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十年代末我在東京時,認識了一位華僑老者。他是保定人,我的老家也屬保定地區,他認我作老鄉,十分親熱。
老人60多歲,滿頭銀發,身形矯健,很健談。抗日戰爭勝利後,盟軍占領日本,中國也派出軍事代表團駐在東京,他當時是代表團裏的一個青年軍官。
他說:那時候中國人在日本可威風啊!我穿一身軍官服,從地鐵通道一過,其他人全都閃到兩邊去,給我讓道。年輕漂亮的姑娘,一邊挎一個,有的還說,“我還有個妹妹,請您也一起關照吧……”因為當時日本太窮了,連吃的東西都沒有。
他退役後,一直住在日本,成了僑民。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有一家小貿易公司。有一天我們倆在新宿的咖啡館裏聊天,之後,他說他的辦公室就在附近,邀我去看看。那是靠近新宿車站的一棟大樓的一層,隻有一個房間,臨街一扇木板玻璃窗的拉門,門很舊了,木頭變形,費了一番工夫才拉開,關也無法關嚴。我說:“您也不鎖門呀?”他說:“不鎖,日本沒人偷東西;偷,我這裏也沒值錢的。”的確,辦公室狹小淩亂,一張寫字台上堆放著亂七八糟的紙張文件,唯一有點用的,隻有一台傳真機。
那正是日本房地產泡沫的最巔峰時期,新宿車站周圍是黃金地段,他這間房子寸土寸金。他說,這是他幾十年前買的,當時很便宜,如今貴得嚇人,現在老有人找他要買下來,“我就是不賣!”
他的母親一直生活在大陸。他和他的家人至今拿的是中華民國護照,因為日本不是移民國家,對外國人入籍的要求極為嚴格,他的子女都出生在日本,卻仍然是“民國人”。
在兩岸還沒有實現“三通”時,他的老母親仙逝了。他雖然幾十年沒再見過母親,卻無法回大陸奔喪,而且他有著國軍軍官的個人曆史,那時也不敢回去。於是,他決定讓女兒代他回去給老人辦喪事。方法是,女兒去中國駐日本大使館,放棄民國護照,申領了大陸護照。順利回老家!
“這下可壞嘍!我女兒到現在還埋怨我。你們這個大陸的護照啊太不好用了!到哪個國家辦簽證都難,去趟泰國旅遊都麻煩。去法國,要邀請函、要住宿地址、要存款證明,要這個要那個……把我女兒給搞得啊!過去用民國護照,什麽都不需要啊!”
2.
我在東京時,曾與當時的社民黨委員長土井多賀子的秘書有過交往,可惜現在記不住名字了。社民黨多年來是日本最大的在野黨,左翼。這位秘書1940年代生人,也是左派,而且可能是相當激進的一個,因為她告訴我:1966年毛主席八次接見紅衛兵時,她與一夥日本青年專門趕去北京,也參加了接見。這件事對我很覺新鮮和好奇。
有一天,她給我打電話,說台灣作家陳映真是她的好朋友,現在在東京,想和大陸的年輕人見麵聊聊,問我能不能抽出時間與陳見見?
陳映真名氣很大,我知道這個名字,但對他基本沒有了解,在北京時讀過他的一篇小說,是寫在台的外資企業裏工人與資方鬥爭的,沒有留下特別印象。
我們三人在澀穀(或池袋)的一家咖啡館裏,談了一兩個小時。
陳映真高高大大,花白頭發,說話底氣足。我首先震驚於他的日語,說得非常純正,而且使用極為禮貌的敬語說話,詞尾總是用“狗砸一媽斯”結束。由此我想到,台灣曾是日本的殖民地,那時台灣人從小學起就學日語,像陳映真這個年齡段的人,日語也是他們的母語。
陳映真,圖片來自網絡
令我感到奇怪和不服的是,陳先生老教導我要讀馬列的書。讀馬列,這不是我們大陸人的專長嗎?還用得著你來提醒?當然,這種想法是錯誤的,與趙家人說阿Q“你也配姓趙”如出一轍。可當時我被陳先生反複刺激,一逞能,脫口說道:“我高中的時候就看了《反杜林論》和《哥達綱領批判》。”陳先生聽了,笑容燦爛,是發自心底的愉悅,拍著我的後背說:“好青年!好青年!”
臨別時,他望著我,語重心長地說:“中國是第三世界窮人的希望啊!”
後來一位大陸作家給我講了他和陳映真的一件小事。八幾年時,他和陳都在愛荷華的寫作坊訪學。陳對大陸作家很感興趣,要對他做一個訪談。陳映真拿了一個小錄音機,打開,開口就問:“××,你對人民大眾怎麽看?”××回答:“我就是人民大眾啊。”陳映真聽了臉色一沉,半晌不說話,然後哢嗒一按開關,關上錄音機,中止了談話。大概這位××的回答,未在他預期的答案範圍之內,讓他失望。
3.
一九九七年,好萊塢開拍一部電影,招募大量的華人演員。我也前去應聘,參加了一個多月的拍攝工作。在好萊塢,演員是演員,群眾演員是群眾演員,薪酬和待遇都不一樣。隻要在影片裏有台詞,就算演員,而不是群演。我演一個警察,說了一句“吃吧”——就靠這句話,我成了“演員”。
在拍攝場地,每個演員都擁有一個房車的車廂作為個人休息室,室內有長沙發(打開是單人床)、有衛生間和淋浴設備。一天中午,戲拍完了,我從攝影棚裏出來,走向自己的休息室,一開門,隻見長沙發上坐著兩個濃妝豔抹、穿著暴露的陌生華人女子,把我嚇了一跳。這時,老朋友保羅閃現出來,趕忙說明情況,我才知道是他帶來的人。也隻有保羅這麽熟的朋友,才會在我不在的情況下,擅自進入我的休息室。
電影《不見不散》裏葛優的房車
保羅說,這兩位是女演員,都來自中國大陸,他帶她們來參觀拍攝現場。至於我,他說我是作家。聊了幾句閑話就開飯了,其中一個女演員要了我的電話號碼。
女演員?看著可不像。二位的穿戴打扮和言談舉止,幾乎一望即知是風塵中人。後來保羅帶他們進餐廳吃飯時,劇組裏那些美國人場工、助理等,也都好奇地直看他們。
保羅所在的公司是給好萊塢找演員的,因此接觸的人非常雜。過後我跟他開玩笑,說你怎麽把倆妓女帶到片場來了?他渾然不解,說沒有啊,人家是來我公司找工作的。他還問:你怎麽看出來是妓女?
怎麽能看出誰是妓女呢?我說不好。一條齊大腿根的小黑短裙可能是標配,其他就憑直覺了。
我的拍攝工作結束十幾天後,忽然接到了那個“女演員”的電話,問我還記不記得她了?說想請我吃飯。
我很好奇她找我究竟有什麽目的?肯定不會是性交易,因為如果甲乙雙方在交易場所以外的地方吃飯的話,也應該是甲方請客,還沒有乙方在交易進行之前,先自個兒掏錢請甲方撮上一頓的,而且是在大白天兒!那麽,是Dating(約會)嗎?更可笑了,我還沒傻到這種程度……我猜不到她葫蘆裏裝的是什麽藥?
第二天中午,我們在山穀大道上的全統廣場的一家餐館見了麵。她是沈陽人,年不到30歲,身高近170,身材很好,長得不漂亮,談吐粗俗。她說她有個兒子,跟誰生的我已經記不準了。她說她有過一個美國人男友,男友如何有錢,他們一起去非洲旅遊過,“非洲那叫美呀!你有機會一定要去一趟。”她是怎麽到美國來的?我也不記得了,總之是短期簽證。現在她帶著兒子住在海邊的一套高級公寓裏……她的故事庸俗老套,一聽就是假的。
飯快吃完時,重點終於來了。她說,現在在美國辦身份(綠卡),有一條途徑是正治庇護,一胎化政策長期以來為西方所詬病,因此,中國人如果因為生二胎而遭到迫害,就是申請庇護的很好的理由。現在,她已經找了律師,就想以此理由來申請庇護、取得綠卡。
不過,她實際上並沒有懷過二胎,自然也無從受迫害,這就需要編造一個很好的故事。“你是作家,編故事那絕對能編得精彩。我想請大哥你幫忙,給我寫這麽個材料,不用多長,具體時間地點人名我提供給你……”
我哼哼哈哈,未置可否。站起來要走,她趕忙結賬跟我一起走了出來。
“我的車就停在那兒,你來看看,奔馳敞篷,今年剛買的。”
她把我拉到了奔馳敞篷旁邊,讓我摸座椅的皮麵,“你摸,意大利真皮,手感好吧?”
幾天後,她又來了電話,我沒接,她留下錄音:“大哥啊,我那事拜托了啊!你有傳真嗎?我先把資料給你傳過去……”
又過了兩天,我踏上了早已預定的飛往北京的航班,再也沒聽到“沈陽人”的消息。
老子自二十幾歲拿起筆寫東西時,即發誓不寫遵命的、歌功頌德的、虛假的文字,寫了這麽多年,寫得好壞另說,大節從未有虧!我警惕的主要是大的方麵,對權力的影響尤其敏感,哪想到要把我當槍使的,卻是一個服務行業的自由職業者,真令我哭笑不得。我的筆雖輕,誰要是想從我手中奪走,那是做夢;因為對我來說,它有千鈞重。我有意識地不去歧視她的性工作者的身份,結果,她卻在無意中侮辱了我的職業。
我這是自取其辱,沒什麽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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