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韓國女作家韓江,以表彰她“用強烈的詩意散文直麵曆史創傷,揭露人類生命的脆弱” 。2022年的文學獎得主是法國女作家安妮 艾爾諾,僅隔一年,獲獎者又是女性,而且是從未有過的亞洲女性,這讓我對韓江及其作品充滿好奇。讀過其代表作《素食者》,覺得有些感想想說說。
《素食者》是除了卡夫卡的《變形記》以外,近一兩年裏另一本讓我掩卷動容的書(讀《變形記》時,正經曆失智的母親與長期照料母親的家人之間的林林總總),也是近幾年來,少有的,讓我想要一口氣讀完的書。韓江用細膩的文字,鮮明的意象,淋漓寫盡了父權社會的暴力和壓抑,深處底層的女性的覺醒和抗爭,以及人性的複雜、生活的無奈和生命的脆弱。
英惠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已婚女子:不高不矮的個頭、不長不短的頭發,相貌平平,寡淡,安靜。之所以選擇英惠,是因為她能盡女性之責而不需要關注和嗬護,讓矮小又短小的丈夫不僅不會自卑還能油然而生優越感,實在是一樁劃算實惠的婚姻。既然不工作的英惠從丈夫那裏得到了舒適和利益,那麽她小心翼翼,努力討男人歡心,讓丈夫滿意就是她應盡的職責。
這好像是理所當然的家庭構成夫妻相處的方式,可是有一天,英惠突然因為一個夢而變成了素食者,她拒絕吃肉,並且扔掉了冰箱裏所有的肉類以及家裏的皮毛製品,也拒絕床上的有肉味的丈夫。為了讓她恢複吃肉,也就是回到社會所認可的行為正軌,丈夫發動了英惠全家參與的家庭勸誡會,繼而演變成批鬥會,暴力懲罰會,父親又一次對已經結婚的女兒施暴,而弟弟是參與者和幫凶。英惠割腕相抗而被送醫,在醫院,母親又用親情和孝道脅迫英惠喝下用肉湯熬的中藥。英惠瘋了,她決定變成一棵樹。
瘋女人,怪異女人甚至女巫,是歐美小說中常有的形象,在男人眼裏,不肯默然接受沒有家庭地位的勞作命運的女人就是怪物瘋子,但是,這種形象也經常出現於許多女性作家筆下,是她們既想順從父權社會又想抵製和拒絕它的矛盾心理的呈現。如今,幾個世紀過去了,文學作品中的瘋女人仍然點染我們無聊乏味的生活。
英惠是大家眼中的瘋女人,冷漠而怪異,她在別人無法進入、無從得知,也不想了解的夢境中漸漸消瘦,她用發瘋將自己與這個世界切割,我行我素,不在乎別人的評價和眼光,卻把一切褒貶和傷害留給了姐姐。姐姐要承受丈夫的背叛,輿論的冷眼,要照顧瘋了的妹妹和尚未成年的兒子,她有別人眼中代表著成功的房產,生意,代表著幸福與完整的丈夫兒子,她沒有理由不快樂,更遑論自殺,她連死的借口和資格都沒有,可是她自己知道丈夫床第間突如其來的激情,不是因為她仁惠,而她隻能沒有任何異色的屈辱的承受,英惠的以瘋相抗和姐姐的默默隱忍,哪個更痛,哪個更貼近大多數人的隻有自己知道的真實的生命狀態?
書中淋漓展現了姐妹倆的無愛的婚姻現實,“那是一段沒有喜悅與激情,徹底靠忍耐和關懷維持的時間,也是她自己選擇的時間。”而這種狀況,在與我們相似的文化和社會背景下會是怎樣的比例,我沒有調查數據,不想妄下結論,相信經曆過婚姻的人們心裏都有數。所以英惠是沉默的,姐姐是沉默的,姐夫也是沉默的。
在家庭倫理方麵,人類有共性,不局限於某個民族或者國家,韓國的故事,拿到日本中國美國歐洲,讀者也都能體會到那如出一轍的來自家族,父權,夫權,社會的束縛,體會社會和親屬關係構建的那張網絡,以及網絡對人的壓力。韓國的儒家文化與我們一脈相承,所以我們比西方文化中人更容易理解那種生活的隱痛,更容易被戳到痛點和淚點。自殺是最簡單的,發瘋也是不負責任的,而擦幹眼淚回去繼續演戲,才是最難最痛的。
姐夫惦記小姨子,妹夫惦記大姨子,也算是東亞文化的特點了吧,古老的載著嫁妝和妹妹的那輛馬車,蹄聲噠噠一直走進今天,在漢文化傳統中仍有餘韻。書中的人體彩繪,本來是姐夫對小姨子的肉體欲望的一個借口,但卻體現了人的複雜情感,糅合了藝術和情色,有醜,有美,有真實有虛幻。這些年,姐夫在藝術上是無靈感無激情的停滯狀態,在生活中是渾渾噩噩的人形動物,而英惠臀部的綠色胎記,卻如一束奇異的光,激發了他的創作激情和生理欲望。姐夫以飛蛾撲火的決絕想要像鳥兒一樣飛升,但卻折翼落下,跌落在無法超越的泥淖而身敗名裂,至於是和英惠還是和別的女人,其實並不重要。英惠不願和丈夫做愛,說他有肉味,姐夫沒有肉味嗎?就因為他們是以花和葉的植物的形式?
素食者三個部分,即連貫又可獨立成篇,風格成熟,一氣嗬成,采用不同人物多角度敘述事件,剖析內心世界。文筆細致深刻,極具女性文學的特點,意象鮮明,情緒自然。關於夢的描寫,是壓抑的情緒在深層意識的體現,割腕算是夢的實現。姐夫喜歡在作品裏展現有翅膀的鳥兒,是一種飛升和掙脫的渴望,而英惠把鳥兒掐死在手中,是對這個世界的絕望和放棄,都有著強烈的象征意義。雖然有很多象征的意象,但故事一點都不晦澀,不是那種全世界隻有一個半人能讀懂的作品。
《不做告別》是韓江的另一部長篇,與《素食者》相比,素材和情節不夠精彩抓人,算是韓國518光州事件的傷痕文學,文筆倒是保持一致的水平,細膩深刻。然而其中有與《素食者》太多雷同的東西:素食,夢境,鳥,傷痛,攝影,,,。
隻以這兩部看來,作者的風格似乎有點單一,不像莫言的《紅高粱》,《豐乳肥臀》,《蛙》等,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和《百年孤獨》,各有各的精彩而又絕不雷同。
著名的湖畔詩人騷塞在一封寫給夏洛蒂·勃朗特的著名的信件中寫道:“文學不是女性可以從事的事業,它決不可能是。”另有那個時代的男性作家哀歎:文學女性“缺乏那種生殖器才有的、血脈奔湧的驅動力量,這就是她們的作品為什麽不能擁有偉大的風格的原因所在”,也就是說僅僅在不到二百年前,筆的形狀還被視為男性生殖器的對應物,從而認為女性寫作僭越了自然法則所限定的疆域。隨著越來越多女性作家的出現,越來越多的女性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出現,標誌了我們時代女性地位的改善,女性與男性平等權利的普及,然,女人獲得平等權利仍然任重而道遠。
在此恭賀韓江因其為女性和文學所做的貢獻而獲得這一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