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反”運動與“抗美援朝”（39）
二，關於美機轟炸中國東北問題
美機轟炸中國東北這件事比起第七艦隊巡邏台灣海峽來，似乎更是美國侵略中國的有力罪證。 一九五〇年八月二十七日，周恩來發電報給聯合國，控訴美國飛機入侵中國轟炸東北地區。這是目前我所知朝鮮戰爭期間，中共指控美國軍機入侵中國最早的記錄。一九五〇年十一月十一日，《人民日報》在第一版發表《我外交部發言人發表聲明嚴斥麥克阿瑟及奧斯汀無恥讕言》一文。文中說：“美國空軍侵略中國領空、轟炸中國領土、殺害中國人民、毀壞中國財產一事，則三個月以來層出不窮。根據不完全的統計，侵朝美軍空襲我國東北的暴行有如附表，其次數到最近已逐日增加。”據附表列舉：自一九五〇年八月二十七日至十月二十五日，共發生美國飛機二十批次、四十八架次入侵中國東北，進行偵查、掃射、投彈，共造成中國軍民死九人、傷二十八人。在這麽長一段時間內，有這麽多批次、架次飛機入侵我國進行轟炸，“美帝”想要推卸“侵略”罪責，似乎是很難了。
由逄先知、金衝及主編，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寫的《毛澤東傳》也說到了美機轟炸我東北地區的事，而且把它說成是中共實行“抗美援朝”的原因。它是這樣說的：一九五〇年“十月七日，美軍在開城地區越過三八線，向北推進。十二小時以後，美國操縱聯合國通過一個‘統一’朝鮮的提案。與此同時，美國將戰火從鴨綠江邊燒到中國東北，派出B—29重型轟炸機和其他作戰飛機，對中國東北邊境城市安東、輯安等地進行頻繁的轟炸和掃射，炸毀建築物、工廠及車輛，炸死炸傷中國平民，襲擊正常行駛的商輪。從十月起，美國還派飛機襲擾山東半島的青島、煙台等地，大有將戰火從中朝邊境進一步擴大之勢。美國擴大朝鮮戰爭的囂張氣焰，迫使中國人民為了捍衛來之不易的民族獨立，為了維護自身的安全與和平，必須挺身而出，‘保衛中國，支援朝鮮’。”
上引周恩來向聯合國控訴美機轟炸東北的電報、《人民日報》發表的外交部聲明，以及由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著的《毛澤東傳》等，在中國人眼裏都是極具權威性的。按照中共這些資料，則中共的口徑一清二楚：就是美帝國主義先侵略了我國，然後我國才進行“抗美援朝”的。但是，將這些史料對照，我發現這本中共官方編著的《毛澤東傳》裏竟然隻字不提一九五〇年十月七日以前美機有否侵襲過中國，也不提周恩來八月二十七日向聯合國提出控訴之事。這就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按理來說，周恩來八月二十七日向聯合國提出的控訴，是代表中國政府、而且是最早提出的一個控訴。這樣一件事關控訴美國侵略中國的大事，我想任何人編寫史書都不會忽略它的吧？然而《毛澤東傳》裏隻字不提，是因為周恩來總理的身份還不足以代表中國政府？還是因為這個“控訴”本身出了問題，所以不宜再提？據《毛澤東傳》的說法，美軍是十月七日越過三八線的，“與此同時，美國將戰火從鴨綠江邊燒到中國東北，派出B—29重型轟炸機和其他作戰飛機，對中國東北邊境城市安東、輯安等地進行頻繁的轟炸和掃射……”。因此美空軍對中國東北城市安東、輯安等地的轟炸都是十月七日以後發生的。這就變相否認了周恩來八月二十七日的控訴。而這大概就是《毛澤東傳》不提周恩來八月二十七日向聯合國提控訴這件事的原因。《毛澤東傳》是中共編撰的，當然也代表中共的立場。但當年周恩來向聯合國的控訴，以及《人民日報》發表的聲明和列舉的美軍轟炸中國領土的事例，都是刊登報上，發表全世界的，不會因為《毛澤東傳》不提而就一筆勾銷了。在美軍轟炸中國這個問題上，中共的立場前後不一卻又不加說明，這種做法即不說是做賊心虛，至少不是正大光明吧！
《毛澤東傳》變相否定了周恩來的控訴，那麽它的說法是否就可信了呢？好像也有疑問。一方麵，《毛澤東傳》也控訴了美軍轟炸我東北安東、輯安等地的罪行，說炸死炸傷了中國平民，炸毀了建築物、工廠、車輛；另一方麵，對於美機究竟何時轟炸這些地方的？炸死炸傷了多少人？炸毀了多少建築物？這些美軍侵略我國的具體罪證，統統沒有說清楚。這就奇怪了，俗語說“捉賊捉髒，捉奸捉雙”，證據最重要。法院起訴一個殺人犯，都要將疑犯何時、何地殺了何人，用了什麽凶器，甚至殺人的原因都要盡可能地說得清清楚楚，這樣法官才能依據這罪證核實後定案。《毛澤東傳》的作者既要指控美軍的罪行，指控美帝有侵略中國的野心，為什麽又將美軍的這些犯罪證據說得含含糊糊，既沒有一個確切的時間，也沒有一個確切的數字；之前周恩來的控訴，《人民日報》發表的有關報道中列舉的事實、數據它也不采用。難道這就是代表中共編寫《毛澤東傳》這樣重要著作的作者們的政治水平、法學水平和文字水平？我不相信，也不相信這是出於一時的疏漏。關鍵原因我看是“兩難全”：《毛澤東傳》的編撰者們一方麵要顧到中共的立場，一方麵又要盡量顧及事實，於是就隻能含糊其辭了。
所以，在美國空軍轟炸我東北、侵略我國這個問題上，中共我看所有發表的聲明、控訴，都是前後矛盾、疑點重重的。
這使我想起一件類似的事。也是在“抗美援朝”時期，中共曾大力指控美帝國主義在朝鮮戰場發動“細菌戰”。此事也鬧到了聯合國，聯合國為此還組織各國專家進行了專門的調查。但是說來也奇怪，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這事就沒人再提了。幾年前我在讀《毛澤東傳》時就留了一條心，想看看這本書是怎麽說的。書中有一張插圖，是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中共召開第二屆全國衛生工作會議時毛澤東為會議寫的一個題詞的照片。題詞的全文是“動員起來，講究衛生，減少疾病，提高健康水平，粉碎敵人細菌戰爭。”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在大陸衛生係統工作，這條“動員起來，講究衛生，減少疾病，提高健康水平”的“毛主席語錄”不知見過多少次，親手也寫過很多次，但當時就是不知道後麵還有“粉碎敵人細菌戰”幾個字。《毛澤東傳》中的插圖不多，而編著者將它選作插圖之一，說明他們對細菌戰這件事看得很重要，在毛澤東整個政治生涯中也是一件值得記載的事情。但書中文字部分對細菌戰卻又隻字不提。所以這又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為此我上網查了一下有關資料，才知道“細菌戰”這件事完全是虛假不實的。蘇聯也因為此事弄得很被動。一九五三年停戰談判時中共還想利用這個謊言製造麻煩拖延戰爭，結果受到了蘇共嚴厲的指責。大約此後中共也就悄悄地不再提細菌戰這件事了。看到這裏，我頓時明白了《毛澤東傳》不提細菌戰的原因，也明白了該書編寫者的苦心：他們在文字部分不提細菌戰，但將毛澤東的題詞照片選作插圖，顯然是要為曆史存照，不想將曆史上發生過的這樣的一件大事就此湮沒。由此聯想到周恩來向聯合國抗議美機轟炸我東北一事，《毛澤東傳》也是隻字不提，對十月以後轟炸東北、青島、煙台的事情也說得含含糊糊，我想是不是也是這種原因呢？
華東師範大學曆史係教授、著名的中蘇問題專家沈誌華曾就美軍轟炸東北一事到美國、蘇聯查閱過許多有關檔案，並進行過實地調查。後來他對此事發表了專論，他的結論是美軍轟炸確實發生過，但那是誤炸，而不是有意轟炸東北，更不是要侵略中國。他調查的誤炸發生在聯結中國丹東市和朝鮮新義州的鴨綠江大橋邊。而美機轟炸這座大橋是為了切斷中國對北朝鮮的支援。沈誌華說：“現在看美國遠東空軍的作戰命令，非常有意思。他讓美國飛機轟炸鴨綠江大橋，鴨綠江大橋有一半在中國，有一半在朝鮮，他的命令寫著隻能炸朝鮮這一半，不能炸中國這一半。這橋一定要炸掉，因為不炸掉，後勤源源不斷地來。但你不能炸中國那一半。（這）真的很難。現在去丹東看看，真的就是炸的朝鮮那一半，中國這邊鴨綠江大橋好好的在這裏。關於轟炸鴨綠江大橋，就我現在查的結果是當時美軍轟炸安東是誤炸。後來我采訪安東當時的市委書記高揚，問他到底美軍是不是轟炸安東市？他說是誤炸，就兩顆炸彈。我相信他的判斷，因為如果美國想炸，安東早就成一片火海了。那時侯整個天空都是美國人的，而且他們空軍也不會下這種命令。”
沈誌華又說：“為什麽會發生誤炸？我當過海空航空兵，而且就是轟炸部隊。如果隻炸朝鮮這半邊，飛機必須順江飛，才能保證炸彈不會偏離到中國去，因為炸彈是四十五度角往下走，隻能往前走和往後走，不可能拐彎炸到哪兒去。所以這個航線也是美國遠東空軍轟炸的一個模式，就是順江飛。但是順江飛對飛行員非常不利，高射炮在這兒架著，飛過來一直打，不定哪個炮碰上就打下來了，損失非常大。於是，有的飛行員就改變了飛行的方向，沒有順江飛，而是橫著飛。這樣，高射炮對著的是一個點，而不是一條線。但橫著飛就出現了一個問題，稍微晚一點摁按鈕，炸彈就會落到中國的境內，而且飛機也必然進入中國領空。”（《沈誌華演講錄》之第四講《重新解讀朝鮮戰爭》，P121-122。九州出版社二〇一六年四月第一版。）我以為沈誌華的這個現身說法，基本上將美軍何以會誤炸的原因解釋清楚了。
當然，沈誌華的“誤炸”說未必人人相信。我在網上看到過一個叫李犁的作者寫的回憶，他不是針對沈誌華，而是為駁斥互聯網上另一篇《美軍為什麽不轟炸鴨綠江大橋》的文章而寫的。李梨說他親身經曆了一九五〇年八月二十七日美機對鴨綠江大橋的轟炸、掃射，以證實周恩來向聯合國提交的抗議的真實性。我不懷疑作者親身經曆的真實性，但對他記憶的準確性卻有所保留。文章寫於二〇一四年十一月二日，轟炸發生時他還是一個八歲的小孩。八歲的小孩已有相當的記憶力，記得轟炸這件事是可信的；但對他連轟炸的細節也知道卻不太相信。尤其事情已經過去了六十多年，他連日子的日子都能記得那麽清楚無誤，這樣超乎尋常的記憶力就有些可疑了。
我也看了互聯網上那篇《美軍為什麽不轟炸鴨綠江大橋》的文章。據該文說：美軍第一次準備轟炸鴨綠江大橋是在一九五〇年十一月五日淩晨一點。然而行動前一個多小時被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叫停。後經麥克阿瑟一再請求，指出不炸大橋無法切斷中國對北朝鮮源源不絕的支援，美國總統杜魯門才同意轟炸，但隻準炸鴨綠江大橋朝鮮這一邊。從十一月中旬起到十二月十一日為止，美空軍經過連日多次轟炸，才成功將鴨綠江大橋朝鮮方麵的半座炸掉。屬於中國一邊的半座四孔橋體至今保留。一九九三年丹東市對斷橋殘體進行整修，作為市級文物供遊人參觀。近年來中國自媒體工作者多了起來，網上我見過好幾個人到丹東鴨綠江邊拍攝這座大橋的視頻。這座舊的鴨綠江大橋確實隻剩下中國境內的一半。另外在舊橋旁邊又造了一座新橋。遊客參觀這座舊橋，可以一直走到江心斷橋邊緣處。這些，與沈誌華的調查結果都是相符的。
《美軍為什麽不轟炸鴨綠江大橋》一文的作者是誰我不清楚，但文中提供的美軍第一次企圖轟炸鴨綠江大橋的時間為一九五〇年十一月五日，而且這次行動是被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叫停的，這事考之曆史是有根據的。因為當年誌願軍入朝最初是秘密的，聯合國軍並不知道，結果挨了誌願軍的突襲，不得不後撤。此一役，中共將它稱為誌願軍入朝後第一次戰役，時間在五〇年的十月二十五日至十一月五日。美軍遭到襲擊後，開始還認為隻是中國人的小部隊，直到此戰役快結束時才弄明白遇到的原來是中共的大部隊。於是十一月五日麥克阿瑟想派美機轟炸鴨綠江橋切斷誌願軍後勤補給線。結果被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叫停。叫停的原因應該與參謀長聯席會議九月二十七日給麥克阿瑟的訓令有關。這個訓令明文規定：聯合國軍“在三八線南北作戰的支持將不包括對‘滿洲’或對蘇聯領土的空軍或海軍行動。”參謀長聯席會議認為麥克阿瑟的轟炸有可能會違這個訓令。但是，由於美軍判明誌願軍大部隊已經入朝，而且還在源源不斷湧入，不切斷交通線顯然很難戰勝敵人，於是這才有了十一月中旬以後的轟炸行動。我認為《美軍為什麽不轟炸鴨綠江大橋》一文提供的時間點與史實是相符的，因此要說美機轟炸了東北，那也是在十一月中旬以後的事，那時中國誌願軍早已入朝參戰了，與中共決策“抗美援朝”無關。所以，中共說發動“抗美援朝”是因為美機轟炸了中國，是又一次顛倒因果的謊言。至於周恩來八月二十七日向聯合國提出的控訴，如果不是出於下級謊報軍情導致，那就是中共從一開始就在“抗美援朝”問題上製造謊言，混淆視聽了。
其實，中共將美軍轟炸鴨綠江大橋而誤炸到中國境內一事大肆炒作為美帝侵略中國的證據，目的就是為“抗美援朝”製造理由，欺騙中國人民，欺騙世界人民。就美國方麵來說，它根本就沒有入侵中國的打算。因此，在轟炸鴨綠江大橋這個問題上，美軍的行動也是比較克製的。它沒有全麵封鎖整條鴨綠江。 據有關資料，鴨綠江上連結中朝的橋梁並非隻有安東與新義州一處，而是有十七處。這還不算臨時搭建的浮橋。有許多誌願軍部隊，如誌願軍司令彭德懷以及毛岸英，不是從安東至新義州的鴨綠江大橋過江的，而是從長甸河口的鴨綠江公路大橋過江的，後來在長津湖戰役被凍死數萬人的宋時輪第九兵團十五萬人，是從臨江渡口過江的。宋部十五萬人渡江，美軍竟然沒有發現，除了可見美軍的大意，其實也反映了當時美國還未真正將誌願軍當成敵手，當然更沒有將中華人民共和國當成敵國。當然，所有聯通中朝的渡口中最重要的是安東和輯安這兩處，而安東至新義州這處更重要，所以這一處也成了美軍轟炸的重點。由於美軍高層規定炸鴨綠江大橋不能炸到中國一方，而中蘇又在中朝邊境部署了很多高炮部隊和空軍，因此美空軍為炸掉這座大橋也付出了很大代價，損失了不少飛機和飛行員。到了十二月以後，鴨綠江開始全麵封凍，整個江麵上都結了厚冰，不但人員、馬匹可踏冰而過，即載重大卡車都可從冰上隆隆開過江進入朝鮮。到此時再轟炸橋梁就沒有意義了，所以轟炸行動也就停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