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無內債,有無外債” 是我父母那輩人引以為傲的信條。
打小就受著類似的教育,從未有過負債。直到老娘來新西蘭那年,我買了房子,一下子背上幾十萬紐幣的債務,銀行貸款額占據了總房款的80%。我看著自己的不動產,有一種當地主的喜悅,而老娘想著巨額欠款,有一種當楊白勞的愁苦。老娘擔憂地說:一想起你這80%的貸款就睡不好覺。“如果僅僅是80%倒好了,問題我那20%的首付也是借朋友的。”當然這是心裏話,沒敢說出口。果然,娶了媳婦以後,心裏話就不跟老娘講了。
幾十萬紐幣對於老娘來說是個天文數字。在她想象力的範圍之內,一輩子也掙不出這麽多錢。所以,老娘天天替我發愁:當初就不該讓你來新西蘭這個資本主義國家。還沒怎麽過日子,先欠了這麽多錢。我這幾十年掙的錢都不夠你還的。真是“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就算解放前咱家也沒欠過這麽多錢呀!
為了讓老娘寬心,我解釋借貸與銀行的關係,並且動用了至今不知從何而來的名言:你欠銀行一百塊,發愁的是你。你欠銀行一個億,發愁的是銀行。老娘一下就聽出我這話的bug了:一百塊,你發愁。一個億,銀行發愁。可現在欠的是幾十萬,你不發愁,銀行也不發愁,發愁的是你老娘。老娘信奉無債一身輕,說自己從不負債,所以活的硬氣。我說:你那套理論過時了。你看村南頭老褲家的三小子褲帶哥,和村西邊老甄家大小子甄布斯,欠了那麽多錢,活得不知多硬氣,而且還活的爽氣呢。老娘罵道:你懂個屁!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看不出僅僅初中畢業的老娘還有樸素的經濟學觀念呢,比好多大學教授強多了。褲帶哥現在正補交午餐費呢,不知道甄布斯啥時候補交。
為了解除老娘的杞人憂天,我給她普及了現代金融知識。總而言之一句話: 我能欠銀行錢,是因為我信譽好。換成老娘你,銀行還不敢借給你錢呢,因為你在銀行那裏沒有信譽。老娘一聽火冒三丈:新西蘭真是黑白顛倒。我一輩子從來不欠別人錢,反而沒了信譽。你小子狗屁沒掙下,就已經欠了一屁股債,卻有信譽。怪不得總說腐朽沒落的資本主義人妖不分,今天總算見識了。
我年輕的時候,要說我好看,老娘絕對相信。在她眼裏,我就是天下第一大帥哥。不過年近中年,發跡線不斷上移,眼瞅著逐漸長殘了的兒子,老娘覺得我好像也沒那麽好看了。我跟老娘解釋:不是新西蘭人妖不分,是銀行經理看好我的將來,所以肯借錢給我。老娘聽罷,把嘴一撇:銀行經理眼神兒有問題。你現在已經不好看了,你將來能好看到哪兒去?哦……,老娘長歎一聲,像是忽然醒悟了一樣:銀行經理是個洋人娘們兒吧。看上你啦?我急赤白臉地分辨道:老娘,你想哪兒去了。銀行經理是個洋人不假,可那是個老頭。
噢……,老娘沉思了一下,便又勃然大怒:都說外國人亂,果真亂的很!怪不得你總念叨欠了一屁股債。我打斷你的狗腿!
俗話說“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隨著我銀行貸款日益增長,老娘後來也習慣了我這種寅吃卯糧的日子。隻是老娘不明白,為啥隨著我的收入增加,欠款怎麽越來越多?她掌握的所有初中數學原理與公式都不能解釋這一現象。最後,她隻好歸咎於國情不同,她在河北農村學的初中數學,在奧克蘭不適用。
老娘臨去世前,還惦記著我還不清銀行貸款,活的不硬氣。我每每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常常反思著沒有老娘的世界:每天工作賺錢是否真的有意義?是否還有另外一個世界等著我們?
第二天一看銀行賬戶,哎呀,每天努力工作賺錢還真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