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上小學時,男女同學之間比較開明,彼此可以打打鬧鬧,開玩笑。我哥比我高一級,他的同學還和女生在學校表演過洗衣舞。雖然大家在台下可著勁兒笑,他自己也有些尬尷,後來也沒覺得什麽。
中學是成都有名的石室中學,文革中叫成都四中,郭沫若在那裏讀過書。四中在文革前是所謂的貴族學校,學生的家庭一般都有些背景。文革中學校麵向全社會招生,絕大部分都是附近居民子弟,他們遠比我們這些大院子弟早熟。我剛入學和幾個女生說了話,馬上遭到同班男生的譏笑,嚇得我改邪歸正,不敢正眼看班上的女生。
剛上初中,班上是男生和男生坐,女生和女生坐。結果老師在台上講,學生在台下嘀咕,怎麽也禁止不了。班主任文老師一怒之下改成男生和女生坐在一起。我攤到的女同學姓苗,臉上長著幾顆麻點,很不招人喜歡。為了表現大男子漢不近女色的英雄氣概,一坐下我就從書包裏摸出粉筆,在桌上畫了條三八線。苗看了我一眼,也不知是鄙視還是無所謂,轉過頭去一言不發。
文老師的戰術大獲成功,班上果然安靜不少。我因為成績特好,老師隻要講幾分鍾就明白了整堂課的內容,經常坐在那裏閑得無聊。有一天不知從那裏撿了一根紅色塑料膠線,拿在桌上胡亂玩耍,權當消磨時間。苗偶然瞟了一眼,大方地說:“給我。我給你變幾個圖案。”
她先把塑料線兩頭打個結,然後手指鉤挑翻轉,絞出一幅幅漂亮的圖案,簡直像萬花筒。
“金魚。”
“太陽。”
“床單。”
她的聲音“叮嚀”簡短,在我聽來如同天外綸音。我沒有注意她靈巧的手指,隻盯著她的圓潤的手背想入非非。皮膚如此細膩,薄如蟬翼,柔軟粉紅中遊著幾縷淡青色,若有若無。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女性的嫵媚。
苗忽然注意到我那副恨不得淌哈拉子的模樣,嫣然一笑,把膠線揉成一團塞回我手中:“以後再變,我還會好多呢。”
那天晚上很長時間我才睡著。
很快就是小測驗。老師寫在黑板上的題目對我來說純屬小菜一碟,三下五除二就做完了。然而苗卻經常盯著題目發呆。我瞟了一眼她的作業本,輕聲說:“第三題,X等於四。”
苗楞了一下,馬上在本子中急衝衝地寫了幾個字,然後聲音像蚊子:“第五題怎麽做?”
我把自己的作業本推過去幾分,斜對著她。右手拿筆裝模做樣蓋在本子上劃拉,當然第五題完全暴露在外。
苗這次測驗得了前所未有的高分,非常高興。第二天一上課,她偷偷朝四周掃視一眼,急速往我手心塞了一顆糖。以後我們時常在課堂上交換一些小禮物,鉛筆呀、橡皮搽、刨筆刀、小本子…。
二
初中正好是文革時期,每學期學校要組織學生去農場或工廠勞動一個月。這年九月我們去成都南麵白家鎮附近的牧馬山,當地有一個軍隊農場。所謂勞動對我們學生來說無疑就是放假,大家都很興奮。按照安排,我們全體在成都火車南站集合,坐一站火車到白家鎮,然後步行到農場安排的學生宿舍,因為那裏距離車站就十多分鍾路程。頭天晚上我要求準備這準備那,搞得老媽很煩。第二天起了個大早到騾馬寺趕十六路公共汽車。不想公共汽車不正點,等老半天來一輛,司機看站上人多還不停。等了兩個小時,人依然原地踏步,早過了火車發車的時間(當時到白家這種小站的火車,一天就一兩班),氣得我一通大哭回家。老爸很生氣,說這有什麽好哭的?明天再去就行了。老媽擔心我人太小,一個人找不到路。老爸說鼻子底下就是路,他這麽大個人,自己不會問?第二天趕車確實順,很快我就到了白家。
然而一下車我卻懵了。這TM的該往那個方向走?正好有一對軍隊夫婦也從那裏下車,我忙上前打聽。夫婦倆也不知忽悠我還是怎的,說你跟我們走吧。我跟在他們後麵,左走右走,半天沒個頭,滿眼都是黃土路和農田,單調無聊。懷疑走得有個把小時,到了一個部隊營房大門口,那對夫婦才對我說:“我們到了。你繼續往前,穿過一片竹林就到了。”
我心裏著急,時間已經過午,卻不知路走對沒有,於是加快腳步往前趕。穿過竹林,眼前幾間平房,房外一條清亮的小溪流,幾個女孩正在水邊洗衣服。我一眼看見了苗,忍不住喊她的名字。苗抬頭看了看,眼光似嗔似喜,對著平房方向喊了聲:“文老師,XXX來了。”然後款款起身,端著水盆朝平房走去。她穿著紅格子衣服,再沒看我一眼,也沒說一句話。
接著是幾個男同學蜂擁而上,大家一起嘻嘻哈哈。剛才和苗一道洗衣服的女孩們卻在旁邊竊竊私語:“怪兮兮的,隻曉得喊苗一個人。”
牧馬山的勞動主要是摘桑葉,強度不大,但可怕的是有一種我們叫八角釘的昆蟲。有一天我從樹下過,腦袋頂上就中了彩,當時的感覺整個頭都像要爆炸開。我趕快跑到醫務室,幸運的是苗剛好在那裏幫忙。等醫生處理完我的傷(就抹了點什麽藥水),苗過來和我聊天,我發誓,很正常的那種。她問我為什麽沒趕上火車?自己怎麽來的?路上遇到什麽?連很多細節都不放過,最後抿嘴誇了一句:“你膽子好大。”
勞動期間,全年級三個班組織五千米賽跑,女生先跑,男生後跑。因為很多學生沒有訓練過長跑,隊伍很快變得稀稀拉拉。半道上我看見苗一個人在前麵走,正好周圍也沒男同學,就和她打了個招呼。對賽跑發了幾句牢騷後,我提議:“跑什麽跑,我們走一邊玩著過去。”
苗欣然同意,我倆高興地爬上旁邊的山坡,邊走邊玩。我們在路邊先扯了幾根牛筋草,打上結絞一起,玩“打官司”的遊戲。然後苗采了很多野菊花,做了個小花束,問我好看嗎?我答這有啥意思。苗有些生氣:“那你說啥有意思?”
“前麵那塊地好像種的是花生,我們去扯幾顆。”
“叫人發現了咋辦?”苗很猶豫。
“你看著周圍,我去扯。”這個時候男子漢大丈夫總是當仁不讓。
我連扯幾丫,刨了泥,剝了殼喂她嘴裏。她很驚訝:“哎呀,新鮮花生好香呐。”
這時對麵很遠的地方有人在喊叫,嚇得我倆連忙扔下花生,一路狂奔。半道上幾次苗跑不動了,都是我主動拉她,也沒有特別的感覺。最後一次拉她時,她氣喘籲籲:“我實在跑不動了。”
“不行,還得跑幾步。”我再次伸手拉住她的手,忽然感覺異樣,眼睛發直。她紅撲撲的臉顯得異常嬌弱秀麗。我放開手,掃興地一屁股坐在她旁邊:“那我們休息休息,看他敢怎麽樣。”
杯弓蛇影,那家夥根本不是追我們。我們坐在那裏,拿著棍子在地上畫圖案。她隨手畫了個圖,說:“這是心電圖。我畫得像不像?”
我說:“心電圖怎麽是這樣,應該是這樣,大峰前麵有個小峰。”
她臉紅紅地:“你說,我們以後會幹啥?”
我答:“這怎麽說,反正我不想當醫生。”
接著,我試著把聽來的關於小學老師的笑話講給她聽,其中一個是語文李老師的。李老師愛寫詩,上課時總把自己的詩集和教學本子放在一起。有學生在課間偷看了他的詩集,講給大家聽。後來李老師講到詩詞時舉了個例子:“現代詩比較隨便,比如:天上的星星有幾多?”下麵的學生馬上齊聲應和:“可惜我隻有兒一個。”
苗聽得咯咯笑,然後埋著頭繼續用棍子劃拉:“你們(幹部子弟)家是不是看不起我們街道上的?”
我趕緊賭咒發誓,向毛主席保證:“我爸媽最恨我們自以為了不起了。”
苗放下棍子,仰起頭,笑得很甜:“我才不信呢。”
當然,我們是分頭回到學校在農場的宿舍。
臨近勞動結束時,年級要求大家寫一篇在牧馬山勞動的作文。我的作文被挑出來,由三班的周老師在全年級宣讀。那天晚上所有學生和老師都圍坐在場壩上,盯著雪亮汽燈照耀下的周老師。她是北京人,普通話非常好聽:
“我和同學爬上宿舍背後的山頂,望著湛藍的夜空舒了口氣。四野的山風無纖塵,天上的星星有幾多。”
苗坐在前排,我見她聽到這裏紅了臉,把頭埋了下去。
三
我和苗偷雞摸狗的行為並沒有逃過同學的眼睛,很快班上開始議論紛紛。其中最看不上我的是一個外號叫張光頭的同學。每次我看見他哥幾個攢著腦袋嘀嘀咕咕,然後爆發出一陣狂笑,就懷疑他們在說自己。更嚴重的是文老師調整了全班的座位,我和苗被分隔在教室兩頭,很少有機會相互交流。此後我們在班上特別謹慎,幾乎形同路人。隻有一次我從外麵跑進教室,坐在門邊的苗正好掉下一張紙,落在我腳下。我彎腰撿起來遞給她,彼此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
初三最後一期勞動是夏天,在成都齒輪廠。我們的宿舍在廠區最外側,旁邊有條小河溝,河溝上有座鐵鏈子固定的木板小橋。宿舍原來是工廠的浴室,四周是水泥牆,兩排窗戶放在牆頂。兩間房一間男生,一間女生,都是大通鋪。文老師住中間的小屋。
因為學生被分到各車間跟班,作息時間不一,大家都分開到食堂吃飯。我和苗心有靈犀,又“偶然”在食堂相遇過幾次,說過幾句悄悄話。當時我跟著兩個師傅,坐“永向前”機動車(無倒車檔)在各車間送東西。苗告訴我:她聽說我們那個年輕一點的師傅很毛躁,他開車時要小心點,我不以為然。沒想到後來果真出了事,小師傅把車開溝裏去了。此為題外話,就不多說。
我和苗的鬼把戲自然逃不過群眾的眼睛。有天下午,我的一個哥們兒悄悄告訴我張光頭最近的活動,提到一句豬貓同圈,可把我氣壞了。當時我成績雖好,但動手能力不行。有一次在學校裏挑水,我挑著扁擔就像豫劇《朝陽溝》裏的女主角,前仰後翹,把大家笑得不行,得了個外號約克夏(豬的品種)。豬貓同圈不是明擺著罵我和苗,而且這麽齷齪,我下決心要收拾張光頭一頓。
當天晚上男生宿舍內氣氛有點緊張,正好一句豬貓同圈從張光頭嘴裏冒出來。我按捺不住衝上去問:“你說誰豬貓同圈?”
張光頭裝傻:“媽的,我在說我們街道上的事,你心虛什麽?”
我倆當即扭打在一起,從這邊滾到那邊。有人趕緊報告文老師。文老師氣急敗壞跑過來,厲聲嗬斥,拉開我倆。文老師也是我們的數學老師。他爸是成都著名的中醫師,生了五個女兒,五個兒子,人稱五朵金花,五個蘋果。他很聰明能幹,文革結束後77級考上了北師大。因其父親解放後不久去世了,累經世態炎涼,整個家庭一直不太順,所以對我這種幹部子弟有本能的反感,時不時修理我幾分。有一次我犯了錯,他讓我寫檢討。我把《三國演義》裏的詞匯抄了幾句:“因為受到老師和同學們的批評,我士氣低落,情緒沮喪。”文老師把檢討交給我老爸,老爸當即暴跳如雷:“以後不準他(指我)再看書了。學了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次文老師把我單獨叫到他的小屋,語重心長中夾槍帶棒:“我看你是大腦發達,小腦先天不足。看的書多,做事莫得輕重。看書要看書中的精華。有些書,特別是小說中很多內容不適合你這種半大小子。要學會識別糟粕,不要隨便模仿小說中的情節。你應該把主要精力用在學習上,而不是想那些外門邪道的東西。你說張X汙蔑你,自己有沒有想過無風不起浪?這種事鬧大了,班級的榮譽還要不要?學校的榮譽還要不要?你爸爸是省委的高幹,你丟的是他的臉。”
我很傷心,一晚上沒睡著。那天也巧,真像電影裏說的,屋外狂風大雨吹打屋頂。第二天早上,我吃完早飯往回走,看見洪水漫過小橋橋麵,便不走大路走小路,想在大家麵前顯示一點與眾不同的東西。走到橋邊才發現洪水非常迅猛而且渾濁,不禁有些猶豫。正在這時,苗從宿舍探了個頭出來,我馬上雙手抓住鐵鏈,即將跨上第一步。苗臉色煞白,回頭驚叫:“文老師,快出來看。”
文老師衝出來,開口就是:“你想死了?沒看見這麽大的水?”
我確實沒想到還有死這麽一說,灰溜溜地從橋上下來。水退去後心頭著實害怕,因為橋麵根本沒有任何木板了,當時若踏上去估計凶多吉少,所以還是有點感激文老師。
上高中後,苗家搬到外地,我們也就沒再見麵。
四
十多年後,我在北京讀研究生。有一年夏天回成都探親,看見隔開幾個單元有女子在屋外晾衣服,吃驚地發現就是苗。苗長得不說特別漂亮,但亭亭玉立,很有幾分味道。我喊了她一聲便有些發楞,因為當了十年書呆子,越發不懂得和女孩打交道了。
她起初也楞了一下,但很快回複平常,問我這些年上那兒去了。我們正不緊不慢地聊著,我的熟人(一般朋友,他父親是部隊的師政治部主任),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騎車過來。他先熱情地和我打招呼,然後從車後取下兩條魚和一些蔬菜,對苗說:“魚和菜我都買來了,你把它交給媽。我和XXX好多年沒見…,呃,你們認識?”
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