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西方思想年度述評(上篇·時局)

2018西方思想年度述評(上篇·時局)

劉擎

 
導讀

在《西方的沒落》出版一百周年的今天,斯賓格勒所激發的文化悲觀主義情緒仍然深深困擾著西方社會。“西方衰落論”或許從未衰落,而“曆史終結論”似乎已經終結。

按語:作者自2003年起撰寫西方思想界的年度綜述評論。目前由《騰訊·大家》獨家首發。本文的網絡版分為上下兩篇發表,並略去部分內容和全部文獻注釋。完整的印刷版將在《學海》雜誌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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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何勝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裏爾克的名句像是最低沉的新年鍾聲,在2018年的尾聲中喚起共鳴。人們默想的心事各自不同,感懷的心緒卻有相似的蒼涼。

一年多之前,《經濟學人》在年度展望中預告,“世界各地的人們都在盡力擺脫政治緊張和技術狂熱,2018將會是刺激神經的一年。”隨後,《紐約時報》也有文章預言,“存在一種更深刻、更令人不安的確然性:許多可能非常瘋狂的事情將會發生在2018年”,我們正在進入“混沌成為新常態”的時期。

正如被告知的那樣,歐美各國經曆了持續動蕩與紛爭不斷的2018年。

辭典網(Dictionary.com)評選的年度詞匯是“Misinformation”(誤報信息),而牛津詞典的選擇是“Toxic”(有毒的)。令人沮喪的消息接踵而至,以至於“穀歌助手”(Google Assistant)適時推出了一項新功能:“告訴我一些美好的事情吧”(tell me something good),鼓勵人們從各地日常生活中搜尋微小的好消息,集聚起正麵的力量,來驅逐濃重的陰霾。

但類似的努力隻帶來些許短暫的慰藉。12月下旬,《經濟學人》發表文章指出,世界各地都彌漫著懷舊情緒,原因則各有不同。發達國家的多數民眾感到今不如昔,陷入一種“無所不在的、險惡的衰落感”之中。

可見,在《西方的沒落》出版一百周年的今天,斯賓格勒所激發的文化悲觀主義情緒仍然深深困擾著西方社會。“西方衰落論”或許從未衰落,而“曆史終結論”似乎已經終結,這曾讓旁觀者浮想聯翩。但“風景這邊獨好”的亢奮在2018年迅速冷卻,於夢醒時分重新麵對真相:如果命運共同體是對曆史方向的洞察而不是修辭,那麽在動蕩紛爭的世界上沒有誰能厲害到獨善其身,更遑論稱雄天下。

混沌也將成為西方思想的新常態。所有的神話似乎都煙消雲散了。積極的公民在憤怒之中,消極的民眾非佛即喪。放眼望去,顯赫的政要不是好高騖遠、幼稚無能,便是獨斷任性、墮落腐敗。每一種宏大理論要麽已經死去,要麽就在垂危之中。新鮮的話語層出不窮,卻如曇花一現,隻帶來轉瞬即逝的希望。

裏爾克在同一首詩中還寫道,“所有發生過的事物,總是先於我們的判斷,我們無從追趕,難以辨認。”是的,最令人惶恐的處境並非動蕩與紛爭本身,而是深陷其中卻無從辨識、無力把握,於是茫然失措。認知坐標的迷失,判斷依據的錯亂,或許是時代肖像真正陰鬱的側影。而對時代的思考與辨析是“挺住”的一種實踐。

動蕩世界中的思想迷宮

過去一年的世界動蕩不安,但這並不是什麽新消息。往年如此,來年仍將如此。更值得注意的現象是主導闡釋框架的瓦解,各種思路形成“範式競爭”的紛亂格局:所謂“自由國際秩序”是否瀕臨崩潰?大國競爭如何避免“修昔底德陷阱”?美國對“高尚國家”聯盟的呼籲是一種新的國際戰略構想嗎?即便你研讀了近百篇最有聲譽的報刊評論與學術文獻,獲得的感知可能依然是淩亂不堪。世界局勢撲朔迷離,專家學者莫衷一是,成為2018年西方思想的一個顯著征兆。

存在一個普遍的消極共識:主導國際關係的既有秩序已經開始失效。《外交事務》雜誌曾對32位專家作問詢調查,其中有26人相當肯定或非常確認“自由秩序處在危險之中”。美國對外關係委員會主席哈斯(Richard N. Haass)感歎:“正在隱退的自由世界秩序既不自由、也不具世界性,而且沒有秩序可言”,可以“安息了”。無論將既有秩序的危機歸咎於主導者的無能或是“修正派”和“拒絕派”的顛覆,失序的危險已經迫近,衝突和對抗成為國際視野的焦點。“修昔底德陷阱”等議題應運而生。這兩種論述雖有關聯,卻是相當不同的闡釋思路,前者著眼於力量對比來解釋衝突的演變,後者則主要基於政體形態來推測對抗的可能。

在曆史上大國為爭奪霸權而競爭,難得實現和平的權力轉移,往往陷入戰爭的結局,是謂“修昔底德陷阱”。這個術語在時下的國際評論中頗為流行,被《金融時報》選入“2018年度詞匯”(Year in a Word 2018)係列,但並不是新名詞。早在2011年1月,《紐約時報》對此發表評論,其中專門介紹了哈佛大學教授艾利森(Graham Allison)創造的這一概念,但當時的評論抱有審慎的樂觀預期,如其標題所言:“超級大國與後起新貴:有時結局不錯”。時隔七年,樂觀的基調轉為緊迫的危機意識。艾利森的新著使用了相當驚悚的書名《Destined for War》,一年之後就出版了中譯本。但艾利森並不是主戰派,他的警世危言旨在防止大國在競爭的恐懼與誤判中落入戰爭的陷阱。他試圖論證,避免陷阱仍然是可能的,雖然在曆史上隻有四分之一的成功先例,但我們可以從曆史的經驗教訓中獲得有益的啟迪

然而,對於大國的競爭而言,艾利森提供的兩個現代成功案例都沒有多少示範意義。英國能夠和平地將國際領導權轉交美國,依賴於文化相似性這一相當苛刻的條件。正如他自己在書中坦言的那樣,“被一個擁有共同價值觀的競爭對手擊敗是一回事,而被一個價值觀迥異的對手超越則的確是另外一回事。”在意識形態相左的情況下,艾利森列舉蘇聯與美國的爭霸作為避免陷阱的成功案例。他先後在《國家利益》雜誌和《金融時報》發表兩篇文章,推舉肯尼迪總統在55年前演講中提出的戰略,主張“安護多樣性的世界”(the world safe for diversity),這區別於威爾遜總統倡導的“安護民主的世界”(the world safe for democracy)。

肯尼迪從來沒有放棄他的立場,但卻願意“與敵手共存”,從“為民主而戰”轉向“為守護和平而容忍多樣性”,期望不同的政體之間展開和平競賽,最終讓時間來裁決哪一種製度最為可取。這其實也契合了當年蘇聯的“三和路線”(“和平過渡”“和平競賽”與“和平共處”)。艾利森認為,肯尼迪這一“深刻的思想”為“當今正在應對修昔底德陷阱的大國提供了線索”。約瑟夫·奈(Joseph S. Nye)和薩克斯(Jeffrey Sachs)等知名學者也撰文論述肯尼迪演講對當下的借鑒意義。

但是,肯尼迪的戰略思想會對誰有吸引力?當年那場“和平競賽”以蘇聯解體告終,這究竟是“有益的經驗”還是“慘痛的教訓”取決於解讀的視角。何況,今天的那邊還會有耐心等待半個世紀嗎?而另一邊會甘願退守次強嗎?也許,將昔日的曆史格局作為當前的參照模板根本是一種誤會。對於艾利森來說,價值觀衝突是他既無法回避又難以處理的問題。在他的論述中,冷戰既是應對陷阱的一個方案(如果能避免升級為“熱戰”),又是滑向陷阱的險境(如果會使衝突不斷激化)。艾利森的核心論旨在於,應當淡化政體與價值觀的分歧,通過尋求“共同利益”來達成和平。

可是利益並不是價值無涉的,也遠不隻是一些可明確計量的指標(比如貿易逆差)。那種拋開價值理念來談論“隻有永恒的利益”的所謂“現實主義”觀點,不僅膚淺而且缺乏真正的現實感。如果利益的定義是對於自身而言的重要益處,那麽利益隻能在“何為重要之事”的價值框架中才能被塑造和理解,也就不可避免地受製於特定的意識圖景。擱置價值分歧的做法,在高度相互依賴的國際環境下越來越難以維係。避免陷阱最終依賴於共同價值的尋求,這卻是極為艱難的事業,需要付諸巨大的耐心和努力。

特別是,如果有一方已經失去耐心了——這是10月4日彭斯在哈德遜智庫的演講試圖發出的信號。彭斯講話的強硬基調是美國對自身挫折感的反彈。顯然,西方政界與思想界的許多人士誤判了中國的發展,低估了對手捍衛自身事業的抱負與意誌。

《外交事務》雜誌3/4月號發表《重估中國》一文,作者是奧巴馬總統任期時的助理國務卿坎貝爾(Kurt Campbell)和副國家安全顧問拉特納(Ely Ratner)。文章檢討了美國政策的失誤:曾經以為“美國的力量和霸權能夠容易地將中國塑造為美國所期望的樣子”,而結果卻是“美國的期望與中國的現實之間差距不斷增長”。兩位作者最後建議,一種更好方案的起點是美國以“新的謙遜”來看待自身改變中國的能力,既不尋求孤立和削弱也不試圖去轉變中國,而是將政策立足於對中國更為現實的設想。

《外交事務》隨後在7/8月號刊登討論專輯“美國誤判了中國嗎?”,包括王緝思、芮效儉(Stapleton Roy)、弗裏德伯格(Aaron Friedberg)和約瑟夫·奈等多位學者展開辯論,坎貝爾和拉特納最後予以回應。學者之間仍然存在分歧。奈認為,言稱接觸政策無法轉變中國的觀點,還需要更長的時間來檢測。這一議題還引起了《國家利益》等雜誌的後續討論。

實際上,美國的對華政策一直具有接觸與圍堵的雙重性,在交錯展開中時常陷入進退失據的困境:接觸政策失效,而圍堵戰略不再可能,因為中國已經全麵進入西方經濟體係的內部。彭斯在哈德遜智庫的演講不隻帶有明顯的圍堵傾向,而且將反擊從貿易紛爭擴大到文化與政治領域,這令人回想起丘吉爾首相1946年3月的“鐵幕演講”,被一些評論家稱為“新鐵幕演講”。

“冷戰2.0”並不是新術語。早在1998年,美國外交家、圍堵戰略的倡導者凱南(George Kennan)就將“北約東擴”視為“新冷戰的開始”。此後近二十年間,討論主要圍繞著俄國對歐美的挑戰及其可能前景。而近年來,新冷戰的議題方向已經變化。2018年,《國家利益》雜誌在5/6月號發表長篇文章《美國對陣俄國與中國》,作者林德(Michael Lind)是“新美國”智庫的聯合創始人,也是許多著名報刊的撰稿人。他從地緣政治、曆史、外交、軍事、經濟和技術等多個角度全麵分析,得出兩個核心論點。首先,“……深層原因,是第一次冷戰後美國尋求全球霸權,遭到了中國人與俄國人的抵抗”;其次,“如果美國的勝利要被界定為達成美國的全球霸權而不顧他們的抵抗,尤其是中國的抵抗,那麽美國將……被打敗”。林德認為,美國不可能實現那些“勇士們”談論的目標,包括讓中國接受美國在東亞的永久軍事支配,接受由美國及其盟友(而沒有中國參與)製定的世界貿易的各種規則,讓俄國默許北約在俄邊界地帶的永久存在,讓俄國將克裏米亞回歸給烏克蘭。

林德在文章最後提議,美國應當放棄全球霸權的目標,轉向謀求新的全球“暫行協議”(modus vivendi),具有鮮明的多元主義和實用主義取向。在地緣政治方麵,重新承認被放棄的“勢力範圍”(spheres of influence)劃分,這對緩解大國衝突是更為有效的方式;而在經濟方麵,“取代華盛頓共識的不是北京共識,而是經濟多元主義”。如果雙邊主義和“微多邊主義”(minilateralism)更符合許多國家的經濟利益,那麽拋棄為全球經濟製定單一規則的方案也不足為惜。林德認為,將美國利益等同於創造和維護“美國治下的世界和平”(Pax Americana)是愚蠢的,既會遭到對手的抗拒,也不會得到盟友的支持,“隻有平衡自身的資源和承諾,美國才能夠幫助引領世界回到新的‘冷和平’”。

林德的文章為對立格局勾勒出相對完整的輪廓,並提出了逆全球化背景下應對大國衝突的實用主義策略。而許多論者則質疑概念本身的恰當性,這種質疑有顯而易見的論據。舊的冷戰已經結束,解體的“蘇聯陣營”不可能重新集結,經濟高度一體化的世界也不可能分裂為兩個相對自足、彼此對抗的經濟體。此外,除了美國之外,也沒有國家熱衷於輸出自己的價值觀念。簡而言之,在政治、經濟、地緣和世界觀意義上全麵對抗的兩大陣營不複存在,因此所謂“新冷戰”是一個時代錯置的概念。

的確,舊冷戰的模式不可能重現,但所謂“新冷戰”概念成為受人關注的議題並非毫無緣由。美國感到自身麵臨的挑戰,不隻來自經濟與科技的新勢力,而且嵌入了強有力的國家意識形態。被美國視為國際秩序的“修正派”勢力正在有力地阻擊它所主導的“自由國際秩序”進程:將“二戰”後在大西洋國家構建的“自由秩序”,逐步向全球擴展。當下,困於挫敗感的美國尚未形成完整的應對戰略,但新的國際議程可能已經在謀劃之中,也並非毫無蹤跡可循。

12月4日,美國國務卿蓬佩奧(Michael Pompeo)剛剛結束G20峰會,便趕到布魯塞爾的德國馬歇爾基金會發表講話。他強調指出,特朗普的“美國優先”政策並不意味著放棄美國的領導作用,“恰恰相反,秉承我們偉大民主製的最出色的傳統,我們正在集結全世界的高尚國家(noble nations)來建立一個新的自由秩序,防止戰爭並為所有人實現更大的繁榮。”整個演講的主旨是改造“自由國際秩序”,因為原有的秩序已經失效。何以失效?演講中有兩個段落值得注意。他聲稱“在冷戰結束後,我們聽任這個自由秩序開始受到侵蝕”,因此“某些bad actors利用我們缺乏領導力的機會為他們自己謀利,這是美國退卻(retreat)所產生的惡果。特朗普總統決意逆轉這個局麵”。在此,蓬佩奧委婉地將部分責任歸咎於美國幾屆前任總統:所謂冷戰後的“聽任”是暗指從克林頓到奧巴馬執政時期的姑息放任政策,實際上導致了美國的“退卻”,出現了“缺乏領導力的機會”,才讓bad actors有了可乘之機。於是,蓬佩奧完全顛倒了外界的普遍印象:特朗普政府不是放棄而是真正擔負起了強有力的領導角色,逆轉以往軟弱無力的“退卻”局麵。

蓬佩奧演講蓬佩奧演講

建立“新的自由秩序”依據所謂“有原則的現實主義”(principled realism),蘊含價值標準和利益訴求的雙重性。方法是清理門戶與排斥異端並舉。首先,以民族國家主權為核心,以雙邊主義方式重建談判國際協議,放棄運轉失靈的國際機製。“國際機構必須有助於促進合作,從而支撐安全和自由世界的價值觀,否則它們就必須被改造或被取消。”因此,“本屆政府將合法地撤出或重新談判過時的或者有害的條約、貿易協定,以及其他不符合我們主權利益或者我們盟國利益的國際協議”。其次,排斥和壓製“違規者”,“當條約遭到破壞時,違規者必須受到反擊,條約必須得到修改或被廢棄”。最後,他訴諸危機感,“我們所麵臨的威脅來自那些強勢的國家和行為者”,因此“尤為迫切地呼籲”盟友拿出勇氣。

蓬佩奧演講的要義在於,重新確立盟友與對手的邊界,號召“高尚國家”聯合起來“放棄幻想,準備戰鬥”。拋開既有的國際秩序重起爐灶,從過度擴張也過於包容的全球性國際機製中撤離,收縮到最初的大西洋國家圈及其可靠盟友,而申請加入“高尚國家”俱樂部的外部成員需要經過嚴格的資格審核。

這會是美國新戰略的雛形嗎?既便如此,也很難說這是特朗普的規劃,還是美國共和黨精英的構想。有趣的是,《經濟學人》在12月發表的《再造自由主義》長篇宣言中,有一個段落與蓬佩奧的論旨有相似之處。文章指出,辭世不久的美國資深參議員麥凱恩(John McCain)在十年前提出過一個“民主國家聯盟”(league of democracies)的想法,認為“這個想法值得重溫”,這個聯盟作為不同於聯合國的另一種平台是“可信而有用的”。

彭斯與蓬佩奧的演講顯示,美國正在改變“自由秩序”的涵義和取向,從以往包容開放的全球主義,轉向黨同伐異的敵我劃界;從信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普遍價值,轉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戒心。

然而,雄心勃勃的“新自由秩序”最終可能是一廂情願。特朗普的魯莽與多變真的可以算作是意誌與靈活性的體現嗎?他執政以來對歐洲的粗鄙態度還有能力集結所謂“高尚國家”嗎?這種新的構想更可能導向新無序而不是新秩序,衝突和對抗可能進一步加劇。無論如何,卡爾·施米特的信徒們,以及宣告“曆史終結論已經終結”的有識之士們,將會欣然見證曆史重新開啟的一幕。

美國政治的戰場

特朗普執政的第二年,在聯邦政府部分關閉的狀態中落幕。這種狀態延續至新年,創下了美國“政府停擺”最久的曆史記錄,或許還會再次停擺,也可能以總統宣布“國家緊急狀態”而告終。《紐約時報》報道說,特朗普曾在瀏覽媒體大標題時感歎道,“我幹得很棒,但每天都像一場戰爭!”

特朗普孤獨的戰爭特朗普孤獨的戰爭

特朗普是一名頑強的鬥士,而且格外癡迷於自己的“硬漢男人”形象。所謂“性格決定命運”之說並不全然可信,但一個強勢元首的性格必定會影響其國家的命運。整個2018年美國政壇硝煙彌漫:從國際到國內,從“零容忍”非法移民到避難所中移民子女的處境,從“通俄門”調查到前私人律師科恩(Michael Cohen)被判刑,從移民問題到邊境安全,從大法官任命到中期選舉,從兩黨對峙到白宮內部的人事糾紛……事關政治的領域幾乎全部演變為“戰場”(battlefields)。

早在競選期間,特朗普的好戰品行就展露無遺,因此並不出人意料。隻是當時有許多人相信,美國的憲政體製與公共領域具有強大的製約力量,終將馴化特朗普的“野性”與“任性”,使他轉變成一個“規範的”總統。這種預期顯然落空了。也許,第一夫人對其丈夫的見識更為真切。《華盛頓郵報》曾引述梅拉尼婭的原話說“如果遭受攻擊,他會猛烈十倍地予以還擊”。所有製約力量在特朗普看來都是對他的個人攻擊,激發他幾乎本能的更為勇猛的反擊,使他更偏離人們對正常總統的期望,從而導致更密集的質疑批評。

2018年伊始,作家沃爾夫(Michael Wolff)推出《火與怒》(Fire and Fury);8月,前白宮通訊主任紐曼(Omarosa Manigault Newman)發表《精神失常》(Unhinged);9月,伍德沃德(Bob Woodward)出版《恐懼:特朗普在白宮》(Fear: Trump in the White House)。

三本先後出版的暢銷書,都揭露了白宮驚悚懾人的內幕,引發輿論風暴。三位作者風格頗為不同。沃爾夫筆法勁爆,長於秘聞軼事,頗有政治八卦色彩,讓人半信半疑。紐曼揭秘來自親曆證據,但她不是中立的觀察者,在白宮任期一年後被解雇,或有“複仇”之嫌。但伍德沃德則是聲譽卓著的記者和作家,早年與伯恩斯坦(Carl Bernstein)一起報道“水門事件”而一舉成名,撰寫過八部以總統為題的書籍(從尼克鬆到奧巴馬),曾兩次榮獲普利策新聞獎。《恐懼》一書以嚴謹紮實的證據(包括幾百小時的訪談錄音)見長,更為可信深入,也更令人震驚。

與此同時,《紐約時報》9月6日罕見地發表一篇匿名文章,題為《特朗普行政當局內部的寂靜抵抗》。作者是一位白宮高級官員,指出特朗普陷入了一個他尚未充分理解的困境:他自己的許多高級官員正在“從內部不懈努力,以挫敗他的部分議程和最糟糕的傾向”,而作者本人就是這種內部抵抗的參與者。作者雖然同屬共和黨,但尖銳抨擊總統的道德水準和領導能力(失德、魯莽、狹隘、不稱職),更無法接受這個國家“與他一起沉淪”。作者認為美國公眾應該知道“房間裏還有成年人”:“我們充分意識到正在發生什麽。我們在努力做正確的事,即使是在特朗普不會這樣做的時候。”

這篇文章引起特朗普的震怒,指控匿名作者涉嫌叛國罪。媒體對“誰是白宮內鬼”的猜測也造成連鎖性恐慌,從副總統到部長等眾多高級官員紛紛公開聲明“不是我寫的”。匿名文章與三部暢銷書相互佐證,坐實了白宮的亂象。正如《恐懼》中引述的前白宮秘書波特(Rob Porter)所言:“這不再是總統職位,這也不再是白宮。這裏隻有一個想要如其所是做自己的人。”

然而,對特朗普的頻繁曝光究竟能起什麽作用呢?盧斯(Edward Luce)在《金融時報》的評論中寫道,美國民眾起初對特朗普的虛偽、自戀與無知感到震驚,但隨著一次次揭秘材料的出爐,已經漸漸麻木。時至如今,這些“猛料”已經無法使人震驚了。“特朗普極不適合當總統,但顯然任何人都對此束手無策。”盧斯表達的無奈與無力感或許真切,但這並不是公眾甘於無所作為的信號,而是在政治極化背景下,對立雙方無法妥協又難以推進的征兆。戰鬥仍在繼續並且日漸激烈,隻是常常難解難分。

特朗普提名的大法官人選卡瓦諾(Brett Kavanaugh)遭到民主黨的強力阻擊,10月6日,他在經曆了性騷擾指控、調查和聽證的風暴之後,以兩票微弱優勢(50票對48票)通過參議院批準,進入聯邦最高法院。11月中期選舉的競爭更為激烈,兩大政黨全力動員,投票率創下曆史新高。最終,民主黨獲得了值得欣慰的成績,在眾議院奪回30多個席位成為多數黨,女性與少數群體的議員數量也明顯上升。但原先期望的“大藍潮”實際上“既不夠大,也不太藍”。“不夠大”是指翻轉力度不夠強勁,未能在參議院獲得多數,在眾議院也遠不及共和黨在2010年中期選舉中掀起的“海嘯”(奪回63個席位)。“不太藍”是指文化進步主義的色調不足,民主黨多名呼聲很高的進步派候選人最終未能如願以償,幾位文化立場相對保守的民主黨候選人獲勝。在謀求連任的民主黨參議員中,此前投票反對卡瓦諾出任大法官的三位議員都失去了席位,而唯一的“反水者”曼欽(Joe Manchin)則獲得連任。但無論如何,此次中期選舉打破了共和黨在國會兩院同時占據多數的優勢,對特朗普未來兩年的執政形成了製衡與挑戰。

然而,特朗普並不會因為中期選舉的挫折而收斂鋒芒。選舉後立即解雇了司法部長。他不僅有越挫越勇的鬥誌,而且已經擁有體製化的政治資本。這位體製外的政治素人,借(共和黨之)殼上位的總統,並沒有被共和黨建製派所馴化。相反,他已經成功地駕馭了(或者說“綁架了”)共和黨,這是他執政兩年來最突出的一項成就。

著名政治學家曼德爾鮑姆(Michael Mandelbaum)12月在《美國利益》網站上發表文章指出,特朗普已經成為“一位共和黨的總統”,因為他在共和黨的經典政治議程中有所成就。減稅措施、放鬆政府管製的經營自由,以及(直到年底前的)股市持續繁榮,贏得了經濟保守派的支持。而他任命的30名上訴法院和50名地區法院的法官,尤其是兩位進入最高法院的保守派大法官,可能長久地改變“文化戰爭”的力量對比,抵禦來自進步派的“價值侵蝕”,這將受到文化保守派的擁戴。當然,這並不意味著特朗普擁有多麽廣泛的民眾基礎。自現代民調以來,特朗普是唯一在前兩年任期中從未達到50%支持率的總統,他的民眾支持率一直低於對他的反對率。但是,他在共和黨選民中享有高達九成好評。由於在黨內的這種聲望,他在2020年謀求連任的企圖很難遭到其他共和黨候選人的挑戰。

但在另一方麵,強勢的特朗普又是一位“弱總統”。曼德爾鮑姆認為,“以曆史尺度來衡量,特朗普的成就是平庸的。”這些成就至少一半歸因於共和黨在國會兩院占據多數的優勢。況且,他仍然未能廢除“奧巴馬醫保”,也尚未建造美墨邊境牆。

此外,特朗普還存在三個弱項。首先是缺乏執政經驗,對政府必須處理的問題無從把握。“雖然總統席位並不是知識測驗,但無知並不是資產。”其次,他缺乏一群能幹而忠誠的執行者,難以形成一個聯結總統、高級官員與整個官僚機構的網絡來執行他的計劃,像一輛汽車的方向盤與底盤缺乏有效的連接。最後,特朗普任命的許多高級官員常常與他的政策偏好相左,甚至拒絕實施他的政策。所有這些特點都會削弱總統的執政能力。

然而,共和黨已經別無選擇。那些“絕不要特朗普”(Never-Trump)的共和黨人還能做什麽呢?政論家弗拉姆(David Frum)曾是小布什總統的演講撰稿人(“邪惡軸心”一詞的發明者),他在1月發表《特朗普製》(Trumpocracy)一書,批判特朗普對美國民主造成的威脅,清晰而深入地思考共和黨擺脫“特朗普製”的複興規劃。但真正的困局在於(如他自己在一次訪談中承認的那樣),特朗普能在選舉中勝出,這是共和黨其他更優秀的候選人以及更好的競選策略難以企及的,這在2020年仍然是一個難題。

學術界的保守派今年出版了《特朗普與政治哲學》,這是主標題相同的兩部姊妹篇論文集(副標題分別是“愛國主義、世界主義與公民美德”以及“領袖、政治家風範與暴政”),總篇幅達700頁之巨,其中不少作者具有施特勞斯派傾向(比如聖母大學的紮科特夫婦),更多的作者是年輕學人,包括哈佛大學講師的亞當·桑德爾(邁克爾·桑德爾之子)。兩部文集援用經典政治哲學(從柏拉圖到施米特)的視角來探究特朗普現象,其中不少論文思考精深,頗有洞見。但出版之後幾乎無人問津(在亞馬遜網站上,兩部文集的打分人數和評論數量均為零)。

除了著書立說之外,許多反特朗普的共和黨人或許隻剩下懷舊了。在對麥凱恩參議員和老布什總統的悼念中,緬懷“過去的好時光”。雖然兩位逝者在任時期的表現絕非無可挑剔,但在與時任總統的對比中,變得格外可敬,他們是老派、敬業以及(最令人感慨的是)體麵的(decent)長者。在老布什總統的葬禮上,特朗普的孤立是如此醒目,他一臉蕭瑟挺過了難堪的場麵。他知道自己是孤立的,但他也堅信共和黨別無選擇。

老布什總統葬禮老布什總統葬禮

《紐約客》的一篇文章指出,特朗普任期兩年中高級官員的更換率高達65%,以至於無法及時任命正式的接替者。在新年開始的時候,代理職位包括司法部長、國防部長、內政部長、白宮辦公廳主任、環境保護署主管和駐聯合國大使等。隨著國防部長馬蒂斯(James Mattis)的辭職,“房間裏的成年人”已經所剩無幾。特朗普變得更少束縛,可能也更加危險。《紐約時報》評論說,特朗普越來越依賴自己的本能行事,比任職以來的任何時候都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更少受任何人的影響。於是,“每天都像一場戰爭”,他像閱讀“戰報”一樣每天花費大量時間(6到8小時)觀看電視和媒體的消息,時而亢奮時而沮喪,也越來越像是總統的“孤身奮戰”。

在聖誕節前夕,特朗普發出一條推文,“我孤身一人(可憐的我)在白宮,等待民主黨人回來,對急需的邊境安全達成協議”。他所急需的是50億美元來造牆,競選中曾發誓要造的那道“宏偉的、美麗的”牆。但人們沒有忘記,當初承諾要讓墨西哥付錢來造這堵牆。在新年之初與國會的商談中,特朗普憤然離席,威脅要動用“國家緊急狀態”來造牆。無論成敗,他要向基本盤選民表明:我窮盡了一切手段。這是一場跨年的持久戰,但絕不會是特朗普任期內的最後一戰。

蓋洛普民調顯示,在2018年初特朗普的支持率是39%,而經過了整整一年風雲,在12月底他的支持率仍然是完全相同的39%。《紐約客》年底的一篇專欄文章說,無論特朗普給美國和世界造成多少動蕩,人們對他的評價幾乎凝固不變。而所有這些瘋狂的事情,在一年之後來看,可能隻是暴風前的寧靜。

的確,政治內在地蘊含鬥爭性,但政治本身具有多重維度,並不等同於鬥爭,而鬥爭也未必以強對抗的方式展開。對抗性的鬥爭是所謂“特朗普製”下美國政治的一個突出特征。它會將美國引向何處?套用特朗普的口頭禪——“再看吧”(We’ll see)。

歐洲的艱難歲月

在貢比涅(Compiegne),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停戰協定的簽署地,馬克龍與默克爾相聚。在11月10日停戰百年之際,他們為“一戰”紀念碑前的新牌匾揭幕,銘文中刻寫著“再次確認法德兩國的和解對於歐洲和平的意義”。

這是向歐洲理想致敬的時刻,但現實的考驗異常嚴峻。一年多之前,馬克龍當選法國總統,隨後默克爾領導的“基聯盟”在德國大選中勝出,曾為德法雙輪驅動的歐洲事業帶來了新的動力。但重獲的信心在一年之後已經籠罩在憂慮的陰影之中。

哈斯在《歐洲的混亂》一文中寫道,“巴黎的部分地區在燃燒,英國被脫歐所吞噬和分裂,領導意大利的是一個抵製歐盟預算規則的笨拙的左右翼聯盟,德國正在應對政治重組而且處在向新領導人過渡的初期階段,匈牙利和波蘭已經皈依反自由主義,而西班牙正在麵對加泰羅尼亞民族主義的挑戰。”

許多關於歐洲的報道評論,都不約而同地在標題中使用了“混亂”(disarray)一詞。在彭博社(Bloomberg)的采訪報道中,前丹麥首相和北約組織秘書長拉斯穆森(Anders Fogh Rasmussen)表達了對“歐洲無領導”狀況的擔憂,而美國也已無法發揮引領作用,這使人懷疑“西方”是否還是一個有意義的實體。

什麽樣的政治家才能勝任歐洲的領導角色?雄心勃勃的政壇新星馬克龍,這位理想主義的改革家和歐盟的積極倡導者,曾被寄予很高的期望,現在正陷入執政危機。當他從G20峰會返回巴黎的時候,“黃背心抗議”已經風起雲湧。

《金融時報》專欄作家拉赫曼(Gideon Rachman)發表文章,分析了“馬克龍議程”的三個關鍵方麵:“國內經濟改革、更深度的歐洲一體化以及全球治理”。理想情景中的三部曲進程是,首先,馬克龍在法國的改革獲得成功;然後,他說服德國一起推進歐盟改革的規劃,“建立一個真正的歐洲經濟政府”;最後,依憑一個得到鞏固的歐盟,來反擊世界各地的民族主義勢力。而當下馬克龍的國內議程遭遇挫折,他歐洲和國際議程便可能落空。拉赫曼指出,法國存在難以解決的矛盾,公眾“既要求減稅,又要求改善公共服務”,因此領導法國看起來像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工作”。連續幾任總統,風格迥異但最終都遭到公眾鄙視:薩科齊太華而不實,奧朗德太平庸,如今馬克龍則被指責為“過於高傲”。本來期望馬克龍能夠打破這種惡性循環,成為全球自由價值的引領者,“但現在看來,馬克龍拯救世界的可能性似乎已微乎其微。他能保住自己的總統職位都將是幸運的了”。

馬克龍能夠度過這場危機嗎?他在2019年1月13日發表“告國民書”,邀請國民從1月15日起參與為期兩個月的全國大辯論。他承諾傾聽民意,向公民谘政,鼓勵理性和文明的辯論,並給出了具體的辯論議題。他呼籲互助與團結,期望“一起將憤怒轉化成解決問題的辦法”,同時也表達了堅守改革議程的決心。這場“既不是選舉,也不是全民公投”的全國大辯論,是一項前所未有的創舉,極富法國式民主的精神和哲學氣質,而且契合馬克龍的風格。但它能否化解這場執政危機仍需接受現實的考驗。

在德國,沉穩老練的默克爾渡過了艱難的一年。在2017年大選之後,她經過長達半年之久的曲折協商才組成了聯合政府。6月,默克爾再度陷入難民問題的泥沼,必須同時調解內閣的分歧、德國的黨派爭議以及歐盟成員國之間的矛盾。在10月的地方選舉中,基民盟及其姐妹黨基社盟在黑森州和巴伐利亞州遭遇重創。10月底,默克爾宣布,她將辭去基民盟主席,並在2021年總理任期結束後離職。

《紐約客》12月刊登的長篇文章透露,在2016年特朗普勝選後的第八天,奧巴馬最後一次作為總統出訪柏林與默克爾會麵。當時默克爾將要完成第三次總理任期,對是否繼續執政十分猶豫,而奧巴馬敦促她謀求連任,因為麵對英國脫歐、席卷歐洲的民粹主義浪潮以及特朗普執政的不確定性,歐洲需要默克爾擔負其凝聚的使命。

在特朗普上任幾個月之後,默克爾明確表示“我們歐洲人必須掌握自己的命運”。

默克爾對歐盟事業的承諾深受其“政治導師”科爾(Helmut Kohl)的影響。科爾在執政期間完成了德國的統一,也是歐洲一體化最熱忱的倡導者和有力的推動者。牛津大學歐洲史教授阿什(Timothy Garton Ash)曾在文章中提及他與科爾會麵的一段談話。科爾對他說,“你意識到嗎?現在坐在你對麵的人是阿道夫·希特勒的直接繼承者。”作為希特勒之後統一德國的第一任總理,科爾具有極為深刻的曆史責任感——擔負德國對歐洲和平的使命。而歐盟正是確保歐洲持久和平的規劃。

科爾與默克爾科爾與默克爾

然而,在科爾辭世一周年之際,德國政界圍繞移民問題發生嚴重分歧,危及德國在歐盟的地位。6月28日,瑞典前首相比爾特(Carl Bildt)發表文章指出,德國正陷入一場是否要繼承科爾政治遺產的鬥爭,他稱之為“德國的靈魂之戰”

表麵的爭論是,德國要不要把先前在其他歐盟國家注冊過的那些難民驅逐出境,但更深層的問題是,德國“應當單獨自行其是,還是繼續尋求共同的歐洲方案”。若是按照科爾的政治思考,德國必須考慮自身政策對歐洲的影響,不會把問題甩給周邊的小國,因為它們的安全問題也就是德國自己的問題。盡管流入歐洲的移民和難民數量已經遠遠低於2015年和2016年,但移民仍是整個歐洲大陸的熱點問題。在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的大潮下,德國關於移民的爭論不斷升級,已成為“德國的靈魂之戰”,將決定未來德國在歐洲的角色,以及整個歐洲一體化的前景。

6月29日淩晨5點,歐盟峰會經過長達12個小時艱苦卓絕的談判,達成一項安置難民的協議,默克爾稱之為“良好的妥協”。《大西洋月刊》發表文章說,“默克爾再次證明了自己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危機幸存者”。這是一個留有隱患的協議,但體現了她挫敗對手、保持權力的典型秘訣:“一次次,她設法拚湊起混雜的聯盟和過渡性協議,能讓足夠多的人滿意並留有足夠多的時間來維持她的總理職位,直到下一次危機來臨,到時候她將再次如法炮製。”文章以《默克爾,逃離大師》為題,言下之意是,她隻能逃離危機和緩解問題,卻無法真正解決問題。

的確,默克爾不能,但麵對當下的歐洲難題又有誰敢於奢談“解決”?能夠“挺住”危機而幸存已經足以值得欣慰。默克爾平息了內閣的爭鬥、防止了聯合政府的解體,化解了歐盟成員國彼此推諉的僵局,盡管隻是暫時的。

12月7日,基民盟黨代會選舉卡倫鮑爾(Annegret Kramp-Karrenbauer)擔任新的黨主席,她常被人稱作“小默克爾”,也是最符合默克爾心願的繼任者。在擔任基民盟黨主席長達十八年之後,默克爾終於卸任,她的告別演講樸實無華,最後說“是時候翻開新的一頁了”。德國(甚至歐洲)的“默克爾時代”將在三年之後落幕。

Annegret Kramp-Karrenbauer接任Annegret Kramp-Karrenbauer接任

英國在久拖不決的脫歐進程中備受煎熬。許多媒體將英國脫歐比作一場“痛苦的離婚”。英國不是一個當事人而是一個國家,其中有黨派之爭、地區差異和立場分歧,在軟硬快慢的各種脫歐方案的爭議中陷入僵局。

與此同時,反對脫歐的聲音也越發強烈,阿什教授是其中的積極分子。他11月在《衛報》發表文章向英國同胞呼籲,“如果我們在民眾投票中決定回頭留下,那麽歐洲的大門仍然敞開著。否則,我們可以吞下特蕾莎·梅談成的協議,並從此過上不歡樂的生活。”他在12月12日又發表了一封寫給歐洲的公開信,懇請歐盟的朋友們發出清晰、簡單和積極的訊息——“我們要你們留下”。基民盟新任主席卡倫鮑爾與20多位德國政界與商業界著名人物,在1月18日《泰晤士報》上發表《德國友人敦促英國留在歐盟》的聯署公開信,表示“英國已經成為我們作為歐洲人的一部分”,“英國人應該知道:我們心底的願望,我們要他們留下”。公開信表達了對英國人民選擇的尊重,但如果英國決定留下,“我們的大門將總是敞開的”。根據Survation公司11月初公布的一份2萬人樣本的調查,其中有54%的受訪者支持留在歐盟。

特蕾莎·梅在12月12日挺過了“不信任投票”的威脅,但在新年1月中旬議會下院的表決中,她代表英國政府與歐盟達成的脫歐協議被比例懸殊的投票否決。在1月底下院的投票中,“二次公投”“不脫歐”和“推遲脫歐期限”等幾項修正案均遭到否決。通過的修正案使梅獲得“授權”,“對‘脫歐’協議作具有法律約束力的調整”,這意味著她將與歐盟重新談判新的協議條款,但前景並不樂觀。

特蕾莎·梅特蕾莎·梅

德國右翼的另類選擇黨(AfD)正在醞釀德國脫歐的計劃。實際上,許多成員國都有反對歐盟的群體和勢力,將歐盟視為不切實際的烏托邦。但是脫歐或者解散歐盟是更現實可行的嗎?會不會是一場更驚悚的噩夢?英國脫歐的痛苦過程就是一個縮影。歐洲一體化注定是艱難而漫長的曆程,也必定經曆曲折反複的鬥爭。

2019年1月25日,法國《解放報》發表了30位著名知識分子聯署的公開信,《為歐洲而戰,否則破壞者們將摧毀它》。這封公開信由法國明星哲學家萊維(Bernard-Henri Lévy)起草,認為歐洲正處在1930年代以來最危險的時期,自由民主的價值觀遭遇嚴峻挑戰,呼籲公眾以行動反擊民族主義、民粹主義和身份主義者的猖獗蔓延,以捍衛歐洲精神和自由價值,為迎接5月來臨的歐洲議會選舉做好準備。聯署人還包括作家帕慕克(Orhan Pamuk)、昆德拉(Milan Kundera)、麥克尤恩(Ian McEwan)、拉什迪(Salman Rushdie)、耶利內克(Elfriede Jelinek)和曆史學家亞當·米奇尼克(Adam Michnik)等。公開信翻譯為多種語言,英文版在《衛報》發表。

萊維發起公開信萊維發起公開信

當然,這不會是最後的呼籲,也不會是最後的鬥爭。曾經戰亂的歐洲祈求和平與安全,而在和平中生活已久的人們要求保障、富裕、自由、平等、公正和尊嚴。不同的訴求,在新老歐洲國家、不同語言和不同階層之間,形成各自對於歐盟不同的立場和態度,這注定了疑歐派和脫歐派會持久存在,並將持久地危及人們對歐盟事業的信心。但信心是相對視野而言的。如果回到貢比涅,在百年尺度的曆史視野下,或許更能領會歐洲已經走過了多麽艱難而非凡的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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