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陽 | 我的高考:1978

 顧曉陽 顧曉陽東拉西扯 

我複員回到北京時,是帶著傷回來的。複員前在炊事班,有一次蒸包子,籠屜巨大,得幾個人抬到大鐵鍋上。到了鍋前,我雙手抬著籠屜,背身蹬上灶台,往後挪,一腳踩進沸水翻滾的大鐵鍋裏。當時是冬天,穿著大頭皮鞋,開始還說“沒事沒事”,不一會,刺啦刺啦地疼,站不住了。左腳腳踝處燙出一個十厘米高、約五厘米寬的燙傷,很嚴重。直到回北京,還是一瘸一拐的。

這是19783月下旬,離高考還有四個月。

1.

我回來就是為考大學。從1966年全國取消高考,大學就癱瘓了。幾年後開始小規模招生,實行“群眾推薦、領導批準、學校複審”的辦法,實際上是正治標準第一,不管文化水平,說不上是正規的大學教育。1977年恢複了高考,舉國震動。從理論上講,這是給了全國所有青年一個平等的機會。1978年是第二次全國統考,熱度直線上升。但部隊特殊,仍不能自由報名,所以我要求複員回家。

隻有四個月時間,怎麽複習?大興的媽媽於川阿姨把我介紹到師大附中,跟高考班一塊聽課。當時大興在那兒上高中。聽了幾次,收獲不大。回到母校126中,老師們讓我上這裏的高考複習班。別看126中名不見經傳,高考班的老師可都是一流的。我一下就抓住了重點。

6月初,家裏來了個陌生青年小孟,自報家門是我媽媽的朋友李亦雲的兒子。他說:中央戲劇學院本月底考試,有戲劇文學係,不考數學。他是69屆初中畢業去了內蒙,根本不會數學,所以想考中戲戲文係。他媽媽說我們家書多,讓他來借書。我們家書雖多,跟文藝沾邊的可沒有。小孟悻悻而返。

我卻感了興趣。數學是我的最弱項,也怕考試。另外,聽說有的人考試會怯場,比如一進考場手就抖,連筆都拿不住,最後隻好棄考。我可以先參加一下中戲的考試,考驗考驗自己,獲取一些經驗。最後,文藝界對我來說完全陌生,湊個熱鬧也挺好玩兒的。於是我去報了名。

中戲考試分初試和複試兩個階段。我沒有複習,因為完全不知道應該複習什麽。到了初試那天,進去就考,沒什麽負擔,基本都是一些語文、政治和戲劇常識,其中有一道專業題是10分,問:你讀過哪些莎士比亞的劇本?請試述其中一個的劇情概要。我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想出一個劇名《皆大歡喜》,至於劇情,一無所知。現在看,這不是白給的一道題嗎?但沒文化,沒辦法,白白丟了10分。

考完就不管它了,繼續複習全國高考的科目。有一天和張樸到國子監首都圖書館去複習,二人都是懶漢,閑聊天為主,張樸忽然說:“哎?今天是中戲公布初試結果的日子吧?”“哦!可不是嘛!”“還不看看去?”“肯定沒戲。”

中戲在棉花胡同,很近。我倆騎車去的。初試合格的考生的名字都用準考證號碼代替,寫在大字報紙上,在校門對麵的牆上貼了好幾張,一共400多人。我們倆分別看,忽聽張樸叫起來:“曉陽,這不是你嘛!”我循聲望去,眼睛都模糊了,果然是我。

在這幾張榜的旁邊,是一位落選考生寫的真正的大字報,抨擊學院考試舞弊的,說通過初試的400人全是走後門。我心裏暗笑:至少我就不是走後門的,讓我去走我也不知道後門在哪兒?

這次考試是十幾年來中戲戲文係第一次招生,全國設6個考試點,共4000多人參加。考題那麽簡單,還刷掉了十分之九,可見當時考生水平之低。

初試僥幸通過,我上心了,可離複試隻有兩天,怎麽準備?實在摸不到頭腦。

文學所的勞洪叔叔說:不知道莎士比亞,怎麽能上戲劇學院呢?現補也來不及了,我給你講幾個莎劇的故事吧。我說:複試肯定不會再考這種題了。勞洪叔叔不是研究戲劇的,不清楚這裏的門道,束手無策。

我媽媽的朋友徐濱阿姨知道了,說太巧了,我們樓裏住著一位劇協的領導,前年地震時兩家地震棚挨著,熟悉了,可以問問他。

於是徐濱阿姨帶我去了肖家。肖叔叔是延安魯藝出身,高高胖胖的,很和藹。他夫人曹阿姨也在文藝口工作,以前是太嶽軍區文工團的,說我父親看過他們演出,對我很親熱。肖叔叔說:戲劇學院的考試情況我不了解呀……你呀,就好好讀毛的《講話》。我向他借參考書,他走進書房好一會才出來,借我一本蘇聯的《加裏寧論文藝》。

回到徐濱阿姨家,她女兒和平說:加裏寧論文藝?這有什麽用!和平是她們家族子女中的學霸,什麽都懂。聽了她的話,那本書我就放在她家沒拿。

後來複試時,文藝理論一門,共5道大題(論述題),每題20分,其中3道題出自《講話》,我都不會答。如果當初老老實實聽肖叔叔的話,把《講話》看幾遍,那就是小菜一碟。我這才明白:他雖不了解中戲的考試,卻非常了解當時整個文藝界的大形勢,隻要沾文藝,都得圍著《講話》轉。幾年後我參加工作,因為在文聯係統,知道了不少事,也才聽說:劇協與中戲一向有矛盾,中戲在行政上也不歸劇協領導,所以劇協的人不知道中戲考試的情況,是順理成章的事。那天肖叔叔對我說的,都是實在話,並不是敷衍。至於《加裏寧論文藝》,在那餘悸猶存的環境裏,是安全性最高的,他不敢把“封資修”的書籍借給一個青年,而且看了封資修也幫不上這種奇葩考試。

我就這樣絕望地參加了複試。

考寫作那天,是在鼓樓上的樓洞子裏,兩頭通透,穿堂風呼呼而過。作文題目《旅途上》。我正凝神構思,左後方傳來吭吭唧唧的聲音,扭頭一看,是一個戴眼鏡的小男孩發出的,他在試卷上寫了標題,用的碳素墨水,標題下畫了很多黑道子,手攥鋼筆,蹙眉思考,嘴裏不自覺發出聲音。我幾次怒視他,想引起他注意,別再發聲,可毫無作用。但由此記住了這張麵孔。

我和十慶(右)

後來我上了人民大學,基礎外語學日語。我們這個日語班由幾個係的同學合成,第一節課結束,我站起來一看,就看見了這張麵孔:戴眼鏡、清秀、頭發又密又幹又硬。我走過去說:“你考過戲劇學院吧?”“是啊是啊!”他叫十慶,我把鼓樓樓洞子裏的事講說一遍,十慶大笑。我們倆“一見鍾情”,立刻就玩兒到一塊了。

口試是在中戲的教學樓,一個一個叫進去問。等候的考生,全部集中在樓門內的門洞裏,門洞兩邊摞著體操墊,人們有坐有站。我是年齡最小的,穿一件當兵的綠襯衣、的確良褲子、“片兒懶”,土氣稚嫩。其他人,大部分都裝扮入時、顧影自憐、顧盼自雄,一看就跟文藝界沾邊兒。雖互不相識,但交談熱烈,內容則為我聞所未聞,什麽趙丹如何、金山如何、謝芳怎麽了、白楊怎麽了……說起來就像他們家三叔或二姨。有一位梳著大分頭的男子,得有30歲了,叼著煙鬥,說他是某某劇團的編劇,人問寫過什麽?他自豪地回答:“《雞鳴山下》。”聲音低沉渾厚,在門洞中嗡嗡作響。

最能侃的姓米,不到三十歲,一米九幾的細高杆兒,坐在體操墊上。他說:“寫作考試裏出了一篇奇文,是咱們這裏歲數最小的人寫的,寫北京一女的,嫁給香港人,飛機一落地,直接就給送妓院去了……旅途上!”實在驚人!幾乎不可想象。當時,那個地方在所有大陸人的腦袋裏,還是遙遠而神秘的另一個世界、資本主義的地獄或天堂,誰又能想象那裏發生的事情、並把它寫進堂堂藝術院校考試的作文裏呢?

後來十慶告訴我,那篇作文就是他寫的,不及格。

短短的等候口試期間,我們聽眾隻是聽,就已將素昧平生的米先生的個人履曆,了解得一清二楚:家是科學院的,住中關村科學院宿舍,聽來像是幹部子弟。他說,杜潤生在中科院幹校時放豬,每天手捧紅寶書,孜孜不倦地學習。群眾起了疑惑,奪過紅寶書一看,紅塑料書皮裏包的是《金瓶梅》。米先生自小熱愛體育,是北京田徑隊的專業跳高運動員,後來腿摔斷了,複員在工廠裏當工人。他的最愛是《約翰·克裏斯朵夫》,談起此書,情不能禁,在體操墊子上手舞足蹈地講述了其中一個片段,簡直像電影一樣精彩……

幾個月後,我在人民大學的操場上上體育課時,忽然看到了高挑的米先生,他成了人大的一名體育老師。敢情這麽有才的人也沒考上中戲啊!我又走過去,對他說:“米老師,您也考過戲劇學院吧?”他可不像十慶那麽隨和,聽聞此言,脖子一擰,再也不理我了。

口試的情況就不要說了,我胡說八道了一通。幾個老師都很善良,沒打我。

最終從400多考生中錄取了40多名,又是一個十分之一。我、十慶、宋毅都落榜了,我們仨考上了人民大學。米老師成了人大體育教員。

於川阿姨說:“考戲劇學院幹嘛?那不是正經學校。人民大學多好!”

2.

進入7月,天氣炎熱。我拿起複習材料就渾身無力、眼皮打架,真他媽無聊!騎上自行車奔王府井,在書店裏一泡一兩個鍾頭。市場上的商品多起來了,社會經過長期動蕩,似乎在慢慢療傷、慢慢恢複元氣。王府井南口那個存在了二十年的報刊亭,仍隻有孤零零幾種騙人的報刊,貧乏單調,我唯一買過的,是《人民畫報》。它的北邊、東單二條口上,巨型公共廁所人流不斷,連解大手都不容易找到坑兒,暑熱一蒸,臊氣衝天。但是市民的穿著有了變化,花裙子不時閃現,燙頭的女性也有了,六十年代華君武的一幅諷刺漫畫曾把這叫“卷毛獅子狗”。

即使是麵臨決定命運的高考,我也必須去遊泳。本身愛好就少,社會上又幾乎沒有“娛樂”這個詞,再不紮個猛子撲騰撲騰,非瘋嘍!到手一張內部電影票?跨越千山萬水也要去。路過電影院,頭都不抬一下,因為如果看到新片廣告,肯定是大爛片,恨不得把導演給斃了。與張樸去國子監首都圖書館,名義上是複習,其實質更類似春遊,坐在草地上,中心議題是侃大山,他知道的事多,我聽不夠。

有親友來家慰問我,千叮嚀萬囑咐:要勞逸結合,不能太用功了,某某家的某某某,因為長時間伏案,得了胸什麽炎,某某家的某某某,患上嚴重失眠症……我從他們的談論中,才意識到高考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分量有多重,幾乎是決定生死的人生一戰。再看我,稀裏咣當,晃來晃去,該吃吃該喝喝,到點兒就睡,該起不起,對那些得胸什麽炎的人徒生崇敬,可就是著急不起來。

我媽媽心裏急,表麵上一句話不說,等我考上大學,她才開言:哎呀,那時候看你呀,一會兒遊泳去啦,一會兒又幹什麽去啦,晚上挺晚才回來……我心想這哪兒像要考大學呀?

我中學的班主任楊老太太,是語文教師,她不教高考複習班,但關心我,有一次我們寫押題作文,她專門把我寫的拿來看了。後來在校園裏碰到我,說:“你怎麽當兵當傻了?寫的那作文,那叫什麽呀!越寫越退步。”我說:“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而我就是愚蠢軍隊裏的一個。”其實我心裏忽悠一下子,對楊老師的話十分重視。

我們複員大兵的檔案在東城區複轉軍人辦公室,每星期組織一次學習,這中間不斷分配工作。國家是劫後重生,各方麵都需要人,所以這批人分配的都是機關和事業單位,這在以前是很少見的(一般都是工廠)。我已說明要考大學,暫不參加分配。有一天負責人問我,現在《中國青年報》有兩個名額,你去不去?我說不去。他很驚訝,說:“這還不去?大學畢了業不也就是去這種單位嗎?……告訴你啊,這是最後一批事業單位,以後就全是工廠了。”意思說,考不上大學就得當工人了。

他的話有道理。但我心裏權衡了一下,還是想上學。既然好不容易來了機會,就必須抓住它,不然將來會後悔。如果考不上,那是自己的問題,也就認命了。

高考在720日開始,連考三天。

我的考場在北小街的一所中學(164中)。進了考場,我一點兒也不慌。我從小一直都是這樣,其實我功課學得並不紮實,而且偏科,但逢到考試,卻比平時聰明,平時不會做的題,考試時會,不考試了,又不會了。

上一年的高考,語文是寫作文《我在這戰鬥的一年裏》。所以一年來,大家都拚命練習命題作文。今年語文試卷打開一看,沒有作文,百分之四十是語文基礎知識,百分之六十叫“縮寫文章”,就是給你一篇文章,讓你縮寫成多少字。好多人一下就懵了,因為不在複習範圍內,不知該怎麽辦。對我來說這卻簡單了,找重點唄。寫作文帶有創造性,有時寫得好,有時寫不好,不穩定。縮寫你隻要把重點都找到,保證滿分。找重點還不容易?

結果大家都說今年的語文最難,考分普遍偏低。

我語文考了93分,數學28分。真實反映了我的學習狀況。

過分數線的考生要體檢。在醫院裏排著大長隊,都是年輕人,個個喜氣洋洋。排我前麵的兩個小夥子互相認識,一直在聊天。“你語文多少分?”“61。”“不錯啊!我才46。”“咱們這裏有一個人考了93分,北京市最高分。”“不可能!我聽說的最高的是78分。今年語文太難了……”

(1978年高考結束後,在蘇州胡同101號院內,儲兵攝)

高考結束,有一天我到蘇州胡同找中學同學儲兵玩兒,他已在去年上了郵電學院。他正擺弄相機,讓我站在他家單元門口,給我照了張相。洗出來一看,我比四個月前瘦了許多,很疲憊的樣子。我才知道:雖說這四個月沒下苦功,但心理壓力還是很大的,精神處於緊張狀態,像病了一場,不知不覺衣帶漸寬。

在人民大學同屆生中,我算歲數小的。同學中有煤礦工、裝卸工、修鋼筆的、澡堂子的、裁縫、農民、公社書記、地委組織部副部長、工廠副廠長、還有剛從監獄出來的。年齡最小的16歲,最大的超過30。我們班的學生支書28歲,已有四個孩子。

這樣複雜的學生成分,在全世界的大學裏也是獨一無二的。這是一個國家長期處於不正常狀態後,出現的奇觀。

所有人的命運,都被這次高考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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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樓主一個小問題 -Zhuzitaba- 給 Zhuzitaba 發送悄悄話 Zhuzitaba 的博客首頁 (218 bytes) () 06/07/2024 postreply 09:4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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