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從最容易寫的《智取威虎山》說起吧。
(一)《智取威虎山》

劇照版連環畫《智取威虎山》,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1971年出版。什麽叫做濃眉大眼,看看這封麵就明白了
《智取威虎山》是幾個樣板戲裏最吸引人的一部,究其原因,應該是其中的傳奇成分最多,如果撇開開頭相對氣悶些的“小常寶控訴”一段不算,全劇處處具備了現代驚險影片的基本元素。

《打虎上山》劇照,一直羨慕楊子榮怎麽能跳得這麽高的
打虎上山是一幕驚險動作片;“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的切口對答充滿了江湖色彩;楊子榮一槍滅雙燈,又分明是了傳統評書裏“校場比箭”的現代版;小分隊滑雪趕路橋段,動作身法充滿美感,類似現代舞蹈或者後來的武打片(當時比較敬佩的使解放軍戰士居然能淩空飛躍一人多高-其實是低位拍攝造成的效果,後來我們小孩子們嬉戲時經常會披著條床單找一處小土堆往下跳,惹得家長大呼小叫);欒平的突然出現,波瀾頓起,情節到達高潮,而楊子榮的急智反擊,終於峰回路轉,這又是驚險反特故事常見的情節套路;最後有驚無險,壞人終得懲辦,符合主旋律的大結局,當今好萊塢影片也仍然在沿用。

楊子榮與八大金剛——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
如果說有缺憾,八大金剛和欒平近乎喜劇化的表演,反而襯托出第一反派座山雕形象略欠豐滿,不過也許編劇原本就想把他塑造成這樣疑心重重而優柔寡斷吧(類似宋江式的山寨老大?嘿嘿)。
所有這一切,在當時是非常吸引我這樣尚處於啟蒙時期的幼兒園小孩子的,從此以後,一旦提起革命英雄主義氣概,楊子榮式的文武雙全的無敵超人便閃現在我幼小的腦海中。

繪畫版《智取威虎山》,這是1970年的上海版

注意,出版單位不是上海人民出版社,而是“上海市出版革命組”

樣板戲連環畫的繪畫版,都是照搬舞台上的人物造型和道具,拿根馬鞭就算騎馬了
有個後話,算是樣板戲給我的後遺症吧。文革以後,小學三、四年級的我在街道文化站裏終於看到了原著版的《林海雪原》小人書,其中有描寫楊子榮打虎時竟然手在不住發抖,最後要用刀插入樹幹做槍托才穩住準星的情節,心靈受到的衝擊是巨大的,我捧著書好一陣發愣,原來英雄也是怕老虎的呀......

連環畫《林海雪原》(羅興、王亦秋繪畫,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描繪的打虎場麵,楊子榮不但出了冷汗,甚至手還發抖了
(二)《白毛女》

《白毛女》劇照版連環畫,天津人民出版社1971年出版
我印象中的白毛女故事是比較混亂的,版本眾多,樣板戲是舞劇,郭蘭英的是歌劇,還有田華的故事片版,當然還有各種小人書的版本。樣板戲白毛女是最晚的版本,也是修改最多的,這個版本去掉了一切當時被認為有損人物形象的情節,楊白勞不是喝鹵水自殺的(那是向萬惡的地主階級低頭),喜兒沒有被黃世仁奸汙,大春和喜兒到底什麽關係樣板戲肯定更不能交待清楚。當然,以上這些版本的情節是文革以後才陸續見識到的,當時樣板戲是唯一正宗。

《白毛女》故事版連環畫,華三川繪畫,這段楊白勞喝鹵水自盡的情節在樣板戲中改為他被惡霸狗腿子活活打死

大春到底和喜兒到底是啥關係?樣板戲裏隻能是階級兄妹吧

繪畫版《白毛女》,上海人民出版社1971年出版
白毛女其實算是樣板戲裏麵唯一一部悲劇,雖然結局光明,全劇大部分是壓抑的,同期有點類似的是朝鮮歌劇《金姬和銀姬的命運》,所以我們小孩子是不太願意看的,可能也就看過四五遍吧(什麽?四五遍不少了?要知道當年樣板戲每部看10次8次的也是不能算多的)。
不過即使是這樣的悲劇,我們也能找出其中的亮點來,印象中被帶到現實中的,是劇中的兩個道具。窗花剪紙,成為我們手工愛玩的玩意兒,通常是有同學帶來一個時興的樣子,用白紙蒙上,鉛筆輕輕擦出輪廓,一個傳一個,剪或者刻出的圖樣都用一本舊書夾著,這活計不分男生女生都喜歡玩,也算是我最早受到的美術啟蒙教育之一。還有一個是紅頭繩,這隻能是女孩們的專利了,我們這些男孩在一旁看著家裏的表姐表妹們嘰嘰喳喳地搗鼓辮子臭美,臉上的表情當然是不屑的。

劇中少有的歡快段落,出現了兩件紅色的道具
其實還有一些話題可以寫,但我卻有點不想討論了。比如楊白勞和黃世仁究竟誰欠誰的債了,這個話題,許多年前就總有人扯出來談,談著談著就有點變味,現在再提可能更加沉重了,唉,不說也罷。
世界總會越來越好的!
(三)《紅燈記》

電影連環畫冊《紅燈記》,人美美術出版社1971年出版
八大樣板戲若按普及程度排名,《紅燈記》絕對應該算前三名的,另兩個應該算《智取》和《沙家浜》,個人認為《紅燈記》在當時的地位更加突出些。不用比別的,就看當年各個單位自己組織的文藝宣傳隊的道具,紅燈是必備的行頭,其次是楊子榮的虎皮帽子,至於《沙家浜》,至今各色文藝匯演的節目單上仍然能看到《智鬥》片斷。究其原因,《白毛女》《紅色娘子軍》畢竟是舞劇,要有一定的專業素質,不是隨便哪個都能演的,京劇經過長時間的強製性熏陶,誰都能出來吼兩嗓子,配上標誌性的服裝道具一亮相,還真像那麽一回事。從這一點來說,樣板戲對普及我國戲劇事業也有其功不可沒的作用。

《紅燈記》,人民美術出版社1972年出版

人美版水墨連環畫《紅燈記》,在以線描畫法居多的樣板戲連環畫中很少見
當年我們這幫小孩最最愛玩的《紅燈記》片斷,不是頂一盞紅燈手叉腰(道具難找,男孩子還得找大沿帽和圍巾搭配,特麻煩,一般是女孩子玩這個),也不是端一個空碗說“謝謝媽”,或者帶著鐐銬(一截草繩)走刑場,而是肩膀上扛一長條凳子,一路吆喝“磨剪子嘞-戧菜刀!”。和《平原作戰》中的“平安無事嘍”一樣(注:《平》劇沒有算進八大之列,其實也是我們挺喜歡看的,打仗戲嘛!),雖然是龍套活,孩子們玩起來卻是樂此不疲。

磨剪子嘞-戧菜刀!

繪畫版《紅燈記》,1970年由“上海市出版革命組”出版
《紅燈記》裏麵有最招人恨的反派,不是鳩山,而是叛徒王連舉,他是樣板戲裏麵唯一的此類角色,一度“王連舉”之名在日常生活中就成為叛徒的代名詞,此現象直至文革以後,《紅岩》複出,王連舉在民間口語中的地位才被甫誌高取代,延用至今。
《紅燈記》版本也多,原版是滬劇,發揚光大的當然是京劇,最後還被音樂才子殷承宗演繹成新的文藝形式——鋼琴伴唱。《紅燈記》李玉和扮演者浩亮一度走上仕途,成為樣板戲演員中最顯赫的一個,文革結束後受到清算,說起來其實也是那個時代的受害者。

鋼琴伴唱《紅燈記》,後麵彈鋼琴的就是殷承宗,那時他還是個虎頭虎腦的小夥子
(四)《沙家浜》

《沙家浜》劇照版,人民美術出版社1972年出版
《沙家浜》是樣板戲中場景布置最唯美的一部,典型的江南水鄉,大幕拉開滿眼湖光水色,好一句“朝霞映在陽澄湖上,蘆花放稻穀香岸柳成行”,真令人蕩氣回腸。此劇深得中國傳統戲劇精髓,《智鬥》一場,至今仍是經典中的經典。

“祖國的好山河寸土不讓”,幕布背景上的陽澄湖,是吃貨們都知道的地方
《沙家浜》給人的感覺幾乎是文戲,其實武戲段落也不少,十八個傷病員在蘆葦蕩中的群舞,堪比《智取威虎山》中的滑雪奔襲段落,最後大結局中的翻跟鬥武打場麵,令愛看打仗戲的孩子們目不轉睛。有一個場麵印象深刻,新四軍戰士和偽軍拚刺刀,戰士一個突刺,偽軍被穿了個前心通後心,刺刀尖一直從背後戳出來,曾經百思不得其解是怎麽演出來的,後來有一次看劇場演出坐在前排側麵,親眼看到刺刀從偽軍胳肢窩捅進去,好大的疑團才得以解決。

繪畫版《沙家浜》,上海人民出版社1971年出版
文革結束後,《沙家浜》的影響並沒有減弱,先是劇組成員和“四人幫”作過鬥爭的事績被宣傳出來,後來京劇改編主要持筆人汪曾祺八十年代成為著名作家,江蘇常熟的故事原型地也被開發列為紅色之旅的旅遊線路,當地最早的地名,和此劇最早的名字《蘆蕩火種》一樣,倒被世人遺忘了。

今天的常熟沙家浜景區,這裏原來的名字已經被人遺忘了
(五)《紅色娘子軍》

《紅色娘子軍》劇照版,上海人民出版社1970年出版
《紅色娘子軍》是在以傳統劇種京劇為主的樣板戲舞台上出現的一部高水平芭蕾舞劇,至今仍代表著中國現代舞劇的巔峰。雖然《白毛女》也是芭蕾舞劇,但與場麵宏大、造型唯美的《紅色娘子軍》相比,明顯遜色一些。尤其是一大群露著大腿的漂亮姑娘集體跳舞的場麵,賞心悅目程度在所有樣板戲裏是獨一無二的。據說當年很多男孩子的性啟蒙就是從這裏開始的,遺憾的是,那時本人還在上幼兒園,自是毫無感覺。

姑娘們舞著大刀跳芭蕾

反派也會耍刀跳群舞
《紅色娘子軍》的劇情,用現在的眼光來看更像一個經典套路的複仇故事,如果改頭換麵,你能發現70年代的邵氏武俠電影甚至後來李連傑籍此出名的《少林寺》走的也是同樣的情節套路。我們不妨在此對照一下:主角(吳清華/覺遠)受迫害含恨逃脫-投奔世外高人門下(娘子軍/少林寺)-武功初成,私自下山複仇遇挫(吳清華違反紀律擅自開槍/覺遠下山單挑王仁則)-惡勢力瘋狂報複(洪常青犧牲/師傅被殺)-主角臥薪嚐膽,終報深仇,鏟除惡人。當然,我這樣的比較方式,如果放在當年,那是要犯政治錯誤的。
說起政治錯誤,不得不提一下,在《紅色娘子軍》連環畫創作時,居然也發生過一起“政治錯誤”。這就是江蘇繪畫版《紅色娘子軍》連環畫,封麵畫上洪常青手指前方,但他們的影子卻投向了前麵,這豈不是背對著太陽?這個筆誤的發生,可能是繪畫者根據劇照描摹時,把舞台現場上的燈光效果如實畫進了畫麵。這在當時被上綱上線為方向性錯誤,連環畫即被召回,隻有少部分漏網的幸存至今,在連藏市場上成為大缺本。不知本書創作人員因此會受到怎樣的處理?以文革初期的政治氣氛,此事件應難以善罷。

繪畫版《紅色娘子軍》,江蘇人民出版社1971年出版
奇怪的是,天津版《紅色娘子軍》連環畫封麵,人物影子也是投在前麵的,卻依舊正常發行沒有一點麻煩,看來各地的尺度還真有點不一樣呢。

繪畫版《紅色娘子軍》,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1970年出版
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或者所有樣板戲)早已和中國文革中的連環畫一樣,成為永遠不可複製的曆史文化遺跡。雖然這個劇目還在不斷複排重演,但演員已不是當年的演員,觀眾也早已不是當年的觀眾,他們表現的、看到的、理解的,還會是當年的《紅色娘子軍》嗎?

這一群高鼻深目的外國娘子軍,出自法國人拍的電影《解放軍在巴黎》。關於這片子內容我就不多說了,感興趣的自己百度一下
(六)《奇襲白虎團》、《海港》、《龍江頌》及其他
一口氣說了五部樣板戲,剩下的三部就集中一塊說說吧。

《奇襲白虎團》繪畫版連環畫 ,山東人民出版社1972年出版,主角手持樹葉編的偽裝帽
《奇襲白虎團》雖然與《智取威虎山》一樣都是打仗戲,戰爭打鬥場麵熱鬧尤勝《威虎山》,但劇情以肢體動作表演占多,反而不如《智取》跌宕起伏。踩地雷、抓舌頭、潛伏突襲,這些故事在文革以後重新播映的老戰爭故事片裏也比比皆是,編個樹葉偽裝帽匍匐前進,是我們孩子們遊戲時喜歡玩的。而踩地雷的情節,直至後來拍的《集結號》中仍在延用。相對而言,這出戲中很多細節的記憶倒被衝淡了。找一下有點特色的東西,大約就是在中國京劇裏麵出現了朝鮮人和美國人吧,這似乎也是後無來者的。

《奇襲白虎團》裏的朝鮮大娘

哎呦喂,踩到地雷了!

《海港》繪畫版連環畫,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出版,背景是那時引以為豪的萬噸巨輪,自力更生的象征之一

《龍江頌》繪畫版連環畫,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出版
《海港》和《龍江頌》,分別反映工業和農業兩個題材,是樣板戲中具備文革故事背景的兩部。《龍江頌》雖交待故事背景發生在1963年,但表現出來的場麵氣氛已和文革時期無異,加上女主角極易令人產生某種聯想的姓氏,一旦提及最左的樣板戲,很多人都會想到這出戲。《海港》體現了當年中國工人階級支援亞非拉人民世界革命的國際共產主義精神,萬噸巨輪、大吊車、戴柳條帽的工人,都是當時宣傳畫上經常出現的。《龍江頌》的結尾,女書記手捧毛著,率領社員眾星捧月般的集體亮相,更是那個時代最具代表性的舞台造型。

《龍江頌》結尾群體亮相,符合當時“紅光亮”的審美標準
在這兩部戲裏,都出現了暗藏在革命隊伍中的階級敵人。這些滿懷階級仇恨的壞分子,在《海港》中引誘青年工人不安心革命工作,在《龍江頌》中煽風點火挑撥隊長和書記不團結,甚至不擇手段破壞革命生產。這樣的形象在文革小人書裏麵屢見不鮮,所以年幼的我曾經有一個偉大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在身邊挖出一個階級敵人,汗!
說一個有趣的現象,據說《龍江頌》劇最引人私下議論的,卻是江水英的婚姻狀況問題,看來即使無論處於什麽時代,八卦都是市井小民們永恒的話題。
除了以上八部樣板戲之外,其實還有《平原作戰》、《杜鵑山》等幾部,也算革命現代戲劇之列,雖然後期名氣不如這八部響,但其中不乏被人津津樂道的段子,比如前文提起過的《平原作戰》的“平安無事”,《杜鵑山》的“家住安源”唱段,還有一個《磐石灣》,如果你印象已經不深了,就讓我提醒你一下,還記得“刀出鞘、鞘離刀”嗎?

《杜鵑山》劇照版連環畫,人民美術出版社1975年出版

《平原作戰》劇照版連環畫,人民美術出版社1974年出版,這種叉腰端手槍的亮相造型是打仗戲的標配

“平安無事嘍!”——這老頭兒與《紅燈記》的磨刀人並稱兩大龍套

最晚上演的《磐石灣》,可能是唯一沒有被改編成連環畫的“革命現代京劇”

《磐石灣》劇照——刀出鞘、鞘離刀!
接近本文結尾,我在網上搜了一下“八大樣板戲”的定義,卻意外發現我們以往根深蒂固的理解其實是錯誤的,官方的標準答案居然是:革命現代京劇《紅燈記》、《智取威虎山》、《沙家浜》、《海港》和《奇襲白虎團》,革命現代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和《白毛女》,以及革命交響音樂《沙家浜》。也就是說,所謂八大實際隻有七部戲,《龍江頌》是不在其中的,它和後麵的幾部一起,隻能算革命現代京劇。

革命交響音樂《沙家浜》演出照
一場史無前例的文革,給中國人民帶來無盡的創痛,也留下了無盡的回憶。那時的我和我的夥伴們都還在童年,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就這樣度過,是不幸還是幸運?
當今天重新拾取那一段往事,我卻驚異地發現,在那個原以為不堪回首的年代裏,依然能找到許多快樂和溫馨的記憶。
嗬嗬,時間這家夥,確實可以把很多東西洗刷的幹幹淨淨,就讓我們忘記應該忘記的,記住值得記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