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性的描寫,《紅樓夢》文本中前後出現了近二十次,按表現手法,筆者鬥膽將其劃為兩類,其一直白型,其二含蓄型。
直白型的性描寫,能讓人一眼看穿。如,寫賈寶玉遺精後,“……遂強拉襲人同領警幻所訓之事,襲人……隻得和寶玉溫存了一番”(第六回);寫秦鍾與小尼姑智能兒偷情,用了“將智能兒抱到炕上。那智能兒百般的紮掙不起來,又不好嚷,不知怎麽樣就把中衣兒解下來了。這裏剛才入港……”(第十五回)等等。其中最直白的,莫過於賈璉和多姑娘表演的那一出偷情戲了,“……二鼓人定,賈璉便溜進來相會。一見麵早已神魂失據,也不及情談款敘,便寬衣動作起來,誰知這媳婦子有天生的奇趣,一經男子挨身,便覺遍體筋骨癱軟,使男子如臥綿上,更兼淫態浪言,壓倒娼妓。賈璉此時恨不得化在他身上。那媳婦子故作浪語,……賈璉一麵大動,一麵喘籲籲……那媳婦子越浪起來,賈璉亦醜態畢露”(第二十一回)。
相對於直白型,含蓄型的性描寫比較不容易看出,往往經過幾秒鍾或幾分鍾時間的停頓,才能明白作者的深奧筆法。如,寫賈瑞暗戀王熙鳳,用了“指頭兒告了消乏”(第十二回),這個還算容易理解的,即今天醫學上所講的手淫,或自慰;寫賈寶玉和秦鍾對話,用了“這會子也不用說,等一會兒睡下咱們再慢慢兒的算帳”(第十五回),他二人到底要算什麽帳,隻要了解賈寶玉和秦鍾之間的相互愛羨之情,也不難看出兩人秘密地保持著“同誌關係”;寫賈寶玉和晴雯鬥嘴,晴雯揭露“記得碧痕打發你洗澡啊,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做什麽呢,我們也不好進去。後來洗完了,進去瞧瞧,地下的水,淹著床腿子,連席子上都汪著水。也不知是怎麽洗的。笑了幾天”(第三十一回),洗澡能洗到床上去,難怪晴雯會笑上還幾天,通過晴雯的笑聲,我們也可以想象到賈寶玉從澡缸裏跳出來和丫鬟做愛的場景。
與以上比較含蓄的相比,看看下麵這一段精彩描寫,得讓人琢磨好一陣子。周瑞家的給王熙鳳送宮花,“走至堂屋,隻見小丫頭豐兒坐在房門檻兒上,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的擺手兒,叫他往東屋裏去。周瑞家的會意,忙著躡手躡腳兒的往東邊屋裏來,隻見奶子拍著大姐兒睡覺呢。周瑞家的悄悄兒問道:‘二奶奶睡中覺呢嗎?也該清醒了。’奶子笑著,撇著嘴搖頭兒。正問著,隻聽那邊微有笑聲兒,卻是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人舀水”(第七回)。賈璉和王熙鳳究竟在幹什麽?曹雪芹在故意吊人胃口。從門口丫鬟的連忙擺手,到一旁奶媽的含笑搖頭,可以隱約看出王熙鳳絕不單純是在睡午覺。直到屋裏傳來“笑聲”,接著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人舀水”,伺候賈璉和王熙鳳洗澡,這一連串的流程,結合“賈璉戲熙鳳”的章回目錄,已婚男女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二人剛才是在做愛,難怪會安排專人在門口提示“請勿打擾”呢。寫性,而對性隻字不提,曹雪芹對性愛的含蓄描寫讓人歎為觀止。
過於含蓄,也就成了隱秘。在曹雪芹筆下,最含蓄,也是最隱秘的性描寫出現在第二十一回,巧的是也與賈璉有關。不過,這次賈璉沒能如願以償,而是屬於做愛未遂。且看,“賈璉見他(平兒)嬌俏動情,便摟著求歡。平兒奪手跑出來,急的賈璉彎著腰恨道:‘死促狹小娼婦兒!一定浪上人的火來,他又跑了。’”故事的背景是,賈璉與多姑娘偷情後,二人海誓山盟,相約暗地裏結成性夥伴,多姑娘甚至剪下一縷青絲交給賈璉,不料這縷頭發竟然被賈璉的小妾平兒發現。平兒很喜歡賈璉,加上對主子王熙鳳不滿,於是幫著賈璉瞞過了醋壇子王熙鳳。賈璉也很愛平兒,這次又多虧平兒掩護才得以過關,愛憐和感激的作用下,賈璉便要“報答”平兒一番,平兒害怕王熙鳳撞見,掙脫後索性跑到了屋外頭,隔著窗子和賈璉對話。這段話給人的第一印象是,賈璉因平兒拒絕性愛而有些生氣,不少人讀到這裏可能會走馬觀花般的忽略過去。其實,這段文字,特別是“急的賈璉彎著腰”這幾個字,才是曹雪芹在性描寫方麵的真正大手筆,其高明之處在於劇情已經激蕩澎湃,下筆卻如蜻蜓點水,隱秘的幾乎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眾所周知,賈璉是個性欲很強的男人,“隻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獨寢了兩夜十分難熬,隻得暫將小廝內清俊的選來出火”(第二十一回);平兒雖然是賈璉屋裏的小妾,但“大約一年二年之間兩個有一次到一處”(第六十五回)。俗語道,妻不如妾,何況平兒是個“嬌俏動情”的美人坯子,又何況二人雖然整日見麵,卻無法兩情相悅,此刻屋裏沒別人,賈璉這時看到平兒撒嬌可愛,你說他能受得了嗎?賈璉見平兒不同意,又愛又恨,又急又氣,便罵平兒是個“小娼婦”,關鍵時候不顧老公兼主子的感受。賈璉急就急,罵就罵吧,為什麽要“彎著腰”呢?筆者認為,這隻能有一種解釋,即賈璉本就欲火中燒,在與平兒的對話和糾纏中性欲升騰、勃發,下身驟然“挺”了起來,因為衣褲的束縛,不方便直腰;再者,如果賈璉硬要直腰起來,腰部以下便會挺然翹舉,非常突兀,讓人看了很不雅觀。一句很不起眼的“急的賈璉彎著腰恨道”,就把賈璉生理亢奮、欲罷不能之態描述的淋漓盡致,曹雪芹不愧為登峰造極的文學大師、語言大師。整部《紅樓夢》中,身體最急切、內心最強烈的一處性描寫,就這樣被曹雪芹這樣含蓄而隱秘地掩飾而過,真是匠心獨具。
性,是愛情小說的催化劑,也是表現作品的主題、刻畫人物性格所不可或缺的點睛之筆。寫多了,就成了《金瓶梅》一樣的淫書;不寫,又會使整部作品顯得乏味。曹雪芹顯然在兩者之間找到了某種均衡,即寫而不寫,不寫而寫,即使在最直白的性描寫中,也找不到類似《金瓶梅》中“那話兒”、“觀其出入之勢”之類的俗不可耐的語句,更不像時下泛濫的“啊……啊……”之流的“褲襠文學”。這種含蓄的描寫,不但耐人尋味,給人以想象的空間,而且使整部作品文字純淨,雅而不俗,保持著相當高的唯美語境,讓人們在閱讀時並沒有肮髒的感覺,讀起來如沐春風,如品香醇,自覺不自覺地將其提升到了一定高度。也正是因為這種精湛的藝術技巧和寫作手法,使《紅樓夢》超越了《金瓶梅》及其他古典名著,成為中國文學史上雅俗共賞的顛峰之作。