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銳:你研究我們延安一代,怎麽研究的?
裴毅然:從你們「一二九」一代進入中共陣營開始,從學曆構成、思想追求、價值理念、人生經曆等各個方麵切入,主要收集剖析你們這一代的人生際遇與思想曆程,重點當然是你們這代紅色士林對馬列主義與中共革命的認識,尤其是來龍去脈的演變。
李銳:延安是中共打敗國民黨的基礎,抗戰前隻有五萬黨員。不過我們延安一代的本質很難認識,一般人很難有深入認識。我近年思考三大問題:人類社會進步到底依靠甚麽?主義與理論是個什麽東西?共產黨應當怎樣革命、執政?對於這三個問題,如今老中青三代都有人在談,但多零零碎碎,很少進行係統研究。可以說,全國上上下下、黨內黨外胡塗為主,全明白的人不多。馬列主義、共產黨都是外來貨嘛。
裴毅然:那麽銳老您的思考呢?
李銳:我認為革命本身不可否認,即革命本身不可避免。當年辛亥革命,從孫中山開始,後來袁世凱複辟、蔣介石獨裁,遲遲不抗日,都起了將我們這一代推向中共的作用。馬日事變時,屍體就橫在我家門口,十四五歲的紅色少女被推去殺頭時在街上大呼口號。中國的事兒首先怪蔣介石,否則共產黨起不來。抗戰勝利後,國共不打,事情也好得多。
裴毅然:您出生的家庭很好,從小受到良好教育......
李銳:我父親一九〇五年由張之洞公費派日本留學時,即參加了同盟會,與宋教仁是同鄉同年,早稻田大學的同班同學;同黃興是好朋友,民國二年,我父親當選國會議員,與譚延闓也是朋友。但我父親死得早,一九二二年就去世了。我母親是女子師範畢業的,湖南第一批接受現代教育的婦女。母親對子女教育很嚴格,特別要有好品格。我十七歲進武漢大學,學的是工科。思想激進。「一二九」後,自己組織起共產黨。武漢大學一個教授寫信給我母親,說你的兒子有危險。一九三七年二月,母親特地趕來武漢,在武漢大學邊上租房住下,監視我的行為。她跟我說:如果你父親在世,也會讚成共產黨;但蔣介石厲害,被抓住要殺頭的。三七年五月,我就跑了,上北平去接黨的關係了。
毛的這筆帳,遲早要徹底清算
裴毅然:你們「一二九」一代都是這麽滿懷激情與革命理想奔赴延安的?
李銳:當然,我們就是為了救亡、為了五四精神,追求民主與科學,反對國民黨,投奔共產黨。就住在我們這幢樓裏的王懷安,當過最高法院副院長,被打過右派,一九四○年他從四川帶了一百多名大中學生到了延安,但整風後期都被打成特務。延安那會兒竟「搶救」出一點五萬個特務,實際一個特務也沒有。我也坐了一年多的牢,那個滋味兒可不好受,連續五天五夜不讓睡,眼皮都不準眨,旁邊站著一個端槍的。我受刑還不算嚴重的。這是康生從蘇聯帶回來的肅反經驗,據說隻要多少天不讓睡,就會講真話。中國自古沒有人權傳統。
裴毅然:關於老毛呢?銳老您在這方麵很有研究。
李銳:毛澤東嘛,李六如的夫人與我母親是同班朋友,她告訴我母親,當年毛澤東常去他家,不講衛生,她經常給毛洗長褂子,那個髒嗬!毛澤東比古今中外皇帝都厲害的,比列寧、斯大林還厲害的,是控製人的思想,要改造人的思想,改造最好的就數林彪了。全國人民學雷鋒,都當螺絲釘。黨員當馴服工具,不可以有自己的思想。共產黨實際上就是一個農民黨,早期的殺人放火,一點不假。蘇區肅反,殺AB團,自己殺自己人居然殺了十萬。黃克誠一生十來次挨整,第一次就是反對殺人放火。毛澤東革命有功,治國有罪,滔天大罪嗬!
裴毅然:銳老,老毛的革命有功,好像僅僅隻針對中共一黨,對國家實在談不上甚麽功績。從抗美援朝、思想改造、三大改造、反右、三麵紅旗、大饑餓、文革,真是沒有一件做對的。同時,也正因為「革命有功」,他才有本錢如此折騰國家。你們革命原本想為下一代開創一個更優美更合理的新社會,結果弄得我們知青一代不讓讀書,上山下鄉,去走甚麽「五七道路」,讀的書比你們這一代還少,開曆史倒車,還自封「偉光正」!這難道是你們在延安時想要的「明天」麽?
李銳:是的,毛澤東的這筆帳遲早要徹底清算。老實說我能活到現在,還有這麽個狀態,也靠人家美國的科學技術,我安過兩次起搏器,二○○八年又做心髒手術,還有搭橋支架,都是美國發明的。中國文明有世界影響的恐怕隻有飲食了。中關村與矽穀是人類的希望所在。知識分子是社會與國家的大腦,工人農民不過是手足四肢,四肢要聽命於大腦的。毛澤東晚年還反對知識,硬要知識分子走工農化道路,要知識分子向工人農民學習,不是曆史大倒退嗎?一九七九年後,我去過美國三次,美國二百多年曆史,真是一張白紙上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諾貝爾獎獲得者,百分之七十在美國,百分之十一為猶太人,百分之十二德國人。蘇聯斯大林清除異己,但沒有整知識階層,所以衛星還能上天。我跟胡喬木關係很深,一九五五年他要我為《人民日報》寫社論,我寫了一篇《幹部一定要學習自然科學》,也登了,但等於白寫,很快就開始反右,隻講政治不講科學了。
毛隻要奴才不要人才
裴毅然:唉,毛澤東嗬,這個毛澤東!甚麽大救星,明明是顆......
李銳(慈祥地):好好,你記吧,記吧。唉,中國自古以來既沒有人權和民主自由傳統,也沒有科學尤其自然科學傳統,毛澤東培養的是奴才,尤其是林彪這樣的奴才,人才根本就不要,隻要聽話的,不要會思考的,逆淘汰嗬!真是頻頻運動無限哀,人才不要要奴才。現在這個問題沒有根本解決。胡繩晚年覺悟了,說毛澤東不過是個民粹主義者,他的《八十自壽銘》:「吾十五有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惑,惑而不解垂三十載,七十八十稍知天命。九十無望,嗚呼尚饗。」胡喬木就一直沒覺悟。
馬列主義基本理論完全錯了
裴毅然:今年是辛亥百年與中共建黨九十周年,你作為延安一代黨員,對自己這一生與這場革命有甚麽提煉性總結?
李銳:我認為人類進步不靠革命靠改良(改良與改革在西方是一個詞Reform),不靠主義靠科學,尤其自然科學,有絕對真理。社會科學惟有靠實踐證明,事前無法預先證明。英國還有女皇、日本還有天皇,但人家近代無內戰,發展得很不錯。至於我自己這一生,做人與當共產黨員發生根本矛盾時,我不惜犧牲一切堅持了前者,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曆史。我有種感覺,人最難受的是什麽?是挨餓,我在北大荒挨餓,幾乎餓死!我們需要重新認識馬列主義,馬列主義基本理論完全錯了。我為張宣三(比我大一歲)寫的書《重新認識馬克思主義》寫過序言,談到這個問題。有大陸的作家到美國寫了一本書《誰是新中國》,說「新中國在台灣」。中國不變不行,黨不改革不行。至於當今有的領導人,我說他們是係著紅領巾長大的,上麵來人叫我不要這麽說,可這麽說難道錯了嗎?
裴毅然:不能說真話,或者說不讓說真話,這樣的感覺實在太不爽,社會環境也很壓抑。比如我來見你,沒想到會那麽不容易。
李銳(指著電話機):唉,連我這裏的電話都是監聽的。最近有一個離職的外國官員要來見我,要人家通過外交部,人家說以平民身分見一位中國公民,弄得那麽麻煩,就不請求了。
裴毅然:銳老,能否請您再談一下三峽,我知道這是您心裏的一大情結。
三峽出事要鑄三個曆史罪人跪像
李銳:別提了,最近找我的人多,都是為了三峽。溫家寶五月十八日開會,提出三峽有問題了。三峽的種種問題,特別是水庫各縣的泥石流、山洪問題,泥沙淤泥巴等問題,以及對下流的影響等,過去論證時,反對者都再三提出過。對長江河床的變動和影響等,過去也都關心過,下遊幾個大湖出現的幹涸等,是否有關?
裴毅然(插話):最近報導沉入水底三百三十年的江蘇盱眙洪澤湖西岸明祖陵旱露,洪湖等湖泊比曆史同期減少四成水量,上千座水庫低於「死水位」運行,鄱陽湖水量為曆史同期均值的百分之十三。(注)
李銳:水利大專家黃萬裏來我家兩次,我總記得他說的憤慨話:「三峽建成出了事,在白帝城頭(如嶽王廟一樣)也將鑄三個跪著的曆史罪人:中間錢正英,兩邊張光鬥、李鵬。」黃萬裏了不起,黃炎培的五個兒女都被打成右派。
裴毅然:讓人大代表投票表決三峽工程,本身就是一則曆史笑話。這種需要高度專業基礎為判斷前提的活兒,怎麽能讓一大幫外行來搞最高決策的投票呢?
李銳:當時發給人大代表的都是讚成三峽工程一方的材料,負麵意見一律隱匿,不提供。大會投票時,不讓反對的人發言;投反對和棄權票的人八百多,這是曆史上沒有的。我知道最後決策人鄧小平也有責任。他去三峽,陪他的是長江水利委員會原負責人林一山的秘書,對他說三峽大壩修起來後,萬噸輪船可直達重慶。鄧小平聽進去了,他是四川人嘛,便堅決主張修。其實南京和武漢長江大橋都隻能通過五千噸的輪船,於是後來將萬噸輪船改為「萬噸船隊」,這真可以當笑話了。
裴毅然:銳老,您的晚年思考使你無意中攀上曆史峰巔,您已成為「一二九」一代的標誌性人物,或者說是這一代中共黨員中的一道獨特風景線,您的著作、文章已經入史,成為中共黨史中別樹一幟的「李學」,黨史研究者必讀嗬。往深裏說,您的「李學」必將提醒後麵的革命者,告別暴力,告別革命。
李銳(謙遜一笑):哎,你留著這麽長的胡子,今年多大啊?
裴毅然:我今年五十七周歲。
李銳:哎,玉珍(銳老夫人),他隻有五十多歲!隻有五十多歲!
(二〇一一年五月三十至三十一日整理此稿六月十二日經李銳老審定。)
附視頻:粟裕的為人和品格//讓粟裕難得幽默一把的“ 三尼姑”//南陽事件與粟裕的”狠“勁—— 細說1958年整肅粟裕大將之謎(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