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地火》——劉慈欣

來源: 意隨風行 2009-07-10 21:59:59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0024 bytes)
《地火》——劉慈欣

父親的生命已走到了盡頭,他用盡力氣呼吸,比他在井下扛起二百多斤的鐵支架時
用的力氣大得多。他的臉慘白,雙目突出,嘴唇因窒息而呈深紫色,仿佛一條無形的絞
索正在脖子上慢慢絞緊,他那辛勞一生的所有淳樸的希望和夢想都已消失,現在他生命
的全部渴望就是多吸進一點點空氣。但父親的肺,就像所有患三期矽肺病的礦工的肺一
樣,成了一塊由網狀纖維連在一起的黑色的灰塊,再也無法把吸進的氧氣輸送到血液中
。組成那個灰塊的煤粉是父親在二十五年中從井下一點點吸入的,這也證明他一生采出
的煤有多大的量了。
  劉欣跪在病床邊,父親氣管發出的尖嘯聲一下下割著他的心。突然,他感覺到這尖
嘯聲中有些雜音,他意識到這是父親在說話。
  “什麽爸爸?你說什麽呀爸爸?”
  父親突出的雙眼死盯著兒子,那垂死呼吸中的雜音更急促地重複著……
  劉欣又聲嘶力竭地叫著。
  雜音沒有了,呼吸也變小了,最後成了一下一下輕輕的抽搐,然後一切都停止了,
可父親那雙已無生命的眼睛仍焦急地看著兒子,仿佛急切想知道他是否聽懂了自己最後
的話。
  劉欣進入了一種恍惚狀態,他不知道媽媽怎樣暈倒在病床前,也不知道護士怎樣從
父親鼻孔中取走輸氧管,他隻聽到那段雜音在腦海中回響,每個音節都刻在他的記憶中
,像刻在唱片上一樣準確。
  後來的幾個月,他一直都處在這種恍惚狀態中,那雜音日日夜夜在腦海中折磨著他
,最後他覺得自己也要窒息了,不讓他呼吸的就是那段雜音,他要想活下去,就必須弄
明白它的含義!直到有一天,也是久病的媽媽對他說,他已大了,該撐起這個家了,別去
念高中了,去礦上接爸爸的班吧。他恍惚著拿起父親的飯盒,走出家門,在一九七八年
冬天的寒風中向礦上走去,向父親的二號井走去,他看到了黑黑的井口,好像有一隻眼
睛看著他,通向深處的一串防爆燈是那隻眼睛的瞳仁,那是父親的眼睛,那雜音急促地
在他腦海響起,最後變成一聲驚雷,他猛然聽懂了父親最後的話:
  “不要下井……”

  二十五年後

  劉欣覺得自己的奔馳車在這裏很不協調,很紮眼。現在礦上建起了一些高樓,路邊
的飯店和商店也多了起來,但一切都籠罩在一種灰色的氛圍之中。
  車到了礦務局,劉欣看到局辦公樓前的廣場上黑壓壓坐了一大片人。劉欣穿過坐著
的人群向辦公樓走去,在這些身著工作服和便宜背心的人們中,西裝革履的他再次感到
了自己同周圍一切的不協調,人們無言地看著他走過,無數的目光像鋼針穿透他身上的
兩千美元一套的名牌西裝,令他渾身發麻。
  在局辦公樓前的大台階上,他遇到了李民生,他的中學同學,現在是地質處的主任
工程師。這人還是二十年前那副瘦猴樣,臉上又多了一副憔悴的倦容,他抱著一卷圖紙
,這對他似乎已是很沉重的負擔。
  “礦上有半年發不出工資了,工人們在靜坐。”寒暄後,李民生指著辦公樓前的人
群說,同時上下打量著他,那目光像看一個異類。
  “有了大秦鐵路,前兩年國家又實行限產,還是沒好轉?”
  “有過一段好轉,後來又不行了,這行業就這麽個東西,我看誰也沒辦法。”李民
生長歎了一口氣,轉身走去,好像劉欣身上有什麽東西使他想快些離開,但劉欣拉住了
他。
  “幫我一個忙。”
  李民生苦笑著說:“十多年前在市一中,你飯都吃不飽,還不肯要我們偷偷放在你
書包裏的飯票,可現在,你是最不需要誰幫忙的時候了。”
  “不,我需要,能不能找到地下一小塊煤層,很小的一塊,貯量不要超過三萬噸,
關鍵是這塊煤層要盡量孤立,同其它煤層間的聯係越少越好。”
  “這個……應該行吧。”
  “我需要這煤層和周圍詳細的地質資料,越詳細越好。”
  “這個也行。”
  “那我們晚上細談。”劉欣說。李民生轉身又要走,劉欣再次拉住了他,“你不想
知道我打算幹什麽?”
  “我現在隻對自己的生存感興趣,同他們一樣。”他朝人群偏了一下頭,轉身走了

  沿著被歲月磨蝕的樓梯拾級而上,劉欣看到樓內的高牆上沉積的煤粉像一幅幅巨型
的描繪雲霧和山脈的水墨畫,那幅《毛主席去安源》的巨幅油畫還掛在那裏,畫很幹淨
,沒沾染煤粉,但畫框和畫麵都顯示出了歲月的滄桑。畫中人那深邃沉靜的目光在二十
多年後又一次落到劉欣的身上,他終於有了回家的感覺。
  來到二樓,局長辦公室還在二十年前那個地方,那兩扇大門後來包了皮革,後來皮
革又破了。推門進去,劉欣看到局長正伏在辦公桌上專心致誌看一張很大的圖紙,白了
一半的頭對著門口。走近了看,那是一張某個礦的掘進進尺圖。
  “你是部裏那個項目的負責人吧?”局長問,他隻是抬了一下頭,然後仍低下頭去看
圖紙。
  “是的,這是個很長遠的項目。”
  “嗬,我們盡力配合吧,但眼前的情況你也看到了。”局長抬起頭來把手伸向他。
劉欣和他握手時,看到了又一張和李民生臉上一樣的憔悴的倦容,同時,感覺到他有兩
根手指變形——那是早年一次井下工傷造成的。
  “你去找負責科研的張副局長,去找趙總工程師也行,我沒空,真對不起了,等你
們有一定結果後我們再談。”局長說完又把注意力集中到圖紙上去了。
  “您認識我父親,您曾是他隊裏的技術員。”劉欣說出了他父親的名字。
  局長點點頭:“好工人,好隊長。”
  “您對現在煤炭工業的形勢怎麽看?”劉欣突然問,他覺得隻有尖銳地切入正題才能
引起這人的注意。
  “什麽怎麽看?”局長頭也沒抬地問。
  “煤炭工業是典型的傳統工業、落後工業和夕陽工業,它勞動密集,工人的工作條
件惡劣,產出效率低。產品運輸要占用巨量運力……煤炭工業曾是英國工業的一個重要
組成部分,但英國在十年前就關閉了所有的煤礦!”
  “我們關不了。”局長說,仍未抬頭。
  “是的,但我們要改變!徹底改變煤炭工業的生產方式!否則,我們永遠無法走出現
在這種困境,”劉欣快步走到窗前,指著窗外的人群,“煤礦工人,千千萬萬的煤礦工
人,他們的命運難以有根本的改變!我這次來……”
  “你下過井嗎?”局長打斷他。
  “沒有。”一陣沉默後劉欣又說,“父親死前不讓我下。”
  “你做到了。”局長說,他伏在圖紙上,看不到他表情和目光,劉欣剛才那種針刺
的感覺又回到身上。他覺得很熱,這個季節,他的西裝和領帶隻適合有空調的房間。這
裏沒有空調。
  “您聽我說,我有一個目標,一個夢,這夢在我父親死的時候就有了,為了我的那
個夢,那個目標,我上了大學,又出國讀了博士……我要徹底改變煤炭工業的生產方式
,改變煤礦工人的命運。”
  “簡單些,我沒空兒。”局長把手向後指了一下,劉欣不知他指的是不是窗外那靜
坐的人群。
  “隻要一小會兒,我盡量簡單些說。煤炭工業的生產方式是:在極差的工作環境中
,用密集的勞動,很低的效率,把煤從地下挖出來,然後占用大量鐵路、公路和船舶的
運力,把煤運輸到使用地點,然後再把煤送到煤氣發生器中,產生煤氣;或送入發電廠
,經磨煤機研碎後送進鍋爐燃燒……”
  “簡單些,直接了當些。”
  “我的想法是:把煤礦變成一個巨大的煤氣發生器,使煤層中的煤在地下就變為可
燃氣體,然後用開采石油或天然氣的地麵鑽井的方式開采這些可燃氣體,並通過專用管
道把這些氣體輸送到使用點。用煤量最大的火力發電廠的鍋爐也可以燃燒煤氣。這樣,
礦井將消失,煤炭工業將變成一個同現在完全兩樣的嶄新的現代化工業!”
  “你覺得自己的想法很新鮮?”
  劉欣不覺得自己的想法新鮮,同時他也知道,這位局長——礦業學院六十年代的高
材生,現今國內最權威的采煤專家之一,也不會覺得新鮮。局長當然知道,煤的地下氣
化在幾十年前就是一個世界性的研究課題,這幾十年中,數不清的研究所和跨國公司開
發出了數不清的煤氣化催化劑,但至今煤的地下氣化仍是一個夢,一個人類做了近一個
世紀的夢。原因很簡單,那些催化劑的價格遠大於它們產生的煤氣。
  “您聽著,我不用催化劑也可以做到煤的地下氣化!”
  “怎麽個做法呢?”局長終於推開了眼前的圖紙,似乎很專心地聽劉欣說下去,這給
了他一個很大的鼓舞。
  “把地下的煤點著!”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局長直直地看著劉欣,同時點上一支煙,興奮地示意他說下去
。但劉欣的熱度一下跌了下來,他已經看出了局長熱情和興奮的實質。在他這日日夜夜
艱難而枯燥的工作中,他終於找到了一個短暫的放鬆消遣的機會:一個可笑的傻瓜來免
費表演了。劉欣隻好硬著頭皮說下去。
  “開采是通過在地麵向煤層的一係列鑽孔實現的,鑽孔用現有的油田鑽機就可實現
,這些鑽孔有以下用途:一,向煤層中布放大量的傳感器;二,點燃地下煤層;三,向
煤層中注水或水蒸氣;四,向煤層中通入助燃空氣;五,導出氣化煤。
  “地下煤層被點燃並同水蒸氣接觸後,將發生以下反應:碳同水生成一氧化碳和氫
氣,碳同水生成二氧化碳和氫氣,然後碳同二氧化碳生成一氧化碳,一氧化碳同水又生
成二氧化碳和氫氣。最後的結果將產生一種類似於水煤氣的可燃氣體,其中的可燃成分
是百分之五十的氫氣和百分之三十的一氧化碳,這就是我們得到的氣化煤。
  “傳感器將煤層中各點的燃燒情況和一氧化碳等可燃氣體的產生情況通過次聲波信
號傳回地麵,這些信號匯總到計算機中,生成一個煤層燃燒場的模型。根據這個模型,
我們就可從地麵通過鑽孔控製燃燒場的範圍和深度,並控製其燃燒的程度,具體的方法
是通過鑽孔注水抑製燃燒,或注入高壓空氣或水蒸氣加劇燃燒,這一切都是在計算機根
據燃燒場模型的變化自動進行的,使整個燃燒場處於最佳的水煤混合不完全燃燒狀態,
保持最高的產氣量。您最關心的當然是燃燒範圍的控製,我們可以在燃燒蔓延的方向上
打一排鑽孔,注入高壓水形成地下水牆阻斷燃燒;在火勢較猛的地方,還可采用大壩施
工中的水泥高壓灌漿帷幕來阻斷燃燒……你在聽我說嗎?”
  窗外傳來一陣喧鬧聲,吸引了局長的注意力。劉欣知道,他的話在局長腦海中產生
的畫麵肯定和自己夢想中的不一樣,局長當然清楚點燃地下煤層意味著什麽,現在,地
球上各大洲都有很多燃燒著的煤礦,中國就有幾座。去年,劉欣在新疆第一次見到了地
火。在那裏,極目望去,大地和丘陵寸草不生,空氣中湧動著充滿硫磺味的熱浪,這熱
浪使周圍的一切像在水中一樣晃動,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放在烤架上。入夜,劉欣看到大
地上一道道幽幽的紅光,這紅光是從地上無數裂縫中透出的。劉欣走近一道裂縫探身向
裏看去,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像是地獄的入口。那紅光從很深處透上來,幽暗幽暗
的,但能感到它強烈的熱力。再抬頭看看夜幕下這透出道道紅光的大地,劉欣一時覺得
地球像一塊被薄薄地層包裹著的火炭!陪他去的是一個強壯的叫阿古力的的維族漢子,他
是中國惟一一支專業煤層滅火隊的隊長,劉欣那次去的目的就是要把他招聘到自己的實
驗室中。
  “離開這裏我還有些舍不得,”阿古力用生硬的漢話說,“我是看著這些地火長大
的,它在我眼中成了世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像太陽星星一樣。”
  “你是說,從你出生時這火就燒著?”
  “不,劉博士,這火從清朝時就燒著!”
  當時劉欣呆立著,在黑夜中的滾滾熱浪麵前,打著寒戰。
  阿古力接著說:“我答應去幫你,還不如說是去阻止你,聽我的話劉博士,這不是
鬧著玩的,你在幹魔鬼的事呢!”
  ……
  這時窗外的喧鬧聲更大了,局長站起身向外走去,同時對劉欣說:“年輕人,我真
希望部裏用在投這個項目上的那六千萬幹些別的,你已看到,需要幹的事太多了,回見
。”
  劉欣跟在局長身後來到辦公樓外麵,看到靜坐的人更多了。一位領導在對群眾喊話
,劉欣沒有聽清他說什麽,他的注意力被人群一角的情景吸引了。他看到了那裏有一大
片輪椅,這個年代,人們不會在別的地方見到這麽多的輪椅集中在一塊兒,後麵,輪椅
還在源源不斷地出現,每個輪椅上都坐著一位因工傷截肢的礦工……
  劉欣感到透不過氣來,他扯下領帶,低著頭急步穿過人群,鑽進自己的汽車。他無
目標地開車亂轉,腦子一片空白。不知轉了多長時間,他刹住車,發現自己來到一座小
山頂上,他小時候常到這裏來,從這兒可以俯瞰整個礦山,他呆呆地站在那兒,又不知
過了多長時間。
  “都看到些什麽?”一個聲音響起,劉欣回頭一看,李民生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他身後

  “那是我們的學校。”劉欣向遠方指了一下。那是一所很大的,中學和小學在一起
的礦山學校,校園內的大操場格外醒目,在那兒,他們埋葬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
  “你自以為記得過去的每一件事。”李民生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有氣無力
地說。
  “我記得。”
  “那個初秋的下午,太陽灰蒙蒙的,我們在操場上踢足球,突然大家都停下來,呆
呆地盯著教學樓上的大喇叭……記得嗎?”
  “喇叭裏傳出哀樂,過了一會兒張建軍光著腳跑過來說,毛主席去世了……”
  “我們說你這個小反革命!狠揍了他一頓,他哭叫著說那是真的,毛主席保證是真的
。我們沒人相信,扭著他往派出所送……”
  “但我們的腳步漸漸慢下來,校門外也響著哀樂,仿佛天地間都充滿了這種黑色的
聲音……”
  “以後這二十多年中,這哀樂一直在我腦海裏響著。最近,在這哀樂聲中,尼采光
著腳跑過來說,上帝死了,”李民生慘然一笑,“我信了。”
  劉欣猛地轉身盯著他童年的朋友:“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我不認識你了!”
  李民生猛地站起身,也盯著劉欣,同時用一隻手指著山下黑灰色的世界:“那礦山
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你還認識它嗎?”他又頹然坐下,“那個時代,我們的父輩是多麽驕
傲的一群,偉大的煤礦工人是多麽驕傲的一群!就說我父親吧,他是八級工,一個月能掙
一百二十元!毛**時代的一百二十元啊!”
  劉欣沉默了一會兒,想轉移話題:“家裏人都好嗎?你愛人,她叫……什麽珊來著?

  李民生又苦笑了一下:“現在連我都幾乎忘記她叫什麽了。去年,她對我說她去出
差,扔下我和女兒,不見了蹤影。兩個多月後她來了一封信,信是從加拿大寄來的,她
說再也不願和一個煤黑子一起葬送人生了。”
  “有沒有搞錯,你是高級工程師啊!”
  “都一樣,”李民生對著下麵的礦山劃了一大圈,“在她們眼裏都一樣,煤黑子。
嗬,還記得我們是怎樣立誌當工程師的嗎?”
  “那年創高產,我們去給父親送飯,那是我們第一次下井。在那黑乎乎的地方,我
問父親和叔叔們,你們怎麽知道煤層在哪兒?怎麽知道巷道向哪個方向挖?特別是,你們
在深深的地下從兩個方向挖洞,怎麽能準準地碰到一塊兒?”
  “你父親說,孩子,誰都不知道,隻有工程師知道。我們上井後,他指著幾個把安
全帽拿在手中圍著圖紙看的人說,看,他們就是工程師。當時在我們眼中那些人就是不
一樣,至少,他們脖子上的毛巾白了許多……”
  “現在我們實現了兒時的願望,當然說不上什麽輝煌,總得盡責任做些什麽,要不
豈不是自己背叛自己?”
  “閉嘴吧!”李民生憤怒地站了起來,“我一直在盡責任,一直在做著什麽,倒是你
,成天就生活在夢中!你真的認為你能讓煤礦工人從礦井深處走出來?能讓這礦山變成氣
田?就算你的那套理論和試驗都成功了,又能怎麽樣?你計算過那玩意兒的成本嗎?還有,
你用什麽來鋪設幾萬公裏的輸氣管道?要知道,我們現在連煤的鐵路運費都付不起了!”

  “為什麽不從長遠看?幾年,幾十年以後……”
  “見鬼吧!我們現在連幾天以後日子都沒著落呢!我說過,你是靠做夢過日子的,從
小就是!當然,在北京六鋪炕那幢安靜的舊大樓(國家煤炭設計院所在地)中你這夢可以隨
便做。我不行,我在現實中!”
  李民生轉身要走:“哦,我來是告訴你,局長已安排我們處配合你們的試驗,工作
是工作,我會盡力的。三天後我給你試驗煤層的位置和詳細資料。”說完他頭也不回地
走了。
  劉欣呆呆地看著這度過了他童年和少年時代的礦山,他看到了豎井高大的井架,井
架頂端巨大的卷揚輪正轉動著,把看不見的大罐籠送入深深的井下;他看到一排排軌道
電車從他父親工作過的井口出入,他看到選煤樓下,一列火車正從一長排數不清的煤鬥
下緩緩開出,他看到了電影院和球場,在那裏他度過了最美好的童年時光;他看到了礦
工澡堂高大的建築,隻有在煤礦才有這樣大的澡堂,在那寬大澡池被煤粉染黑的水中,
他居然學會了遊泳!是的,在這遠離大海和大河的地方,他是在那兒學會的遊泳!他的目
光移向遠方,看到了高大的矸石山,那是上百年來從采出的煤中撿出的黑石堆成的山,
看上去比周圍的山都高大,矸石中的硫磺因雨水而發熱,正冒出一陣陣青煙……這裏的
一切都被歲月罩上一層煤粉,整個山呈黑灰色,這也是劉欣童年的顏色,他生命的顏色
。他閉上雙眼,聽著下麵礦山發出的聲音,時光在這裏仿佛停止了流動。
  啊,父輩們的礦山,我的礦山……

這是離礦山不遠的一個山穀,白天可以看到礦山的煙霧和蒸汽從山後升起,夜裏可
以看到礦山燦爛的燈火在天空中映出的光暈,礦山的汽笛聲也清晰可聞。現在,劉欣、
李民生和阿古力站在山穀的中央,看到這裏很荒涼,遠處山腳下有一個牧人趕著一群瘦
山羊慢慢走過。這個山穀下麵,就是劉欣要做地下汽化煤開采試驗的那片孤立的小煤層
,這是李明生和地質處的工程師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從地質處資料室那堆積如山的地
質資料中找到的。
  “這裏離主采區較遠,所以地質資料不太詳細。”李民生說。
  “我看過你們的資料,從現有資料上看,實驗煤層距大煤層至少有二百米,還是可
以的。我們要開始幹了!”劉欣興奮地說。
  “你不是搞煤礦地質專業的,對這方麵的實際情況了解更少,我勸你還是慎重一些
。再考慮考慮吧!”
  “不是什麽考慮,現在實驗根本不能開始!”阿古力說,“我也看過資料,太粗了!
勘探鑽孔間距太大,還都是六十年代初搞的。應該重新進行勘探,必須確切證明這片煤
層是孤立的,實驗才能開始。我和李工搞了一個勘探方案。”
  “按這個方案完成勘探需要多長時間?還要追加多少投資?”
  李民生說:“按地質處現有的力量,時間至少一個月。投資沒細算過,估計……怎
麽也得二百萬左右吧。”
  “我們既沒時間也沒錢幹這事兒。”
  “那就向部裏請示!”阿古力說。
  “部裏?部裏早就有一幫人想砍掉這個項目了!上麵急於看到結果,我再回去要求延
長時間和追加預算,豈不是自投羅網!直覺告訴我不會有太大問題的,就算我們冒個小險
吧。”
  “直覺?冒險?把這兩個東西用到這件事上?劉博士,你知道這是在什麽上麵動火嗎?
這還是小險?”
  “我已經決定了!”劉欣斷然地把手一劈,獨自向前走去。
  “李工,你怎麽不製止這個瘋子?我們可是達成過一致看法的!”阿古力對李民生質
問道。
  “我隻做自己該做的。”李民生冷冷地說。

  山穀裏有三百多人在工作,他們中除了物理學家、化學家、地質學家和采礦工程師
外,還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專業人員:有阿古力率領的一支十多人的煤層滅火隊,來自仁
丘油田的兩個完整的石油鑽井班,幾名負責建立地下防火帷幕的水工建築工程師和工人
。這個工地上,除了幾台高大鑽機和成堆的鑽杆外,還可以看到成堆的袋裝水泥和攪拌
機,高壓泥漿泵轟鳴著將水泥漿注入地層中,還有成排的高壓水泵和空氣泵,以及蛛絲
般錯綜複雜的各色管道……
  工程已進行了兩個月,他們已在地下建立了一圈總長兩千多米的灌漿帷幕,把這片
小煤層圍了起來。這本是一項水電工程中的技術,用於大壩基礎的防滲,劉欣想到用它
建立地下的防火牆,高壓注入的水泥漿在地層中凝固,形成一道地火難以穿透的嚴密屏
障。在防火帷幕包圍的區域中,鑽機打出了近百個深孔,每個都直達煤層。每個孔口都
連接著一根管道,這根管道又分成三根支管,連接到不同的高壓泵上,可分別向煤層中
注入水、水蒸氣和壓縮空氣。
  最後的一項工作是放“地老鼠”,這是人們對燃燒場傳感器的稱呼。這種由劉欣設
計的神奇玩意兒並不像老鼠,倒很像一顆小炮彈。它有二十厘米長,頭部有鑽頭,尾部
有驅動輪,當“地老鼠”被放進鑽孔中時,它能憑借鑽頭和驅動輪在地層中鑽進移動上
百米,自動移到指定位置;它們都能在高溫高壓下工作,在煤層被點燃後,它們用可穿
透地層的次聲波通訊把所在位置的各種參數傳給主控計算機。現在,他們已在這片煤層
中放入了上千個“地老鼠”,其中有一半放置在防火帷幕之外,以監測可能透過帷幕的
地火。
  在一間寬大的帳篷中,劉欣站在一麵投影屏幕前,屏幕上顯示出防火帷幕圈,計算
機根據收到的信號用閃爍光點標出所有“地老鼠”的位置,它們密密地分布著,整個屏
幕看上去像一幅天文星圖。
  一切都已就緒,兩根粗大的點火電極被從帷幕圈中央的一個鑽孔中地放下去,電極
的電線直接通到劉欣所在的大帳篷中,接到一個有紅色大按鈕的開關上。這時所有的工
作人員都各就各位,興奮地等待著。
  “你最好再考慮一下,劉博士,你幹的事太可怕了,你不知道地火的厲害!”阿古力
再次對劉欣說。
  “好了阿古力,從你到我這兒來的第一天,就到處散布恐慌情緒,還告我的狀,一
直告到煤炭部,但公平地說你在這個工程中是做了很大貢獻的,沒有你這一年的工作,
我不敢貿然試驗。”
  “劉博士,別把地下的魔鬼放出來!”
  “你覺得我們現在還能放棄?”劉欣笑著搖搖頭,然後轉向站在旁邊的李民生。
  李民生說:“根據你的吩咐,我們第六遍檢查了所有的地質資料,沒有問題。昨天
晚上我們還在某些敏感處又加了一層帷幕。”他指了指屏幕上帷幕圈外的幾個小線段。

  劉欣走到了點火電極的開關前,當把手指放到紅色按鈕上時,他停了一下,閉起了
雙眼像在祈禱,他嘴動了動,隻有離他最近的李民生聽清了他說的兩個字:
  “爸爸……”
  紅色按鈕按下了,沒有任何聲音和閃光,山穀還是原來的山穀,但在地下深處,在
上萬伏的電壓下,點火電極在煤層中迸發出雪亮的高溫電弧。投影屏幕上,放置點火電
極的位置出現了一個小紅點,紅點很快擴大,像滴在宣紙上的一滴紅墨水。劉欣動了一
下鼠標,屏幕上換了一個畫麵,顯示出計算機根據“地老鼠”發回的信息生成的燃燒場
模型,那是一個洋蔥狀的不斷擴大的球體,洋蔥的每一層代表一個等溫層。高壓空氣泵
在轟鳴,助燃空氣從多個鑽孔洶湧地注入煤層,燃燒場像一個被吹起的氣球一樣擴大著
……一小時後,控製計算機啟動了高壓水泵,屏幕上的燃燒場像被針刺破了的氣球一樣
,形狀變得扭曲複雜起來,但體積並沒有縮小。
  劉欣走出了帳篷,外麵太陽已落山,各種機器的轟鳴聲在黑下來山穀中回蕩。三百
多人都聚集在外麵,他們圍著一個直立的噴口,那噴口有一個油桶粗。人們為劉欣讓開
一條路,他走上了噴口下的小平台。平台上已有兩個工人,其中一個看到劉欣到來,便
開始旋動噴口的開關輪,另一位用打火機點燃了一個火把,把它遞給劉欣。隨著開關輪
的旋動,噴口中響起了一陣氣流的嘶鳴聲,這嘶鳴聲急劇增大,像一個喉嚨嘶啞的巨人
在山穀中怒吼。在四周,三百張緊張期待的臉在火把的光亮中時隱時現。劉欣又閉上雙
眼,再次默念了那兩個字:
  “爸爸……”
  然後他把火把伸向噴口,點燃了人類第一口燃燒汽化煤井。
  轟的一聲,一根巨大的火柱騰空而起,猛竄至十幾米高。那火柱緊接噴口的底部呈
透明的純藍色,向上很快變成刺眼的黃色,再向上漸漸變紅,它在半空中發出低沉強勁
的嘯聲,離得最遠的人都能感覺到它洶湧的熱力,周圍的群山被它的光芒照得通亮,遠
遠望去,宛如黃土高原上空一盞燦爛的天燈!
  人群中走出一個頭發花白的人,他是局長,他握住劉欣的手說:“接受我這個思想
僵化的落伍者祝賀吧,你搞成了!不過,我還是希望盡快把它滅掉。”
  “您到現在還不相信我?它不能滅掉,我要讓它一直燃著,讓全國和全世界都看看!

  “全國和全世界已經看到了,”局長指了指身後蜂擁而上的電視記者,“但你要知
道,試驗煤層和周圍大煤層的最近距離不到二百米。”
  “可在這些危險的位置,我們連打了三道防火帷幕,還有好幾台高速鑽機隨時處於
待命狀態,絕對沒有問題的!”
  “我不知道,隻是很擔心。這是部裏的工程,我無權幹涉,但任何一項新技術,不
管看上去多成功,都有潛在的危險,在幾十年中各種危險我見過不少,這可能是我思想
僵化的原因吧,我真的很擔心……不過,”局長再次把手伸給了劉欣,“我還是謝謝你
,你讓我看到了煤炭工業的希望。”他又凝望了火柱一會兒,“你父親會很高興的。”

  以後的兩天,又點燃了兩個噴口,使火柱達到了三根。這時,試驗煤層的產氣量按
標準供氣壓力計算已達每小時五十萬立方米,相當於上百台大型煤氣發生爐。
  對地下煤層燃燒場的調節全部由計算機完成,燃燒場的麵積嚴格控製在帷幕圈總麵
積的三分之二以內,且界限穩定。應礦方的要求,多次做了燃燒場控製試驗,劉欣在計
算機上用鼠標畫一個圈圈住燃燒,然後按住鼠標把這個圈縮小。隨著外麵高壓泵轟鳴聲
的改變,在一個小時內,實際燃燒場的麵積退到縮小的圈內。同時,在距離大煤層較近
的危險方向上,又增加了兩道長二百多米的防火帷幕。
  劉欣沒有太多的事可做,他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接受記者采訪和對外聯絡上。國內
外的許多大公司蜂擁而至,其中包括像杜邦和埃克森這樣的巨頭。
  第三天,一個煤層滅火隊員找到劉欣,說他們隊長要累垮了。這兩天阿力克帶領滅
火隊發瘋似的一遍遍地搞地下滅火演習;他還自做主張,租用國家遙感中心的一顆衛星
監視這一地區的地表溫度,他自己已連著三夜沒睡覺,晚上在帷幕圈外麵遠遠近近地轉
,一轉就是一夜。
  劉欣找到阿力克,看到這個強壯的漢子消瘦了許多,雙眼紅紅的。“我睡不著,”
他說,“一合眼就做噩夢,看到大地上到處噴著這樣的火柱子,像一個火的森林……”

  劉欣說:“租用遙感衛星是一筆很大的開銷,雖然我覺得沒必要,但既然已做了,
我尊重你的決定。阿力克,我以後還是很需要你的,雖然我覺得你的煤層滅火隊不會有
太多的事可做,但再安全的地方也是需要消防隊的。你太累了,先回北京去休息幾天吧
。”
  “我現在離開?你瘋了!”
  “你在地火上麵長大,對它形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恐懼感。現在,我們雖然還控製
不了像新疆煤礦地火那麽大的燃燒場,但我們很快就能做到的!我打算在新疆建立第一個
投入商業化運營的汽化煤田,到時候,那裏的地火將在我們的控製中,你家鄉的土地將
布滿美麗的葡萄園。”
  “劉博士,我很敬重你,這也是我跟你幹的原因,但你總是高估自己。對於地火,
你還隻是個孩子呢!”阿力克苦笑著,搖著頭走了。

災難是在第五天降臨的。當時天剛亮,劉欣被推醒,看到麵前站著阿力克,他氣喘
籲籲,雙眼發直,像得了熱病,褲腿都被露水打濕了。他把一張激光打印機打出的照片
舉到劉欣歸前,舉得那麽近,快擋住他的雙眼了。那是一幅衛星發回的紅外假彩色溫度
遙感照片,像一幅色彩斑斕的抽象畫,劉欣看不懂,迷惑地望著他。“走!”阿力克大吼
一聲,拉著劉欣的手衝出帳篷。劉欣跟著他向山穀北麵的一座山上攀去,一路上,劉欣
越來越迷惑。首先,這是最安全的一個方向,在這個方向上,試驗煤層距大煤層有上千
米遠;其次,阿力克現在領他走得也太遠了,他們已接近山頂,帷幕圈遠遠落在下麵,
在這兒能出什麽事呢。到達山頂後,劉欣喘息著正要質問,卻見阿力克把手指向山另一
邊更遠的地方,劉欣放心地笑了,笑阿力克的神經過敏。但當他順著阿力克手指的方向
看了好一會兒後,他終於發現了遠處山坡低處的草地有些異樣:在草地上出現了一個圓
,圓內的綠色比周圍略深一些,不仔細看根本無法察覺。劉欣的心猛然抽緊了,他和阿
力克向山下跑去,向草地上那個暗綠色的圓跑去。
  跑到那裏後,劉欣跪在草地上看圓內的草,並把它們同圓外的相比較,發現這些草
已蔫軟,並倒伏在地,像被熱水潑過一樣。劉欣把手按到草地上,明顯地感覺到了來自
地下的熱力,在圓區域的中心,有一縷蒸氣在剛剛出現的陽光中緩緩升起……
  經過一個上午的緊急鑽探,又施放了上千個“地老鼠”,劉欣終於確定了一個噩夢
般的事實:大煤層著火了。燃燒的範圍一時還無法確定,因為“地老鼠”在地下的行進
速度隻有每小時十幾米,但大煤層比試驗煤層深得多,它的燃燒熱量透到了地表,說明
已燃燒了相當長的時間,火場已很大了。
  事情有些奇怪,在燃燒的大煤層和試驗煤層之間的一千米土壤和岩石帶完好無損,
地火是在這上千米隔離帶的兩邊燒起來的,以至於有人提出大煤層的火同試驗煤層沒有
什麽關係。但這隻是個安慰,連提出這個看法的人自己也不太相信。隨著勘探的深入,
事情終於在深夜搞清楚了。
  從試驗煤層中伸出了八條狹窄的煤帶,這些煤帶最窄處隻有半米,很難察覺。其中
五條煤帶被防火帷幕截斷,而有三條煤帶呈向下的走向,剛剛爬到了帷幕的底部。這三
條“煤蛇”中的兩條中途中斷了,但有一條一直通向千米外的大煤層。這些煤帶實際是
被煤填充的地層裂縫,裂縫都與地表相通,為燃燒提供了良好的供氧,於是,那條煤帶
成了連接試驗煤層和大煤層的一根導火索。
  這三條煤帶都沒有在李民生提供的地質資料上標明。事實上,這種狹長的煤帶在煤
礦地質上是極其罕見的,大自然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
  “我沒有辦法,孩子得了尿毒症,要不停地做透析,這個工種項目的酬金對我太重
要了!所以我沒有盡全力阻止你……”李民生臉色蒼白,回避著劉欣的目光。
  現在,他們和阿古力站在隔開兩片地火的那座山峰上。這又是一個早晨,礦山和山
峰之間的草地已全部變成了深綠色,而昨天他們看到的那個圓形區域現在已成了焦黃色
!蒸汽在山下彌漫,礦山已看不清楚了。
  阿古力對劉欣說:“我在新疆的煤礦滅火隊和大批設備已乘專機到達太原,很快就
到這裏了。全國其它地區的力量也在向這兒集中。從現在的情況看,火勢很凶,蔓延飛
快!”
  劉欣默默地看著阿古力,好大一會才低聲問:“還有救吧?”
  阿古力輕輕地搖搖頭。
  “你就告訴我,還有多大的希望?如果封堵供氧通道,或注水滅火……”
  阿古力又搖搖頭:“我有生以來一直在幹那事,可地火還是燒毀了我的家鄉。我說
過,在地火麵前,你隻是個孩子。你不知道地火是什麽,在那深深的地下,它比毒蛇更
光滑,比幽靈更莫測,它想去哪兒,凡人是攔不住的。這裏是地下巨量的優質無煙煤,
是魔鬼渴望了上億年的東西。現在你把魔鬼放出來了,它將擁有無窮的能量和力量,這
裏的地火將比新疆的大百倍!”
  劉欣抓住這個維吾爾漢子的雙肩絕望地搖晃著:“告訴我還有多大希望?求求你說真
話!”
  “百分之零。”阿古力輕輕地說,“劉博士,你此生很難贖清自己的罪了。”

  在局大樓裏召開了緊急會議,蒞會的除了礦務局主要領導和五個礦的礦長外,還有
包括市長在內的市政府的一群憂心忡忡的官員。會上首先成立了危急指揮中心,中心總
指揮由局長擔任,劉欣和李民生都是領導小組的成員。
  “我和李工將盡自己最大努力做好工作,但還是請大家明白,我們現在都是罪犯。
”劉欣說,李民生在一邊低頭坐著,一言不發。
  “現在還不是討論責任的時候。隻幹,別多想。”局長看著劉欣說,“知道最後這
五個字是誰說的嗎?你父親。那時我是他隊裏的技術員,有一次為了達到當班的產量指標
,我不顧他的警告,擅自擴大了采掘範圍,結果造成工作麵大量進水,隊裏二十幾個人
被水困在巷道的一角。當時大家的頭燈都滅了,也不敢用打火機,一怕瓦斯,二怕消耗
氧氣,因為水已把那裏全封死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你父親這時告訴我,他記得上麵
是另一條巷道,頂板好像不太厚。然後我就聽到他用鎬挖頂板,我們幾個也都摸到鎬跟
著他在黑暗中挖了起來。氧氣越來越少,開始感到胸悶頭暈,還有那黑暗,那是地麵上
的人見不到的絕對的黑暗,隻有鎬頭撞擊頂板的火星在閃動。當時對我來說,活著真是
一種折磨,是你父親支撐著我,他在黑暗中反複對我說那五個字:隻幹,別多想。不知
挖了多長時間,當我就要在窒息中昏迷時,頂板挖塌了一個洞,上麵巷道防爆燈的光亮
透射進來……後來你父親告訴我,他不知道頂板有多厚,但那時人隻能是:隻幹,別多
想。這麽多年,這五個字在我腦子中越刻越深,現在我替你父親把它傳給你了。”
  會上,從全國各地緊急趕到的專家們很快製定了滅火方案。可供選擇的手段不多,
隻有三個:一,隔絕地下火場的氧氣;二,用灌漿帷幕切斷火路;三,通過向地下火場
大量注水滅火。這三個措施同時進行,但第一個方法早就證明難以奏效,因為通向地下
的供氧通道極難定位,就是找到了,也很難堵死;第二個方法隻對淺煤層火場有效,且
速度太慢,趕不上地下火勢的迅速蔓延;最有希望的是第三個滅火方法了。
  消息仍然被封鎖,滅火工作在悄悄進行。從仁丘油田緊急調來的大功率鑽機在人們
好奇的目光中穿過煤城的公路,軍隊開進了礦山,天空出現了盤旋的直升機……一種不
安的情緒籠罩著礦山,各種謠言開始像野火一樣蔓延。
  大型鑽機在地下火場的火頭上一字排開,鑽孔完成後,上百台高壓火泵開始向冒出
青煙和熱浪的井孔中注水。注水量是巨大的,以至礦山和城市生活區全部斷水,這使得
社會的不安和騷動進一步加劇。但注水結果令人鼓舞,在指揮中心的大屏幕上,紅色火
場的前鋒麵出現了一個個以鑽孔為中心的暗色圓圈,標誌著注水在急劇降低火場溫度。
如果這一排圓圈連接起來,就有希望截斷火勢的蔓延。
  但這使人稍稍安慰的局勢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在高大鑽塔旁邊,來自油田的鑽井
隊長找到了劉欣。
  “劉博士,有三分之二的井位不能再鑽了!”他在鑽機和高壓泵的轟鳴聲中大喊。
  “你開什麽玩笑!我們現在必須在火場上大量增加注水孔!”
  “不行!那些井位的井壓都在急劇增大,再鑽下去要井噴的!”
  “你胡說!這兒不是油田,地下沒有高壓油氣層,怎麽會井噴!”
  “你懂什麽!我要停鑽撤人了!”
  劉欣憤怒地抓住隊長滿是油汙的衣領:“不行!我命令你鑽下去!不會有井噴的!聽到
了嗎?不會!”
  話音未落,鑽塔方向傳來了一聲巨響,兩人轉頭望去,隻沉重的鑽孔封瓦成兩半飛
了出來,一股黃黑色的濁流嘶鳴著從井口噴出,濁流中,折斷的鑽杆七零八落地飛出。
在人們的驚叫聲中,那股濁流的色調漸漸變淺,這是由於其中泥沙含量減少的緣故。後
來它變成了雪白色,人們明白了這是注入地下的水被地火加熱後變成的高壓蒸汽!劉欣看
到了司鑽的屍體被掛在鑽塔高高的頂端,在白色的蒸汽衝擊下瘋狂地搖晃,時隱時現。
而鑽台上的另外三個工人已不見蹤影!
  更恐怖的一幕出現了,那條白色的巨龍的頭部脫離了同地麵的接觸,漸漸升起,最
後白色蒸汽全部升到了鑽塔以上,仿佛橫空出世的一個白發魔鬼,而這魔鬼同地麵的井
口之間,除了破損的井架之外竟空無一物!隻能聽到那可怕的嘯聲,以至於幾個年輕工人
以為井噴停了,猶豫地向鑽台邁步,但劉欣死死抓住了他們中的兩個,高喊:“不要命
了!過熱蒸汽!”
  在場的工程師們很快明白了眼前這奇景的含義,但讓其他人理解並不容易。同人們
的常識相反,水蒸氣是看不到的,人們看到的白色隻是水蒸氣在空氣中冷凝後結成的微
小水珠。而水在高溫高壓下會形成可怕的過熱蒸汽,其溫度高達四五百度!它不會很快冷
凝,所以現在隻能在鑽塔上方才能看到它顯形。這樣的蒸汽平常隻在火力發電廠的高壓
汽輪機中存在,它一旦從高壓輸汽管中噴出(這樣的事故不止一次發生),可以在短時間
內穿透一堵磚牆!人們驚恐地看到,剛才潮濕的井架在無形的過熱蒸汽中很快被烤幹了,
幾根懸在空中的粗橡膠管像蠟做的一樣被熔化!這魔鬼蒸汽衝擊井架,發出讓人頭皮發炸
的巨響……
  地下注水已不可能了,即使可能,注入地下火場中的水的助燃作用已大於滅火作用

  危急指揮部的全體成員來到距地火前沿最近的三礦四號井井口前。
  “火場已逼近這個礦的采掘區,”阿古力說,“如果火頭到達采掘區,礦井巷道將
成為地火強有力的供氧通道,那時地火火勢將猛增許多倍……情況就是這樣。”他打住
了話頭,不安地望著局長和三礦的礦長,他知道采煤人最忌諱的是什麽。
  “現在井下情況怎麽樣?”局長不動聲色地問。
  “八個井的采煤和掘進工作都在正常進行,這主要是為了安定著想。”礦長回答。

  “全部停產,井下人員立即撤出,然後,”局長停了下來,沉默了兩三秒鍾。“封
井。”局長終於說出了那兩個最讓采煤人心碎的字。
  “不!不行!”李民生失聲叫道,然後才發現自己還沒想好理由,“封井……封井…
…社會馬上就會亂起來,還有……”
  “好了。”局長輕輕揮了一下手,他的目光說出了一切:我知道你的感覺,我也一
樣,大家都一樣。
  李民生抱頭蹲在地上,他的雙肩在顫抖,但哭不出聲來。礦山的領導者和工程師們
麵對井口默默地站著,寬闊的井口像一隻巨大的眼睛看著他們,就像二十多年前看著童
年的劉欣一樣。
  他們在為這座百年老礦致哀。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局總工程師低聲打破沉默:“井下的設備,看看能弄出多少就
弄出多少。”
  “那麽,”礦長說,“組織爆破隊吧。”
  局長點點頭,“時間很緊,你們先幹,我同時向部裏請示。”
  局黨委書記說:“不能用工兵嗎?用礦工組成的爆破隊……怕要出問題。”
  “考慮過,”礦長說:“但現在到達的工兵隻有一個排,即使幹一個井人力也遠遠
不夠,再說他們也不熟悉井下爆破作業。”
  ……
  距火場最近的四號井最先停產,當井下礦工一批批乘電軌車上到井口時,發現上百
人的爆破隊正圍在一堆鑽杆旁邊等待著什麽。人們上前去打聽,但爆破隊的礦工們也不
知道自己要幹什麽,他們隻是接到命令帶著鑽孔設備集合。突然,人們的注意力都被吸
引到一個方向,一個車隊正在朝井口開來,第一輛卡車上坐滿了持槍的武警士兵,跳下
車來為後麵的卡車圍出了一塊停車場。後麵有十一輛卡車,它們停下後,篷布很快被掀
開,露出了上麵整齊碼放的黃色木箱,礦工們驚呆了,他們知道那是什麽。
  整整十卡車,是每箱24公斤裝的硝酸銨二號礦井炸藥,總重約有五十噸,最後一輛
較小的卡車上有幾捆用於綁藥條的竹條,還堆著一大堆黑色塑料袋,礦工們知道那裏麵
裝的是電雷管。
  劉欣和李民生剛從一輛車的駕駛室裏跳下來,就看到剛任命的爆破隊隊長,一個長
著絡腮胡的壯漢,手裏拿著一卷圖紙迎麵走來。
  “李工,這是讓我們幹什麽?”隊長問,同時展開圖紙。
  李民生指點著圖紙,手微微發抖:“三條爆破帶,每條長35米,具體位置在下麵那
張圖上。爆孔分150毫米和75毫米兩種,裝藥量分別是每米28公斤和每米14公斤,爆孔密
度……”
  “我問你要我們幹什麽!”
  在隊長那噴火的雙眼的逼視下,李民生無聲地低下頭。
  “弟兄們,他們要炸大巷!”隊長轉身衝人群高喊。礦工人群中一陣騷動,接著如一
堵牆一樣圍逼上來,武警士兵組成半圓形阻止人群靠近卡車,但在那勢不可擋的黑色人
海的擠壓下,警戒線彎曲變形,很快就要被衝破了。這一切都是在陰沉的無聲中發生,
隻聽到腳步的摩擦聲和拉槍栓的聲響。在最後關頭,人群停止了湧動,礦工們看到局長
和礦長出現在一輛卡車的踏板上。
  “我十五歲就在這口井幹了,你們要毀了它?!”一個老礦工高喊,他臉上那刀刻般
的皺紋在厚厚的煤灰下也很清晰。
  “炸了井,往後的日子怎麽過?”
  “為了什麽炸井?”
  “現在礦上的日子已經很難了,你們還折騰什麽?”
  ……
  人群炸開了,憤怒的聲浪一陣高過一陣,在那落滿煤灰的黑臉的海洋中,白色的牙
齒十分醒目。局長冷靜地等待著,人群在憤怒的聲浪中又騷動起來,在即將再次失去控
製時,他才開始說話。
  “大家往那兒看,”他向井口旁邊的一個小山丘指去。他的聲音不高,但卻使憤怒
的聲浪立刻安靜下來,所有的人都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座小山丘頂上立著一根黑色的煤柱子,有兩米多高,粗細不一。有一圈落滿煤塵
的石欄杆圈著那根煤柱。
  “大家都管那東西叫老炭柱,但你們知道嗎,它立起來的時候並不是一根柱子,而
是一塊四四方方的大煤塊。那是一百多年前,清朝的張之洞總督在建礦典禮時立起的。
它是讓這百多年的風雨蝕成一根柱子了。這百多年,我們這個礦山經曆了多少大災大難
,誰還能記得清呢?這時間不短啊同誌們,四五輩人啊!這麽長時間,我們總該記下些什
麽,總該學會些什麽。如果實在什麽也記不下,什麽也學不會,總該記下和學會一樣東
西,那就是——”局長對著黑色的人海揮起雙手,“天,塌不下來!”
  人群在空氣中凝固了,似乎連呼吸都已停止。
  “中國的產業工人,中國的無產階級,沒有比我們的曆史更長了,沒有比我們經曆
的風雨和災難更多了,煤礦工人的天塌了嗎?沒有!我們這麽多人現在能站在這兒看那老
炭柱,就是證明,我們的天塌不了!過去塌不了,將來也塌不了!
  “說到難,有什麽稀罕啊同誌們,我們煤礦工人什麽時候容易過?從老祖宗輩算起,
我們什麽時候有過容易日子啊!你們再扳著指頭算算,中國的,世界的,工業有多少種,
工人有多少種,哪種比我們更難?沒有,真的沒有。難有什麽稀罕?不難才怪,因為我們
不但要頂起天,還要撐起地啊!怕難,我們早斷子絕孫了!
  “但社會和科學都在發展,很多有才能的人在為我們想辦法,這辦法現在想出來了
,我們有希望完全改變自己的生活,我們要走出黑暗的礦井,在太陽底下,在藍天底下
采煤了!煤礦工人,將成為最讓人羨慕的工作!這希望剛剛出現,不信,就去看看南山溝
那幾根衝天的大火柱!但正是這個努力,引發了一場災難,關於這個,我們會對大家有個
詳細的交代,現在大家隻需明白,這可能是煤礦工人的最後一難了,這是為我們美好明
天付出的代價,就讓我們抱成一團過這一難吧。我還是那句話,多少輩人都過來了,天
塌不下來!”
  人群默默地散去後,劉欣對局長說:“現在,我算真正認識了你和我父親,我可以
死而無憾了。”
  “隻幹,別多想。”局長拍拍劉欣的肩膀,又在那裏攥了一下。

四號井主巷道爆破工程開始一天後,劉欣和李民生並肩走在主巷道裏,他們的腳步
發出空洞的回響。他們正走過第一爆破帶,昏暗的頂燈下,可以看到高高的巷道頂上密
密地布滿了爆孔,引爆電線如彩色的瀑布從上麵瀉下來,在地上堆成一堆。
  李民生說:“以前我總覺得自己討厭礦井,恨礦井,恨它吞掉了自己的青春。但現
在才知道,我已同它融為一體了,恨也罷,愛也罷,它就是我的青春了。”
  “我們不要太折磨自己了,”劉欣說,“我們畢竟幹成了一些事,不算烈士,就算
陣亡吧。”
  他們沉默下來,同時意識到,他們談到了死。
  這時阿古力從後麵氣喘籲籲地跑過來,“李工,你看!”他指著巷道頂說。他指的是
幾根粗大的帆布管子,那是井下通風用管,現在它們癟下來了。
  “天啊,什麽時候停的通風?”李民生大驚失色。
  “兩個小時了。”
  李民生用對講機很快叫來了礦通風科科長和兩名通風工程師。
  “沒法恢複通風了,李工,下麵的通風設備:鼓風機、馬達、防爆開關,甚至部分
管路,都拆了呀!”通風科長說。
  “你他**混蛋!誰讓你們拆的,你他媽找死啊!”李民生一反常態,破口大罵起來

  “李工,這是怎麽講話嘛!誰讓拆?封井前盡可能多地轉移井下設備可是局裏的意思
,停產安排會你我都是參加了的!我們的人沒日沒夜幹了兩天,拆上來的設備有上百萬元
,就落你這一頓臭罵?再說井都封了,還通什麽鳥風!”
  李民生長歎一口氣,直到現在事情的真相還沒有公布,因而出現了這樣的不協調問
題。
  “這有什麽?”通風科的人走後劉欣問,“通風不該停嗎?這樣不是還可以減少向地
下的氧氣流量?”
  “劉博士,你真是個理論的巨人行動的矮子,一接觸到實際,你就什麽都不懂了,
真像李工說的,你隻會做夢!”阿古力說。自煤層失火以來,他對劉欣一直沒有客氣過。

  李民生解釋:“這裏的煤層是瓦斯高發區,通風一停,瓦斯在井下很快聚集,地火
到達時可能引起大爆炸,其威力有可能把封住的井口炸開,至少可能炸出新的供氧通道
。不行,必須再增加一條爆破帶!”
  “可,李工,上麵第二條爆破帶才隻幹到一半,第三條還沒開工,地火距離南麵的
采區已很近了,把原計劃的三條做完都怕來不及啊!”
  “我……”劉欣小心地說,“我有個想法不知行不行。”
  “哈,用你們的話怎麽說,這可是破天荒了!”阿古力冷笑著說,“劉博士還有拿不
準的事兒?劉博士還有需問人才能決定的事兒?”
  “我是說,現在這最深處的一條爆破帶已做好,能不能先引爆這一條,這樣一旦井
下發生爆炸,至少還有一道屏障。”
  “要行早這麽做了。”李民生說,“爆破規模很大,引爆後巷道裏的有毒氣體和粉
塵長時間散不去,讓後麵的施工無法進行。”
  地火的的蔓延速度比預想的快,施工領導小組決定隻打兩條爆破帶就引爆,盡快從
井下撤出施工人員。天快黑時,大家正在離井口不遠的生產樓中,圍著一張圖紙研究如
何利用一條支巷最短距離引出起爆線,李民生突然說:“聽!”
  一聲低沉的響聲隱隱約約從地下傳上來,像大地在打嗝。幾秒鍾後又一聲。
  “是瓦斯爆炸,地火已到采區了!”阿古力緊張地說。
  “不是說還有一段距離嗎?”
  沒人回答,劉欣的地老鼠探測器已用完,現有落後的探測手段很難十分準確把握地
火的位置和推進速度。
  “快撤人!”
  李民生拿起對講機,但任憑大喊,沒有回答。
  “我上井前見張隊長幹活時怕碰壞對講機,把它和導線放一塊兒了,下麵幾十台鑽
機同時幹,聲兒很大!”一個爆破隊的礦工說。
  李民生跳起來衝出生產樓,安全帽也沒戴,叫了一輛電軌車,以最快速度向井下開
去。當電軌車在井口消失前的一瞬間,追出來的劉欣看到李民生在向他招手,還在向他
笑,他很長時間沒笑過了。
  地下又傳來幾聲“打嗝”聲,然後平靜下來。
  “剛才的一陣爆炸,能不能把井下的瓦斯消耗掉?”劉欣問身邊的一名工程師,對方
驚奇地看了他一眼。
  “消耗?笑話,它隻會把煤層中更多的瓦斯釋放出來!”
  果然,一聲衝天巨響,仿佛是地球在腳下爆炸了,井口立刻淹沒於一片紅色火焰之
中。氣浪把劉欣高高拋起,世界在他眼中瘋狂旋轉,同他一起飛落的是紛亂的石塊和枕
木,劉欣還看到了電軌車的一節車箱從井口的火焰中飛出來,像一粒被吐出的果核。劉
欣被重重地摔到地上,碎石在他身邊紛紛掉下,他覺得每一塊碎石上都有血……劉欣又
聽到了幾聲沉悶的巨響,那是井下炸藥被引爆的聲音。失去知覺前,他看到井口的火焰
消失了,代之以滾滾的濃煙……
一年以後
  劉欣仿佛行走在地獄中。整個天空都是黑色的煙雲,太陽是一個剛剛能看見的暗紅
色圓盤。由於塵粒摩擦產生的靜電,煙雲中不時出現幽幽閃電,每次閃電出現時,地火
之上的礦山就在青光中凸現出來,那圖景一次次像用烙鐵烙在他的腦海中。煙塵是從礦
山的一個個井口中冒出的,每個井口都吐出一根煙柱,那煙柱的底部映著地火猙獰的暗
紅光,向上漸變成黑色,如天地間一條條扭動的怪蛇。
  公路是滾燙的,瀝青路麵熔化了,每走一步幾乎要撕下劉欣的鞋底。路上擠滿了逃
難的人流和車輛,悶熱的空氣充滿了硫磺味,還不時有雪花狀的灰末從空中落下,每個
人都戴著呼吸麵罩,身上落滿了白灰。道路擁擠不堪,全副武裝的士兵在維持秩序,一
架直升機穿行在煙雲中,在空中用高音喇叭勸告人們不要驚慌……疏散移民在冬天就開
始了,本計劃在一年時間完成,但現在地火勢頭突然變猛,隻得緊急加快進程。一切都
亂了,法院對劉欣的庭審一再推遲,以至於今天早上他所在的候審間一時沒人看管了,
他迷迷糊糊地走了出來。
  公路以外的地麵幹燥開裂,裂紋又被厚厚的灰塵填滿,腳踏上去揚起團團塵霧。一
個小池塘,冒出滾滾蒸氣,黑色的水麵上浮滿了魚和青蛙的屍體。現在是盛夏,可見不
到一點綠色,地麵上的草全部枯黃了,埋在灰塵中,樹也都是死的,有些還冒出青煙,
已變成木炭的枝椏像怪手一樣伸向昏暗的天空。所有的建築都已人去樓空,有些從窗子
中冒出濃煙,劉欣看到了老鼠,它們被地火的熱力從穴中趕出,數量驚人,大群大群地
擁過路麵……隨著劉欣向礦山深處走去,越來越感受到地火的熱力,這熱力從他的腳踝
沿身體升騰上來。空氣更加悶熱汙濁,即使戴上麵罩也難以呼吸。地火的熱量在地麵上
並不均勻,劉欣本能地避開灼熱的地麵,能走的路越來越少了。地火熱力突出的區域,
建築燃起了大火,一片火海中不時響起建築物倒塌的巨響……劉欣已走到了井區,他走
過一個豎井,那豎井已變成了地火的煙道,高大的井架被燒得通紅,熱流衝擊井架發出
讓人頭皮發炸的尖嘯聲,滾滾熱浪讓他不得不遠遠繞行。選煤樓被濃煙吞沒了,後麵的
煤山已燃燒多日,成了發出紅光和火苗的一塊巨大的火炭……
  這裏已看不到一個人了,劉欣的腳已燙起了泡,身上的的汗幾乎流幹,艱難的呼吸
使他到了休克的邊緣,但他的意識是清楚的,他用生命最後的能量向最後的目標走去。
那個井口噴出的地火的紅色光芒在召喚著他,他到了,他笑了。
  劉欣轉身朝井口對麵的生產樓走去,還好,雖然從頂層的窗中冒出濃煙,但樓還沒
有著火。他走進開著的樓門,向旁邊拐入一間寬大的班前更衣室。井口有地火從窗上照
進來,使這裏充滿了朦朧的紅光,一切都在地火的紅光中躍動,包括那一排衣箱。劉欣
沿著這排衣箱走去,仔細地辨認著上麵的號碼,他很快找到了要找的那個。關於這衣箱
他想起了兒時的一件事:那時父親剛調到這個采煤隊當隊長,這是最野的一個隊,出名
的難帶。那些野小子們根本沒把父親放在眼裏,本來嘛,看他在班前會上那可憐樣兒,
怯生生地要求把一個掉了的衣箱門釘上去,當然沒人理他,小夥子們隻顧在邊上甩撲克
說髒話,父親隻好說那你們給我找幾個釘子我自己釘吧,有人扔給他幾個釘子,父親說
再找個錘吧,這次真沒人理他了。但接著,小夥子們突然啞雀無聲,他們目瞪口呆地看
著父親用大姆指把那些釘子一根根輕鬆地按進木頭中去!事情有了改變,小夥子們很快站
在一排,敬畏地聽著父親的班前講話……現在這箱子沒鎖,劉欣拉開後發現裏麵的衣物
居然還在!他又笑了,心裏想像著二十多年來用過父親衣箱的那些礦工的模樣。他把裏麵
的衣服取出來,首先穿上厚厚的工作褲,再穿上同樣厚的工作衣,這套衣服上塗滿了厚
厚的油泥,發出一股濃烈的、劉欣並非不熟悉的汗味和油味,這味道使他真正鎮靜下來
,並處於一種類似幸福的狀態中。他接著穿上膠靴,然後拿起安全帽,把放在衣箱最裏
麵的礦燈拿出來,用袖子擦幹燈上的灰,把它卡到帽簷上。他又找電池,但沒有,隻好
另開了一個衣箱,有。他把那塊笨重的礦燈電池用皮帶係到腰間,突然想到電池還沒充
電,畢竟礦上完全停產一年了。但他記得燈房的位置,就在更衣室對麵,他小時候不止
一次在那兒看到燈房的女工們把冒著白煙的硫酸噴到電池上充電。但現在不行了,燈房
籠罩在硫酸的黃煙之中。他莊重地戴上有礦燈的安全帽,走到一麵布滿灰塵的鏡子麵前
,在那紅光閃動的鏡子中,他看到了父親。
  “爸爸,我替您下井了。”劉欣笑著說,轉身走出樓,向噴著地火的井口大步走去

  後來有一名直升機駕駛員回憶說,他當時低空飛過二號井,在那一帶做最後的巡視
,好像看到井口有一個人影,那人影在井內地火的紅光中呈一個黑色的剪影,他像是向
井下走去,一轉眼,那井口又隻有火光,別的什麽都看不見了。

  一百二十年後
  (一個初中生的日記)
  過去的人真笨,過去的人真難。
  知道我上麵的印象是怎麽來的嗎?今天我參觀了煤炭博物館。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
件事:
  居然有固體的煤炭!
  我們首先穿上了一身奇怪的衣服,那衣服有一個頭盔,頭盔上有一盞燈,那燈通過
一根導線同掛在我們腰間的一個很重的長方形物體連著,我原以為那是一台電腦(也太大
了些),誰想到那竟是這盞燈的電池!這麽大的電池,能驅動一輛高速賽車的,卻隻用來
點亮這盞小小的燈。我們還穿上了高高的雨靴,老師告訴我們,這是早期礦工的井下服
裝。有人問井下是什麽意思,老師說你們很快就會知道的。
  我們上了一串行走在小鐵軌上的鐵車,有點像早期的火車,但小得多,上方有一根
電線為車供電。車開動起來,很快鑽進一個黑黑的洞口中。裏麵真黑,隻有上方不時掠
過一盞昏暗的小燈。我們頭上的燈發出的光也很弱,隻能看清周圍人的臉。風很大,在
我們耳邊呼嘯,我們好像在向一個深淵墜下去。艾娜尖叫起來,討厭,她就會這樣叫。

  “同學們,我們下井了!”老師說。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車停了,我們由這條較為寬大的隧洞進入了它的一個分支,這
條洞又窄又小,要不是戴著頭盔,我的腦袋早就碰起好幾個包了。我們頭燈的光圈來回
晃著,但什麽都看不清楚,艾娜和幾個女孩子又叫著說害怕。
  過了一會兒,我們眼前的空間開闊了一些,這個空間有許多根柱子支撐著頂部。在
對麵,我又看到許多光點,也是我們頭盔上的這種燈發出的,走近一看,發現那裏有許
多人在工作,他們有的用一種鑽杆很長的鑽機在洞壁上打孔,那鑽機不知是用什麽驅動
的,聲音讓人頭皮發炸。有的人在用鐵鍬把什麽看不清楚的黑色東西鏟到軌道車上和傳
送皮帶上,不時有一陣塵埃揚起,把他們隱沒於其中,許多頭燈在塵埃中劃出一道道光
柱……
  “同學們,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叫采煤工作麵,你們看到的是早期礦工工作的景象
。”
  有幾個礦工向我們這方向走來,我知道他們都是全息圖像,沒有讓路,幾個礦工的
身體和我互相穿過,我把他們看得很清楚,對看到的很吃驚。
  “老師,那時的中國煤礦全部雇用黑人嗎?”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將真實地體驗一下當時采煤工作的空氣,注意,隻是體
驗,所以請大家從右衣袋中拿出呼吸麵罩戴上。”
  我們戴好麵罩後,又聽到老師的聲音:“孩子們注意,這是真實的,不是全息影像
。”
  一片黑塵飄過來,我們的頭燈也散射出了道道光柱,我驚奇看著光柱中密密的塵粒
在紛飛閃亮。這時艾娜又驚叫起來,像合唱的領唱,好幾個女孩子也跟著她大叫起來,
再後來,竟有男孩的聲音加入進來!我扭頭想笑他們,但看到他們的臉時自己也叫出聲來
,所有人也都成了黑人,隻有呼吸麵罩蓋住的一小部分是白的。這時我又聽到一聲尖叫
,立刻汗毛直立:這是老師在叫!
  “天啊,斯亞!你沒戴麵罩!”
  斯亞真沒戴麵罩,他同那些全息礦工一樣,成了最地道的黑人。“您在曆史課上反
複強調,學這門課的關鍵在於對過去時代的感覺,我想真正感覺一下。”他說著,黑臉
上白牙一閃一閃的。
  警報聲不知從什麽地方響起,不到一分鍾,一輛水滴狀微型懸浮車無聲地停到我們
中間,這種現代東西出現在這裏真是煞風景。從車上下來兩個醫護人員,現在真正的煤
塵已被完全吸收,隻剩下全息的還飄浮在周圍,所以醫生在穿過“煤塵”時雪白的服裝
一塵不染。他們拉住斯亞往車裏走。
  “孩子,”一個醫生盯著他說,“你的肺受到很嚴重的損傷,至少要住院一個星期
,我們會通知你家長的。”
  “等等!”斯亞叫道,手裏抖動著那個精致的全隔絕內循環麵罩,“一百多年前的礦
工也戴這東西嗎?”
  “不要廢話,快去醫院!你這孩子也太不像話了!”老師氣急敗壞地說。
  “我和先輩是同樣的人,為什麽……”
  斯亞沒說完就被硬塞進車裏。“這是博物館第一次出這樣的事故,您要對此事負責
的!”一個醫生上車前指著老師嚴肅地說。懸浮車同來時一樣無聲地開走了。
  我們繼續參觀,沮喪的老師說:“井下的每一項工作都充滿危險,且需消耗巨大的
體力。隨便舉個例子,這些鐵支柱,在這個工作麵的開采工作完成後,都要回收,這項
工作叫放頂。”
  我們看到一個礦工用鐵錘擊打支架中部的一個鐵銷,把支架拆為兩段取下,然後把
它扛走了。我和一個男孩試著搬已躺在地上的一個支架,才知道它重得要命。“放頂是
一項很危險的工作,因為在撤走支架的過程中,工作麵頂板隨時都會塌落……”
  這時我們頭頂發出不祥的摩擦聲,我抬起頭來,在礦燈的光圈中看到頭頂剛撤走支
架的那部分岩石正在張開一個口子,我沒來得及反應它們就塌了下來,大塊岩石的全息
影像穿透了我的身體落到地上,發出一聲巨響,塵埃騰起遮住了一切。
  “這個井下事故叫做冒頂。”老師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大家注意,傷人的岩石不
隻是來自上部……”
  話音未落,我們旁邊的一麵岩壁竟垂直著向我們撲來,這一大麵岩壁衝出相當的距
離才化為一堆岩石砸下來,好像有一個巨大的手掌從地層中把它推出來一樣。岩石的全
息影像把我們埋沒了,一聲巨響後我們的頭燈全滅了,在一片黑暗和女孩兒們的尖叫聲
中,我又聽到老師的聲音。
  “這個井下事故叫瓦斯突出。瓦斯是一種氣體,它被封閉在岩層中,有巨大的氣壓
。剛才我們看到的景像,就是工作麵的岩壁抵擋不住這種壓力,被它推出的情景。”
  所有人的頭燈又亮了,大家長出一口氣,這時我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有時高亢
,如萬馬奔騰,有時低沉,好像幾個巨人在耳語。
  “孩子們注意,洪水來了!”
  正當我們迷惑之際,不遠處的一個巷道口噴出了一道粗大洶湧的洪流,整個工作麵
很快淹沒在水中。我們看著渾濁的水升到膝蓋上,然後又沒過了腰部,水麵反射著頭燈
的光芒,在頂上的岩石上映出一片模糊的亮紋。水麵上飄浮著被煤粉染黑的枕木,還有
礦工的安全帽和飯盒……當水到達我的下巴時,我本能地長吸一口氣,然後我全部沒在
水中了,隻能看到自己頭燈的光柱照出的一片混沌的昏黃,和下方不時升止的一串水泡

  “井下的洪水有多種來源,可能是地下水,也可能是礦井打通了地麵的水源,但它
比地麵洪水對人生命的威脅大得多。”老師的聲音在水下響著。
  水的全息影像在瞬間消失了,周圍的一切又恢複了原樣。這時我看到了一個奇怪的
東西,像一個肚子鼓鼓的大鐵蛤蟆,很大很重,我指給老師看。
  “那是防爆開關,因為井下的瓦斯是可燃氣體,防爆開關可避免一般開關產生的電
火花。這關係到我們就要看到的可怕的井下危險……”
  又一聲巨響,但同前兩次不一樣,似乎是從我們體內發出,衝破我們的耳膜來到外
麵,來自四方的強大的衝擊壓縮著我的每一個細胞,在一股灼人的熱浪中,我們都淹沒
於一片紅色的光暈裏,這光暈是周圍的空氣發出的,充滿了井下的每一寸空間。移時,
紅光迅速消失,一切都陷入無邊的黑暗中……
  “很少有人真正看到瓦斯爆炸,因為在井下遇到它的人很難生還。”老師的聲音像
幽靈般在黑暗中回蕩。
  “過去的人來這樣可怕地方,到底為了什麽?”艾娜問。
  “為了它。”老師舉起一塊黑石頭,在我們頭燈的光柱中,它的無數小平麵閃閃發
光。就這樣,我第一次看到了固體的煤炭。
  “孩子們,我們剛才看到的是二十世紀中葉的煤礦,後來,出現了一些新的機械和
技術,比如液壓支架和切割煤層的大型機器等,這些設備在那個世紀的後二十年進入礦
井,使井下的工作條件有了一些改善,但煤礦仍是一個工作環境惡劣充滿危險的地方,
直到……”
  以後的事情就索然無味了,老師給我們講汽化煤的曆史,說這項技術是在八十年前
全麵投入應用的,那時,世界石油即將告罄,各大國為爭奪僅有的油田陳兵中東,世界
大戰一觸即發,是汽化煤技術拯救了世界……這我們都知道,沒意思。
  我們接著參觀現代煤礦,有什麽稀奇的,不就是我們每天看到的從地下接出並通向
遠方的許多大管子麽。不過這次我倒是第一次進入了那座中控大樓,看到了燃燒場的全
息圖,真大,還看到看監測地下燃燒場的中微子傳感器和引力波雷達,還有激光鑽機…
…也沒意思。
  老師在回顧這座煤礦的曆史時,說一百多年前這裏被失控的地火燒毀過,那火燒了
十八年才撲滅,那段時期,我們這座美麗的城市草木生煙,日月無光,人民流離失所。
失火的原因有多種說法,有人說是一次地下武器試驗造成的,也有人說與當時的綠色和
平組織有關。
  我們不必留戀所謂過去的好時光,那個時候生活充滿艱難危險和迷惘;我們也不必
為今天的時代過分沮喪,因為今天,也總有一天會被人們稱做是——過去的好時光。
  過去的人真笨,過去的人真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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