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學考試就要到了交卷時間了，滿篇的題目大部分都還沒有做完。偏偏試題還看不清，又急著要上廁所，正在手足無措之際，數學試卷裏突然又跳出一道從未見過的政治題，從精神到身體全麵崩潰的一刹那，被尿憋醒了，瞬間回到了安全的時空， 淩晨5點多的床上。看來腎不好也有用途，多次身臨險境全靠“起夜”幫我逃出生天。
我的孩子都大學畢業了，可夢牽魂繞的高考還常常潛入我的夢中，隨時提醒我，早晨起床上班是件多麽幸福的事情。
年少輕狂時讀書隻憑興趣，根本不考慮各科在高考成績中的比例。政治課常用來讀蝦球傳之類的小說，然而那時的政治課占比相當高。不出意外，我的總分成績被政治試卷拉了下來。但靠著運氣，我竟然被一所南方重點大學錄取了。位於廣州的母校在江南相當有名氣，可我高考的那個年代，南北方交流不便，導致母校在河北默默無名，所以我才僥幸混跡其中。
我姥姥沒有讀過書，對外麵的世界知之甚少。我姥姥一生中抵達的最南端就是石家莊的南馬路。廣州對於我姥姥來講，簡直就是遙不可及的傳說。指著我手中的錄取通知書，姥姥滿臉關切地問：說書的講過，林衝被高俅陷害才發配到滄州。你這是得罪啥俅了，把你發配到廣州？我跟姥姥解釋道：啥俅也不是，是政治不及格。姥姥對世界的認知很大一部分來源於評書演義，整個廣東就是充滿瘴氣的荒蠻之地。老人家接著問：這啥俅也不是的政治咋比高俅還厲害呢。高俅隻能把林衝發配到滄州，這啥俅不是的政治就把你整到廣州了。無論我怎樣解釋，姥姥總擔心再也見不到我了。我姥姥後來總是叮囑我的那些弟弟妹妹：不要小看政治，雖然啥俅不是，可能把你哥發配的不見了人影兒，比滄州還遠。
和現在考生選專業的認真勁兒相比，那時專業選的相當草率。草率到啥程度？能跟這事媲美的隻有選對象了，根本不挑，也不考慮是否喜歡，隻要能上就行。興趣愛好完全不在考慮範圍之內。常常有人自我安慰：有的上就不錯了。
高中畢業時啥球不懂，全靠老爹報名和選專業。在他眼裏我隻可能上兩個專業，數學專業和其它專業。從小就被告誡，如果聰明就能學數學。經過高中時期的反複評估，我被老爹認定智力不足以上數學專業，隻能學不用費腦子的其它專業。出於慰籍我受傷心靈的考慮，老爹還對我進行心理輔導：不費腦子好，到時候別人的腦子都用舊了，你的還是新的，更值錢。
我不費腦子的專業是鑄造。大學期間的工廠實習, 讓我們這些白麵書生直麵各種血淋淋的事故。身邊各種煉鋼煉鐵爐，一旦行差踏錯，瞬間檣櫓都能灰飛煙滅。這絕不是形容詞，是陳述句。這個專業不費腦子，但是費身子。新腦子再值錢，沒有配套的身子也是白瞎。
四年大學，政治課時數居全校之冠。學生上課所花的時間基本上可以分為政治課和其它課。我所在的工科大學任課老師有一個鄙視鏈兒。專業課在最頂端，然後是專業基礎課，在下麵是基礎課，比基礎課還低的是體育課。盡管體育課最受學生歡迎，依然擺脫不了鄙視鏈兒最低端的命運。當然，比體育課之下還有一門課，就是政治課。既不受學生歡迎，又被其他老師瞧不起。
政治課出勤率最少，抄襲率最多。通常上課人數不及考試人數的一半。往往到了期末考試，很多學生和老師才第一次打照麵。政治課上的點名是最為有趣的攻防戰，而且還有進化過程。翹課的同學一般由同宿舍的人代為喊到。可有時同宿舍人到場太多，一個翹課同學的名字可能有幾個人同時喊到。為了避免此類事情一再發生，由此產生了長子繼承製。宿舍老大在，有老大喊到。老大不在，依次往下傳。跟古代皇帝立儲差不多。
如果不巧，代替喊到的同學也被點名，尷尬的結果就出來了。沒去的同學記全勤，去了的同學反而及逃課。攻防戰發展到了下一個台階，如果代人喊到的同學也被點名，就由其旁邊的同學代替應聲。後來又進化到其左手邊的同學代答。
其實學生玩兒的這些把戲老師們都門兒清。學生也知道老師知道。老師也知道學生知道老師知道。隻是大家互不戳破，人艱不拆自古就有。
大學期間沒有學到什麽能耐，卻養了一身狂放不羈的浩然正氣，最大的本領就是敢懟領導。
參加工作後政治學習如影隨形，依然伴隨左右。對，這個在我姥姥眼中啥球不是的政治，把我從石家莊攆到了廣州，又追著我從廣州回到了石家莊。宣稱海枯石爛的女朋友都換了仨，但一個“愛”字也從未出口的政治學習，每周四下午雷打不動出現在我身邊。無論富貴貧窮，無論健康疾病，無論人生的順境逆境，無論我需要不需要，都能終身不離不棄，直到永遠。
周四的政治學習主要由我們係的書記給大家讀文件，念報紙，盡管每個老師的學曆都比書記高，認字比書記多。可書記就是喜歡讓我們人手一份，在他的朗聲閱讀下認真學習深刻領會。其實，大家都在假裝認真。書記也知道每個人都在裝認真，我們也知道書記知道我們假裝，書記也知道我們知道他知道我們假裝，可人艱不拆，源遠流長。
然而書記的識字率真不給他長臉。可歌可立（泣），凶（酗）酒，縱橫馳聘（騁），愛屋及鳥（烏），來也勿勿（匆匆）去也勿勿（匆匆），各種金句不時地從書記大人口中冒出。每當此類事故發生，全係老師俱是一副聚精會神的模樣，唯有最年輕的我一人縱聲大笑。大笑的同時還暗中揶揄其他老師：怪不得你們也都學其它專業，這麽明顯的笑點都抓不住，智力不足呀。等到評職稱，漲工資，分房子我才知道誰的智力不足，怪不得我隻能學其它專業。別人的結果全是可歌，隻有我一人可氣。
後來移居到新西蘭，就再沒有了政治學習。回頭過往，我原以為廣州是我一生能夠企及的最南端，現在看來不過是青年時期的南馬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