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六千文人的向陽湖(下)

來源: jianadaren 2018-12-11 18:35:4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43094 bytes)

六千文人的向陽湖(下)

 青山自牧 青山自牧
 

另一個視角

當地的農民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五七幹校”和“五七戰士”們。

向陽湖一帶農民並不富裕,但日子還過得去,因為湖中有魚蝦、蓮藕,家家都有小船;這裏也是有名的“楠竹之鄉”、“藥材之鄉”。“五七幹校”改變了這裏的麵貌。

對幹校圍湖造田,農民並不理解,因為向陽湖本是沼澤,地勢低窪,不適合種植稻穀。在他們看來,圍湖造田是勞命傷財、得不償失。幹校撤消不久,這些稻田果然就廢掉了。

圍湖之初,湖裏還有幾萬斤蓮子未收,老鄉要求收割,未得到幹校允許。造田之後,周邊的老鄉就很難挖藕、捕魚了。

 

 

1971年,中華書局部分編輯在向陽湖

(網絡圖片)

 

對幹校“大雨小幹,小雨大幹,不下雨拚命幹”的口號,老鄉們也不理解。比方說,又不是“雙搶”怕誤了農時,何必要下雨天去篩沙子呢?

老鄉們觀察一段後,把幹校的口號修改為“大雨大幹,小雨小幹,晴天不幹”。因為越是下大雨,幹校越要顯示“與天鬥其樂無窮”的英雄氣概;“小雨小幹”,是因為沒有“與天鬥”的豪情;“晴天不幹”是因為政治第一,不能用生產衝擊革命,所以有的晴天也要在家裏搞政治學習,抓階級鬥爭。

老鄉們給“五七戰士”也贈送了一個雅號:“五七寶”。在當地方言中,“寶”是傻瓜的意思。他們編了幾個“順口溜”:

“五七寶,五七寶,穿得破,吃得好,手上戴著大手表。五七寶,五七寶,種得多,收得少,想回北京回不了。”

“麻秤腳,掄大鎬;種的多,收的少;穿的破,吃的好;一人一塊大手表,想要回家走不了。”

部分學員工資高,如張光年每月工資243元,故宮博物院院長吳仲超每月工資300元,還有些幹部落實政策補發了工資。當地物價便宜,學員也不想存錢,所以吃得比較好。擔心造成不良影響,幹校專門下了一條規定:不準跟老鄉談工資多少。

雖然對“五七幹校”和“五七戰士”不夠理解,但樸實善良的老鄉們還是給學員送去了同情和溫暖,許多學員後來都有相似的回憶。 

 

沈從文與當地的村民合影(網絡圖片)

 

建校初期,沒有宿舍,是老鄉們讓出自己並不寬敞的房屋,還不時送湯送水,噓寒問暖。

當幹校學員捕撈了老鄉的魚而被責令退賠時,“記不得湊了多少錢,送到老鄉家,老鄉窮得家徒四壁,卻分文不收。”(見丁寧文章《長憶向陽湖》)

當幹校學員受到批鬥甚至體罰時,“當地的農民,沒有精神負擔,敢於公開同情落魄的年輕人。他們通過各種渠道,向軍宣隊呼籲‘不要打人’!”(見崔道怡文章《國慶中秋憶向陽》)

晚年,張光年在《向陽日記》的引言中寫道:

最難忘向陽湖畔一批農民朋友及其少年子弟,他們看得起我們這些落難的讀書人,從不把我們看成異類,反而騰房子給我們,邀我們到家裏烤火,教我們一些農業生產知識……可惜限於當時的處境,向他們請教的機會太少了。

事實上,在向陽湖幹校,王世襄等文化人也幫助、影響了當地的一些農家子弟。至今,一些文化人或家人還與向陽湖鄉親保持了親戚般的聯係。

 

 

向陽湖鎮上的文體公園

 

幹校後期的日子

1971年6月,中央相關部門從向陽湖幹校調走第一批幹部,以業務幹部為主。

“九一三事件”後,周恩來主持中央工作。作家許敏岐在一篇文章中介紹:

1972年夏天,周總理打破江青的阻撓,對中央文化部的運動進行了幹預。總理指示,在幹校十二級以上的幹部,統統回北京,能工作的工作,不能工作的先養病。所有十二級以上的幹部,都陸續回到了北京……

這個夏天,各連隊還收到幹校正式通知:凡中學生,不論父母上調與否,一律回北京上學。

 

 

向陽湖“五七幹校”糧食倉庫舊址

 

各地的“五七幹校”大多走向蕭條,向陽湖“五七幹校”已成為湖北省軍區、武漢軍區的一個包袱。1972年8月,武漢軍區打報告給國務院,要求將向陽湖幹校的幹部送回北京分配,得到國務院基本同意。9月,由“五七幹校”組織的匯報團赴北京匯報,5連副指導員郭慶雲參加了這次匯報。

1972年12月,上級決定:向陽湖“五七幹校”停辦並交地方。幹校最高領導李副政委到北京參加了這次會議。他一得到消息,立馬給幹校打去長途電話,急催下麵辦手續,生怕夜長夢多。(見舒蕪《向陽湖畔》一文)

歲末年初,軍宣隊全部撤走,稻田移交給當地生產隊。向陽湖幹校的多數學員或調回北京,或請病假、事假回家,並表示不再回來。

 

 

幹校牆上的另一幅宣傳畫

 

1973年春節前夕,第5連已經無人喂豬。領導一聲令下,把10多頭嗷嗷待哺的大肥豬全部宰殺,相鄰4個連隊留守的二三十號人連吃了3天下水。剩下的豬肉先醃後曬,晾掛在空曠的宿舍區,蔚為壯觀。(見王樹舜文章《我當炊事班長》)

1974年12月,向陽湖幹校正式撤消,尚未結束專案審查或尚未安排工作的學員(如郭小川、閻綱)轉入天津團泊窪“五七幹校”。最後一批離開向陽湖的,有詩人綠原、勤雜工丁玉坤等人。

接手“五七幹校”後,鹹寧地區將幹校改辦為“向陽湖農場”,1975年改歸國營農場,1980年改建為“鹹寧地區奶牛良種場”。

 

怨也向陽,念也向陽

如今,距離向陽湖“五七幹校”停辦已經44年。回望“五七幹校”,當事人、後人又有哪些評價?

這些年,已有多名幹校學員和學員子女回到向陽湖,尋覓在這裏度過的歲月蹤影,如張光年、文潔若(蕭乾夫人)、蕭立昂(蕭三之子)、劉建中(原廣電部電影局局長)等。舊地重遊,感慨萬千,有些人把向陽湖稱為“第二故鄉”。

張光年的題詞滿是善意:“看向陽湖煥發出新的光彩。”

 

 

張慈中是著名的書籍裝幀藝術家,對向陽湖感情很深,在2005年秋天、2008年秋天兩次率家人重返向陽湖。他也曾為向陽湖兩次題詞,一次是“向陽湖情深,鹹寧人意濃”;另一次是“水波竹影向陽湖,不是故鄉似故鄉”(見下圖)。

幹校宿舍的周圍原來有大片竹林,所以有“水波竹影”。可惜幹校撤消後,老鄉們就把竹林砍光了。

 

 

一些文化名人雖未重返向陽湖,也欣然應邀題詞。如今,在通向“向陽區”的大路兩旁,矗立著一些石碑,刻錄了部分名人的題詞。

 

 

道路兩旁立了一些石碑

 

冰心老人的題詞最簡單,就是“向陽湖”3字。

 

老詩人臧克家題寫了他的名句:“老牛亦解韶光貴,不待揚鞭自奮蹄。”

 

 

詩人牛漢的題詞意含感恩:“向陽湖哺育過我的詩。”

 

 

作家陳早春的題詞很理性:“向陽湖使我懂得了國情、民情和友情。”

 

 

女翻譯家許磊然的題詞是:“在向陽湖畔度過的歲月令人難忘!”

 

 

    著名文物學家朱家溍的題詞頗有詩情畫意:“此景隻應鹹寧有,閑步於荷花林下。”

 

 

著名紅學家周汝昌的題詞別開生麵,令人莞爾:“紅樓非夢,向陽無湖。”

 

 

著名語言學家、出版家陳原的題詞是:“六千人的汗水、淚水、苦惱和憂慮,還有一點希望,匯成向陽湖。”

 

 

老舍之子、中國現代文學館館長舒乙不曾下放向陽湖,他的題詞是:“鹹寧向陽湖是六千中國文人生命中一段抹不掉的曆史!”

 

 

周巍峙是《中國人民誌願軍軍歌》的作曲者,文革後當過文化部代部長、中國文聯主席。他的題詞耐人尋味:“身在向陽湖,心係周總理。”

 

 

在網上,也能找到一些有意思的名人題詞。

蕭乾先生的題詞帶有個人經曆的印記:“向陽湖是文革時期我們的避難所。”

 

 

 
李琦下放向陽湖時是文化部原副部長,1972年在周恩來直接過問下回到北京。他的題詞很直接:“不能再發生文化大·革命了!”
 
 
 

李琦簡介及題詞(網絡圖片)

 

更多的當事人通過寫文章、接受采訪等方式回顧、審視那一段生活。如《中國作家協會在幹校》一書收錄了原中國作協40多名“五七戰士”的50多篇回憶文章。該書的《編者前言》寫道:

患難中有同情,勞碌中有幫護,私語中有義憤,沉默中有腹誹,悲苦中有歡愉,麵對萬物競榮的大自然呼天搶地時,也有過依稀忘我的賞心悅目……。編輯過程中,我們怦然心動,淚水模糊了雙眼。

著名評論家閻綱在向陽湖幹校呆了6年,曾被誣為“五一六”分子遭受批鬥。他在《文網·世情·人心》一書中回憶幹校經曆時用了一個小標題:

“怨也向陽,念也向陽。”

在我看來,這8個字能夠代表許多“五七戰士”回顧幹校生活時的心聲。

鬥轉星移,往事老去,許多文化名人已經與世長辭。如今,後人是否也了解這一段曆史?

有青年學子遊覽向陽湖文化名人舊址後,在網上寫道:“當初向陽湖畔的‘五七幹校’是文革中大批知識分子的避難處,遠離了政治的漩渦,雖然仍然有批鬥有鬥爭,但更多的知識分子在這裏安貧樂道,淡泊以明誌,寧靜而致遠。”這種理解,恐怕有些誤讀。

2008年11月15日,某省大報刊登了該報記者的一篇通訊,其中寫道:在向陽湖期間,“沈從文身患高血壓,卻憑記憶整理了《中國古代服飾研究》這部60多萬字的拓荒之作。”這就有些天方夜譚了。

對待曆史,最基本的尊重就是實事求是。

為了發掘這段曆史,有些人做了紮實的工作。如學者李城外(現任鹹寧市委黨校黨史研究室主任)在多年研究、采訪後,出版了七卷本的《向陽湖文化叢書》,發起成立了湖北省向陽湖文化研究會、鹹寧市中國五七幹校研究中心,被譽為“中國五七幹校研究第一人”。難得的是,李先生對向陽湖文化有清醒、客觀的評價,主張尊重事實,不讚成拔高和美化。

經有識之士推動,2002年,湖北省政府將向陽湖“五七幹校”舊址列為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2013年3月,國務院將“向陽湖文化名人舊址”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2014年12月,國家林業局批準建立“湖北鹹寧向陽湖國家濕地公園”。公園風光秀美,遊人漸多。

 

 

向陽湖國家濕地公園(網絡圖片)

 

湖北省上一任省委書記提出:要按照“文、史、農、旅”的思路,將“向陽湖文化名人舊址保護與開發”項目列為當地建設重點。目前,“向陽湖文化名人舊址”規劃為4個區:五七區(即校部,當年又稱452高地)、窯廠區、紅旗區、向陽區,共有144棟舊房屋被劃入保護範圍。

 

 

向陽湖文化名人舊址規劃簡介

 

在外省,也有一些“五七幹校”舊址得到了保護和開發。

如2006年,河南省政府將西華縣原國家計委“五七幹校”列為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2008年,在寧夏石嘴山市原國務院直屬口“五七幹校”舊址上,建立了“國務院直屬口五七幹校博物館”。

2009年,黑龍江省建立了“柳河‘五七幹校’曆史博物館”。

目前,這些景點都已對外開放。

 

 

寧夏“國務院直屬口五七幹校博物館”

 

十年文革是二十世紀影響深遠的大事件。對文革曆史的研究和發掘還遠遠不夠,而“五七幹校”是文革曆史的重要組成部分。

隻有勇於正視和反思,才能以史為鑒,照亮未來。

即使我們現在還不能看得很清楚,那也應當把這段曆史記錄下來,把相關舊址保護起來,留待後人評說。

 

              2018年7-10月 初稿

 

 

主要參考資料:

《在“五七幹校”的日子》,中共黨史出版社2007年版;

《中國作家協會在幹校》,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

《檢討書——詩人郭小川在政治運動中的另類文字》書,中國工人出版社2001年版;

《向陽日記》,張光年著,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年版;

《牛棚日記》,陳白塵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5年版;

《文網 世道 人心》,閻綱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版;

《向陽湖文化研究》,李城外著,武漢出版社2010年版;

《雲夢斷憶》,陳白塵著,載於《曆史在這裏沉思》第四卷;

《我拯救了我的靈魂》,郭小林著,載於《文史博覽》2005年第13期;

《中國“作協”“文革”親曆記》,伍宇著,載於《傳記文學》1994年第7-9期;

《五七幹校慘痛曆史成就的一個地方》,鄢烈山著,載於《騰訊大家》網站。

 

 

相關題材延伸閱讀(點擊可入):

       《六千文人的向陽湖》(中)

       《六千文人的向陽湖》(上)

       《特殊年代裏的防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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