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不是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但他在他那個歲月和環境中,提出了四個很高大上的問題。今天仍具有極其強烈的現實意義。
01
文革結束,吸取教訓沒有?
沒有,一點都沒有。
“文化大革命”結束後十六七年以來,我一直在思考有關這一次所謂“革命”的一些問題。
首先是:吸取了教訓沒有?
世人都認為,所謂“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既無“文化”,也無“革命”,是一場不折不扣的貨真價實的“十年浩劫”。
這是全中國人民的共識,決沒有再爭論的必要。在這一場空前絕後(我但願如此)的浩劫中,我們人民在精神和物質兩個方麵所受的損失可謂大矣。
這一筆賬實在沒有法子算了。不算也罷。我們不是常說,尋求知識,得到經驗或教訓,都要付出學費嗎?
我完全同意這個看法。
可是,我們付出的學費已經大到不能再大的程度,我們求得的知識,得到的經驗或教訓在哪裏呢?
我的回答是:沒有,一點也沒有。
我個人一向認為,“十年浩劫”是總結教訓的千載一時的好機會,是億金難買的“反麵教員”。從這一個“教員”那裏,我們能夠獲得非常非常多的反麵的教訓;把教訓一轉化,就能成為正麵的經驗。無論是教訓還是經驗,對我們進一步建設我們偉大的祖國,都是非常有用的。
可是,我們沒有這樣幹,空空錯過了這一個恐怕難以再來的絕好機會。
02
“文革”過去了沒有?
“文革”。並沒過去!
有什麽人說:“文革”已經過去了,可以不必再管它了。
因此,我思考的其次一個問題是:“文革”過去了沒有?
我們是唯物主義者,唯物主義的真髓是實事求是。如果真想實事求是的話,那就必須承認,“文革”並沒有過去。
雖然。從表麵上來看,似乎已經過去了。
但是,如果細致地觀察一下,情況恰恰相反。你問一問參加過“文革”,特別是在“文革”中受過迫害的中老年知識分子,如要他們肯而且敢講實話的話,你就會知道,他們還有一肚子氣沒有發泄出來。
今天青年如聽海外奇談。
若他們昧於前車之鑒,誰能保證,將來不會幹出類似的事來?
今天的青年人。情況可能不同。他們對“文革”不了解,聽講“文革”,如聽海外奇談。我覺得值得憂慮的正是這一點。他們昧於前車之鑒,誰能保證,他們將來不會幹出類似的事情來呢?
至於中老年受過迫害的知識分子,一提“文革”,無不餘怒未息,牢騷滿腹。
我不可能會見百分之百的這樣的知識分子。
但我敢保證,至少絕大部分人是這樣子。
至於。為創建新中國立過功而在“文革”中遭受迫害的老幹部,他們覺悟高,又能寬洪大度,可能同知識分子不同。
我接觸的老幹部不多,不敢亂說。
但是,我想起了一件小而含義深遠的事兒,不妨說上一說。
’‘文革’證明了:‘士可殺亦可辱。’”
記得是在1978年,全國政協恢複活動後,我在友誼賓館碰到一位參加革命很久的、在文藝界極負盛名的老幹部,“文革”前,我們同是全國政協社會科學組的成員,十多年不見,他見了我劈頭第一句話就是:“古人說:‘士可殺,不可辱。’‘文革’證明了:‘士可殺亦可辱。’”
說罷,哈哈大笑。
他是笑呢,還是哭?
我卻一點也笑不起來。在這位老幹部心中,有多少鬱積的痛苦,不是一清二楚了嗎?
966年5月,清華大學附中成立了全國第一個紅衛兵組織,並帶頭批判該校領導人。圖為北大附中紅衛兵批鬥校長
有這種想法的,決不止這個老幹部一人。我個人就有這樣的想法。而且,我相信,中國的知識分子,也就是古代的所謂“士”,絕大部分人都會有這種想法。
“士可殺,不可辱”,這一句話表明了中國自古以來就有這種傳統。
我們比起外國知識分子來,在這方麵更為敏感。
……
匪夷所思的領袖崇拜
領袖崇拜。我從前是堅決反對的。我在國內時,看到國民黨人對他們的“領袖”的崇拜,我總是嗤之以鼻。
這位“領袖”,“九·一八”事件後我作為清華大學的學生到南京請願時見過,他滿口謊言,欺騙了我們。後來越想越不是味兒。
我的老師陳寅恪先生對此公也不感興趣。他的詩句“看花愁近最高樓”,可以為證。後來到了德國,正是法西斯猖獗之日。我看到德國人,至少是一部分人,見麵時竟對喊:“希特勒萬歲!”
覺得異常可笑,難以理解。我認識的一位不到二十歲的德國姑娘,美貌非凡。
有一次她竟對我說:“如果我能同希特勒生一個孩子,那將是我畢生最大的光榮!”我聽了真是大吃一驚,覺得實在是匪夷所思。我有一個潛台詞:我們中國人聰明,決不會幹這樣的蠢事。
03
受害者們,舒憤懣了沒有?
回答:沒有!
這個問題十分容易回答。根據我上麵的敘述,回答隻有兩個字:沒有!
要談清楚這個問題,還要從回顧過去談起。遠居海外的華僑,親身感受到解放前後自己處境的劇烈變化。愛國的華僑,現在愛國熱情蓬勃激蕩,為此前所未有。華僑中青年人紛紛冒萬難回到了祖國
然而,曾幾何時,情況變了,極“左”思潮籠罩一切,而“海外關係”竟成誣陷羅織的主要借口。
海外歸來的人,哪裏能沒有“海外關係”呢?
這是三歲小兒都明白的常識。
然而我們的一群“左老爺”,卻抓住這一點不放,什麽特務,什麽間諜,這種極為可怕的帽子滿天飛舞。弄得人人自危,個個心驚。
到了“文化大革命”,更是惡性發展。多少愛國善良的人遭受了不白之冤!
被迫害而死的不必說了。
活著的也爭先恐後地出走。前一個爭先恐後地回國,後一個爭先恐後地離開。
對比何等地鮮明!
留在國內的知識分子和被迫離開的知識分子,哪一個人舒過憤懣呀?
不把自己的憤懣舒發出來。我認為,這不是一個正常的現象。
而是。其中蘊含著一些危險的東西,不利於我們祖國的勝利前進。
04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為什麽能發生?
茲事體大,我沒有能力回答。
有沒有能回答的人呢?
我認為,有的。
可。他們又偏偏不回答,好像也不喜歡別人回答。
竊以為,這不是一個唯物主義者應抱的態度。
如果。把這個至關緊要的問題坦誠地、實事求是地回答出來,全國人民,其中當然包括知識分子,會衷心地感謝,他們會放下心中的包袱,輕裝前進,表現出真正的安定團結,同心一誌,共同戮力建設我們的社會主義社會,豈不猗歟休哉!
我們既不研究,“禮失而求諸野”,外國人就來研究。
其中有善意的,抱著科學的實事求是的態度,說一些真話。不管是否說到點子上,反正真話總比謊話強。
其中有惡意的,懷著其他的目的,歪曲事實,造謠誣蔑,把一池清水攪混。
雖然說“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但是畢竟不是好事。
何去何從?
我認為是非常清楚的。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