奇妙的是似乎眼熟。到了跟前,那少年側身讓趙佶先走,趙佶道謝,少年微笑致意。趙佶走過,迎麵又走過來兩個年輕人,一個十七八歲,穿紅袍,另一個二十來歲,穿著一件藍袍。看見趙佶,也側身讓路,趙佶道謝,二人也是不說話,微笑致意。趙佶接著往下走,腦子裏卻在琢磨,這三個年輕人相貌相似,應該是兄弟,這倒罷了,我怎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他們。看他們穿著考究,相貌不凡,舉止彬彬有禮,一定是好人家的孩子,在哪裏見過呢?不可能吧,一點印象也沒有,從來沒見過他們,那為什麽覺得眼熟?尤其是那個年長的孩子,穿著藍袍,肯定在哪裏見過。在哪裏呢?趙佶極力回憶,再仔細琢磨三人的五官,為什麽這麽眼熟?男孩大多長得像父親,他們的父親是誰?突然好像有一道閃電劃破夜空,燕青,一定是燕青的孩子!五官那麽相似,隻是豪氣不足,貴氣有餘,沒有乃父當年英氣逼人的風采。料想他們從小養尊處優,從來沒有浪跡江湖,怎麽能具備那種風采呢。也是在這一刻,腦子裏閃出另一個念頭,知道釋然法師是什麽人了。
趙佶的心跳得快起來,急忙轉身,對著藍衣少年的背影喊道:“小哥留步!”邊喊邊往山上快步走去,藍衣少年轉身站住。趙佶來到跟前,略微喘了一口氣,不顧突兀問道:“你父親可是燕青?”藍衣少年一笑,開口問:“您就是趙伯父吧?”說的是東京口音的漢語,但是能聽出來是異族人說漢語,腔調不夠自然。看著趙佶驚詫的表情,少年接著說:“我們剛才去您家裏,伯母說您來廟裏。我們猜想會在這裏遇到您,真的遇到了。”趙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也來不及多問,隻說了一句:“你父親在哪裏?”少年回答:“在後麵,他腿腳不太靈便,兩個兄弟著急,我就和他們先上來了。”趙佶覺得有太多話想問,又不知道該說什麽,於是就像通常見到陌生人時所做的那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少年快人快語回答:“燕佶,就是伯父的名字。”趙佶聽了,千言萬語無從說起,隻覺得鼻頭發酸。極力平靜下來,從脖子上取下玉墜,捧在手裏:“好孩子,第一次見麵,伯父沒有什麽見麵禮,送給你吧。” 燕佶推辭:“這麽貴重的東西,我不能要。”趙佶擺出長輩的威嚴:“這東西隻能給你。”說著就舉起手,戴在燕佶脖子上。那一刻,覺得仿佛回到二十多年前,在東京皇宮裏給兄弟戴玉墜,往事如煙,百感交集,強作鎮定。戴完玉墜,趙佶低頭輕聲說:“走吧,照顧好兩個兄弟。”說完扭頭走開了。
趙佶走了兩步,心神不定,兄弟就在下麵,就要上來了。我是走過去和他見麵,還是躲開?那是二十年來日思夜想的兄弟啊,就要見麵了,我是走過去說“我天天想你”? 這話說不出口。見了麵,拍拍他的肩膀,甚至擁抱,表現出老朋友相見的親密?分量太輕了,那是掩飾自己的情感。可是還能做什麽呢?就算抱頭痛哭又怎麽樣呢?都是年輕時的事情了,過眼雲煙,就讓它隨風而去吧,當年就像一陣微風吹過,不留痕跡,現在留在心裏就夠了。釋然法師說得對,人生就像一條流動的河,能相遇相知,就夠了,要往前看,往前走。兄弟可能很快就過來了,必須趕快決定怎麽辦。趙佶離開山路,坐到路邊一塊大石頭上,背對著山路,好像一個人走累了,坐下來休息。
等待的時間是一場煎熬,既盼望兄弟趕快過來,又希望他不要過來。趙佶背對著山路,眼睛的餘光卻觀察著上山的路,心緒不能平靜。不知過了多久,一個人影出現在視野中,低著頭,吃力地向上走來,身軀臃腫,步履蹣跚。這就是當年強健敏捷的兄弟嗎?如果剛才燕佶沒有說父親腿腳不靈便,做夢也想不到會是這樣。現在起身和他相認嗎?還來得及。趙佶坐著沒有動。那人走得更近了,趙佶好像不經意地一回頭,兄弟已經謝頂,隻剩下稀疏的頭發在腦袋四周,當年的一頭烏發不見了蹤影。臉也肥胖臃腫,眉毛稀疏,眼睛也看不出年輕時的深邃明亮,五官的輪廓不明朗,曾經如花的雙唇如今鬆弛變形,青春年少時的英俊似乎蕩然無存,隻有依然挺直的鼻梁讓故人記起他往日的風采。趙佶暗自感歎,人生易老,我不也如此嗎?當年天下第一美姬、俠士、才子的絕代風華都已成昨日黃花。二十多年前在東京師師家相遇相知,驟然國破家亡,顛沛流離,天各一方,如今在臨安釋然法師廟裏重逢,人生仿佛一個輪回,隻是我們都已經老了,下一代都成長起來了。現在一句話也不說,就這樣擦肩而過嗎?不行,那是日夜思念的兄弟呀。趙佶叫了一聲“兄弟”,好像在路上碰見一個陌生人,出於禮貌打個招呼。那人回了聲“大哥”,甕聲甕氣,不是當年清亮而有磁性的嗓音,然後頭也不抬,繼續往上走。
燕青走了一段,到了一塊較為平坦的地方,見三個孩子停下來等他,就用女真語問:“見到趙伯父了嗎?”父子之間平時講話多用女真語。 燕佶手托玉墜,用女真語回答:“他給了我這個東西。”燕青看著陽光下閃閃發亮的玉墜,輕聲地說:“這是伯父的心意,你戴著吧。”說完轉身往山下看,哪裏還有哥哥的身影?心中感歎,方才拜訪哥哥家,所見所聞,他真是天下第一情種。為了當年的一段情,二十年來他守身如玉,一個男人從青年到中年,正是情欲最旺盛的時候,真不知道他是怎麽熬過來的。當年在東京師師家,他說我是情種,我也一直自以為是。這二十年我在金國風流快活,金國境內各個民族的女人都玩遍了,以為自己不僅是大宋第一情種,也是大金國第一情種。現在才知道,這情字,不在乎多,而在於深,在於久,在於專。這情字,不在乎男女,為了自己鍾情的人,就在心裏默默廝守,這就是情種。和他相比,我隻能望洋興歎。
趙佶好像躲避瘟神一樣,一路連走帶跑,一個時辰的路半個多時辰就走完了。還沒到家門口,就看見易安在門口東張西望,遠遠看見趙佶就大聲說:“今天來了貴客,路上碰見了嗎?”趙佶作出不解的樣子:“什麽貴客?” 易安一邊陪著趙佶往家裏走,一邊說:“燕青啊,我還以為你們碰上了呢。”趙佶輕聲回答:“這麽長的路,哪能那麽巧?他什麽時候來的?都說了什麽?” 易安故作神秘:“別急,等到了屋裏我再告訴你。”
正房桌子上放著幾樣東西。易安逐一拿起,饒有興趣地說:“看,人參,虎骨酒,壯陽滋補,給你的,這件貂皮披風是給我的。”趙佶心中感動,盡量平靜地說:“難得他一片心意,你沒有回禮嗎?”易安一笑:“把你寫的《浪子燕青傳》送給他了,他千恩萬謝,說是最好的禮物。看,還有更好的禮物,你猜是什麽?”趙佶心中不平靜,作出興致勃勃的樣子問:“什麽?我哪能猜出來?”易安拿起一個細長的小木匣,剛才一堆東西擋著,趙佶沒有看到。易安遞給趙佶,打開,裏麵有一張折疊著的小紙條,還有一軸卷著的紙,看樣子是一幅畫或者橫幅。小紙條已經發黃了,打開,上麵潦草地寫著兩行字:“今生有幸相會,來世再做兄弟”。二十年前在金國的一幕頓時浮現在眼前,一顆眼淚流了出來,趙佶眨眨眼睛。這張紙條,兄弟珍藏了二十年,我曾經想問他是不是扔掉了,今天終於完璧歸趙了。再打開大軸,展開,是一幅橫幅,上麵用瘦金體寫著兩行字:“一朝結義,永為兄弟。”這不就是我想對兄弟說的話嗎?剛才沒有說出來,千言萬語,有這一句就夠了。易安誇讚:“看寫得多好,可以以假亂真了,連我都分不出來到底是你寫的,還是他寫的。他說這麽多年一直練習書法,尤其是這幾年,身體不行了,就專門讀書寫字。”
趙佶問:“身體怎麽不好了?”易安說道:“你聽我說呀。上午你剛走不久,他們就來了。我也不知道他是誰,他說是你的結義兄弟,後來到了金國,一直沒有來往,但是心裏一直惦記著你。現在孩子們都大了,自己也老了,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很懷念年輕時的故交,所以攜妻帶兒回到故國,也讓孩子們看一看父親的國家是什麽樣子,這次回來準備住一陣子。今天三個妻子在臨安觀光購物,他帶著三個兒子來的。”趙佶盡量語氣平和地問:“然後呢?”“他先到院子四周看了看,到後麵的靶場,還拿起弓箭比劃了比劃,說現在臂力不如以前,開不了弓了。回來又問我能不能進西廂房看看,他曾經住過幾天,我說當然可以了。他一個人進去,呆了一陣出來了。”趙佶心裏一動,說:“是嗎?”然後起身去了西廂房。進了門,裏麵的陳設二十年來沒有動過,完全保留著當年燕青住過的樣子,隻是每隔一陣打掃一下。趙佶進了裏間臥室,床上的被褥一如二十年前,床邊的桌子上放著筆墨紙張,也如同二十年前。兄弟回到這房間,心裏是什麽感受?趙佶走到床邊,冥冥之中感到有一個聲音在說:“拿起枕頭。”枕頭下麵有一張折疊著的紙條,打開,幾個字映入眼簾:“早生貴子。”趙佶折好,放到枕頭下麵,這一刻的情緒不知道怎樣表述,是苦是樂?是惆悵是感激?默默回到正房。
問易安:“他年輕時可是身強力壯,武功蓋世,現在剛到中年,身體怎麽就不好了?”“他說可能是年輕時使用過多,再加上金國天寒地凍,關節出了毛病,連站都不能站得太久。哎,你平時收集的驗方不是有治風濕的嗎?我剛才怎麽找也找不到。”趙佶說是,已經把藥書給了釋然法師。易安欣喜地說,這下派上用場了。接著話題一轉:“你說奇怪不奇怪,看他其貌不揚,三個兒子倒是一個比一個英俊,真不知道怎麽生的?”趙佶輕輕一笑:“隻有他才能生出那樣的好兒子,他當年可是曠世美男子。” 易安半信半疑:“是嗎?看不出來。我覺得你就是美男子,十年前我剛來時,還能看出年輕時風流倜儻的樣子。他還能比你更美?”
趙佶輕輕出了一口氣:“這都是老話了,你聽說過當年東京美姬李師師吧。” 易安回答:“當然了,小時候就聽長輩們說,她如何色藝俱佳,如何傾倒你們這些好色的男人。不過跟你們倆有什麽關係?”“太有關係了,我就是在師師家碰到的燕青。我以為自己是美男子,才子,還是皇帝,男人想要的東西我都有,天下的女人都會傾心於我。後來才發覺,師師對我隻是逢場作戲,對燕青倒是一見傾心。”易安這時坐在桌邊的椅子上,低下頭,小聲說:“哪個女人像我這麽傻,什麽都不要,死心塌地跟著你?”趙佶走到她身邊,輕輕攬住她的肩:“你想要什麽?名分?孩子?”易安毫不客氣地說:“都要。”趙佶柔聲說:“好,今晚都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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