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袁晞:人們向往自由和充滿人性的生活

來源: mingxiaot 2019-01-11 06:15:32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48868 bytes)

原題

我的西班牙內戰之旅

 

作者 | 袁晞

夏日午後,我們跟隨馬提奧(Matteo)先生來到馬德裏西郊風光旖旎的田園之家公園,尋訪西班牙內戰的遺跡。這是愛彼迎(Airbnb)的體驗活動之一。愛彼迎是聯係旅遊人士和有空房出租的房主的服務型網站,近年來又推出了許多旅遊體驗項目,有藝術、美食、曆史、戶外運動等等,項目由當地人設計、當地人帶隊講解,為旅行者提供更多深入了解旅遊目的地的機會。

 

站在血與火的土地上

 

馬提奧先生設計了西班牙內戰探索之旅,在湖泊(Lago) 地鐵站集合後,他介紹說,他的學業是西班牙曆史和文學,在馬德裏住了十多年,專注於內戰研究和史料收集。相互介紹時,倫敦來的芭芭拉女士說,她對西班牙這段曆史感興趣,我說我也是。

 

馬提奧先生向芭芭女士和我們一行四人概述了內戰的過程,之後便帶著我們走進田園之家,滿目是林木和綠地,偶爾見到遊人,公園顯得很空曠,馬提奧說夏天馬德裏人多去海邊度假,公園的人比平時少。他邊走邊講內戰的曆史,也回答我們的問題。

 

他告訴我們,腳下的土地是當年共和國部隊和國際縱隊的防線,走了幾百米後,慢慢爬上山坡,快到坡頂時,路邊有水泥地堡,馬提奧先生說這是佛朗哥民族主義者軍隊的掩體,後麵是其炮兵陣地,從這裏炮擊共和國控製的馬德裏市中心和王宮。

 

從山坡上遠眺,可以清楚地看到東邊一兩千米外王宮的尖頂,晴空下美麗的馬德裏城也盡收眼底。

 

 

西班牙內戰爆發於1936年。

 

引發內戰的矛盾不是突然激化的。1931年西班牙推翻君主製,成立共和國,政府的改革失敗,原有的社會矛盾更加激化,左右翼勢力互相攻擊,工人罷工、農村騷亂,舊勢力軍人和宗教人士不滿,如伯內特•博洛滕在他的專著《西班牙內戰:革命與反革命》中所說:整個國家的“社會環境不僅在物質生活方麵、而且在道德觀念方麵變得越來越惡劣。”

 

共和國政府在左右翼之間幾經反複,1936年2月左翼聯盟人民陣線奪回政權,再次變更政策,引起民族主義、保皇派、法西斯主義等政治勢力的極度不滿。7月17日駐西屬摩洛哥和加那利群島的西班牙殖民軍在駐軍指揮官弗朗西斯科•佛朗哥領導下發動叛亂,內戰開始。

 

佛朗哥究竟是誰?

 

佛朗哥和他的部隊、包括由摩洛哥人組成的外籍軍團被德國和意大利的飛機和艦船運送到西班牙本土。佛朗哥曾是西班牙最年輕的將軍,擔任過陸軍學院院長和陸軍總參謀長(有點像國民革命時的蔣介石),在軍隊中有人脈和號召力。正是新政府免除了他的軍權,將他外放加那利。有記者問:“你不得不在西班牙半數的國土上殺出一條血路?”佛朗哥笑了笑:“我說過了,不惜一切代價。”

 

共和國雖有美好的社會理想,但其領導集團成分複雜,共和派、社會黨、共產黨、馬克思主義統一工人黨、加泰羅尼亞統一社會黨、無政府主義者,有兩大工會,還黨內有黨、派內有派,社會黨就有左派、右派和溫和派。各黨各派從來也沒團結起來,而是相互猜忌,相互爭鬥,被稱為“內戰中的內戰”。

 

共和國的軍事組織也十分混亂。由於政府缺乏與軍事叛亂作戰的必要兵力,在前線打仗的重擔落在工會和政黨肩上。共和國總統曼努埃爾•阿薩尼亞回憶說,各政黨和組織均組成了規模不等的民兵武裝,“沒有任何計劃性,按照自己設定的目標,各支部隊在民兵選出的指揮官的率領下,興高采烈地奔赴前線。沒有人服從軍隊的紀律。”

 

一位共和國的職業軍官說:“即使是在每支部隊的內部,命令也沒有得到嚴格執行。另外,由於前線存在著完全不同的意識形態力量,所以,袖手旁觀別人的失敗使它們感到某種滿足。”各級指揮部對相鄰防區甚至同一防區的軍事計劃,或是一無所知,或是根本不予考慮。前線作戰始終被派係分歧所困擾。

 

佛朗哥很快在反叛陣營確立了自己的領導地位,他的部隊的戰鬥力主要依賴於有嚴明的紀律、嚴格訓練和專業骨幹隊伍的外籍軍團以及德意提供的新式飛機。

 

兩軍比較,強弱分明,佛朗哥方逐漸占據上風。國際勢力也愈加介入。德意兩國支持佛朗哥的民族主義軍隊,英國、法國、墨西哥和蘇聯站在共和國一邊。

 

一場世界新格局的“預演”

 

盡管戰爭一開始意大利和德國的軍火就運往佛朗哥的據點,英法兩國仍害怕伊比利亞半島的戰爭引起一場歐洲大國間的戰爭,像1870發生的那樣。法國外長德爾博斯建議,在歐洲強國之間達成一項協議,保證不用軍需供應、財政支援和誌願軍在西班牙進行幹預。所謂“不幹涉政策”。

 

這個建議在1936年8月底被各列強和多國接受,從而又導致設立一個國際委員會來監督協議的執行。9月9日委員會舉行了第一次會議。善良的人們以為這樣可以擺脫困境。

 

事實上,協議沒有得到尊重,委員會從第一次開會起就形同虛設。德意和葡萄牙的大量武器仍源源不斷地湧往佛朗哥的陣中。而9月初第一批蘇聯顧問和軍火也到達馬德裏。西班牙共產黨在政府中占據重要領導職位,並聽命於蘇聯人。同時,共產國際的代理人開始控製西班牙政府軍隊和與之並肩作戰的非西班牙籍的誌願兵組成的國際縱隊。而總策劃和總指揮是坐在克裏姆林宮裏的斯大林。

 

西班牙開戰曾讓斯大林左右為難,不幹涉,等於放棄革命,讓法西斯得逞;幹涉,則會破壞與英法達成的“集體安全”策略。沒有找到兩全之策的斯大林還是選擇了援助共和國,但不能像墨索裏尼那樣明火執仗。

 

佛朗哥軍11月逼近馬德裏,共和國軍在國際縱隊的支援下在城郊擋住了敵軍的進攻。國際縱隊官兵的勇敢和經驗在戰鬥中起到的關鍵的作用,也激勵著民兵繼續抵抗,同時讓馬德裏人感覺到他們不是孤軍作戰。

 

響徹世界的口號

 

“保衛馬德裏!”一時間成了全世界民主人士的口號。因為他們知道,如果佛朗哥代表的法西斯主義獲勝,文化和思想的自由將被扼殺。

 

佛朗哥軍暫停了猛攻,雙方戰線在馬德裏四周膠著。其他戰場雖有互有勝負,佛朗哥軍還是占有優勢,並擴大了地盤。

 

希特勒的如意算盤是自己出武器,讓意大利更多關注西班牙,免得老前輩墨索裏尼對他在奧地利的行為指手畫腳。英法兩國支持共和國,但要避免與德意直接衝突。蘇聯派顧問、出軍火支持共和國,盡管不是秘密,卻也不事張揚。斯大林擔心重新武裝的德國軍事力量最終將用來對付蘇聯,蘇聯不能挑釁生事,過早與納粹對抗,對共和國的攻守進退必須有所控製。

 

隨著蘇聯軍援而來的是斯大林要求集中軍政決策權。由於蘇聯是唯一一個向西班牙政府運送武器的國家,史料證明,斯大林對共和國執政的內林格政府的操控力遠勝過希特勒和墨索裏尼對佛朗哥的影響力(斯大林還通過內林格將西班牙國庫的全部黃金和珍寶運到蘇聯)。蘇聯顧問在共和國政府一些部門中行使著部長的權力。蘇聯文職人員的獨斷專行絲毫不遜於蘇聯軍人,更不必說蘇聯內務部的官員了。

 

 西班牙內戰的真實情況是多年後才陸續披露的。“保衛馬德裏”、國際縱隊、諾爾曼•白求恩、歐內斯特•海明威、喬治•奧威爾、羅伯特•卡帕,在我們這一代人心中曾經是理想與信念、正義和勇敢的象征。很多年後才有些破滅。

 

海明威的《戰地鍾聲》

 

最早讀到的西班牙內戰是海明威的《戰地鍾聲》。海明威把主人公——國際縱隊戰士羅伯特七十個小時的戰地生活寫成一部長篇,但能始終抓住讀者,毫無冗贅之感。

 

羅伯特是美籍西班牙語教師,一位放棄了自己的舒適生活而自願投入火熱戰鬥的知識分子,他沒有黨派,不追求個人功名,隻是為共和國、為西班牙人民戰鬥,不惜自己的生命。

 

他帶領遊擊隊執行炸橋任務,知道自己九死一生,仍然享受生活和愛情,在有限的時間追求無限的生命。在死亡麵前,他不貪生怕死,也不是慷慨悲歌,而是異常地平靜,就像處理一件日常小事一樣。

 

海明威是一個失敗主義者,也目睹了共和國的失敗,小說以共和國軍隊發動的戰役失利,羅伯特在完成任務後犧牲而告終。小說沒有正麵寫羅伯特的死,而是以羅伯特沐浴著燦爛的陽光,負重傷後趴在鬆林中等待著臨死前的最後戰鬥。

 

我翻出三十多年前的讀書筆記,我當時抄寫了全書的最後一個句子:“他感到自己貼著樹林裏鋪滿鬆針的地麵上的那顆心正在砰然而動。”年輕的我為沒有趕上戰火紛飛的年代而遺憾。

 

後來看卡帕的戰地攝影和他的傳記,“失焦”的照片讓我知道了西班牙內戰的殺戮、血腥、殘酷。還有畢加索那震撼人心的《格爾尼卡》——和平城鎮的百姓(包括很多兒童)慘死於德國禿鷹軍團的轟炸。

 

奧威爾大呼受騙了

 

作為戰地記者和共和國軍的普通戰士,奧威爾以自己親身經曆寫成的紀實作品《向加泰羅尼亞致敬》是另一個角度,他親眼看到共和國內部的派別之爭,上層人士爾虞我詐,置前線戰士的生死於不顧,前線缺少武器、沒有軍需,連仗都是假打,兩邊比劃比劃,時不時朝著對方陣地打幾發冷槍。對自己人則是審察、監視、處決,不容爭辯,毫不留情。奧威爾轉述記者同行對西班牙內戰的評價是:“所有的戰爭都是一場騙局,這裏的戰爭也不例外。”

 

史學家朱利安•西蒙斯寫道:“對於卷入西班牙這場鬥爭的知識分子來說,最大的悲哀莫過於事實與謊言真假難辨地交織在一起,騙人者同樣受到欺騙。”為共和國審查新聞的西班牙知識分子阿圖羅•巴雷亞為了捍衛自己的夢想,為了建立一個真正屬於人民的國家而為共和國服務。之後他看明白了——“當外部援助分別從德國和意大利以及從蘇聯湧入之後,這場變革派與保守力量之間的內部衝突已經完全改頭換麵。

 

突然之間,西班牙的戰爭已然成為一場實驗——法西斯主義與社會主義,究竟哪一方會占據上風?誰的武器更加強勁,德國還是蘇聯?——其他國家正饒有興味地等著看結果。也許情況更糟:因為盡管歐美當權者希望通過戰爭削弱好戰的法西斯分子的力量,他們也不會積極地希望蘇聯共產黨以及他們實際上所保護的對象,西班牙政府贏得戰爭的勝利——這將使共產黨的勢力變得過於強大。

 

巴雷亞心想:“我們一早就被判了死刑,我們贏不了戰爭,但是我們必須戰鬥……也許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堅持下去,好讓其他國家有時間武裝自己。無論如何,我們都要付出血的代價。”

 

這種頓悟淒苦而可怕,最悲慘的是血與火中的西班牙人民。

 

D.C.瓦特教授在《新編劍橋世界近代史》第十二卷中一針見血地指出:“正如希特勒希望利用戰爭使法國和意大利卷入糾紛那樣,蘇聯很可能希望利用這場戰爭,使英法兩國和德國發生糾葛,而把德國的軍事努力引向西方。”

 

希特勒支持佛朗哥,但不想佛朗哥速勝,西班牙不緊不慢地打仗,讓蘇聯費心、英法著急,德國可以從容備戰,以圖將來獨霸歐洲。斯大林左右共和國,但不讓西班牙成為第二個蘇聯,而維持一個多黨製民主國家的表象,拖著英法不能放棄。蘇聯還鼓動西方媒體和左翼人士催促英法加大支持共和國的力度。何況西班牙的戰爭本來就威脅法國南部的安全和英國在地中海的利益。

 

斯大林將預賽變“加時賽”

 

斯大林不願共和國失敗,失敗無疑給法西斯陣營增加砝碼;如共和國在共產黨主導下獲勝,勝利僅僅是局部的,英法就不會在這裏先和德意打起來;輸贏都不符合斯大林的心意,不輸不贏,在自己控製下打個不停,直到英法兩國最終為維護自己的利益被迫幹涉,這才是斯大林的戰略。

 

希特勒說:“繼續戰爭才是我們最感興趣的事。”斯大林也說過類似的話。二人不謀而合,西班牙內戰也基本按照他們的棋路走著。前線作戰和死傷的士兵不過是他們棋子。在檔案解密內幕浮出水麵之前,我們這些後來人更不知實情。

 

老謀深算的內維爾•張伯倫和法國內閣並沒有進斯大林的圈套。1937年5月擔任英國首相後,張伯倫在一封信中寫道:俄國人“狡猾地躲在幕後,費盡心機想使我們卷入一場與德國人的戰爭”。

 

有些寫二戰前英法綏靖政策和慕尼黑事件的著作,都把張伯倫寫成一個對德國膽怯退讓,姑息養奸的蠢貨。其實不然,張伯倫有自己的國際戰略觀,他的支持者道格拉斯-霍姆說:“張伯倫把共產主義視為主要的長期威脅。他憎惡希特勒和德國的法西斯主義,但他覺得,歐洲普遍麵臨來自共產主義的更大威脅,尤其是英國。希特勒是一個壞人,但在短期之內人們應當——而且可能——與他打交道,然後可以控製他。”如果不得不打仗,也是要將德國的擴張引向東方,先和蘇聯發生衝突,兩敗俱傷。

 

對德俄兩大敵人,作為西方世界領袖的張伯倫一直在權衡,兩害取其輕,為西方謀求最大利益和最長時間的和平。當然也有丘吉爾等英法政治家持相反意見,他們認為,如果放任希特勒在東歐自由行事,德國將在襲擊蘇聯之前進攻西方。

 

戰前英國主張與德國協商、交易的人不是少數,如曾擔任戰時內閣外交大臣的哈利法克斯爵士(電影《致暗時刻》中有這個真實人物);石黑一雄的小說《長日將盡》中,主人公管家史蒂文斯的主人達林頓勳爵也致力於英德外交,多次在其府邸接待裏賓特洛甫(時任德國駐英大使),雖說小說是虛構的,但也有現實中的原型。

 

英德兩個國家的確有一些共同的東西,似都不想兩強火並,魚死網破。希特勒在敦克爾克放英國一馬,冥冥之中似有不願置英國於死地的意念。

 

依張伯倫的觀點,如果英法與德意交戰,結果是布爾什維克的歐洲,二戰結果他估對了一半,可惜他為戰時內閣鞠躬盡瘁,沒有看到這一天。

 

盡管羅斯福夫婦觀看了伊文斯拍攝的紀錄片《西班牙的土地》,也逐漸傾向共和國,但美國總統無法取消國會通過的擴展中立法案所實施的武器禁運規定。

 

未來戰爭的試驗場

 

德意和蘇聯在一定程度上將西班牙當作未來戰爭的試驗場。德國訓練人員和試驗新式武器。二戰中德軍優秀的裝甲兵將領托馬說。“當時看來,西班牙似乎可以成為‘歐洲的演兵場’”。西班牙內戰時,托馬受命帶領一個德國坦克營到那裏。托馬訓練西班牙坦克兵,到1938年已有四個營。

 

托馬說:“就像所有的老派將領一樣,佛朗哥將軍也曾想把這些坦克分派到各個步兵師,我一直堅持與他這種想法抗爭,努力將坦克集中起來使用,佛朗哥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就取決於這一著。”“西班牙內戰線束後,我於1939年6月回到德國,將自己的經驗和教訓整理成文。”同年8月,托馬被派去指揮一個德軍坦克旅,隨即用他演練過的戰術進攻波蘭。(引自李德•哈特《山的那一邊:被俘德國將領談二戰》)

 

斯大林的試驗更多,不僅有軍事顧問主持共和國的軍事謀劃、各級軍官參與共和國軍隊和國際縱隊的實際作戰,積累戰爭經驗,還把共和國當作一種製度的試驗室。蘇聯秘密警察甚至在西班牙施暴,“就連作為一種禮貌通知一下西班牙當局都嫌費事”。

 

博洛滕寫道:“毫無疑問,內戰期間在西班牙取得的經驗,為克裏姆林宮在二戰之後完成對東歐的絕對控製提供了極大的幫助。”他轉引西班牙左派人士胡利安•戈爾金的話:“人們經常說,西班牙內戰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總預演;人們不清楚的是,它還是‘人民民主政體’的第一個試驗場,我們已經親眼看到,經過改善的這種政體戰後在幾十個國家實行。用來把這些國家變成蘇聯衛星國的那些人員和手段在西班牙進行了考核和測試。由於這個原因,西班牙經驗曾經而且將繼續具有曆史意義和普遍意義。”

 

帕爾米羅•陶裏亞蒂是共產國際在西班牙的代表、斯大林的總代理,保證西班牙共產黨遵循克裏姆林宮的路線是他的任務。他堅定、冷漠,對把自己的政治命運與共產黨人聯係起來的內林格也毫不寬容,那時遠不是20多年後中國批判他時所說的“企圖用階級合作來代替階級鬥爭”的人物。

 

長期擔任蘇軍總參謀部情報局局長的揚•別爾津是蘇聯在西班牙的首席軍事顧問,足見西班牙在斯大林眼中的重要程度。斯大林還有更大能量,他在佛朗哥的核心圈也安插了眼線,此人便是後來在冷戰時期最成功的間諜金•菲爾比。

 

共和國政府領導生活特殊化,內戰為一些人提供了一生中最優裕舒適的時光。內林格還複製了蘇聯的秘密機構,這些機構草菅人命,成千上萬的神職人員和宗教團體成員、有產階級人士被殺害,秘密警察還隨意處決不同派別的自己人。“許多指揮官僅僅因為恪守職責失去了生命和自由。”

 

戰爭中在馬德裏的美國作家多斯•帕索斯說:“我一直在問自己,如果在為爭取公民自由而戰的過程中摧毀了公民自由,那一切還有什麽意義?”內部混亂、政策失誤、濫殺無辜、人心背離,共和國輸給了自己。內戰前期擔任共和國首相的拉戈爾•卡瓦列羅回憶:“最致命的問題出現在我們自己的陣營中,優柔寡斷、茫無頭緒,害怕承擔風險。”陶裏亞蒂說:“我們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盟友;所有人都反對我們。”沒有佛朗哥這個政權也毀於一旦。

 

如同共和國內部派別林立,傾軋不斷一樣,國際縱隊也不是我原來以為的高尚、完美的精英組合,其成員也魚龍混雜。由來自五十多個國家各種思想各種派別的人組成,其中有德、意、英、法的情報人員,有投機分子,還有沽名釣譽的名利之徒。幾乎所有高級軍官都是共產國際派來的各國共產黨人,還都在蘇聯受過訓。不幸的是他們中的大多數被先後招回蘇聯、死在曆次清洗中。斯大林從來就不信任不在他眼皮底下的部下,也堅持與自己分享秘密的人越少越好。

 

白求恩:浴缸和蹭美酒

 

海明威的動機就有人質疑。說他怕自己江郎才盡,為尋找新的靈感來到西班牙;也為追求新愛上的美女瑪莎•蓋爾霍恩(後來成為他第三位妻子),同時擺脫當時的妻子寶琳而前往馬德裏。

 

他對年輕的作家同行說:“如果你能保住性命,便能獲得絕妙的素材”,“萬一你不幸遇難,也是為一項偉大的事業做出了貢獻”。

 

海明威不怕死,但他不像卡帕那樣常在火線,多住在馬德裏市中心豪華酒店的套房裏,為北美報業聯盟寫稿掙一篇文章一千美元的高額稿費,為導演約裏斯•伊文斯(他後來是新中國的常客)的紀錄片《西班牙的土地》寫解說詞,當然也和瑪莎相守。

 

如同後來不遠萬裏來到中國一樣,白求恩也不遠萬裏來到西班牙,成為國際縱隊的醫生,不過並不是像我們很多人能背誦全文的《紀念白求恩》中那麽高大上,他在戰火中救人,也在馬德裏找女人,在海明威住的酒店裏蹭美酒喝、蹭浴缸泡,這倒使他形象更真實、更豐富。

 

阿曼達•維爾在《佛羅裏達酒店》(中譯本《西班牙內戰:真相、瘋狂與死亡》)一書中記錄了海明威、卡帕等外國記者和一些國際縱隊成員在戰爭中經曆。

 

盡管有操縱、交易和背叛,但不能否認國際縱隊中的大多數戰士是為了理想而戰的誌士仁人和熱血青年,馬提奧這樣說,我相信。國際縱隊有七千多名官兵在西班牙流盡了最後一滴鮮血。很多國際縱隊的幸存者,之後又在二戰的各個戰場投入了與法西斯的鬥爭,比如加入自由法國的戰士、比如白求恩……

 

直到1938年9月《慕尼黑協定》簽訂之後“元首才決定盡快結束西班牙內戰,將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東歐”。共和國敗局已定的時候,斯大林仍命令西班牙共產黨政治局繼續執行抵抗政策。陶裏亞蒂在戰爭結束時給莫斯科的報告中寫道:“由於我了解黨以及當時它的部隊的情況,我相信我們將迅速被打敗,沒有任何獲勝的希望,因為不知所措的群眾不會追隨我們,他們隻想要和平。就連共產黨員指揮的部隊也不會以必要的力量和決心支持我們。其中一些很有可能調轉槍口反對我們。”他還說,形勢一天天惡化時“我甚至請求給予指示,但是由於技術原因,我沒有得到任何答複。”

 

佛朗哥不求速勝,而是整合力量,步步為營,戰場優勢日漸明顯。1939年3月底,佛朗哥的部隊攻入馬德裏,此前一個月英法兩國已承認佛朗哥的政府是西班牙合法政府。4月1日佛朗哥宣布,民族主義軍隊達到了最終的軍事目的,內戰結束。同一天美國承認佛朗哥政府。佛朗哥的勝利打破了歐洲的平衡,力量的天平向德意法西斯軸心傾斜。五個月後第二次世界大戰在歐洲打響。

 

死亡50萬人的“預賽”

 

戰爭的結局是政治發展中斷,社會和經濟四分五裂,文化被扭曲,大批生命逝去。沒有西班牙內戰死亡人數的準確數字,史書一般估計在五十萬左右。斯坦利•佩恩在《西班牙內戰》中引用數據說“雙方在戰爭期間總共處決了十二萬多人,占總人口的近0.5%,數量之大令人震驚。”還有數萬人死亡和失蹤於佛朗哥獲勝後的報複中(軍事法庭判處大約五萬人死刑,其中一半實際執行),馬提奧說這些死亡不計在戰爭死亡人數中,至今也不清楚有多少,西班牙政府和死難者親屬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還在為尋找失蹤者的遺骸而工作。到21世紀,西班牙政府實施了《曆史記憶法案》,為挖掘受害者遺體並確認身份提供幫助。

 

我對馬提奧先生說,中國許多書稱佛朗哥的部隊為“叛軍”,現在西班牙人怎麽看內戰雙方。馬提奧說,西班牙人都不願說起這段悲慘的往事,佛朗哥是獨裁者,誰也不願說自己跟他是一路人,在從獨裁向民主的過渡時期,還有很多人虛構自己的過去。更多新一代的西班牙人都不了解那一段曆史。我說我看過的有關這場戰爭的書多是英美人士寫的,他說,是的,外國人寫的更多。我注意到,馬德裏有許多博物館,但沒有一家專題介紹西班牙內戰,甚至以20世紀西班牙曆史為主題的博物館也沒有。手足相殘,難以言說。

 

佛朗哥政權封殺有關共和國的一切,佛朗哥死去多年後,真實的檔案才得以公布。直到21世紀,基於曆史真實的有關西班牙內戰和共和國曆史的較全麵、客觀、有深度的史著才陸續麵世。

 

馬提奧用英語講述,我英語聽力差,同行的兩位高中生為我翻譯,他們來田園之家,對爬山、曬太陽更有興趣,當然馬提奧先生說的和我問的,他們都為我翻譯了。芭芭拉女士與馬提奧先生有許多交流,他們隻是聽了一些翻譯了一些,芭芭拉說她的父母1937年結婚,當時西班牙正在打仗,英國人也覺得大戰就要打起來了。我算了算,如她是長女,應年近八十,如是家中小的,也有七十多歲。不論年齡、不論國籍,我們對曆史、對西班牙都有濃厚的興趣。

 

還應該往曆史的下一章說幾句。

 

既然英法與德意沒有打起來,西班牙內戰一結束,斯大林加緊和德國拉關係,幾個月後《蘇德互不侵犯條約》(史稱“莫洛托夫—裏賓特洛甫協議”)簽字,接著兩國就瓜分了波蘭,蘇聯贏得了近兩年的寶貴時間。德意拉西班牙加入軸心國,希特勒要佛朗哥拿下直布羅陀,控製地中海與大西洋的通道。希特勒想,我為你出了不少力,你應該投桃報李。佛朗哥都沒有同意。在命運麵前義氣是次要的,他在二戰中保持中立。

 

馬提奧說是因為西班牙內戰耗盡了人力、財力,沒有能力再打仗。我認為這僅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佛朗哥對世界局勢的精明判斷。再沒有軍力,拿下直布羅陀這塊小小的英國飛地也易如反掌,佛朗哥就是沒動手。大戰中誰勝誰負,佛朗哥心裏自有一杆秤,即使德軍1940年夏打到英吉利海峽,1941年秋冬兵臨莫斯科城下,他也沒有被希特勒勢頭衝昏頭腦,沒有完全倒向好像要勝利的一方。

 

試想,如果佛朗哥投奔了希特勒,二戰線束前西班牙一定會被強大的盟軍掃蕩,佛朗哥本人的結局多半與羅馬尼亞的揚•安東內斯庫、匈牙利的霍爾蒂•米克洛什差不了多少。

 

二戰結束,冷戰即起,如同馬提奧所言,一是由於佛朗哥沒有參加軸心國作戰,二是他多年一心反共,作為與蘇聯陣營對抗中的一枚棋子,西方盟國留下了他。也因為佛朗哥對外與德意法西斯勾結對內獨裁的汙點,北約在他在世時一直沒有吸收西班牙加入。

 

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在國際壓力下,佛朗哥的國內政策逐漸溫和,西班牙經濟也有很大發展,他也維持了自己的統治。1975年佛朗哥去世時,他已是歐洲統治時間最長的獨裁者(後來恩維爾•霍查打破了他的紀錄,霍查1946年至1985年統治阿爾巴尼亞)。

 

結束獨裁回到“正道上”

 

1969年佛朗哥指定西班牙波旁王朝末代國王之孫胡安•卡洛斯王子為他的繼承人。佛朗哥死後,卡洛斯一世登基,實行民主改革,結束了獨裁統治,西班牙逐步回到歐洲民主國家的懷抱。

 

離開田園之家,馬提奧帶我們來到馬德裏市中心的太陽門廣場,指著廣場邊的一座大樓說,這裏是當年海明威等人,國際縱隊軍官和蘇聯飛行員常住的佛羅裏達酒店舊址。佛朗哥進入馬德裏後修複了戰火中打殘的這座建築。維爾在他的書結尾時寫了酒店的命運:“1964年,落錘破碎機做到了民族主義的炮彈未能做到的事:佛羅裏達酒店被拆除,其址上建起加萊利亞斯百貨公司——以附近的一條街道而非任何珍貴或是重要的物件命名。今天,西班牙最大的零售連鎖店西班牙英國宮百貨公司在這幢建築中開了一家分店。”

 

周末的太陽門廣場上人群熙熙攘攘,鴿子起起落落,周日也依然開門營業的英國宮百貨湧出大包小包的顧客,酒吧裏坐滿了等待世界杯決賽開球的球迷……一派自由、快樂、祥和的景象。走在太陽門廣場陽光下的人中還有馬提奧先生、英國來的芭芭拉女士和中國來的我們關心七十多年前這裏發生的戰爭,我很想知道還有多少西班牙人沒有擺脫內戰的陰影,還有多少人記得自己國家的內戰。

 

西班牙史專家海倫•格雷厄姆(Helen Graham)指出:“西班牙內戰是20世紀最複雜、最具災難性的衝突之一”。內戰背後是各種意識形態的較量,是德、意、蘇、英、法、美等大國的戰略博弈,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預演。格雷厄姆還說,如果英法對西班牙共和國采取不同的政策,歐洲的曆史可能有所不同,吞並奧地利、慕尼黑協定,甚至第二次世界大戰也可能不像已經發生的那樣發生。曆史不能假設,但曆史學家難免不這樣反向思考。共和國的三年抵抗,延緩了納粹對歐洲的侵略,這對英國來說是無價禮物——時間,重新武裝的時間。

 

為共和國獻身的匈牙利詩人米克洛什•拉迪諾蒂去世前一個月在納粹集中營裏寫下這樣的詩句:

This feverishbody,dismembered but still living one life,waits

For good news,forwomen’s sweet words,for a life both free and human

格雷厄姆寫道:作為不同文化的戰爭,西班牙內戰對於現在的意義與當年那位匈牙利詩人是一樣的:人們向往自由和充滿人性的生活。這一理想仍然是我們今天的追求。

 

從對曆史的好奇開始,到追求曆史的真相,讀書和尋訪,從知之不多到漸漸清晰,是多數人認識曆史的路徑。對西班牙內戰的了解從理想和正義,到陰謀和汙穢,再到比較的完整和全麵,也是我——一個20世紀曆史的愛好者走過的心路旅程。

 

本文寫於2018年9月,到2019年4月西班牙內戰結束整整八十年。

所有跟帖: 

很有意思的介紹西班牙內戰文章 -mingxiaot- 給 mingxiaot 發送悄悄話 mingxiaot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11/2019 postreply 06:16:19

作者擅長把文學人物及作品混雜在史實中,夾敍夾議,很有味道。 -mingxiaot- 給 mingxiaot 發送悄悄話 mingxiaot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11/2019 postreply 06:31:20

還是對這種文章更感興趣。 -最接近太陽的人- 給 最接近太陽的人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11/2019 postreply 06:47:21

網上吵架不是目的,更多的是了解一些東西。平時沒時間看書,上網算吃快餐吧。 -mingxiaot- 給 mingxiaot 發送悄悄話 mingxiaot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11/2019 postreply 06:56:57

好文。 -Redcheetah- 給 Redcheetah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12/2019 postreply 09:5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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