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10月19日,正是日本時任外相廣田弘毅提出“防共”口號的半年後,彼時中國文化界巨纛、左翼“盟主”的魯迅,突然在上海去世,終年僅55歲。
魯迅的死訊,當時立即引發全中國的震動。在上海,上萬民眾自發上街,為他舉行了前所未有的隆重葬禮,甚至國民政府內部一度準備啟用“國葬禮”,隻是蔣氏出於各種考量予以否決——雖然他也派出了時任上海市長吳鐵城親臨致祭。
當時,對外公布的魯迅死因,是病死,是肺病,是自發性氣胸導致猝死。在公眾層麵,這個解釋多年來似乎一直沒啥疑問。可是,另一方麵,在專業研究內部,魯迅之死,到底是死於正常疾病,還是為日本人所處心積慮謀害,意見從來並非一致。
因此,魯迅之患病,醫學上而論,無非就是隔膜積水,在上海醫療條件也尚優越,根本不足以迅速斃命。
魯迅這個“真正的”死因問題,其實中日之間已經爭論了半個多世紀。隻能說,至今還是一個疑案。到底是正常肺病,還是誤診,甚至是日人謀害,尚未有確鑿的結論。
另外,還需要特別說明的一點是:當下社會,網絡上總樂意傳播魯迅親日、從不罵日本等種種流言蜚語,這若不是不讀書的無意無知,便是惡意的詆毀。魯迅的確是留日學生,對日本民族精神有所認同是實情,也有一些日本朋友不假,但他從來都更是不折不扣的民族主義者,是反壓製反侵略的鬥士,不但不親日,生前也寫過不少反日文章,這些都是現存魯迅文集可查驗的,我自己也寫過專文辯駁。
不但如此,魯迅去世前的兩個月,也就是1936年的8月5日前後,他還抱病記述下《答徐懋庸並關於抗日統一戰線問題》長文,裏麵寫的清清楚楚,他“無條件地加入這(抗日)戰線,那理由就因為我不但是一個作家,而且是一個中國人”,並且號召“一切文學家,任何派別的文學家在抗日的口號之下統一起來”雲雲。
甚至在死前,他還不忘托三弟周建人,轉告早已決裂不通音問的二弟周作人,叮囑他一旦中日開戰,切不可因懦弱和感情用事,對日立場不堅等等。後來,他死後,遺孀許廣平繼承遺誌,矢誌抗日,團結同道,寫了大量控訴日本的文章,為此還被日本憲兵隊抓去折磨了76天,是經過多方營救,才得以脫險。
魯迅之抗日,其言行,其精神,是一以貫之的。理念可以有分歧,但他此等情懷與大義,不應得到後世無良者的侮辱。而提及此點,其實也在佐證我們所要談論的魯迅之死疑雲:自1920年代起,尤其是華府會議後,日本當局就全麵布局,在華中、華北、華南、滿洲、韓國等地搞“糖衣+炮彈”方針:拉攏、收買親日分子,稱為“間接扶持”,比如一些報刊,比如周作人、吳清源等;對於抗拒的大人物,有意施行暗殺,有名的諸如張作霖,甚至是宋子文等。
魯迅其人,為當時中國文化界最受矚目之人物,同時親共,居左翼作家頭領之位,文章影響力大,是眾矢之的。倘若不能為其所動,悄然謀殺,也不至於引起公憤,從情理而言倒也是順理成章的。
關於魯迅之死,我們當然首先先需看看魯迅的病症。而魯迅在最後的人生歲月,依據材料,其病情大體狀況歸納如下。
魯迅發病,始於1936年3月2日,在上海那個乍暖還寒的春季,因了房屋陰冷潮濕影響,他著了涼,開始臥床,並請來了一名為須藤五百三的日本醫生作主治——該醫生為魯迅所信任的摯友內山完造所介紹,魯迅本人則因其父死在中醫的亂診下,終身都不信中醫,不大可能請中國醫生主理。
而在此期間,他病情加重。至當年3月23日,連起床都顯困難。5月底,還未見好轉,他被說服後,同意找來彼時上海灘最有名的肺病專家美國人“鄧醫生”為他診斷。美國醫生歸結為結核性肋膜炎,並建議他立刻醫治,說快一點還有望治好,不然“恐怕過不了年”。
但意見傳回後,主理的須藤醫生卻一口否決。這位須藤醫生堅決不認同這個診斷意見,還是按照他自己的老方法。魯迅本人表示要信任自己請的醫生。可直到1個多月後,須藤又幡然悔悟,承認美國醫生方案,同意抽積水。可一切為時已晚,魯迅的病情已積重難返,終於在1936年10月19的淩晨,溘然長逝。
也就是說,彼時的魯迅,雖然病情嚴重,可是尚未瀕臨絕境,還可以救治,隻要把肋膜間的積水抽去,未必不能挽救,遲了就無力回天了。但須藤醫生作為專業人士,卻奇怪地堅持是肋膜炎無積水,等一個月過去又辯稱說有積水,致使魯迅病情延誤,最後被活活拖死。不管如何,最起碼,這都是一起嚴重的醫療事故。
也所以,一直以來,很多人,尤其是魯迅的家屬,如許廣平、周建人、周海嬰等等,都曾深切懷疑日本醫生須藤當初是有意為之,甚至有謀害的重大嫌疑。隻是當時前後,因為政治因素,不便公開此質疑。
是以,直到2001年,魯迅獨子周海嬰出版了《魯迅與我七十年》一書,方才從親屬兼親曆者身份,專門、正式、公開地拋出這個疑問。
倘若說,魯迅之死並非表麵上那麽簡單,實際是一樁世紀懸案,並且該日本醫生在其中極有可能主導了結局,那麽我們最需要發文的是,他的嫌疑到底在哪裏呢?
在這裏,我排出材料,將最關鍵幾點信息做點歸納。至於答案,我也得坦白說,連當事人、迅翁親兒子周海嬰都不能確認,隻是說“至於真相如何,我也無從下結論,隻能留待研究者辨析了”,我自然更無法提供什麽定論,隻能“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和大家一起討論了。
1,須藤醫生有日本軍方背景。據材料,須藤本是日本軍醫官,是彼時上海具有侵略性質的團體“日本在鄉軍人會”,即“烏龍會”的副會長。後來發現,他的家中裝有電話機,往來對談的,都是有關中日交涉與衝突的狀況。 一個醫生如此,不免讓人疑慮。
據魯迅三弟周建人說法,魯迅過世後不久,曾忽接一大學密信,裏麵直言魯迅之死並非死於肺病一類,而是為日本醫生所害,請求周建人予以調查。後來,在1949年10月19日,周建人乃發表《魯迅的病疑被須藤所耽誤》一文,首次公布此質疑。
2,須藤醫生在魯迅故世後竟“莫名消失”。魯迅病逝後,周建人曾打聽須藤醫生下落,發現已是“查無此人”。而許廣平解放後數次出訪日本,凡當年和魯迅有交往的日本故人基本都有會麵,唯獨此須藤醫生,幾番探訪,沒人知其情況,也始終沒有露麵。
所以,關於此須藤先生的身份、用心,魯迅家屬多年來始終心存疑慮。他們推測,須藤醫生可能是受派的軍部中人。當年,他曾熱心建議魯迅東渡日本治療,但魯迅明確拒絕了,日本方由此知道了魯迅不合作態度,為留後患,遂加以謀害。
3,須藤醫生開出的魯迅病情的說明模糊可疑。1936年10月19淩晨,魯迅去世,當日經許廣平“多次催促”,須藤醫生曾寫下病例,是為《魯迅先生病狀經過》一文。但是,恰恰是這本病曆證據,可發現須藤醫生寫的非常雜亂、疏漏,且重要處出現幾個錯訛,似乎有意在掩飾什麽。
比如,據周海嬰說辭,須藤把他診斷出肋膜積水的時間,都提前了數月,從而使得他的“誤診”變得不但不突兀,反倒合情合理了。他說,許廣平當時就起了疑心,隻是礙於情麵,且在喪夫悲痛之中,沒來得及當麵質問,隻是將此懷疑積在心中,並轉述給了自己的兒子聽。
4,據說,魯迅自身,後期也對須藤有懷疑。他在逝世前,曾欲言又止,急於想搬家擺脫。本來,魯迅自身也是學醫出身,道理上對於自身的病狀不會毫無知會。周海嬰說,病入迷離的魯迅,一直交代他們搬家,似乎有隱情,但又確實沒明說。
魯迅的這些意思,文字材料,也分別見諸於他在1936年8月2日給茅盾、8月7日致趙家璧、曹白等人的信件之中。
5,內山完造對須藤也有懷疑。本來,須藤醫生之所以能為魯迅主治,是魯迅多年好友內山完造介紹來的。但是,當魯迅去世後,連內山完造自己,似乎也有所察覺,在與許廣平的談話中,曾隱約透露此不信任之感。
稍後,周海嬰生病,許準備委托須藤看病時,還是內山完造極力阻止的。他到底有什麽發現,又的確沒明白說出來,隻是態度反常。
6,須藤的用藥極其可疑。要說以上疑問,還僅局限在“誤診”的推斷上,但是後來發現,須藤的用藥,是顯然違背醫學常識的,這才是最值得疑心的。
據周海嬰表露,許廣平生前一直為某一件事所耿耿於懷:魯迅當時肺病,按常識當使用打空氣針等方法治療,但須藤卻別出心裁地用了激素類針劑,如此表麵上會讓病人自我感覺舒服些,可實際會速促病症惡化。
7,魯迅彌離前,被有意拖延時間,導致沒有搶救病逝。周海嬰說,1936年10月19日那日,魯迅病態惡化,倘據常情,最需要做的,當是緊急送往醫院搶救,可是偏偏被須藤醫生阻止,以某種專業建議說辭,強令待在家中,致使魯迅在屋內消極等死。
是以,綜上所述,周海嬰在事後控訴,確鑿認為須藤的做法,是有意在拖延時間,讓魯迅死的不明不白,又無痕跡。當時魯迅已經徹底病入膏肓,身邊就剩下他孤兒寡母,救助周旋,無從判斷是非,也給了人家可乘之機。
因此,他基本認定,其父魯迅之死,是死於日本人蓄意而巧妙的謀殺。
可以說,種種證據表明,在對魯迅的救治問題上,日本醫生須藤先生,確實有著重大的不作為,甚至是謀害嫌疑。
魯迅之死,死的疑竇重重,死的有點冤枉。過去,魯迅一家,向來對此有深重的疑慮。據周海嬰自己說,他們之所以長期隱忍不發,隻是因為他們後來的位置特殊,特別是有中日友好這樣的大局牽絆,更要命的是缺乏絕對證據,根本不便表態,是以數十年來欲言又止。。
等到2000年前後,出當版社約他寫回憶錄時,他自覺時日已無多,社會輿論也鬆動了,再不說出來一些想法,恐怕真相將永遠的湮沒在曆史塵埃之中,留下不可寬恕的遺憾了。所以,他才把積存了半個多世紀的疑問,盡情的傾吐出來,留給後世判斷。
任何被掩藏的曆史,一旦剖開,無一例外的,裏麵定然全都是血和淚,還有未明的混沌羼雜期間。魯迅之死,真相到底如何,也許確實將永遠地成為一個謎了。大家以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